栾世君
1 老来孤居
黄海龙自从老伴去世后,就搬到桥头这间低矮的小屋来。
房子在城乡结合部,房主人抢占桥头一块空闲地,筑起这两间房屋。房子的一间是主人开的小食杂店,另一间就租赁给黄海龙。租费很便宜,每月六十元钱。桥头北侧,有一座医院和一所小学校。相距都不远。他感觉这朽木一样的身躯,在关键时刻,能体现出时间就是生命的意义。世上没有比珍惜生命更有意义的事情了。从金字塔上层的达官贵人,到塔底层的黎民百姓,命的分量,在生的天平上,都是一样的重量。
看见学校,他眼睛一亮。三十八年前,风华正茂的黄海龙从阳城师范学校毕业,来到月城这所小学教书。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年时间,可是他一生最大的收获,就是在这里收获了爱情。耳鬓厮磨的妻子,是学校的音乐教师。那风铃般的笑声,能感觉到从学校的方向飘过来。到了静谧的夜晚,微风习习,他的耳畔总是隐约听到悠扬的手风琴声。他推开窗户,向学校张望,月光摇曳的香椿树下,仿佛妻子就站在那儿拉琴。妻子那亭亭玉立的身影,若隐若现。他知道是幻觉,可这种幻觉就像一把铁钩子似的,把他这坛封存了几十年的老酒从记忆的深处勾出来,伴着夕阳的余晖,自斟自酌,慢慢品味。
一年前妻子撒手人寰,他孤独地住在工作了三十多年的松山矿。那是一座远离市区的矿山企业,三十多年前,他拿着市委组织部的一纸调令,到那个偏僻的矿山企业担任党委书记时,妻子就怀抱着一个梦想:什么时候再搬回城里。然而,他们在职的时候,他和妻子没有了组织调动。他不但没有了升迁的机会,就是平调到市内的机会都没有了。当年妻子从城里的学校走出来,和他一起到这个偏远的山沟企业里来,就是满肚子委屈。服从丈夫的需要,是为人妻子的天职。这是女人的美德,似乎也是女人的悲哀。
他和妻子退休后,妻子就恳求黄海龙,搬到城里住吧。不爱去大儿子家,就到二儿子家,毕竟二儿子沾过你一点光,意见能小点。谁家也不愿意去,咱们就租房住。黄海龙不吭声,妻子知道他不吭声就是不同意。妻子再没有提起搬到儿子身边的事。直到妻子突发脑溢血,在矿上医院抢救时,妻子含糊不清地嘟囔“搬、搬……”的时候,医生和护士,没谁听清楚慈祥、温厚的孙校长在弥留之际说的是什么。只有站在妻子身边,紧紧攥着妻子冰凉的手的黄海龙听得清楚和明白。在那个时刻,他骨子里倔强的那根筋,好像被妻子弹琴的手抚去了韧劲。妻子走了,他也来到儿子身边。
现在,他又搬到这个曾经留下他们美好记忆的学校附近来居住。在晚霞的映照下,摆放在桌子上的妻子年轻时的照片,那深情目光在注视着他。他感觉到,妻子是赞同他到这里来的。他就这样呆呆地凝视着妻子的照片,早已苦涩的眼睛,像点了几滴眼药水,润泽地转动起来……
2 不速之客
清晨的宁静是被食杂店男主人打破的。
“咣当”一声,食杂店窗户上的几块窗板扔到了地上;“哗啦”一下,防盗伸缩门打开。黄海龙知道是食杂店的男主人来了。
“对不起,爷们儿。一大早又把你惊动了。没办法,我早早就得到工地,顺便把店里的活干了。老娘们儿什么都干不了,就能卖点儿货。”男主人满脸堆笑,一副憨厚相。
黄海龙扯动僵硬的嘴角,算是露出一丝笑容:“没什么,我的觉少,早醒了。”
晨雾薄如蝉翼,在微风习习中涌动。
黄海龙吃完早饭,听了早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就无事可做了。这时候食杂店的女主人来到店里,开门营业了。黄海龙拿着芭蕉扇,坐到小店门前的柳树下。老板娘见缝插针,搬出两箱矿泉水,摆在黄海龙的面前,说:“天热,渴了你就喝。有买水的,你就卖。娃哈哈一元,农夫山泉两元。”
老板娘爽快地“哈哈”两声,扭动着丰腴的身子进店里了。
过往的车辆渐渐地多了起来。偶尔在桥上错车的时候,发生堵塞。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听起来闹心。黄海龙起身欲走,可是眼前的生意竟然开张了。黄海龙无奈地坐这儿开始卖水。一辆黑色的骄车,慢悠悠地行进在他面前停下。司机摇下车窗要两瓶矿泉水。黄海龙抬头问司机要哪种水。车后窗的玻璃快速地滑动下来,里面探出一张布满疑云的脸。
“黄书记……你是黄海龙书记!”那人疑云消散,惊喜地说。
黄海龙怔住了。这种敬畏而又亲切的称谓,已经离他很遥远了,现在听起来,既生疏又别扭。黄海龍疑惑地点下头,再没看那人。拿起两瓶矿泉水,递给司机。
那人迅速下车,上前双手握住黄海龙的手,激动地说:“黄书记,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寿金山啊!”
黄海龙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人,就像一层雾罩在那人的身上,朦朦胧胧看不清。
“黄书记,你怎能想不起来我了?”寿金山摇摇头,红润的脸膛露出失望的神色。
黄海龙依旧茫然。但他那浑浊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温和的目光,下沉的嘴角微微颤动起来,歉意地低下头,避开寿金山的眼睛。
寿金山显得着急,松了一下脖子上的蓝条领带,像憋了一口气,说:“我是寿二驴子!”
黄海龙惊诧地打量眼前这个人,怀疑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真是二驴子寿金山啊!”寿金山无奈地把三十多年前在松山矿区响当当的绰号喊了出来。为了使黄海龙相信他是“二驴子”,他伸出左手,四指攥拳,那个断掉半截的小指头。像个木橛似的。
黄海龙惊呆了。他双腿开始微微颤抖,拿在手里的一瓶矿泉水滑落下来,砸在他冰凉的脚背上。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像一匹受了惊吓的老马,扬着头,惊恐地等待狂风暴雨抑或是鞭子的抽打。
寿金山上前一步,半蹲在黄海龙面前,微笑着轻轻地拍了两下黄海龙颤抖的双手,说:“黄书记,您老别害怕。我寿金山不是过去的二驴子了!我能有今天,我得感谢你!你和孙老师在这里开个小店吗?我现在着急去市政府办事,改日我和晓燕来看你和孙老师。”
黄海龙呆滞地望着寿金山的身影,直到他的车从视线中消失,他也没有缓过神来……
3 当年恩怨
黄海龙一夜没有睡踏实,恍惚中总是有寿金山的影子,和他那断了半截的小拇指。天一亮,他决定要重新租房子,方位就在学校和医院附近,房租稍高一些也可以接受。实在没有合适的屋子,就暂时搬回二儿子家住上一段时间。这个小屋不能久留,寿金山的笑脸,他感觉是诡谲的笑;寿金山的话,像谎言。一个被他送进监狱的人,怎能有言谢之词?挥之不去的那一幕,又像电影一样,再次在他眼前闪现……
1983年的春天。黄海龙从县委统战部副部长的岗位上調任松山矿党委书记。松山矿是大型企业,远近闻名,级别为县团级。
黄海龙到距离月城百公里远的松山矿走马上任。
经过走访调查,黄海龙了解到,松山矿已经是一盘散沙。行政班子成员为了既得利益互相拆台。工人们人心涣散,小偷小摸屡见不鲜,大偷大盗见怪不怪。矿区还时常发生女职工和技校女学生被猥亵和强奸的刑事案件。一个技校女生在车间实习值夜班时,被几个流氓轮奸了。犯罪分子已经锁定是周边农村的几个人。他们进矿偷东西,看到这个女生单独值班,就实施了犯罪。犯罪分子至今逍遥法外。此案没有严厉打击,搅得整个矿区人心惶惶。年轻的女人不敢单独出门,女职工上夜班,家里要有人陪护。县公安局下派到矿公安派出所的所长和矿保卫处处长,不敢碰硬,还跟矿内的几个地痞流氓称兄道弟,打得火热。更令黄海龙气愤的是,先前来到松山矿担任了三个月党委书记的王征,竟然被一个绰号叫“二驴子”的工人吓回去了。他告诉领导,自己水土不服,妻子身体不好,需要他在身边照顾。别说是县团级,就是地市级他也干不了。王征和黄海龙都是县统战部副部长,一步提拔到县团级别的好事,王征放下了,这才轮到黄海龙。
黄海龙没有给自己也找个脱身的理由回县机关。他回到月城,找到县公安局局长,提出调换松山矿派出所的所长的意见和理由。局长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挑选一位政治素质好、工作能力强的干警到松山矿担任所长。黄海龙又调整了保卫处处长。松山矿的一场严打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布置,有条不紊地进行。松山矿的上空,正在酝酿一场从没有过的疾风暴雨。黄海龙办公室的灯光,每天晚上都亮到下半夜。
这天晚上,“严打”领导小组的会议开到深夜。会议上确定了几个证据确凿、犯罪事实清楚的严打对象。其中就有绰号“二驴子”的寿金山。这个人是矿里的惯偷,还调戏技校女学生,致使一名女生流产。他曾肆无忌惮地用汽车抢偷煤炭,保卫人员上前制止,把保卫人员打得鼻口出血,他只是受到罚款处理了事。寿金山在松山矿是个没人敢掰的刺头,尤其是他操着菜刀,把新来的党委书记给吓跑了,在松山矿的小流氓堆里更是名声大振,形成黑势力团伙。能不能把寿金山绳之以法,全矿职工和家属都在暗中观看。这个新来的党委书记是骡子是马该出来遛遛了,或是像那个椅子还没有坐热乎的前任党委书记王征一样,卷着铺盖走人。黄海龙在会上,斩钉截铁地宣布,不管是谁,违法者必须法办!黄海龙在派出所所长的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如释重负地喘出一口气。黄海龙在办公室收拾完文件,准备下楼回家时,寿金山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黄书记,我现在来拜访你,有点儿失礼了!我叫寿金山,叫我二驴子也行。”寿金山声音很大,充满火药味。他站在办公桌前,双眼怒视着黄海龙。
黄海龙镇静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打量眼前这位气焰嚣张的不速之客。中等的身材,显得很清瘦,剃着光头的尖形脑袋上,一道月牙疤,仿佛在向对方显示,他曾有过刀光剑影的血腥经历。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一样圆。敞开的半袖衣服,露出腹肌发达的黑红色肚皮,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就插在腰间。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什么事儿?”黄海龙目不斜视,不温不火的声音,透着一股寒气,与寿金山凶狠的目光碰撞着。
寿金山的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说:“那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我没有干过杀人、强奸的事,就是拿过矿上的一点儿东西,换几个小钱,玩玩女人,没犯什么大法。王征书记高抬贵手,让我过去了。你黄书记也给我点儿面子,你我都好过!”说着,寿金山麻利地抽出菜刀,晃动一下,“咣当”一声扔到黄海龙的办公桌上。
黄海龙仍然泰然自若,像座山似的纹丝不动。他眉头紧锁,目光炯炯。黄海龙心里清楚,他如果表露出一丝的畏惧,寿金山就会更加嚣张。
“告诉你寿金山,我黄海龙要是怕你这套鬼把戏,就不来松山矿了!你既然知道自己犯法了,就必须伏法!”黄海龙的声音洪亮,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在颤动。
寿金山打了个冷战。他晃荡下光头,用力地眨动几下眼皮:“黄书记,我……我是来求你开恩的。我媳妇有病,孩子还小,需要我照顾。我真的没犯大法,黄书记,你高抬贵手,就饶了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法了。”寿金山声音降低了八度,眼皮随之耷拉下来。
“你没犯大法?你拿凶器威胁王征书记,今天又来威胁我,知道你犯什么罪吗?你只有主动投案自首,才能争取宽大处理!”黄海龙声色俱厉地说。
寿金山已经完全败下阵来。他像一只撞昏了头的野猪,昏头昏脑地抓起菜刀,转身就往外跑,可他到了门口,又喘着粗气折回身。
黄海龙警觉地站起身:“寿金山,你要干什么?”
“黄书记,我向你表决心,我一定改!”寿金山说着,把左手的小手指放到黄海龙办公桌的边上,右手举起菜刀飞快落下。半截手指蹦到桌子上,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黄海龙惊呆了。他迟疑片刻,拿起一条毛巾,给他包扎住手指,打电话叫来值班的人,领他去了医院。寿金山的鲁莽举动,是洗不清他违法事实的。这个在松山矿没人敢碰的“二驴子”,被判了五年徒刑。
黄海龙屈指一算,三十三年过去了,现在想起他菜刀落下、鲜血像箭似的喷出那一幕,黄海龙都不寒而栗。寿金山的出现,虽然是邂逅,可是谁知他心里那颗仇恨的种子,发芽到什么程度。尽管他有所耳闻,寿金山发财了,但是,财富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吗?在财富爆发的年代,他没有看到文明的水准随着GDP增长的曲线而提高。避而远之,是最好的选择。
4 “仇人”拜访
黄海龙在医院和学校的周围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有看好合适的房子。
黄海龙回来感觉很疲惫。没有合适的房子可租,就暂时搬回二儿子家。可怎么跟儿子说?是怕这个叫“二驴子”的人报复?这话是无法从黄海龙嘴里说出来的。细想下,朗朗乾坤、艳阳高照的社会里,一个地痞流氓能奈我何!想到这儿,黄海龙整日压抑的心情,顿时轻松如云。他感到,自己有逃离此屋的想法,都是一种耻辱。
日子一天追赶着一天在平静中度过。寿金山的出现给他带来的一阵恐慌,几天过去后,彻底淡忘。
一天黄昏时分,燥热的风在晚霞的抚慰下也变得清爽了。黄海龙吃完晚饭,溜达一圈回来,躺在炕上听广播。隔壁女主人的说话声,压过广播声,灌进他的耳朵里。
“是姓黄,是不是书记,我还真不知道。”传来女主人的咋舌声。
“黄书记在家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耳熟。
黄海龙急忙下炕。寿金山和他妻子雷晓燕就开门进来了。
“黄书记,您好!这些天忙,才有空来看您!”寿金山满脸堆笑,说,“我告诉晓燕看到您老了。晓燕非常高兴,要立刻来看你们。”
“黄书记,您好!您不能认识我了。孙老师熟悉我。我领着孩子,在松山矿的时候,孙老师没少帮助我。孙老师呢?”雷晓燕把手里拎着的两盒精美的礼品,放到桌子上。瞟一眼屋里,没有看到孙老师,却看到孙老师一张年轻时的照片摆在桌子上。
黄海龙沉闷片刻,声音低沉地说:“她走了,一年多了!”
雷晓燕凝视会儿照片,泪水夺眶而出,哽咽地说:“孙老师是多好的人啊!我和孩子在松山矿受到冷眼看待,没人搭理的时候,孙老师关心照顾我们娘儿俩。有一年我去省城看病,孙老师把孩子领到家里,吃住了一个星期。孩子告诉我,孙奶奶天天给他做好吃的。孙老师啊,我真的不应该忘记你啊!这些年没有回去看你,真是对不起你……”
“黄书记,我要感谢您老啊!”寿金山坐到炕边,面带笑容地说。
黄海龙听到他的话,有点发慌:“小寿啊,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甚至是恨。你啊,可以对我发发火,我能理解你,也能接受,你说吧……”
寿金山微微笑下,说:“黄书记,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简单地说吧,我的公司资产已经过亿,员工过千。我本人是市人大代表,区慈善总会副会长,区工商联副会长。这么说吧,我现在是财富和政治地位都有了。黄书记,我和晓燕真是感谢你们的!如果您当时不严厉执法,我不会脱胎换骨,就是个地痞流氓。脑袋一热,触犯大法,我还能有今天吗?还能有什么财富和地位,早就是社会的渣滓了,哈……哈……”
寿金山爽快地笑了起来,黄海龙在他的笑声中品出他人生的惬意。
寿金山激动地说:“黄书记,我和晓燕真心邀请您到我的公司去。您现在不用表态,和您的儿子们商量下,明天晚上我请您全家吃饭。您可能想,这么大岁数了,是不是去吃闲饭。黄书记,我的公司有很多工作,需要您老做的。公司有党员几十人,还没有成立党组织呢。区委组织部部长找我几次了,让我起个带头作用,我答应人家了,可是没有人张罗这事儿。您老正好给我做这事儿。”
“黄书记,您自己生活也不容易,您的身体状况挺好,到公司去也不是吃闲饭,有点事儿做,对养生还有好处。您千万别有什么顾虑,公司确实需要您!”雷晓燕看到黄海龙低头不语,恳切地说。
黄海龙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们一眼,声音有些浑浊:“谢谢你们的好意。我……”
“您先别表态!”寿金山担心黄海龙立刻拒绝,马上打断他的话,说,“您想想再决定。这与吃饭是两码事。晓燕,咱们走吧,别耽误黄书记休息。”
5 饭局解围
黄亦丰接到父亲的电话,急忙地赶过来。
黄海龙把昨晚寿金山夫妇来的事,向他们哥儿俩介绍了一下。尽管父亲说得轻描淡写,但哥儿俩已经听明白了。
黄亦丰沉思片刻,說:“爸,我想你应该去他们的公司。”
“我为什么应该去?”黄海龙冷冷地问。
黄亦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说感谢你,这是真话。爸,你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再说了,我妈在子弟学校担任校长时,没少照顾他的儿子。雷晓燕一出门,就把孩子交给我妈,我都知道这事儿。这么多年没忘,说明他们还是有良心的。爸,你首先要打消这个顾虑,甚至是惶恐的心态,善待人家的好意。”
黄海龙冷静地瞧眼二儿子。黄亦丰的话,如同一股清新的风,吹进他多日浑浊的脑子里,身上一下子轻松起来。
“爸,你可以去试试看,不行再回来呗。”大儿子黄亦祝看到父亲脸色温和了,忙插嘴说。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要去就必须干好,不能有试试的心理!”黄海龙瞪一眼黄亦祝。
“爸说的对。但是,爸,人家是私营企业,其实咱就是一个打工者,不是管理者。”黄亦丰从父亲驳斥哥哥的话里,感到父亲已经决定去寿金山那里了。但他又担心父亲工作较真得罪人。
黄海龙冷冷地说:“我会把握好的。你俩回去上班吧。晚上寿金山要请客,你们都来。”
月城的金都酒店是这个县城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寿金山在仙鹤来餐厅摆宴,款待黄海龙一家。
酒桌上一阵寒暄之后,寿金山开始展示主人的风采和魅力。黄海龙在雷晓燕的恭让下,机械地吃了几口菜,抿了口酒。
景美娟脸颊已经泛起红晕,她站起身说:“我是黄家长子妻子,我代表黄家,回敬寿老板和嫂子。这也是借花献佛!”
“大弟妹真是爽快人!干工作肯定也是把好手!来,我代表你嫂子,干了这杯。”寿金山又一仰脖,把酒干了。景美娟斯文地把酒喝进嘴里。他摆下手,示意景美娟坐下,问:“大弟妹在哪个单位,做什么工作?”
“寿老板,她在一家合资企业上班。挺好的,做统计工作。”黄亦祝抢在妻子前说。他和妻子的工作,是不能在父亲面前提起的,这就像在揭他们全家身上的一块伤疤。
可是,景美娟没有理会黄亦祝。她听到寿金山的问话,红扑扑的脸变得煞白。她瞟一眼面无表情的黄海龙,撇了一下嘴,说:“亦祝,我的工作你也能说出口,那叫统计吗?就是个记工员。你真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金山,这是家里的事儿,其实也不是丢人的事儿。”黄海龙瞅眼满脸怒气的大儿媳妇景美娟,严肃地说,“他们两口子,是矿里代培的大学生。当年他们要走,我没有同意。现在下岗了,在外打工,对我有意见。”
“既然黄书记能提起这事儿,我就把这个事儿跟寿老板和嫂子说一下。”景美娟冷冷地说,“我和亦祝靠自己奋斗,考上了市环保局,可是,松山矿敬爱的黄书记,坚持原则,把我们留在松山矿,就像我们不走,松山矿就能起死回生!”
“行了,你少说一句吧!这是在客人面前!”黄亦祝看到父亲的脸色陡变,立刻打断妻子的话。
寿金山听明白了,他笑吟吟地说:“大弟妹,你对黄书记有意见,是可以理解的。是啊,人的一生机遇是不可多得的。靠你们的真才实学,考进国家机关,端上金饭碗是不容易的。我替黄书记说几句话,黄书记坚持原则,不同意你们离开松山矿,是他处在那个位置上,要为党、为松山矿负责任。书记的儿子一走,其他人不都跟着走了吗?如果遇到自私的父亲,你们可能就此改变了命运。但是,黄书记的骨子里流淌的是正义的血液,不能把自己的私利,凌驾在企业的利益之上。大弟妹,你的怨气可能发泄了十几年了,今天到此为止,再别埋怨你们的父亲了。你们的父亲健康,就是你们的福分!”
黄海龙抬起头,感激地看着寿金山。
“寿老板说得对!嫂子,过去的事,以后别再埋怨爸了。”黄亦丰恳切地说。
“好了,以前的事儿从今天起,都翻过去了。”寿金山扬起异常兴奋的脸,问景美娟,“刚才你说是报考市环保局,这么说你们是学环保专业的。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和亦祝都是吉林大学毕业的。”景美娟淡淡地说。
“好啊,这可是名牌大学!我现在正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公司正在准备竞标市污水处理厂的项目,愿意到公司和大哥一起干点事儿就过来。待遇的事,你们放心。你嫂子是公司财务总监,她和你们细谈。”寿金山说得很干脆,显示出一个大公司老板的魄力和果断。
“寿大哥,我应该称呼您为寿总了。现在我和亦祝就决定,到你的公司去!”景美娟显得异常兴奋地说。
“好!我今天收获不小,聘到两个人才。来,为我公司发展壮大干杯!”寿金山站起身,一口干了杯中酒。
黄海龙没有站起来。他端着酒杯,凝视一会儿,喝下一大口,嘴角紧闭,像在品味着酒的滋味。看到雷晓燕急忙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黄海龙不由得心中一暖。
6 精心礼待
寿金山的盛达企业集团,下属房地产、酒店、食品、物流等七个公司。资产十多亿,富甲一方,在平海市是知名度很高的私营企业。公司大楼坐落在市新开发的交通干线环城路上,雷晓燕指着大楼告诉黄海龙,这是新建的辦公楼,明年春季开始装修。黄海龙数了一下,十一层大楼,比松山矿办公大楼还高出五层。真够气派的,让人感到支撑这个大楼的公司实力非凡。
小车驶进一个大院,这个院子很大。院子里有一排瓦房,虽然是改装过的宽大的铝合金窗户,但是墙壁和屋瓦却很陈旧,一看就知道是个五六十年代的建筑。院子收拾得异常干净,大门两侧的一小片菜地和一小块果树园子,都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一棵杂草。这是一个小庄园,在闹市一隅,显得很宁静。
雷晓燕说:“黄书记,这原来是市外贸公司的仓储基地,前年金山把它买下来。我感到住这儿好,自己栽点儿菜,不打农药,还有些果树,像住在农村一样。”
“你和金山能侍弄这么大一片园子?”黄海龙惊讶地问。
雷晓燕笑着说:“金山成天忙,我身体不好,家里有三个勤杂工,他们就干了。”雷晓燕冲西侧车库门前干活的人喊了一声,“王师傅,你把他们几位叫过来!”
王师傅和另两个中年男人走过来。
雷晓燕向他们介绍说:“这是黄书记,是我和寿总的老领导。”
三人冲着黄海龙恭敬地打了招呼。
“黄书记,他是王师傅,他是蔡师傅,他是许师傅,门卫兼勤杂工。两位保姆都在厨房忙呢,吃饭时我再给你介绍。好了,你们去忙吧。”雷晓燕介绍完了,对黄海龙说,“这些人还不错,在这儿干了两年多了,都挺随和的。”
雷晓燕把黄海龙安顿好就走了。
黄海龙坐在屋里,看着保姆于宝珍给他收拾屋子。于宝珍个子不高,年龄不到五十岁,粗手壮胳膊,脸上有点雀斑,干活很有章法,爱说话,从进屋干活,嘴就没闲着。
“黄大叔,你和老板娘家是什么亲戚?”于宝珍问。
“啊,不是亲戚,是同志。”黄海龙马上回答,唯恐保姆产生疑虑。
“大叔,你可真会开玩笑,跟老板娘称上同志了?”于宝珍“嘿嘿”地笑起来。
“小于,我说的是真话。”黄海龙严肃地说。
于宝珍羡慕地说:“那老板娘对你真是太好了。昨天老板娘领我去商场给你买被褥和生活用品,都是挑最好的买。你看,这是蚕丝被,不压身,可轻快了。”
于宝珍把叠好的被子,送到黄海龙面前,让他摸一下。黄海龙下意识伸手摸一下,非常柔软。
“多少钱?”黄海龙问。
“一千多元。”
“这么贵的被子,我盖不习惯。能不能给我换成一个毯子,上秋我把自己的棉被拿过来。”黄海龙有点后悔,不该把自己的一套行李送到二儿子家。
“有毯子,老板娘都给准备好了。这不在枕头下叠着呢!你看也是纯毛的,不能便宜了。”于宝珍说着就要上炕拿毯子。
“不用拿了。你们吃饭是和老板家一起吃吗?”黄海龙很关心这事儿,要是跟他们每天坐在一起吃饭,他会感到很别扭。
“老板要是回来,他们夫妻就单独吃。”于宝珍边说边端详孙老师的照片,然后说,“大婶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啊!”
“小于,一个月都交多少伙食费?我算了一下,在这个大院里,吃饭人就有快到十人了!”黄海龙继续问。
于宝珍又嘿嘿地笑起来:“要啥伙食费啊!老板家还在乎这几个钱?老板家有时都往外捐钱。厨房姜姨家的男人去年做胃切除手术,老板娘拉着我亲自到医院送去两万元。姜姨感动得搂着老板娘就哭。老板娘的心眼真好使,见谁有困难就帮。就是老板有点驴脾气,咱们都躲着他。你要不是他们的亲戚,也得躲着点,他上来驴脾气,不管是谁,说骂就骂一顿。好了,大叔以后需要我干什么,喊一声就行。”
黄海龙把老伴的照片拿起来,凝视着,嘟囔一句,你要是在的话,我决不会到这儿来的。
7 大院风波
晚饭时间到了,黄海龙来到餐厅。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他坐下刚要动筷,厨师老姜急忙从厨间出来说:“黄书记,老板来电话,让你等他一起吃饭。”
黄海龙无奈放下筷子,从餐厅出来,在院子里溜达。于宝珍躲在墙角接电话,看到黄海龙,慌里慌张地放下电话,苦笑一下,欲言又止。
“小于,你有什么事吗?”黄海龙问。
于宝珍伸头看下院外,说:“黄书记,你说这事儿该咋办?刚才我男人电话告诉我,寿老板让他替公司崔总去投案自首。”
黄海龙疑问:“什么,替人顶罪?”
“前两天,崔总喝酒开车把一个老太太撞死了,崔总跑了。现在警察追查得厉害,老板让我爱人去自首,就说是他开车把人撞了。要是他蹲监狱了。我和孩子咋办啊?”于宝珍哽咽起来,“黄书记,你是当官的,帮我拿个主意呀。”
黄海龙吸口凉气。寿金山怎么能这样做!崔总已经触犯了法律,怎么还纵容他继续犯法呢?他也许认为,在这个社会中,他的金钱能够左右或者蒙蔽了法律。他要是这样认为,就是忘乎所以了!
“你爱人答应了?”黄海龙问。
“我俩端人家的饭碗吃饭,他能不答应嘛!”于宝珍哭丧着脸说。
黄海龙沉思一会儿问:“小于,你是什么态度?”
于宝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想让他失去自由,可是,我们又不能得罪寿老板。”
“寿老板让你爱人去顶罪,一定能给你们家很大的好处。你不想要这些好处?”黄海龙试探一下她的想法,她要是真为好处所动心,甘愿去顶罪坐牢,他就无法阻止寿金山的犯法行为。
“黄书记,我们是本分人,就想老老实实地过日子,靠自己的双手吃饭。给多大的好处,也不能去说自己把人给撞死了。这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嘛!”于宝珍有点儿激动,声音很大。
“你别激动,这个事儿让不让寿金山办成,就在于你了。”黄海龙往外望一眼,见门岗老王过来了,便急忙说,“我不能直接找寿总谈这个事儿,一会儿老板找你谈的时候,你就放声哭,别表态说去不去。我听到你的哭声,就进屋,我问怎么回事,顺理成章地知道了,我再做寿总的工作。你记住了……好,老王来了,你走吧。”
暮色渐渐降临,街上的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一道刺眼的车灯光,闪过黄海龙的脸上,直奔院子里。
寿金山笑呵呵地说:“黄书记,是饿了吧?”
雷晓燕也忙解释,在工地开会了,散会就往家来。
黄海龙附和了几句,他们三人就围着餐桌坐下。姜大嫂和于宝珍把热乎的饭菜端了过来。寿金山看到于宝珍,说:“你别走啊,我找你有事。”
于宝珍瞧眼黄海龙,说:“我知道。”
寿金山兴致很高,光滑的额头,在青白色的灯光映照下,闪着润泽的光晕。
“小郑,去酒橱里拿瓶好酒,我和黄书记喝点儿。”寿金山吩咐司机,然后说,“这些日子忙,没有和您坐会儿。怎么样?还适应吧?”
黄海龙点点头:“适应。葛总安排和陈阳一起工作。”
“陈阳原来在国企是政工干部,能张罗点事儿,多让他跑跑腿。”寿金山接过小郑递过来的茅台酒,斟满黄海龙的酒杯,说,“你就支支招,让他去干。这瓶酒是十年窖藏,咱爷儿俩喝两杯。”
“金山,黄书记高血压,别让他喝多了。再说,你中午陪客人喝酒了,你也少喝点儿。”雷晓燕说。
寿金山斟酒,说:“没事,今天高兴!我和黄书记每人三盅。”
黄海龙戴上花镜,从兜里拿出刚起草的工作计划,认真地说:“金山,喝酒是小事,我把工作思路,简单汇报一下。”
寿金山嘿嘿地笑了两声:“黄书记,你可别说汇报,我听了不舒服。”
黄海龙认真地看着稿,说:“基础工作是,摸清集团的党员人数,把各单位的基础组织建立起来;工作原则是,围绕企业中心开展活动;工作方法是,见缝插针,不能占用工作时间,也不能牺牲个人的休息时间;工作目标是,结合上级党组织的安排,在集团内开展创先争优活动。有些细节,我和葛总详细说。”
“好,黄书记,你这工作计划简单明了,我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寿金山异常兴奋,端起酒杯,说,“黄书记,你出谋划策,葛总和陈阳跑腿,咱们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啊!”
黄海龙也异常高兴,多喝了几杯酒。
“咱爷儿俩今晚喝得痛快!”寿金山还要斟酒。
雷晓燕把酒瓶夺过来,说:“不能再喝了,黄书记该休息了。”
黄海龍放下酒杯走出餐厅,但他没有回屋,而是站在门外,等着于宝珍的哭声。
他听了半天,没有哭声传出来,却有窃窃私语声,他听不清。他想,一定是寿金山改变了注意,不用于宝珍的丈夫去顶罪了。
黄海龙回到屋里,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酒劲上涌,不一会儿睡着了。
8 亲情涌动
雷晓燕把黄海龙第一个月的工资送过来。黄海龙吃惊地看着她递过来的一沓钱,没有接。
“晓燕,干吗给我开这么多工资!你拿回去,和金山说,吃住都不花钱,我要这些钱干什么!”黄海龙摆下手,让雷晓燕把钱收回去。
雷晓燕似乎对黄海龙的态度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说:“黄书记,每月工资三千元是金山跟您说好的,也没有给您多开。您要是花不了,我给您办个银行卡,每月开支的时候都给您打卡里,您看怎样?”
“晓燕,我觉得劳动报酬要与工作实效挂钩。我的工作没有做多少,报酬拿得太多。让我心里不安啊!”黄海龙感叹地说。
雷晓燕高兴地说:“黄书记,金山现在的心情可舒畅了。他过去对集团所属的企业心里没有谱,眉毛胡子一把抓,连个层次和秩序都不清楚。企业文化、企业党建和工会组织都是企业发展不可缺少的内容。我和金山没有多少文化,企业的摊子这么大,各方面都需要人才。您才来一个月时间,就把基层组织建立起来了,起到了凝聚的作用。金山感觉走上了正道。黄书记,您的工作同其他管理人员是一样的重要。黄书记,您不是在这儿吃闲饭,报酬是应得的!”
黄海龙觉得雷晓燕的话有一定道理。在寿金山夫妻眼中,我黄海龙在这儿没有吃闲饭。
“晓燕,这个月的钱我先拿两千元,买点药和其他东西,余下的钱和以后的工资,你给我办个银行卡,放在你那里吧。”
雷晓燕说:“好,但您不要买衣服,您的穿戴我给您买。”
黄海龙忙说:“晓燕,什么都不用给我买。春夏秋冬的衣服我都有。你去忙吧。”
雷晓燕伸手把黄海龙没有穿好的衬衣领子整理下,说:“您要是去商场溜达,我叫宝珍陪着,自己别远走啊。”
雷晓燕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句贴心的话,黄海龙就感到了女儿般的温馨和挚爱。他一生没有女儿,从没有感受过女儿对父亲那样无微不至的体贴和照料。这种温情使黄海龙在大院里居住的日子,渐渐地有了家的感觉。黄海龙用心关注雷晓燕了,他知道雷晓燕有心脏病,脸色蜡黄。黄海龙就留意治疗心脏病的医药广告,他知道广告大多是虚假和夸张的,但是他还是很关注,想从中了解些信息。黄海龙咨询老中医,得知心脏病患者最好每天喝点蜂蜜或是蜂王浆,但是必须是纯正的,用糖勾兑的不但无益还有害。黄海龙来到仙人岛,那儿有千亩槐树林。在一家养蜂场,买了两罐纯正蜂蜜。
雷晓燕看到黄海龙给她买的蜂蜜,感动得流下泪水。她七岁失去父亲,没有过父爱,在她的记忆里,父爱就是站在泰山上看日出时那虚无缥缈的感觉。
现在,黄海龙站在她的面前,把沉甸甸的两罐蜂蜜递给她的时候,看着黄海龙汗津津的笑脸,她真正地感受到了久远而又模糊的父爱,就在自己的眼前。
“黄书记,谢谢您!黄书记,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二十岁又失去了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的儿子和金山及我的两个弟弟是我的亲人。如果孙老师还在世的话,我一定认孙老师做干妈。我现在有这个奢望,想认您为我的父亲,不知您能不能接受我这个女儿?”雷晓燕的眼睛里已经滚动着泪水,不管黄海龙怎么回答她的话,那泪水都要顷刻间流下来。
黄海龙吃惊地声音颤动地说:“晓燕,这是我的福分啊!金山能愿意吗?我老了,别拖累到你们!”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金山的父母也不在世。尤其是我,虽然吃穿不愁,但是心里总有一种孤独感,也许是我身体不好造成的。他会支持我的,孙老师对我还有恩啊,我必须报答!”雷晓燕深情地看着黄海龙,就像她记忆中的父亲出现在她的眼前。
黄海龙眯笑着,有种幸福感涌上心头。
9 多事之秋
编筐编篓关键在收口。忙乎了一年,从政府到大小企业,都在算账。盛达企业集团正在这紧张的收口的时候出了两件事,搞得寿金山是焦头烂额。
先是雷晓燕心脏病突发,转到北京阜外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寿金山直到雷晓燕手术成功,从手术台上下来,才连夜赶回家。第二天,寿金山早早地来到酒店的会议室,他要召开集团班子和各个公司总经理会议,安排各公司年度决算和春节前的走访客户工作。会议的议题刚说完,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的两名干警走进会议室。
其中一名干警亮出警官证,问:“哪位是寿金山、崔成新?”
寿金山的脑袋轰地一声膨胀起来。警察让他们俩配合到支队落实一起交通逃逸案件。寿金山立刻明白了,于宝珍丈夫顶替崔总醉酒肇事的事暴露了。寿金山和崔成新跟警察走了。当天下午,寿金山从警察支队回来了,崔成新被拘留了。寿金山回到大院里,把于宝珍一顿臭骂。原来于宝珍的丈夫替崔总顶罪,被判两年有期徒刑。寿金山把他摆弄到监狱的食堂做勤杂工,服刑快四个月了。谁知他和食堂的厨师偷着喝酒,酒后失言,把顶罪的事信口开河说了出去。一个服刑的犯人听到后,为了立功,就把这事举报了。寿金山当即告诉于宝珍,你丈夫被公司开除了,给你的补助钱都得拿回来。
于宝珍哭哭啼啼地来找黄海龙:“黄书记,我求求你,跟寿老板说句话,别把我男人开除了。你是老板娘的干爸,老板一定能听你的!要是老板娘在家,她就能帮我说情。”于宝珍哭得很可怜,眼泪像房檐的雨滴往下流。
黄海龙气愤地说:“小于,你现在知道哭了!那天晚上你怎么不哭?我在门外等你的哭声,可是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要是按照我说的办,你哭出声,我进屋就能阻止寿金山,也不会有今天这个事儿发生。现在出事了对谁都不好!”
于宝珍抽搐几声:“谁知道老板什么也没说,就拿出三万元给我,见到钱,我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黄海龙深深地叹气:“说到底,你就是看到钱了,把你丈夫往火坑里推!小于,我告訴你啊,晓燕回来你别跟她说,她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过了年,有机会我跟金山说吧。但是,我再嘱咐你一句,不能当晓燕唠叨这个事儿。”
“我知道你疼爱你的女儿!”于宝珍擦干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海龙焦急不安。黄海龙本想过去打听下雷晓燕的情况,但没好意思打扰寿金山。黄海龙知道他这几天很疲惫,又出了于宝珍丈夫这码事儿,他已经够烦的。晚上,黄海龙吃完饭,就坐在门卫室和老王闲聊。他不时地往大街上望,期盼寿金山的车早些回来。今天晚上不问清楚雷晓燕的情况,他的心就不能放下。这样牵肠挂肚的感觉,他过去不曾有过。在他年轻时候,孩子和妻子生病住院,他没有为此离开过一次岗位去照看过,也没有这样牵挂过。
半夜时分,寿金山的车才回来。车刚停稳,黄海龙就来到车门口。
“黄书记,您还没休息?”寿金山怔了下说。
“晓燕怎么样?”黄海龙急切地问。
“黄书记,我这一天忙得不可开交。进屋吧,我把晓燕的情况跟您汇报下。”寿金山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把门打开,把黄海龙让进屋里。
小郑把客厅的灯点亮,又沏了两杯茶,问:“老板,没有什么事,我回去了。”
寿金山说:“早晨六点来接我。”
小郑应声,关上门走了。
寿金山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您放心吧,她做的是微创冠脉搭桥手术,手术做得非常成功。这种手术恢复快,对心肌保护作用好。医生说,晓燕手术做得及时,只要静心养,不能着急上火,通畅率是比较好的。晓燕住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回来了。”
黄海龙眼睛一亮,说:“现代医疗技术发展得真快啊!这么大的手术,我想还不得住几个月的院。”
“是,现在外科医疗水平真高!在胸部中间的肋骨下开个口子,所以恢复得快,还隐蔽美观。现在,关键是晓燕自己养了。我想,以后公司的工作,她就退出来,安心养病。晓燕没有什么爱好,又不像其他老板娘那样,到美容馆啊、健身房啊、麻将馆啊去消磨时间。性格内向,不爱接触外人。在这个院里,您就得多陪她唠唠嗑,多开导她了。等着来年开春的时候,她愿意出去旅游,你们爷儿俩就出去走走。”寿金山高兴地说。
“好的,你明天还要早起。”黄海龙起身要走。
“黄书记,你等一下,还有个喜事告诉你。下午市非公企业工委给葛总来个电话,经市创先争优领导小组评选,咱们集团被评为先进单位,并且要在表彰大会上介绍经验。黄书记,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寿金山满眼喜悦,没有了刚才的疲惫相。
“金山,这是好事啊!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和你的重视支持是分不开的!”黄海龙显得异常激动。做了一辈子党务工作,没有比得到组织上的认可而感到更幸福的事了。
“哎,黄书记,没有您这样经验丰富的老领导来亲自抓这项工作,我再支持也不起作用。这个经验介绍材料,还得麻烦您亲自动笔了,到时候您得到台上介绍经验啊!”寿金山说。
黄海龙说:“金山,介绍经验材料我一定写好。我看,到会上介绍经验,就安排陈阳。他年轻,工作是他亲自跑上跑下干的,并且进行了开创性工作。”
寿金山迟疑下:“这个事儿,我征求一下葛总的意见再说。好,就到这儿,您回去休息吧。”
10 晓燕出院,
要账上门
黄海龙把经验材料送到市非公企业工委,交给张副书记审核的时候,张副书记非常满意,向老前辈投来赞佩的目光。张副书记稍作修改后,就基本定稿了。张副书记告诉他,这篇经验材料,要推荐到省级党刊,发表的可能性非常大。
张副书记打来电话,让他把大会发言的人名单报上来。黄海龙犹豫下,告诉张书记,他要征求寿老板的意见再报过去。黄海龙给寿金山打电话,寿金山告诉他,让葛宜静做大会发言。
寿金山又说:“黄书记,告诉您一个好事,明天晓燕可以出院了。”
尽管黄海龙没有为陈阳争取到大会发言的机会,心情不悦,但是,雷晓燕的出院,使他心里的不痛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雷晓燕这么快出院,说明她恢复得非常好。临近春节,雷晓燕能够愉快地回家过年,黄海龙默默期盼的事情,现在终于实现了。
大院里的人都知道雷晓燕要出院的消息,于宝珍和老姜开始屋里屋外打扫卫生。门卫老王和锅炉工抡起扫帚,把本来就干净的院子又清扫了一遍,整个院子里一片忙碌喜气。
第二天,风和日丽,暖洋洋的太阳格外亲近了人们,在头上明晃晃地照着,给这个冬日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
下午三点多钟,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驶进大院里。雷晓燕的两个弟弟先从车前面下来,两个弟媳妇搀着雷晓燕下车。雷晓燕一抬头看到黄海龙站在面前。
“爸,让您担心了。我没有事了,您放心吧。”雷晓燕眼里噙着泪花说。
“晓燕,我放心了!回屋休息吧,别感冒了。”黄海龙关切地说。
黄海龙目送雷晓燕进屋,然后去农贸市场,买了两只老母鸡,拿给厨师老姜,让她每次炖一只,给雷晓燕补补身子。
老姜接过活蹦乱跳的母鸡,啧啧称赞:“就是亲爹,也赶不上这老爷子啊!”
吃晚饭的时候,老姜把炖好的鸡汤端了上来,顿时香气扑鼻,满屋飘香。
“爸,您就是心细,让我怎样感谢您啊!”雷晓燕感激地说。
“哎,晓燕,黄书记是家里人,别说外道话。明天我叫小郑去同仁堂药店买个最好的山参,和老母鸡一起炖,味道就更美了,保证把你的身体很快就恢复起来。”寿金山喝口鸡汤,咂砸舌头,感觉味道很不错。
雷晓燕喝了半碗鸡汤,就放下筷子。
“晓燕,你要多吃点啊,是味道不对你的口味吧?”黄海龙焦急地问。
“不是,我现在不饿,晚上饿了再吃点。”雷晓燕平静地说,“快到春节了,过几天,我们到商场走走,给您买套衣服。”
黄海龙赶忙说不用,自己有件灰色夹克衫,是去年春节买的,还很新。
“黄书记,您在我们这儿过的第一个春节,晓燕一定要给您买件新衣服穿。您要拒绝,外人会笑话我们的。”寿金山煞有介事地说。
黄海龙觉得寿金山说得有点道理,有些事情确实是做给人看的。一件衣服,用不了几个钱,晓燕是真心的,壽金山也是真心的,那就顺其自然。黄海龙没有再推辞,默许了他们的孝敬。
过了小年,年的气氛已经浓得像拨不开的晨雾,成天缭绕在人们的眼前。黄海龙和于宝珍陪着雷晓燕到大商场走一趟。商场里人头攒动,上电梯都要站队。雷晓燕给黄海龙买了一件黑色老人头品牌夹克、一双皮鞋,给于宝珍买了一套服装。雷晓燕没有在商场呆过长时间,她身体发虚,额头已经滚出汗珠。
回到大院里,雷晓燕回屋休息。黄海龙来到门卫室。今天是老王的班,他就爱跟老王在一起闲聊。他刚端起一杯热茶,大门外来了一伙人要进院里找寿金山。黄海龙问清情况,原来这伙人是建筑工程队的民工,他们半年的工钱到现在还没有拿到手,进入年关,再拿不到工钱,就无法回家过年了。黄海龙感到疑惑,寿金山是不能欠工程队的钱的。他知道,寿金山把明年准备装修办公大楼的钱都拿出来,划给几个承包工程的老板了。
“你们不要在这里乱嚷嚷,老板娘身体不好,需要安静休息。”黄海龙大声和民工们说。
“我们来找的就是老板娘,都说老板娘心眼儿好,所以就找她。”一个岁数稍大的人说。
“那不行!”黄海龙厉声地说,“谁也不能进院!我给你们问下寿老板。我相信他不会欠你们工资的!如果真的欠了,我会说服他给你们开工资的,不会耽误你们回家过年的!”
“你是谁啊?不就是个看大门的,跟我们一样的打工者,你能说服老板给我们开工资?可别忽悠了!怕我们闯进大院,你丢了饭碗吧!”一个小矮个子的民工蔑视黄海龙,大声嚷叫着。
“你是有眼不识泰山!他是老板娘的干爸,老板的老丈爷儿,这跟你们一样吗?”老王瞪着那个小子说。
“老哥哥,你别生气,这小子毛愣,说话不地道。麻烦您老人家跟寿老板说个情,快到年根儿了,我们等着回家啊!”那个年岁大的人哀求地说。
“你们别在这儿嚷嚷,我进屋给寿老板打电话。总共欠你们多少人的钱?”黄海龙问。
“三十三万元,三十人的工资!”有人答。
黄海龙回屋打通寿金山的手机,告诉他三十多名民工到大院里要工资的事情。寿金山说,所有工程队的钱都支付了,不存在欠工钱的事儿。壽金山让黄海龙问清楚是哪个工程队的。黄海龙问清楚是宋五子工程队的。不一会儿,寿金山给黄海龙回电话,宋五子的儿子出车祸,钱被他占用了。民工一听这个消息,立刻炸开了。有的主张去找政府,有的主张找寿老板。黄海龙制止了他们的吵闹,让他们回到工地等消息,他去找寿老板说说看。
黄海龙打车来到酒店,在葛宜静的办公室见到寿金山。
“黄书记,你是为宋五子的事来的?”寿金山问。
“是,金山,你能不能想点办法,把问题解决了?”黄海龙抬头看见葛宜静身后的书柜上,放着一个金灿灿的奖杯,看不清上面的一排红字。
“我也不欠他们的钱啊!”寿金山显得很无奈。
“这个宋五子,怎么好意思把民工的钱给占用了。这帮民工就应该到他家去过年!”葛宜静一脸愤怒。
“金山,你要想办法解决。我听民工们说,宋五子的工程没有结束,你再拿钱,等于先行支付他工程款。无论如何也要帮助这三十多人回家过年!”黄海龙商量的语气里,透着果断和坚定。
寿金山目光漂移到楼外。
黄海龙走到书柜前,俯身看眼奖杯,那上面清晰地写着:“争先创优”先进单位——平海市盛达企业集团党委。中共平海市委。
“金山,也不是让你额外拿钱,就是先支付一部分。这帮人要是到市政府上访,市领导知道不是你欠的,也要你想办法解决,毕竟是你的工程。这个奖杯不是摆设,是要担负起社会责任的!”黄海龙把奖杯拿到手里,感到沉甸甸的。晃动几下,闪出的金光从寿金山阴沉的脸上掠过。
寿金山迟疑下,走到葛宜静的办公桌子前,拿起电话:“姚部长,给我准备三十五万现金,马上用!”
黄海龙轻轻地舒缓了一口气,脸上堆满笑容。
11 晴天霹雳
春天来得悄然,最早报告春天来临的是墙边那一趟夹竹桃。粉红色的花朵,像条彩带,在春风的摇曳下,梦幻般地昭示着春的到来。
雷晓燕经过一冬的休养,身体康复了。她的脸色就像院子里的花一样,粉里透红,说话的底气也非常足,病态倦容荡然无存。她又开始和寿金山忙碌起来。
临近五一,寿金山的儿子寿云鹏从美国回来了。他在美留学,专攻经济学。寿云鹏回来的当天晚上,雷晓燕就领着儿子来见黄海龙。
“小鹏,叫姥爷。”雷晓燕站在儿子身边,显得很单薄。
寿云鹏向黄海龙鞠个躬,亲切地说:“姥爷,您好!”
黄海龙嘿嘿地笑着说:“大小伙子,一表人才!在家多陪陪你母亲。”
“云鹏要陪我出去走走。爸,亦祝的孩子五一能回来吧,你把他领着,咱们老小四个人到成都、杭州旅游,让孩子们开开眼界。”雷晓燕姣好的面容,露出浅浅的微笑。
黄海龙愉快地答应了。雷晓燕和儿子走后,他就给大孙子黄昆打电话。黄昆在沈阳东北大学读大一,听说要出去旅游,高兴得在电话里面连连喊了好几个“欧了,欧了……”
班机是四月三十日下午三点在大连周水子机场起飞的。中午,寿金山赶回大院,和老小四人一起吃饭,也是为他们饯行。寿金山兴致极高,他一手搂着儿子寿云鹏的肩膀,一手搂着黄海龙的孙子黄昆的肩膀,赞叹道,这就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属于你们的。
奔驰商务车早已经停在门口。寿金山再次嘱托两个年轻人,一定要照顾好两个老的。你们尽兴地玩,我当好你们的后勤部长。就在寿金山还要和雷晓燕说话的时候,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色背带裙子的五六岁的小女孩,像一只欢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隐约传来甜甜的“爸爸”的喊叫声。
寿金山顿时脸色煞白,慌忙地让雷晓燕上车。雷晓燕没有动,像根钉子定在那里。
“金山,这是怎么回事?”雷晓燕的目光盯在寿金山的脸上。
“晓燕,你先去旅游,回来我详细跟你说。孩子在车上,你给我点面子啊!”寿金山声音很低,眼神恍惚,乞求地看着雷晓燕。
雷晓燕像踩在松软的棉花包上,身子一阵晃动。
“爸爸,爸爸……”那个小女孩,已经跑到寿金山的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寿金山恼怒地吼着。
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挥起小手,指着大门口,哽噎着说:“妈妈让我来的……”
大门口,一个高挑的年轻女人,穿着时尚,不慌不忙地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过来。
“哎呀,金山,你对孩子发什么火啊!把嫣嫣吓着了。乖,嫣嫣,别怕,妈妈在这儿。”
那个女人弯下腰,用手帕擦着嫣嫣的眼泪。
“你……你是谁?”雷晓燕脸色发白,嘴唇抖动,眼前已经模糊。
“我是谁?你应该问寿金山啊!金山,你怎么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嫣嫣的大妈吧!”那个女人轻蔑地瞥眼雷晓燕。
“夏琬茹,你给我滚出去!”寿金山大吼一声,眼睛里像喷出了火在燃烧。
“我滚?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就不出这个院!”夏琬茹緊紧地拉住嫣嫣的手,目不斜视地盯着寿金山。
寿云鹏下车,彬彬有礼地说:“阿姨,这是在我们的私人住所,请你出去。”
“喔,你是云鹏吧?嫣嫣,这就是你的大哥哥!快叫哥哥。云鹏,你的爸爸也是嫣嫣的爸爸,这个院儿也是我们的家!”夏琬茹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夏琬茹,晓燕有病,你别没有人味!小郑,把她拽车上拉走!”寿金山眼睛圆睁,光亮的脑门上已经滚出汗珠。
“有病?你不总说她有病吗?病在哪儿?这硬实得都能出去旅游!”夏琬茹仰起尖削的嘴巴,一副高傲的神态。
“你……你……”雷晓燕声音颤抖,面无血色,昏倒在地。
寿云鹏抱住雷晓燕,大声喊叫。寿金山冲上前,重重地给了夏琬茹一记耳光。
黄海龙急忙下车,大喊:“快叫120,别动她!”
几分钟过后,救护车进院。雷晓燕平稳地躺在担架上,医生进行了急救,给她戴着氧气罩,抬上救护车,迅速开走。
黄海龙和孙子黄昆也赶到医院。在抢救室门前,人们焦急地等待。雷晓燕的两个弟弟雷虎、雷豹风风火火地来到医院,在走廊里大骂寿金山。
寿金山坐在椅子上,没敢抬头。
“舅舅,安静些,这是医院。”寿云鹏拦住他俩说。
走廊里静谧下来,静得都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
不一会儿,医生出来。他摘下口罩说:“患者暂时脱离了危险,需要留院观察,留一个人照顾就可以了。”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寿云鹏和黄昆留在医院,黄海龙坐着寿金山的车回到大院里。寿金山一脸愁云,苦不堪言。他对黄海龙嘟囔一句,晓燕太小心眼了。黄海龙沉默不语,心里嘟囔道,心眼再大的女人,也不能接受天上掉下个小嫣嫣啊!
寿金山茫然地回到自己的屋里。
忽然,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从大门口传来,打破大院里的沉闷。
一辆吉普车呼啸着驶入院子里。雷虎、雷豹急冲冲地下车,跑进寿金山的屋里。接着就是谩骂声和厮打声从屋子里传出来。黄海龙和老王急忙进屋,看到寿金山挣脱出去,从后窗逃走了,雷虎、雷豹抡起棒子和铁锹在寿金山的办公室里一顿狂砸。黄海龙上前阻止,被雷虎一把推出门外。
虎豹兄弟一阵狂砸后,扔下棍棒,开车走了。屋里一片狼藉,于宝珍开始收拾。
天色暗下来,寿金山回到大院里,他看到屋里的惨状,两眼冒火,大骂一阵。寿金山猛然想起他在抽屉里的U盘,他翻腾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找到。
“你看到一个像糖块大小的硬质东西了吗?一寸多长的小块。”寿金山满头大汗,用手指比画着问于宝珍。
“那是什么东西?”于宝珍问。
“电脑上用的,赶快给我找到!找不到不准回家!”寿金山怒吼着。
于宝珍胆怯地答应,低头寻找。
这时,寿云鹏来电,说他妈病情恶化。寿金山的车子,箭一样冲出了院子。
寿金山刚走,于宝珍急躁而又兴奋地跑进屋里喊:“找到了,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高兴起来!”黄海龙训斥她。
“寿老板发疯似的要找这个东西,你去医院的时候捎给他,不然他不让我回家。”于宝珍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黄海龙说:“你放到桌子上吧。他这时候哪有心情要这玩意儿!”
12 灵堂之外,
意外发现
雷晓燕终因抢救无效,于当晚九时去世。
大院里搭好了吊唁的灵棚。黑纱轻幔,哀乐低回,整个大院笼罩在巨大的悲恸中。
黄海龙站在远处,凝望雷晓燕的遗像,心如刀绞。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如同噩梦萦绕在眼前。雷晓燕那微笑的眼睛,蒙着幽怨和凄苦。眼前的一切,黄海龙是难以接受的。顷刻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面对生与死,黄海龙早已视为夕阳下散步那样平淡而又平常。老伴去世,他只能是沉默,对不住老伴的是跟他吃了一辈子的苦。而雷晓燕的去世,他是痛楚的。尽管他和雷晓燕仅仅生活不足一年时间,可在心里,他已经把她视为自己的亲生骨肉。在感情上,他对自己的儿子都未曾有过的依恋,在雷晓燕的身上却陡然而生,并且是那么浓。这种感情,是他和雷晓燕这一老一小两颗善良的心碰撞所产生的。在黄海龙茕茕孑立的残年里,在夕阳伴着飘落的枯草败叶的日暮里,雷晓燕就是那一抹灿烂的霞光,照在他步履蹒跚的黄昏路上。可是,这抹温暖的霞光骤然陨落。黄海龙悲恸之极,两行老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一辆黑色奥迪轿车驶进大院。在停满各种豪华车辆的院子里,这辆奥迪车显得极其平常。可是,车上下来的主人,却引起人们一阵骚动。司机小郑跑到寿金山的面前,轻声告诉他,王市长来了。
寿金山黯淡的充满忧愤的眼睛,豁然一亮,扭头向大门方向望去,王市长已经向他走过来。
黄海龙呆滞的目光,落在和寿金山握手的那个人身上。他感到非常面熟,中等发胖的身材,尽管头发灰白稀疏,但是脸色微红,皮肤白净,一看就是善于保养的人。黄海龙已经认出,眼前这位王市长,是三十多年前在松山矿担任党委书记不足三个月的王征。
“没有想到晓燕走得这么突然啊!”王征向雷晓燕遗像深深地三鞠躬后,握住寿金山的手,痛心地摇着头说。
“心脏病突发,没有办法啊!”寿金山声音低沉地说。
“金山啊,节哀!”王征情真意切地拍着寿金山的肩膀说。
寿金山陪着王征进屋了。
黄海龙望着他们的身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爷爷,你是累了?回屋里休息吧。”黄昆搀着黄海龙,回到屋里。
黄海龙确实感到身心疲惫了,他躺在床上,眼前一阵模糊。雷晓燕走了,自己还有心情在这个院子里继续待下去?他此时此刻不愿意想这个问题,可脑子里不由得在转悠这个念头。
“爷爷,这是谁的U盘?”黄昆在外屋正玩他的笔记本电脑。
“什么油盤?”黄海龙没有气力地问。
黄昆来到爷爷床前,把U盘送到他眼前,说:“你怎么有它?这是储存电脑资料的,没用给我吧。”
“小昆,你可别拿走啊!这是寿老板的,别人捡到的,还没有顾得上交给他。”黄海龙说完要从他手里拿过来,可是,黄昆没有给他,回到外屋了。
黄昆好奇地把它插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打开文件。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是个影像资料。一阵《越来越好》歌曲过后,画面上出现一间雅静的屋子,两张宽大的浴床上躺着两个穿着浴服的男人在喝着茶水闲聊,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个女人在专心地给他们做着足疗。画面上的两个人,尽管都是明亮的脑门,肚皮一样鼓鼓着,穿着一样的浴衣,黄昆还是认出来,里面那个人是寿金山,外侧那个人没有认出来。
“爷爷,你快过来看啊,他们按摩个脚丫子还录上像了!”黄昆好奇地喊着。
黄海龙没有动弹,也没有吭声。
又过了一会儿,黄昆把电脑端到黄海龙的面前,神秘地说:“爷爷,你快看,这是怎么回事?”
黄海龙坐起身子,心里有些烦躁,看眼孙子,说:“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快看,爷爷!”黄昆把电脑屏幕角度调好,放到黄海龙的眼前,焦急地说。
黄海龙戴上花镜,凑到跟前细看,他一下子惊愕住了。寿金山旁边那个人,他十分眼熟,再细致辨认竟是王征。如果他刚才没有见到来吊唁的王征,他一时还很难看出来。
画面上的景象,一下子吸住了黄海龙的眼睛。
“大哥,这些你先拿着用。收购成功,再把余下的到位。”寿金山从床头拿出一个小密码箱,递给王征。
王征没有接箱子,没吭声。
“这是十万美金。”寿金山说。
“你小子鬼头,这是定金吧?”王征说。
“是,办成了一分不差,那一半还是美金。”寿金山声音不大,说得肯定。
黄海龙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两手不住地抖动。
“爷爷,你怎么啦?”黄昆问。
“别说话,听着。”黄海龙呵斥一声。
画面里,寿金山打开箱子,花花绿绿的钞票整齐地摆满箱子。王征起身,接过箱子,放在靠近自己床边的床头柜里。
“现在有几家竞争,都很有实力,有一个外地的公司,找到市委书记了。”王征说。
“就是一百家竞争,找到省委书记了,我都不担心。由大哥主抓,再大的官,也不如现管啊!”寿金山说。
“那可不一定啊。要是办不成呢?你这钱可就打水漂了。”王征笑了起来。
“钱,大哥随便花。可那块肥肉我必须吃到!”寿金山提高了嗓门。
“老弟,我还有一年时间就届满了,到人大或是政协再混几年。回家了谁给我零花钱,老弟不要考虑一下吗?”王征侧着头看寿金山。
“大哥,给你干股,你说要多少吧?”寿金山坐起来问。
王征伸出一个巴掌。
“行,我再给两个百分点。”寿金山说。
“七?好,老弟处事就是爽快!一言为定。你按照我的方案走,肯定拿到手。”王征胸有成竹地说。
“大哥,小弟完全听你的。你在这休息会儿,我给你弄个尤物来,绝对是好货。我是忍痛割爱啊,给大哥受用了。”寿金山站起身子说。
“还是老弟知道大哥想什么啊!”王征哈哈大笑起来。
“玩是玩,别把箱子忘了。”寿金山说完出去了。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进来。王征饿狼似的扑上去,把那个女人揽在怀里,在床上翻滚起来。
“小昆,把它关了!哎呀,这是什么事儿啊!这个王征啊,什么事儿都干!”黄海龙愤怒地把老花镜摘下来,扔到了床上。
黄昆把电脑拿到外屋,离开黄海龙的视线。
黄海龙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两侧太阳穴暴起了青筋。他万分震惊,没有想到他们背后竟然是这样的肮脏交易。这是个致命的东西,怪不得寿金山下了死令要于宝珍找到。怎么办?雷晓燕的丧事处理完,寿金山想起这个东西了,一定会找于宝珍要的。
黄海龙站到窗前,望着窗外雷晓燕的灵棚,听着低沉凄婉的哀乐,心如刀绞般疼痛。他想起去年夏天,寿金山和雷晓燕去月城小屋请他来公司的情景。那时候,他看到寿金山少了半截的小手指头,心中发怵,没有想到他们却拿他当恩人对待,还得到雷晓燕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忽然感到,自己又走到了抉择的路口。要么留在大院里,继续领取比退休金还高的工资,享受安逸的晚年;要么背叛寿金山,背上一个恩将仇报的骂名,离开这个大院。九泉之下的雷晓燕会怎么想?毕竟他们夫妻几十年,共同打下的家业,也饱含着雷晓燕的心血。
院子里出现了寿金山和王征的身影。王征拍着寿金山的肩膀,俯身贴耳,不知在说着什么。片刻,王征的脸上呈现的是微微的笑容,司机打开车门,他上车走了。
黄海龙望着黑色奥迪车驶出大院,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感到脸颊发热,像个火炉在炙烤着他。他的脑袋在膨胀,感到要裂开一样的难受。他倒杯水,吃下降压药,躺到床上。可是,眼前总是浮现录像中那不堪入目的场景,里面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在阴暗的角落里生菌发酵,蚕食着社会这个健康的肌体。黄海龙没有想到,广播电视经常播报的落马官员,就出现在他的身边。可悲的是和他一样的普通百姓,仰望政府大楼上面庄严的国徽和飘扬的鲜艳国旗时,那种由衷产生的幸福感和自豪感,被他们亵渎了!
黄海龙再也躺不住了,一股热血从胸膛升起,就像他当年在松山矿时候,见到寿金山半截手指头蹦到桌子上,他全身反而更加有力量了。
“黄昆,你把那个东西拿过来给我!”黄海龙厉声喊道。
“爷爷,不堪入目!我都不看了。”黄昆进来,把U盘扔到床上。
黄海龙紧紧地攥在手中。
黄昆看到爷爷的眼睛里充满仇视的目光和铁青的脸色,惊恐地说:“爷爷,你要反腐?你可别干傻事儿啊!你这么大岁数了,再说了,寿金山对你也不薄啊!他们是有势力的,你别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小孩子这样没有骨气!书是怎么念的?这个事情是人情所不能代替的,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言!”黄海龙板紧面孔训斥孙子。
黄昆低头无语。在他的记忆中,爷爷就从来没有溺爱过他,见到爷爷的时候,他总是阴沉着脸。好像爺爷这样板着面孔,就是对下一代人的爱。
黄海龙端详着手里的U盘,问:“这个东西能不能再原样做一个?”
“就是再复制一个呗。”黄昆问。
“对,我不会说你们的术语,就把这里的内容复制到另一个U盘里。你晓燕姑的后事处理完了,寿金山倒开空好找保姆要这个东西了。”黄海龙凝视着窗外,嘴角在抖动。
“爷爷,我给复制了,你可不能轻易去反腐。”黄昆平淡地说。
“爷爷这么大年纪了,做事是慎重的。你还没有走出校门,理解不了我这辈子受理想信念教育的程度。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不开化的脑袋,几十年了,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你把这个东西原本复制下来,不要告诉你爸妈。你回学校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黄海龙伸出手,疼爱地抚摸黄昆的头。
13 毅然决裂
雷晓燕的葬礼是在蒙蒙细雨中进行的。在瞻仰大厅,黄海龙低垂着头,看到雷晓燕静卧在万花丛中,耳边久久回荡着她的声音。黄海龙心里默默地和她对着话。
“晓燕,你走得很冤屈啊!”
“我想到了能有这一天。”
“寿金山做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吗?”
“除了私生子我不知道,其他的事情,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制止他呢?”
“制止了就没有今天的财富。”
“可是这个财富对你的一生有什么意义?”
“是的,毫无意义。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家,也许今天我不会走得这么早。现在才知道,平淡才是真!”
“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你安心地走吧,晓燕,不要牵挂什么了,走吧!”
“永别了,如果有来世,我要做您和孙老师的女儿,让我再叫您一声,爸!”
黄海龙的眼窝里噙满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他仿佛看到,雷晓燕化作一缕袅袅的青烟,融进氤氲的云烟细雨中……
黄海龙回到大院里,于宝珍急火火地跑进屋,气喘吁吁地说:“黄书记,前天我让你给寿老板那个U盘在哪儿,刚才寿老板来电话问我找到没有,我说找到了,他一会儿回来取。”
黄海龙在洗手,淡淡地说:“你放哪儿了,就到哪儿找。”
于宝珍到桌子上找到U盘,匆忙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寿云鹏从酒店回来了。这些天,他都住在酒店,这个院子,他不愿意再回来了。
寿云鹏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黄海龙,哽咽着说:“姥爷,这是收拾我妈的遗物时,在她的包里找到的。上面有您的名字和密码,您收下吧。”
黄海龙没有接这张卡,他推开寿云鹏的手,说:“孩子,这是你妈为我保管的工资卡。我不缺钱,你留着用吧。你妈不在了,你父亲毕竟工作忙,有时候顾及不过来,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寿云鹏哽咽着说:“我不需要他的照顾。我从妈妈去世那一刻起,就完全自立了!我要与寿金山断绝父子关系!是他害死了妈妈!”
“孩子,你可不能这样做!你妈妈在天有灵也不会让你这样做!”黄海龙握住寿云鹏的双手,显然很激动。
寿云鹏把银行卡塞到黄海龙的手里,擦去脸上的泪水,愤恨地说:“至少,我在国外学习时期与他断绝联系。我不需要他的钱,妈妈给我留下了一笔钱,我在美国还可以勤工俭学,能生活学习下去。我要让他自责、忏悔!”
黄海龙轻松地呼出一口气。他的心里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晓燕的儿子,一旦他采取了行动,寿金山可能再度被他送进监狱。那么,寿云鹏如何继续他的学业和生活。他曾想过,可是,他不愿意深想。担心自己会想得太多,动摇自己的决心。现在,寿云鹏对他父亲嫉恶如仇,这更坚定了他的信心。但是,他不愿意看到他们父子间结下怨恨。毕竟血脉相连。他想,这也是雷晓燕所希望的。
“云鹏,生活自立是对的。有些事情要深思,你父亲的事儿做得是过分,你心里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啊,在外学知识,更要学会做人啊!”黄海龙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了。
“姥爷,我爸还有过分的事情?”寿云鹏蹙着眉头问。
黄海龙暗自一惊,这孩子很敏感,黄海龙赶忙避开话题:“好了,大人的事情,你就不要去想了。你妈妈要是心理承受能力强一些,不会心脏病发作送了性命。云鹏,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寿云鹏低下头,心事重重地说:“明天上午给母亲圆完坟就走,是下午四点的班机。”
黄海龙收起工资卡,把寿云鹏送出门。回屋后,他又打开抽屉,看眼U盘。黄海龙决定,他的行动就在后天。
黄海龙要做的唯一事情是,给自己找个暂时安身的地方。现在,他既不能在这个大院呆下去,也不能回到月城二儿子家。桥头小屋,不知道人家租没租出去。
第二天上午九点,一辆奔驰轿车开进院里,把寿云鹏接走了。黄海龙打开抽屉,把U盘拿出来,装在一个信封里,然后放进灰色夹克的上衣兜里。
一切收拾妥当,他环顾一下屋子。在这里,他仅仅度过了十个月。可是,他却觉得很漫长。他的目光落到书桌上,上面有一摞学习材料。看到这些学习材料,他忽然想起,还有一样重要的事情没有交代清楚。他把抽屉打开,拿出写好的党课材料。这些党课材料,是各公司党支部每天五分钟党课教育中系统讲解普通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的内容。
黄海龙拿出笔,沉思片刻,写下:
陈阳副总经理:
这是我新编写的党课教材,请收存。下个月的党课内容,以十八大一中全会和习主席讲话为主。因故我不能与你继续工作,见谅。
黄海龙2013年5月6日
黄海龙把写好的纸条,放在学习材料上面。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拎着包走出大院。
14 出师无功
黄海龙在车站附近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选中一个叫宏胜的小旅店住下。
黄海龙辨认一下方位,市检察院应该是在东面的锦苑大街上。二十几年前,他曾在那个地方开过一次座谈会,印象颇深。黄海龙走到检察院的楼前,已经全身发热,额头挂满汗珠。他喘息一会儿,凝视下大楼上方的国徽,走进楼里。
楼里非常寂静,收发室里有个保安在忙乎着分发报纸。黄海龙告诉保安,说找举报中心的领导。那人说,上午都在楼上开大会。这时楼梯上下来一名穿着休闲夹克的中年男子。
“老同志,您找谁?”那人来到黄海龙面前问。
“曲处长,他找举报中心领导。”保安迎出来,对曲处长说。
曲处长打量下黄海龙,又问:“您有什么事?”
黄海龙犹豫下,说:“我有点事情要跟负责人汇报下。”
“曲处长是案件三处的,也管举报的事儿。”保安看着曲处长说。
“你跟我来吧。”曲处长把黄海龙领进二楼一间办公室,黄海龙瞧眼门上挂的牌子是案件三处。
“老同志,您贵姓?有什么事儿?”曲处长微笑的眼睛里透着威严。
“我姓黄,叫黄海龙。我是来举报的。”黄海龙平静地看着曲处长。
“有举报材料吗?”曲处长问。
“啊,书面材料没有,我有证据材料。”黄海龙从上衣兜里掏出那个信封,把U盘拿出来,递给曲处长。
“关于谁的?”曲处长接过来细致看眼问。
“是盛达集团老板寿金山向原副市长,现在的市人大副主任王征行贿,和王征嫖娼的录像。”黄海龙说这话时,感到胸膛在起伏,脸颊阵阵发热。
曲处长心头猛然一震,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神色,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沉思片刻,说:“这个事情很重大。现在全院同志都在开大会。我一个人接案子,是不符合程序的。这样吧,老同志,你把这个东西收好,明天早晨八点钟再来。到举报中心去,他们会直接受理你的举报。”
“我下午来吧,我想尽快把这个东西交给组织。”黄海龙接过曲处长递过来的U盘,装到信封里,抬起头看着曲处长。
“上午开完大会,下午每个处室都要开小会,警风教育,抓得很紧阿!老同志,您是本市的?住在什么地方?”曲处长站起身,准备送客。
“我是月城的,住在一个小旅店。我明早就过来。谢谢你!”黄海龙转身走出门。
“老同志,东西一定要收好啊!”曲处长送到走廊,又叮嘱一句。
黄海龙回头,感激地向他挥下手,高兴地走出检察院大楼。
15 原形毕露
寿金山带着四个保镖,和儿子寿云鹏、雷虎、雷豹一起到长龙山公墓给雷晓燕圆坟祭奠。寿金山想利用这个机会,跟儿子谈谈。他知道儿子是记恨他的,他理解儿子的心情。母亲溘然去世,儿子是难以接受的,这一切都要记在他的账上。雷家虎豹兄弟更是怀恨在心,总找机会想下手教训寿金山。可是四个不离寿金山身边的保镖,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虎豹兄弟的一举一动。祭奠完毕,虎豹兄弟跟外甥寿云鹏道别后,开车扬长而去,寿金山让儿子上他的车,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王征。王征火冒三丈,大骂寿金山是狼心狗肺。寿金山愕然,王征从来也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王市长,干吗这么大脾气?我没招惹你啊?”寿金山满腹狐疑地问。
“出大事了!你必须火速回来,我在宜静办公室等你!”王征依然火气冲天。
寿金山心头一惊,能有什么大事情,惹得王征这么大火气。他安排一名司机开车送寿云鹏去大连机场。寿金山深情地看眼儿子,欲言又止,转身上车。吉普车一路狂奔驶进市里。
寿金山快步走进葛宜静的办公室。王征保养甚好的脸,已经变成了紫色,一双不大的眼睛,最大限度地瞪了起来。
“寿金山,你小子真他妈的不是人!背地里来这么狠毒、卑鄙的一手!要整我王征是吧?我告诉你,我王征进去了,你也得一样蹲监狱!”王征愤恨地攥着拳头,恨不得上前狠狠地揍他两拳,以解心头之恨。
寿金山心里一惊,皱着眉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山雾罩的,请你把话说清楚了,我寿金山哪儿做的不是人了?”
“我问你,U盘里的录像怎么回事?你还在装傻,要出大事了!”王征用力地敲着桌子,把桌子上的水杯盖子震得乱蹦。
寿金山像触电了似的全身哆嗦一下,他立刻打开随手带的小包,翻出那个U盘,松了一口气,说:“大惊小怪的,在这儿。哎,不对,你怎么知道U盘的事儿?”
“你先说明白,为什么要对我留一手,是要对我下手吗?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王征痛苦地长叹一声。
“王市长,既然你知道我有这个玩意儿,那我就把话挑明了吧。”寿金山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吐出浓浓烟雾,似乎把他的脸遮盖起来。
“行,今天把话说明白!”王征不吸烟,这会儿他过去拿起寿金山的中华烟,抽出一支,葛宜静起身给点上。
“宜静是你亲小姨子,咱俩的话就不用背着她。我问你,市外贸服装厂改制,我在你身上下了血本,结果被邵瘸子弄走了。我吃个哑巴亏。”寿金山油亮的脑门上,渗出细汗。
“我告訴过你,我不主管,我跟主管的谢市长递过话,可是,邵瘸子筹码比你硬啊!”王征眼睛里露出鄙夷的光。
“邵瘸子告诉我了,是你给他牵的线,他出的血比我多,你就向他使劲儿,你是通吃!大鱼小鱼你都吃,连虾米你都不放过!”寿金山的眉头拧到了一起,目光凶狠地盯在王征的脸上。
“你真卑鄙!寿金山,我算认识了你小子,你太不是人了!”王征摔掉手里的烟,用脚碾碎。
“我卑鄙?告诉你,花血本办事的人,都有保护自己的办法。你就小心你通吃过的人吧!”寿金山的脸上露出一丝诡谲的笑。
“你……你无耻!流氓!”王征指着寿金山大骂,脸色煞白。
“好了,你俩吵什么,正经事还没办呢!”葛宜静的声音不大,但起到了震慑作用。
“我问你,你偷录我多少录像?黄海龙手里怎么有一个U盘?”王征喘着粗气问。
“什么?”寿金山腾地一下站起身,惊疑地问,“黄海龙手里有这玩意儿?不可能!”
“寿总,你醒醒吧。上午九点多钟,黄海龙拿着一个U盘到检察院去了。院里开大会,赶巧被曲伟遇到了。他说要举报你们,他拿出一个U盘,说有证据在那里面。曲伟没敢收留,把他打发走了。黄海龙把U盘装进一个信封里,说明天一早就来检察院。”葛宜静的眼睛里流出焦虑的目光,看着他们。
“哼,要不是遇到宜静的爱人,我们就死定了!你把他弄到大院快一年了,我怎么不知道?宜静,寿金山糊涂,你也糊涂吗?你不知道我在那个矿干过吗?黄海龙去接替我的工作,是我耍了点小聪明,组织上才派他到松山矿的,不然我能干三个月就回来了吗?我从那个山沟里出来,才干到今天的位置。他能不嫉妒我吗?”王征瞪一眼葛宜静,怒气冲冲地说。
葛宜静垂下眼睑,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啊。”
“寿金山,你半截小手指头掉了,你还要掉脑袋是吧?你以为八三年严打那次,你拿菜刀把我吓走了,就能把黄海龙也吓走了?你剁掉手指头,他照样把你送监狱里面。他是什么人,稍微食点人间烟火的人,活动活动,就不能在那个山沟里的企业,一干就是三十多年!退休了连个公务员的工资都没混上。我听说他大儿子和儿媳妇还给你打工。机关里连个小科长都能把孩子安排个好地方,他连自己的孩子工作都安排不明白,你说他脑瓜子开窍吗?这样的人,你也敢留在身边?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王征说得激动,两眼像碰出了火星子,溅到寿金山的脸上。
“这个该死的老爷子!雷晓燕太可恨了,非要把他接到大院里,说是报他老伴孙老师的恩情。”寿金山懊恼地叹出一口气。
“你真是认贼作父了!又举行家宴,又认干爹的,又要……”
“行了,别说了,晓燕都成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寿金山恼怒地打断王征的话,说,“我就不明白,他手里怎么也有这个东西呢?”
“你问谁?你干的好事,你自己去想!你到底弄了多少这个缺德的东西在手里?”王征大声问。
“我对天发誓,如果我有第二个,叫我全家都不得好死!”寿金山声音很大,但坐到沙发上却显得很无力。他好像陷入绝境中,雷晓燕的突然去世对他就像是一场噩梦,黄海龙又突然来这么一刀,就是这场噩梦的继续。
“黄海龙怎么能有这个东西呢?曲伟当时不能打开看。寿总,哪儿还有纰漏的地方,你细想想。”葛宜静很镇静,细细的眉头微微挑动一下。
葛宜静的话,提醒了寿金山。他猛地一拳落到沙发扶手上,说:“我知道了,问题出在保姆身上。那天雷晓燕住院后,两个虎小舅子到大院里打我,我从后窗跑了,他俩把我的办公桌给砸了。我让保姆收拾屋子的时候,找这个U盘。紧接着晓燕去世,就忙乎这事了。我昨天才想起来,才从保姆手里要回U盘。这期间一定是保姆交给黄海龙了,他看到U盘的内容了。可老死爷子没有电脑啊?……哎,黄海龙的孙子从学校回来,要跟着晓燕、云鹏一起去旅游,那小子肯定有笔记本电脑。黄海龙就让他打开看了,又复制一个。我马上回大院里找老死爷子要,不给我就把他处理了!”
王征冷笑几声:“你以为黄海龙还在大院里让你养活呢!他早离开大院了。”
“曲伟问黄海龙在哪儿住,他说在一个小旅店。曲伟怕他起疑心,没有再详细问下去。”葛宜静说。
“这个老不死的,看来他是早有预谋,要把我第二次送监狱!我让他儿子给他打电话,问清楚在哪儿,我过去强行抢过来。”寿金山拿起手机就要打电话。
“不行!这个事儿不能蛮干!千万不能打草惊蛇。黄海龙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软硬不吃。你去要,他肯定不能给,要是硬抢,抢不到手怎么办?把事儿办夹生就难收场了!”王征的眼珠子在转动,嘴角抽搐着。
“大哥,你说得有道理,我听你的。”寿金山放下手机,看着王征说。
王征沉思片刻,说:“现在到明天早晨八点还有十六七个小时,时间是够用了。我看按照这两步走:一是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马上查清楚他在哪个旅店,哪个房间住的。不能找他直接要,要想办法偷出来,或是掉包。详细的办法你去想。二是马上安排人去他孙子的学校,找到他孙子,看他的电脑里存没存这个东西,还有没有复制的。另外,还要有一个预案,假设到明天早上还没有找到那个U盘,他明天去检察院怎么办?”
“大哥,你真不愧为市领导!每临大事有静气啊!我让他大儿子和媳妇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如果他不说,就安排人员在全市的小旅店挨个查。查到后,在旅店弄个混乱的事情,趁机进他的房间,翻出那个U盘,给他掉包,或是干脆偷走算了。他孙子在哪个大学,我不知道,得让孩子他妈去找。这个事儿宜静领着景美娟去办。”寿金山说到这儿,停下话,想了一下,眼睛里冒出凶狠的目光,说,“假设一宿没有找到他,也没有找到U盘,明天早晨他出现在去检察院的路上,就来场车祸。”
“你的话,我和宜静都没有听到。”王征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曲伟要保护的,那个U盘不能偷走。他的东西丢了,他要是报案,警察去了,他说U盘是举报我的录像。都去检察院了,案件三处曲处长接待了,让明天去舉报。这事儿检察院的任何人都会想到,曲伟有最大的泄密嫌疑。全市的官场上,谁不知道我和曲伟是连襟。上策是掉包。他去举报了,材料不属实。他想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我清楚了,大哥。我肯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办了,给他来个狸猫换太子。”寿金山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再说了,你以为你是公安局吗?可以兴师动众地去排查旅店。全市要排查所有旅店、宾馆,你知道需要多少警力?你的企业,说大了是集团,说小了就是个体户,别弄出毛病来。”
寿金山迷惘地瞪着眼睛:“那怎么办?”
“你小子把戒备我的道眼儿,往这上用啊!你公安局里不是有朋友嘛,借助他们的侦察技术,不就缩小排查他的范围了。”王征神色严肃地说。
“啊,我明白了。我叫刑侦支队的哥们儿把他的手机定位,就知道他在哪个方位了。大哥,你真是高手,我还要向你学啊!”寿金山伸出大拇指,仰头大笑起来。
“我是高手都让你算计了!你手里那个U盘留着还要继续挟持我吗?”王征眼里射出犀利的目光。
“大哥,我哪敢啊!”寿金山从包里拿出U盘,歉然一笑,“这事就算过去了,大哥别再提了。这个盘你也别看了。宜静,去找把钳子,我当你面销毁。”
葛宜静找来一把钳子,寿金山把U盘放进钳口,咔嚓一声,那个牵动王征身家性命的U盘眨眼间变得粉碎。
王征的嘴角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
16 误中圈套
黄海龙在大街上闲逛一阵儿,买了一笼屉肉馅包子回到旅店。他刚吃包子,手机就响了。
“爸,我是美娟,我和亦祝在大院,我俩今天闲班,过来给你洗洗衣服,再让亦祝领你去洗个澡。你没在大院里,你在哪儿?”景美娟亲切地说。
黄海龙感觉奇怪,景美娟从来没有给他洗过衣服,说:“美娟,我已经离开大院,要回月城了,不用了。”
“爸,你在哪儿?我和亦祝过去接你。”景美娟显然着急了。
“我在外面办点事儿,不用你们接。”黄海龙说完就放下电话。
小巷子的路灯亮了起来。不远處火车站的吵闹声隐约传过来,城市的喧哗就在夜的深处开始了。
半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黄海龙。门外有凄厉的喊叫声。
“开门救救我!快点儿开门救救我!”
黄海龙急忙下床打开房门。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暴露,哆嗦地站在门口,乞求地看着黄海龙。门外传过来几个男人的说话声:“我看到她跑进这里了。”
“大叔,外面有几个流氓欺负我,快让我进屋躲一会儿吧。”那女人哀求地说。
黄海龙一侧身,让那个女人进屋了。
一个男人问服务员,看没看到一个女的跑进来?服务员说没有。男人大声说,走,到别处去找!
走廊里一片寂静。黄海龙回身对那女人说:“闺女,找你的人走了,没有事了,你也走吧。”
“大叔,麻烦你出去给看一下,他们是不是还在门外。”那女人的声音变得有点娇滴滴的了。
黄海龙一想也是,也许那俩人没走,在门外守候,救人救到底,他刚要拿起外衣,那女人一把拽下来。黄海龙把衣服夺回来,诧异地问:“你要干吗?”
“你别出去了,要是惊动了他们,把我抓住就要我命了。”那女人边说边往黄海龙的身上靠。
“你……你要干什么?你赶快离开,我要休息了。”黄海龙感觉这个女人有些风骚,他伸手把灯打亮,拉开门,厉声地说,“你出去,快点出去!”
那女人色迷迷地看着黄海龙,伸出手搂住了他,阴阳怪气地说:“大半夜的你让我去哪儿?你救了我,我陪你睡一夜。”
黄海龙恼怒地把那女人推到床边,说:“你赶快滚出去,不走,我马上报警!”
那女人忽然哭喊起来:“你个老东西,要强奸我啊……来人啊!”
男服务员进屋,责备黄海龙,这么大岁数了,扯这事干啥。
黄海龙呆住了,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
这时,外边进来三个人。他们说是治安联防队的。
“正好,这个旅客领来一个女人,打起来了,你们解决吧。”男服务员说。
“不是我领的,是她自己来的,她说有流氓追她。”黄海龙清醒过来,辩解道。
“是他要和我上床,我不干,他就要强行扒我衣服。”那女人指着黄海龙大声地说。
“噢,有这事儿?我们不能听你们各说其辞。小迟,老李,你俩把这个老同志带到服务员的值班室去,详细询问下,我询问这个女的。”当中的人说。
黄海龙要穿衣服,那人又说:“老同志,屋里的现场不能破坏了,你穿衬衣出去吧,冻不着,一会儿就问完话了。”
黄海龙把衣服又挂到墙上,跟着那两人到了服务员室。那两人点上烟,不紧不慢,煞有介事地问了几句。黄海龙倒是异常气愤,从头到尾地叙述事情的经过。他还没有说完,那个头儿领着那个女人过来。
“老同志,你的话是事实。我们带走她,你是个好同志。”那个头儿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黄海龙回到房间,看下表,已经后半夜了。他睡意全无,怎么能碰到这么一档子事儿。黄海龙猛然想起衣服兜里的U盘,他起身抓起衣服一摸,信封里的小硬条还在。他把衣服挂到墙上,放心地躺下。
第二天早晨,走廊里的吵闹声把黄海龙惊醒。他一看表,已经八点多了。他麻利起来,洗把脸,穿上衣服就往外走。他走得很急,到市检察院的楼前,额头已经出汗。他稍微平静一会儿,整理下衣服,就进了大门。
“老同志,你有什么事情?”举报中心的吕主任热情地问。
黄海龙接过一位女同志递过来的水杯。他感到很渴,端杯喝了一大口,说:“我是来举报的。举报原副市长,现在的市人大副主任王征和盛达集团董事长寿金山。他们两人进行权钱交易的犯罪行为。”
吕主任很年轻,但目光却是很沉稳。他不动声色地问:“你有确凿证据和线索,证明他们有违法乱纪的事实吗?”
“有,在这里。”黄海龙从信封里拿出U盘,说,“这里面有他们的录像。”
吕主任伸手拿过来,看了一下问:“你是怎么得到这个东西的?”
黄海龙把得到U盘的经过,简单地叙述一遍。
“你看过了,确认是他俩吗?”吕主任表情严肃地问。
黄海龙肯定地点下头,目光沉稳地说:“是他们俩人的。”
吕主任拿起电话,让对方来下。
不一会,给黄海龙送水的那个女的进来了。
“小林,去把资料室的电脑打开,让老周也过去看一下。”吕主任看小林走了,又对黄海龙说,“老同志,你也过去和我们一起看一下。这是规定,对举报同志提供的影像资料,要当面验证。”
黄海龙跟着吕主任来到资料室,里面已经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坐在那里。黄海龙看一眼,没有昨天的曲处长。
吕主任把U盘交给小林。电脑里很快出现画面和声音,黄海龙屏住呼吸,那个场面很快就会出现的。
画面出现歌舞厅乱哄哄的场景,有个男人楼着一个女人在跳舞,细致辨认是寿金山。接下来是一伙人在喝酒,里面也有寿金山,另一个人背身对镜头,短粗的脖子,宽阔的后腰,看上去像王征的轮廓。黄海龙感觉不对劲儿,那天孙子给他看的不是这样的场面。他的心在剧烈跳动,目不转睛地盯在电脑上。五分钟过去,画面结束。
“小林,U盘里再没有资料了?”吕主任问。
“就这一个。”小林把U盘拔下来,递给吕主任。
“好,你们都回去吧。我和这个老同志说几句话。”吕主任说。
黄海龙的手颤抖起来,脑门上渗出微微的细汗。
“吕主任,我没有欺骗组织,我看到的录像不是这个内容。”黄海龙脸色惨白,眼睛却是格外的明亮。
“我相信你,老同志。这个东西你给谁看过?”吕主任把U盘交给了黄海龙。
“谁也没有看过,一直在我身上带着。”黄海龙肯定地说。
“这个事情关系重大,我们会严格保密的,你放心。只要证据确凿,不管他是干什么的,我們都会严厉查办的。老同志,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信任和支持。回去再找找新的线索和证据。以后举报案件,要写一个文字材料,把时间、地点、事情写清楚,这些线索对我们调查很有利,我们会严格保护举报人的,这是我们的纪律。”吕主任依旧表情严肃,和黄海龙握手,送到门口。
黄海龙出了检察院的大门,走不远就感到天旋地转。他扶住路边的一棵柳树站住了。他双眼迷蒙,环顾四周,抬头还能看清大楼上面的国旗,在微风中猎猎飘扬。
17 柳暗花明
黄海龙勉强走回宏胜旅店,躺在床上,不时地呕吐。女服务员送壶开水,看到黄海龙的样子担心起来。她问黄海龙有没有亲属在市内,黄海龙掏出手机,让她给二儿子黄亦丰打电话。
黄亦丰正在市内开会,接到电话,匆忙赶来,把黄海龙送到医院。拍完CT片子,诊断为脑叶出血。医生马上制定了医疗方案,立即开始治疗。黄亦丰问医生,父亲的病严重吗?医生说,送来的及时,出血点小,可以进行微创治疗。
黄海龙恢复得很好,语言和行动都没有什么障碍。但是,他还不能自由行动,必须有家属看护。黄亦丰问父亲,住到那个小旅店要办什么事?不在寿金山的大院里住了,就回家,能花钱在旅店住一辈子吗?黄海龙没有吭声,闭着眼睛不说话。
黄亦祝和景美娟来了,景美娟给黄海龙边削苹果边说:“小昆不知道做什么事了,寿金山让我领着葛宜静到沈阳,把小昆的电脑好个翻,还让他交出U盘。葛宜静说,小昆把寿金山的儿子什么资料复制在他的电脑里。我问小昆,他怎么都不肯说,爸,你知道小昆做了什么事了吗?”
黄海龙猛然一惊,像针扎了似的从床上坐起来,急切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去的,小昆没事吧?”
景美娟顿起疑心。她隐约感到,老爷子匆忙离开寿金山的大院,肯定跟这事有关。
“爸,今天上午去的。您放心,小昆没事儿。爸,我觉得跟你有关系。可能寿金山在外边有私生子,把晓燕姐气死了这个事儿,你要打抱不平。爸,这不是咱能管的事儿!就是你的亲姑爷出现这个事,你都无法管。看不惯大院的事儿,你离开,我们都支持。”景美娟声音很低,显然是怕邻床的人听到。
“爸,三十多年前,你把他送进了监狱,那是你的工作职责。人家没有记恨你,还把你接到大院里住,月月给你开工资。我看寿金山和雷晓燕就够意思了。现在,寿金山家里的事情,不该你掺和,离开大院回家是对的。”黄亦祝顺从妻子话说。
黄海龙低头不语。心想孙子黄昆是好样的,没有把真相告诉他妈,更没有对葛宜静说实话。寿金山怎么知道黄昆电脑复制了U盘,还安排葛宜静专程去沈阳查看孙子的电脑?黄海龙不明白电脑,怎么在黄昆的电脑里一复制内容就变了?黄海龙越想越糊涂。
半天,黄海龙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眼景美娟,说:“我想大孙子了,让他周六回来吧。”
黄昆周六下午五点,下了火车就赶到医院。尽管他已经知道爷爷有病住院了,可看到病床上的爷爷,还是难过得哭了。晚上,黄昆陪护爷爷。邻床的病人已经出院,床位暂时空着,黄昆就躺在那个床上。入夜,黄海龙才问孙子。
“小昆,爷爷表扬你,信守诺言,守口如瓶。”
“爷爷,我跟你一样,说到做到!”黄昆充满自信地说。
“好样的,不愧是我黄海龙的孙子!”黄海龙赞叹道。他翻过身子,脸对着黄昆问,“我问你,他们怎么能知道你复制这个事儿呢?是于宝珍拿走那个U盘记录了你的复制了?”
黄昆嘿嘿一笑:“那怎么可能呢,那就是一个普通U盘。我还想问你,他们怎么知道的?”
“嘿,真是一个谜!”黄海龙疑惑地说,“你复制那玩意也不是原来的内容啊!把我熊坏了,我就是一着急,血压上来了,差点儿送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黄昆坐起身,晃荡着脑袋说。
“那个玩意在我兜里呢,你放电脑里看一下就清楚了,你比我还犟。”黄海龙埋怨地瞧孙子一眼。
黄昆从黄海龙的上衣兜里拿出U盘,惊疑地说:“爷爷,不对啊!我的是清华同方的U盘,上面有字。这个虽然也是银白色的,但不是清华同方U盘。爷爷,你的U盘让人给掉包了,肯定是!”
黄海龙腾地坐起来,惊愕了。这个U盘一直在他手里,那个曲处长拿在手里一小会儿,也没离开他的视线。是吕主任做的手脚,给掉包了?他疑惑了,威严的国家政法机关里怎么能有内鬼呢?太可怕了,他禁不住打个寒战。
“爷爷,没事儿,我复制了两个。那天我妈领着那个女的去诈我,说我还有。她以为我是小孩子,一吓唬就熊了。”黄昆眨动着大眼睛说。
“什么,你还有一个?在哪儿?我的好孙子,快拿给我。”黄海龙忽地下床,坐到黄昆身边,激动地拉住他的手。
“爷爷,你病了,别管这事了。以后再给你吧。”黄昆把黄海龙扶到他的床上说。
“孙子,你把那玩意儿给我,我的病就好了。”黄海龙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哀求地看着黄昆。
黄昆凝视着爷爷,问:“爷爷,你干吗管这事儿?”
“孩子,你是大学生,大道理肯定比我懂得多。你就记住爷爷的话,爷爷这辈子就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就这个脾气了,到死了也改不了了!爷爷从参加革命工作那天起,就没做过愧对党组织的事儿!”黄海龙目光深沉,嘴角紧绷。
“爷爷,那我给你吧。现在没在手里,以后再说吧。”黄昆看到爷爷严肃的面孔,还是别惹他生气了。
“你要是让爷爷好好活着,就得马上给我。不然我死了,你会后悔的!”黄海龙说完,扑腾躺到床上,不看黄昆了。
“爷爷,那个U盘在学校寝室。下礼拜我还回来,再……”
“不行。”黄海龙打断孙子的话,说,“你今晚就坐火车回去,明儿个星期天,你也不上课,坐早晨车就回来了。”
“哎呀,我要来回颠簸几趟。”黄昆躺到床上,哭咧咧地说。
“年轻人吃点儿苦是锻炼。再说了,爷爷能让你白跑吗?给你奖励。”黄海龙微笑地哄著孙子。
“我要个苹果机,你能给我买吗?”
“苹果机?你个小孩吃个苹果,还拿个机器削皮啊?选个别的。”
黄昆哈哈大笑起来:“爷爷,你真是不懂!就是现在比较流行的iphone手机。”
“多少钱?”黄海龙疑问。
“不多,五千多元吧。”
“什么,五千?”
“不舍得了?”黄昆诡秘地看着爷爷。
“你这一刀宰得挺狠啊!成交!”黄海龙的脸上露出多日不见的笑容。
18 不负本色
周一上午,黄海龙输完液,黄亦丰就离开病房回月城上班去了。黄海龙立刻下床,换上衣服,从容地出了医院大门。
黄海龙再次来到检察院楼前。他凝视一下这庄严的而又些神秘的大楼,想了一下,他要直接找检察长。
黄海龙看到收发室还是那个保安,就主动上前打招呼。那人认出黄海龙,他登记完,让他上楼了。
黄海龙上楼转了一圈,找到挂着“检察长室”牌子的房间。黄海龙心里有些紧张,他深呼一口气,轻轻地敲门。他听到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
黄海龙推开门,走进到屋里。宽敞的办公室,洒满阳光。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身穿灰色制服,抬起头,微笑地问:“老同志,您找谁?”
黄海龙感到很亲切,大胆地往前走几步,站在桌子前,声音略显激动地说:“我找检察长同志。上次来的时候,出现差错,这次我要见检察长。你是检察长同志吧?”
女检察长警觉地皱下眉头,说:“我姓魏,是检察长。您有什么事情?坐下说。”
黄海龙坐到桌子前面一把椅子上,从兜里掏出U盘和举报材料,递过去说:“魏检察长,我要举报原副市长王征和盛达老板寿金山,材料和证据都在这儿。”
魏检察长看下材料,拿起U盘仔细看了看,问:“你是怎么得到这个U盘的?”
那天吕主任也这样问他,他又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魏检察长听得认真,眼镜后边的目光掠过一丝警觉问:“您刚才说,上次来的时候出现差错。您什么时候来过,出现什么差错了?”
“能有一个多星期了,我到举报中心,吕主任接待的。我把这个U盘给他,他们打开看的时候,内容竟变了,不是我所看到的内容。我一着急,就病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知道在哪儿出的错。幸亏我的大孙子当时多复制了一个。”黄海龙看到镜片里那双明亮而又冷峻的眼睛,心里踏实多了。
魏检察长沉思片刻,问:“除了您的孙子外,还有谁知道您有这个U盘?”
“没有谁知道啊。要说这事情很怪,寿金山安排他的大酒店的葛总,领着我孙子他妈,去沈阳找我孙子,说是我孙子把寿金山儿子的什么资料复制在电脑里,好顿翻腾。还诈唬我孙子,有个U盘在手里,让交出来。我孙子挺机智,躲过了葛总的搜查。我在想,他们肯定是知道了,但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变了内容,我想不明白。”黄海龙把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告诉了魏检察长。
魏检察长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问:“葛总?是叫葛宜静?”
“是,你认识她?那……你和他们有关系?”黄海龙腾地站起身,慌张得两手在发抖。
“黄海龙同志,你不要担心!我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再说了,就是我的亲骨肉,我也不会徇私情的!我不认识她,只是听说过这个人。您坐下,我还要问您话。您来这里几次?都跟谁说过举报的事情?”
黄海龙略微想一下,说:“吕主任接待我的头一天上午,我来过。你们正开大会,正好案件三处的曲处长下楼,问清楚情况,把我领到办公室,我就把举报寿金山和王征的事情说了,把U盘给他了。他看下U盘,又还给我,说这个事情很重大,别把它丢了。让我明天直接找举报中心。”
“你家都有什么人?那天有谁去过你家?”
“我没有回家,从寿金山的大院里出来,我就在车站附近找个小旅店住下了,想把这件事情办完就回月城。”黄海龙平静地说。
“回旅店后,有谁找过你?”魏检察长继续问。
“没有。”
“有谁近距离和你接触过?”
黄海龙猛然想起,说:“有,半夜的时候,我睡着后,突然有个女人敲我的房间门,说外面有两个流氓撵她,我心一软,就救了她。外边找她的人走了,我让那个女人走,她不走,要陪我睡觉。还往我身上贴。我用力把她推到地上,她哭喊着说我要强奸她。治安联防队的人来了,把我领到服务员的休息室,询问一下,他们证明我是清白的,就把那个女人领走了。难道问题出在这儿?可是,他们怎么知道U盘的事,还知道我住在那个旅店?”
魏检察长轻声地笑了:“老同志,你不要费心思去想了,看你手背贴着胶布,是刚输完液吧?你安心养病,早日恢复健康。以后多注意身体,多注意安全。你举报的案件很重大,我们会认真查处的。你是实名举报,把联系电话留下。案件查处过程中,有需要我们还会联系您。”
“老同志,我看您有些眼熟,您曾经做过什么工作?”魏检察长问。
“退休前是松山矿党委书记,之前曾在月城县委担任过统战部副部长。”黄海龙简单的两句话,把自己几十年的风雨历程介绍了。
“啊,您是黄书记!八三年我在市政法培训班学习的时候,我们班到过松山矿,听您代表矿党委介绍过依法治矿的经验。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魏检察长绕过桌子,激动地握住黄海龙的手,说,“我想起来了,是您!谢谢您对我们检察机关的信任!您放心,我们一定严肃查处被举报人的问题,给您和人民群众一个交代。”
19 尾声
黄海龙拎着大包,回到月城。他来到小桥头,桥头那个小房没有了,留下一片瓦砾。桥下面那些低矮的民房上,都写着一个大黑字:拆。黄海龙深深地叹口气,一切都在变啊!
黄海龙来到学校门前。门前围着不少学生家长,都在等着接学生。他来到门卫,没等说话,保安就喊道,接学生的家长都在门外等着,还有十分钟就放学了。
“我不是接学生的,我想进去看看那棵香椿树。”黄海龙眼里流出渴望的目光。
“你是研究树木的?”一个老师模样的男人问。
“不是,我曾经在这个学校工作过。”黄海龙平静地说。
“你进来吧。”那个老师让保安把伸縮门打开。
黄海龙来到香椿树下。挺拔粗壮的树干呈暗褐色,一道道疤痕,像皱纹一样深刻在树身上,显出它沐浴风雨的沧桑和坚毅。刚劲的枝条上,已经萌发出紫红色的嫩叶。黄海龙抚摸着树身,眼前出现了老伴年轻时的身影,多少个夜晚,他们是站在这棵树下,眼望繁星,憧憬着未来……
“爷爷,你怎么在这儿?”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黄海龙身后响起。
黄海龙一愣,回头看到是黄亦丰的女儿黄晓月。
“晓月,你怎么到这个学校来了?”
“我们学校并校,我转到这个学校来了,分在六年三班。爷爷,你是来接我的吗?我都告诉妈妈了,我不用家长来接了。”黄晓月看着爷爷说。
黄海龙抬头凝视一下高大的树冠,拉起孙女的手。
“爷爷,你怎么哭了?”
“没有,爷爷看到你们长大了,高兴的!”
“爷爷,我们回家吧,你再别搬出去了。”
“好,我们回家!”
责任编辑 杨 峰
插 图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