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岩
楔子
一片秋水被小岛切分三片,此刻碧波荡漾,承载着数十条游船。湖岸四周没有春天的繁花似锦,却被知秋的爬山虎将小山高坡染成红色。松柏翠竹成了陪衬,任由最不起眼的地锦来点缀硕果累累的金秋。在具有三百余年历史的紫竹院公园里,一天到晚聚集着老者无数,他们与大自然不经意的变化相映成趣,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记得鲁泉河就是在这里邂逅一位身穿道袍的出家人的,他追上去非要道士算一卦,张嘴就出一百元。道士无语,拔腿就走。他再追,出手三百。道士单掌一揖,细细端详,然后言之:“施主相貌平平,未修前缘,却也跻身仕途,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时不我待,光阴荏苒,施主若不抓紧修身养性以释孽缘,恐无春华秋实。求得此世荣华,难换天国永生。”说罢,道士拂袖而去。鲁泉河还想问个究竟,道士索性将钱退回,一走了之。
事隔十余年,重症在身的鲁泉河故地重游,肺癌晚期,时日无多,回首道士劝诫,不禁一身冷汗。如今乌纱卸去,还怕什么风云变幻呢?问问天下人谁不想长命百岁,就是被诅咒“活王八”也洋洋自得的大有人在。他为此而悒悒不乐,也为九寨沟与钱逸群不期而遇,对钱妻说的那番话耿耿于怀。
九寨沟美丽如画的风景,你闭上眼睛想吧,怎么美就怎么想。有道是,看了黄山不看岳,看了九寨不思水,其意便是二者在同类中出类拔萃,令人流连忘返。
然而,鲁泉河从九寨沟回来就像丢了魂似的处于神经质状态,嘴里还不停唠叨:“我没影子,那影子明明印在地上,是我看不见,还是你们有眼无珠!”
站在九寨沟公路上俯瞰五彩池,在阳光辉映下绿翡翠似的水面,一刹那变得五光十色,粼粼波光恰似孔雀开屏,令众多游人赞叹不已,纷纷面对这仙境般画面照相留影。“单刀赴会”的鲁泉河巧遇同事钱逸群一家,竟放下领导架子上前套近乎,却被钱妻王晓玲讥讽一顿。
“说我没影子,还不如直截了当说我是鬼得了。”漫步紫竹院公园长河与湖泊之间的林荫道,他自言自语,怅然若失。上次磨烦(絮叨)是住院前一个多月,没多久便病入膏肓。看来钱逸群就是丧门星。别人载歌载舞地颐养天年,可他鲁泉河却要去轮回,不甘心哪!细想想,悔不该当初没听那个道士的劝告。
鲁泉河没有造访过丰都鬼城,但去了两次山东德州庆云金山寺,对该寺藏经楼地宫印象深刻。那千余尊栩栩如生的香樟木雕,勾勒出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的因果报应,告诫人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真谛。大约五年前,他就知道什么是放下妄想、归心净土的佛家人生观了。
但是晚了,为了那个期盼已久的正处级职位,年仅五十七岁的他,递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再也无力扭转乾坤了。在职期间的种种孽债,令他寝食难安。尽管在“庙小神通大、池浅王八多”的小机关他被公认为首富,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了。贪与赃陪伴了他的仕途,正像王晓玲挖苦的那样,几十年来他活得非人似鬼。如今该对自己一生有所交代了,可是又该怎么交代呢?人生豪迈者,可以把自己的辉煌留给记忆,进而当成课堂。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龌龊经历留在人间!那就让这条窄窄的长河水,将他的愁肠苦恼一起带进渤海湾,再汇入太平洋吧。
一、尘缘
鲁泉河原本就是鬼,因生前为害一方,死后成霾游荡在空气中任凭狂风的撕扯及雨雪的冲刷,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孤魂野鬼,直至被大自然消融干净。他想投胎重新为人就东作揖西磕头地祷告哀求,总算取得阎王爷的谅解,被打入十八层地獄,经过无数载酷虐与修炼,总算从炼狱中挣脱出来,但一时粗心,梦想投达官贵人之处,却投到黎民百姓的家。在北京犄角旮旯的小胡同里有两间低矮阴暗的小平房,住着老少三代七口人。爷爷和三个孙子孙女住一间,父母带着鲁泉河住一间,每间屋子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夏天的厨房就在屋檐下,其他三季做饭烧水自然是在鲁泉河的屋里。别看一个小煤球炉,它也占了一块地方,所以这间屋就更拥挤了。
鲁财来,鲁爷爷,是环卫队淘粪工。他没什么嗜好,每天只要能喝上一两小酒,恐怕就是他理想中的共产主义了。老人家从不迟到早退,每当聊起淘粪工就把时传祥与国家主席握手的事挂在嘴上,还在自己的炕头恭恭敬敬贴上那张令他无比自豪的年画,好像跟国家主席握手的不是时传祥而是他鲁财来。忍为上,和为贵,是老鲁家的家训,假如听说老鲁拿了二等季度奖,那一准是他要求把一等奖让给了哪位有实际困难的工友。
这家的主心骨是鲁有道,鲁泉河的父亲。他人到中年,每天要从宣武门骑车到石景山的北京重型机械厂。先不表一个月拿六一五大毛工资带着两个徒弟的五级工多忙多累,光骑自行车一来一去少说六十公里路也够累人的。
鲁家儿媳,鲁泉河的母亲乔秀娟,是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不过她也有工作,那就是完全尽义务的居委会治保主任。
鲁泉河喝过孟婆汤,已无从考证自己的前世门第。打他记事那年,大姐就在平安医院做护士,是个让街坊四邻刮目相看的“白衣天使”。他哥在八中读书,是个不让人操心的高材生。二姐在家隔壁儿小学上学,还是天真烂漫的少年儿童。
这是充满温馨的家,即使三年自然灾害忍饥挨饿那咱,鲁家同样吃糠咽菜,不过仍然笑声不断,乐意融融。
冥冥之中,鲁泉河觉得北京许多地方没人领都非常熟悉,甚至还能给人准确无误地指道。小学三年级跟着老师到颐和园春游,车出了西直门就能看见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地,白颐路窄得只能容下两辆车,路边是挺老深的水沟和高耸入云的杨树。然而,他一路能报出白石桥、魏公村、双榆树、黄庄、中关村等等地名,连老师都觉得匪夷所思。
儿时,有个声音总是出现他耳畔:人生如梦,祸福同行。生不由己,死能把控。悠悠万事,桃花源中。恶因善缘,悲喜里寻。
既然似从仙境来,那就在半山腰几棵山桃树下陶醉一把。他站在万寿山佛香阁东墙外,不看碧波荡漾的昆明湖,也不观赏怒放的玉兰,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粉白色的桃花,遐想着无数彩蝶在眼前飞,左右都是妙龄少女,身在其间犹如神仙般惬意。
“鲁泉河,你快点儿!”老师在山脚下催促。
此生第一个桃花梦就这样草草结束,少不更事的他并没有意识到。鲁泉河是班里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学习委员,老师心目中不能离眼的好学生。照理,门门考试都得一百,四年级到六年级有三篇作文被学校推荐给少年儿童报发表的鲁泉河,应该前程似锦,上个好中学,考上清华北大,继而成为国家栋梁。
然而就在临近小学毕业考试时,一场急风暴雨劈头盖脸降了下来。“五分加绵羊”的好学生,转眼没了市场,小小年纪就领略到“知识无用论”和“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残酷性,尽管这些引号内的话都是“四人帮”垮台后被有心人形容出来的。他落寞了,过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同学对他睬都不睬了。
先是大姐医院为了响应“六一六指示”,整体迁往河西走廊。大姐的对象,父亲单位的一个技术员,毅然决然跟大姐分了手。大姐临上火车,哭得寻死觅活。火车刚刚启动,母亲号啕一声就栽倒在站台昏死过去,在医院躺了好几天才缓过气。幸亏没两天大姐的信来了,她向父母报了平安,说那里荒凉归荒凉,但工作远没有北京紧张。
学校全面停课,上大学的哥哥和上中学的二姐没回家,他俩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却在干部子女成堆的学校就读,本身已经体现了人民群众的翻身解放,因此在学校不甘示弱,跟着那些干部子女轰轰烈烈地闹革命。鲁泉河在家也没拾闲,因为班主任坚信放假是暂时的,所以他抓紧时间复习功课,立志超过二姐,考上比师大女附中还要好的中学。
可是老师的祈盼没有实现,社会局面更加混乱了。
母亲乔秀娟成了忙人,天天都有红卫兵找上门问谁家是四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有的还不由分说强迫母亲带路,后来打击对象扩大到资本家、右派、小业主、民主人士、刑满释放人员,乃至作家、演员、工匠和手艺人。于是街坊四邻不是张三就是李四挨批斗被抄家,天天都能听到皮带的呼啸和瘆人的惨叫。那些大哥哥、大姐姐说了,这叫红色恐怖,我们就是要让帝修反在哀嚎中倒下,让共产主义大旗在全世界高高飘扬。每当乔秀娟战战兢兢溜回家,就猫在屋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地祷告,尽管父亲鲁有道总是批评她。
鲁有道担心运动耽误了小儿子学文化,就跑到学校问究竟,结果看到班主任李老师被红卫兵剃成阴阳头,人不人、鬼不鬼地打扫卫生。他顿时义愤填膺,一把拎起监督老师劳动的那个红卫兵的脖领子,严厉质问:“为什么虐待教你们文化、给你们知识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你们就这么虐待你们父母的吗?真他妈的欠抽!”
一大帮红卫兵闻讯赶来,有的挥着垒球棒,有的抡着武装带,更多的是赤手空拳山呼着口号,将鲁有道团团包围。
“小兔崽子,你们敢跟工人阶级耍把式!”鲁有道刺啦一声撕开工作服,袒露出甚是发达的胸脯和胳膊肌肉:“老子是共产党,你们爹妈或许也是。来呀,咱们今天就练练胳膊腕,老子替你们爹妈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革命当然没罪,造反当然有理。可是老师每天苦心巴拉教你们学知识、学文化,他们怎么就成了革命对象啦!咱们今天就好好说道说道。”
一场声嘶力竭的辩论之后,小将们理屈词穷,于是如鸟兽散。
好几个老师聚拢过来,说不出是感谢还是激动,总之鲁有道是他们命运多舛中遇到的第一个仗义执言者,因此个个都哭成泪人。
“老师们,咱们不哭。你们往后甭担心,在你们身后还有我们呢!”
劝归劝,鲁有道握着李老师的手,同样热泪盈眶。因为他心里明鏡似的,如今谁都是朝不保夕,才刚还好好的,不出两分钟就莫名其妙变成现行反革命。但他立下庄重的承诺,回到厂子就动员下夜班和上中班又家住城里的职工,有事没事弯到小学校照看两眼。如果碰上小流氓批斗老师,就多找几个人跟他们理论,原则是不干架,保护好老师就得。北重正赶上援越设备大生产,闲人不闲机器,二十四小时机器轰鸣,职工三班倒。他在职工队伍中较有威信,所以小儿子学校的老师受到有效保护。直到年逾花甲,那位李老师还来家看望他。不过,鲁有道没能保护了老父亲,让他抱憾终生。
光阴如箭,转眼一年过去。
小儿子涛声依旧,在家里无所事事。大儿子、二姑娘还在学校闹忙。居委会治保主任乔秀娟不再充当带路人的角色,却三天两头跑到街道参加批判会。老父亲鲁财来早出晚归淘粪打扫公厕。尽管大街小巷到处都贴满打倒这个或批臭那个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但是老鲁家照样衣食无忧,和和美美。
临近九月,鲁财来被单位送进医院抢救。当鲁家老小赶到,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已草草撒手人寰,年仅五十四岁,距光荣退休只差一年。
事发在午饭时,鲁财来饭还没咽利落,就跟几个造反派辩论时传祥的功过是非。他规规矩矩劳动,没有参加任何派性组织,然而却是时传祥的铁杆保皇派,就因为把年富力强的造反派说得理屈词穷,几个人恼羞成怒给了他当头一拳,接着肚子上又挨了几脚,将他踢倒在地,引起颅脑大面积出血。爷爷出殡的那天,至少有千把号人参加。
这时鲁泉河才知道爷爷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工人,但是他没有为此骄傲,反而特别反感“大粪”二字。爷爷的职业,对他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随着哥哥去部队锻炼,二姐应征入伍,鲁泉河也结束了浑浑噩噩的学生时代。这个1968年2月15日进入中学的学生,在一无课本、二无教室、三无班主任的状态下就读,老师动不动就被老三届学生揪斗、批判、殴打,新生还怎么学知识呀!这种状况持续到六九年三月老三届学生上山下乡走干净才消停。仍旧没有教材,老师凭记忆给拿着毛主席语录的学生授课。刚刚让学生适应,就到了三夏大忙,中学生全部下乡支援麦收。六九届学生是在麦田里被紧急召回学校参加黑龙江、内蒙古、云南三个兵团农场的支边分配动员,年仅十五岁出头的鲁泉河被听天由命地分配到了黑龙江。
临行时,父亲叮嘱他,要跟党走,靠拢组织,听领导话,忠实积极,勤勤恳恳。另外,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要谨记: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母亲将他拉到一边磨烦:“甭听你爹的,你爷爷就是你爹让你做的那种虚头巴脑的人,什么下场你清楚。你记住,人犯多大错都没事,就怕站错了队。只要站对了队,你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人顶着。可是要把队站错了,你就是千好万好也白搭。你得明白保护好自己才能有效地战胜敌人。你要牢牢记住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顶顶重要的是学会喊口号,什么最革命你就喊什么,什么最先进你就嚷嚷什么。记住,喊归喊,做归做,跟紧领导准没错。吃小亏赚大便宜,马鳖的儿子肉里找,表面吃亏其实就能赚大便宜。”
二、悟性
鲁泉河没按爹那套迂腐叮咛做人,而是照母亲嘱咐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喊了三年口号,喊进了大学,又喊了四年口号,因故不幸被分配到小小的街道革委会,已经着着实实干了几个月。三年的边疆生活,他真真的在连长屁股后面屁颠屁颠跟了三年。前任通讯员只管取信发报和上传下达,其他一概不问。他在班里待了两天半,顶下前任不久,便舊貌换新颜。连长的衣食住行,乃至晚上打洗脚水、洗臭袜子、暖炕、烤鞋等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全成了他的必修课。文书懒得屁眼儿生蛆,他就将服务延伸到指导员身边,还常常抽时间帮着文书在大喇叭里哇啦哇啦喊口号,很快就成了连部的香饽饽,刚有工农兵大学生他就上了学。
大学里他政治进步更快,不到两年就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一名学生党员。喊口号、写大字报和紧跟领导等特长基本照旧,而且在军宣队、工宣队等代表指使下,他还长了打小汇报的本事,收集师生言论动态,及时将有价值的东西提供给系革委会的两队代表。今天不是哪位老师倒了血霉,明天就指不定哪位同学撞上枪口,他还咋咋呼呼抓小特务,搞得老师同学疑神疑鬼,人心惶惶。
本来他能分配一个好工作,至少是市级机关。可是那个该死的“四五事件”,父亲鲁有道因为支持工人参加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干扰工人民兵执行任务,结果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开除党籍、留厂察看、监督劳动、以观后效。鲁泉河遭株连,分配到基层改造锻炼。这个让他心寒的分配,也是军宣队、工宣队使出浑身解数给争取来的,否则他就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落个重返边疆的下场。
街道革委会是党政机关中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庙,不过五十五名机关干部,竟然有一多半人在运动前从事公检法工作。最有意思的是,党委书记原是公安分局局长,副书记一个曾在区检察院担任检察长,一个则是法院院长。公检法三巨头在此,那些侦察员、检察员和审判员等人精子,在这个工作相当琐碎繁杂的街道,个个都踏踏实实,谁也不敢奓刺。
鲁泉河刚刚被任命为党委青年委员、团委书记时,碰巧和老田值夜班。他分配到街道时,就在田辰云手下办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病困退核查审批。地震刚过不久,知青办还在简易楼办公,每天轮流值班。非常时期,巡查和劳动是每名干部的家常便饭,知青办仅四名工作人员就承担着附近一所小学操场九十三座抗震棚七百多人的防火、防水、防盗等安全措施落实及调解邻里矛盾,同时参加城建组牵头的清运渣土、防疫消毒等体力劳动,每天都能把人累得筋疲力尽。眼下鲁泉河就要离开知青办,而且成为老领导田辰云的间接上级,他摆出几分礼贤下士的风度,与“下属”闲聊。
“老田,你看赵传志这个倒霉催的,就因为跟那个其貌不扬的女孩有一腿就被群众监督改造,还闹得几个月回不了家也抬不起头。作风问题最臭人,我这辈子什么错误都可能犯,唯独作风问题找不上门。”
“你又不是太监,小心别闪了舌头。”
“呵,闪不着。”鲁泉河笑着又问,“玩笑不开了。老田,咱们机关谁是敌伪留用人员?”不知为什么,鲁泉河没有称呼田辰云主任,不过屈腰弓背倒有一副不耻下问的模样,语气也不失昨天前的谦卑与恭敬,“咱们干的都是革命工作,你刚才为什么要把街道干部描写成瓶子里的苍蝇,光明无限,出路渺茫呢?”
田辰云毕竟是政法学院老牌大学生,不失爱才若渴之心。街道什么时候直接分配来大学生?鲁泉河是绝无仅有,而且分到知青办,他自然关怀备至了。与其说他俩是上下级关系,不如讲师徒关系更恰当。两个多月来,田辰云言传身教,不敢马虎。他秉公办事,即使当事人递的一支烟或一瓶汽水都被他拒绝,接人待物还相当春风和气。鲁泉河应该有所体察,也有可能影响其思想进步。这是田辰云的想当然,他还想给鲁泉河介绍更多的情况,为其发展提供参考。
“城建组组长刘增祥、人防办李宝林和行政组秦德安就是。”
“难怪呢,当初我见到刘组长就觉得怪怪的。他模样七分像侯宝林,见谁都点头哈腰,又不是戏台,所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大老刘是有几分滑稽,不过他对工作倒很认真仔细。地震那天,他是全机关第一个赶来的,也是第一个下片疏导居民、清理堵塞交通的瓦砾、联系有操场的单位向避难群众开放,所以受到了市区领导表彰。当然,那天你表现得也很出色。”田辰云刻意回避本街道被媒体大肆表彰的不是大老刘而是鲁泉河的背后正是出自他的杜撰,因此这位年轻人工作没几天就受到重用。他接着说:“至于瓶子里的苍蝇,你就不要刨根问底了。你不一样,机关除了几个上山下乡回来的知青,就数你年轻,而且还是大学毕业,可谓前途无量。”
“老田别逗了,估来包去,合着我还是瓶子里的苍蝇。”“哪能呢,你呀,你是后生可畏,前程似锦。”
“恭维,你恭维了不是。”
田辰云盯着满面春风的鲁泉河,相当认真地:“照理你来机关还没过半年,目前还在试用期,区委就下了正式任命。这说明什么,说明区委求贤若渴。”
“喔,是这样呀!”鲁泉河笑着道,“你帮着出出主意,我以后怎么做。”“跟过去一样,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工作。”
嗬,还想教训我!鲁泉河心里有点不服气。要说这两个多月,他就从来没老实。知青办是实权单位,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兵团三年挣三十二元工资,大学四年就剩十八元学徒工的钱。老爸工资六十几元,可老娘还是不挣钱的治保主任,他哪儿好意思跟家里张口。苦巴巴的熬到毕业分配,到了这座穷庙,但知青办却是肥得流油的差使。办公室里不吭不哈,架不住当事人绕着弯找到家,于是就在家门口把事说好了。十块八块拿不出手,三百四百差不多,至于茅台五粮液牡丹中华就是小菜一碟了。田辰云哪儿知道,鲁泉河在知青办两个多月就收受贿赂折合现金差不多有三千元(当时能买一处像模像样的四合院或三千几百斤五花肉)。为什么没人举报?知青只要能从农村边疆回来,他们感谢还感谢不过来,谁还有闲心为几百块钱过不去。至于他在地震中的表现,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一帮子老头老太太一起干活,自然优势一边倒了,但鲁泉河不知道向媒体撰稿吹捧自己的人近在眼前。他第二天就将田辰云聊的东西汇报上去,尤其“街道干部全是瓶子里的苍蝇”这句话。
毛主席追悼大会结束不久,田辰云被莫名其妙地撤销职务。可能考虑到知青办工作的延续性,或顾忌老田的口碑,他被留在知青办。主任则由绰号“地下党”的严永禄担任,好歹人家也算四六年参加革命的,不会给老田穿小鞋。
今年刚满二十二的鲁泉河,却是春风得意。回首七年来的人生轨迹,秉承母亲旨意的鲁泉河,确实很值得骄傲。在兵团,开荒盖房、挖河开渠、播种收割、收储加工,他一件没干过,凭眼力见儿,编口号,喊口号,混成了大学生。大学四年更觉母亲教诲颇具现实性,所以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在革命口号声浪里,又以汇报思想为由,揭发检举老师同学,踏着老师同学的尊严入了党,成为学生代表,可谓红极一时。进机关继续发扬,这不田辰云就成了倒霉鬼。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发生在风雨飘摇的战争时代。一人擢升千梯累,则是和平时期的普遍现象。怎么,不服气呀!事实就是这样,气死甘为人梯的主也白搭。咱上大学别的没学会,就弄懂了适者生存的道理。现在不是正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么,不信你试试逆流直上,要不顶风臭千里算咱没说。从政治角度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从生存角度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必须迎合客观规律,否则必死无疑。
熟谙察言观色的鲁泉河,本想到居民组找副组长张克强逗逗闷子。张克强从1972年作为小学前少年先锋队辅导员以工宣队员身份派驻机关来占领上层建筑的那咱起,就是街道喊口号的带头人和播音员,他总想找老张切磋切磋。在居民组门口他踌躇片刻,忽而觉得应当慰问一下田辰云,老田毕竟是他到街道的第一任直接领导。
秋蝉在老槐树上悲鸣,或许今晚它就该上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田辰云一个人在老槐树下仰头观察振翅鸣叫的秋蝉,棱角分明的面庞酷似一尊蜡像,庄重而安详,看不出一丝丢掉乌纱的愁闷与彷徨。
机关里除了书记张杰、军代表何先哲就没有第三人知道老田是被鲁泉河一个小报告撸掉了乌纱帽。说实话,鲁泉河一丁点儿都不后悔。人若往上走,善心不能有;人要向前进,仁义抛干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三十字箴言,他记得牢牢的。
“领导,看什么呢?”他满脸堆笑地站在田辰云身旁。
“你看你,刚上任两天就坐不住了,这样可不好。”老田反而关心起鲁泉河,“怎么样,高高在上的滋味好吗?”
“一样,都一样,我觉得还是无官一身轻好。”
“一样吗?”田辰云拍拍鲁泉河肩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有权就有一切,无权则丧失一切。你现在是得到了一切,而我可是丧失了一切,你我能一样吗?”
鲁泉河暗暗一惊,做贼心虚地反诘:“老田,你什么意思啊?”“你说哪?”
尽管田辰云微笑着问,但鲁泉河甚是狐疑。难道老田知道自己为什么下的台啦?嗨,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已至此,既然他不明挑,那咱也不明说。逗闷子谁不会呀,咱们就逗个昏天黑地的。错在鲁泉河,他却对田辰云心存芥蒂,认为老田悟性忒低,一个奔不惑之年的人傻呀,哪能是人就讲真心话啊!
三、挑战
随着“四人帮”的垮台,内蒙、黑龙江等生产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大规模返城,街道吸纳了不少“老插”,与鲁泉河同属六九届的那批倒霉蛋占了多数,而且不乏有在兵团担任过连长、指导员或参谋干事之类干部身份的人,使他一花独秀的局面被新人到来所打破。可是他仍然以大學生自居,继续保持奇葩地位。
这堆人里最不是省油灯的,是来自内蒙兵团师教导队文化干事的周奇。这个年仅二十五岁就已谢顶且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人,不过“老初二”文化水平,居然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妙语连珠,出口成章。此人不能小觑,否则必成心腹大患。
另一个就是目前街道男性干部中年龄最小的钱逸群。他也来自内蒙兵团,据说是团部通讯员,巴掌脸,樱桃嘴,黢黑的头发,一双总显得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上去顶多是个初中生。他很讨人喜欢,而且小嘴乖巧,见到老同志立马起身站得笔杆条直,不过他不像周奇是中共党员,跟鲁泉河没可比性。可是这小子口才能跟周奇比高低,什么唯物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等理论信手拈来,还能一字不差说出摘自哪本书哪一页哪一段。
好在这些人大多数都归在居民组张克强麾下,工作对象就是居民和小脚老太太,在街道属于低人一等的工作,从有街道以来还没有哪位要人出自这个部门。再则,鲁泉河是城里人,生于斯,长于斯,典型的胡同串子。周奇与钱逸群就另当别论,他俩一个出生于哈尔滨,一个则在上海呱呱落地,而且都是城外大院里长大的,对迷宫似的胡同,恰似刘姥姥进大观园就剩丢人现眼了。
张克强动不动就搞基本知识考核,将全地区户数、人口、居委会多少、胡同及主要大街概况、驻地单位归属分类等都纳入在内,相当于现在公务员考试中的市情。不过这次新人转正的测评考核,老张特别请鲁泉河出题。
1.前井、后井胡同分属于哪个居委会?前口袋、后口袋是什么关系?石虎与石碑胡同各邻哪条大街?
2.什么叫“五七生产组”,与居委会是什么关系?
3.居委会中心工作是什么,《宪法》赋予它什么职能?
老张看到鲁泉河出的三道题,会心地乐了。当下居民组集中了二十几个从内蒙、黑龙江、云南以及山西、陕西返城的知青,这些人没有因为在农村吃了七八年苦而愤世嫉俗,反而对党和国家表现得格外忠诚。他们关心时事,关心国家未来,并且在工作当中发挥着不尽相同的能力,好像没有能难倒他们的困难。这是好事吗?不,这些人必将成为仕途上的强劲对手,靠雕虫小技难为不了他们,但定期考核能成为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谁不老实就狠狠勒勒谁。包括周奇、钱逸群在内的十一个参加试用期满转正测评的人,满九十分问卷考核才算及格。张克强连续组织过几次这种测评,颇受街道党委和军代表好评。偏偏这次出了幺蛾子,而且引起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
钱逸群在什么是“五七生产组”及与居委会是什么关系一问中被鲁泉河扣掉十五分,但此题标明是十分,结果被宣传组谭广培逮了个正着,才使钱逸群的答案曝光并引发轩然大波。小钱答案是:“五七生产组”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城市家庭妇女响应毛主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伟大号召,在居委会领导下自发成立的集体所有制生产组织。它与居委会的关系,实际就是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关系。居委会作为基层群众组织,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却必须承担上有千根线、下有一根针的责任。面对冗杂繁重的事务性工作,如何执行《宪法》赋予它的职能呢?从客观情况分析,经济基础决定着上层建筑,是当前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依靠群众的切实保证。只有增强居委会的经济实力,才能有投入社会工作的资金,这样才具有调动居民群众参与公益活动的资本。
鲁泉河为什么扣除钱逸群十五分?他解释,政治是灵魂,是统帅,是一切工作的纲。钱逸群宣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复辟腔调。
生产组组长张世全在党委扩大会上与鲁泉河发生争执。张世全严词驳斥鲁泉河,认为钱逸群用了半年时间就摸清街道发展的命脉,恰恰说明这个小青年有真知灼见,能够实事求是,是多年来难得听到的良言。社会主义革命的根本目标是什么?就是发展生产力,巩固和壮大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促使上层建筑的完善和提高。所以小钱没错,像他这样有具体工作目标的同志,应该如期转正。
鲁泉河,还有支持鲁泉河的人,很快将张世全压制下去。他坚持认为钱逸群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与革命干部标准要求相差甚远,不仅不予转正,还必须做退回原街道处理。
副书记兼街道革委会主任张旭日问:“钱逸群退回原街道,是作为知青还是社会青年呢?”分管劳动、知青的街道革委会副主任黄俊谓解释:“小钱档案关系已经转入咱们街道,如果退回,只能是社会青年。”
“也就是说,他短期内很难找到工作对吗?”副书记魏元勋问。
张旭日仰天长叹:“老魏,你是搞检察的,不是不明白什么人是社会青年!这么做就等于小钱让咱们毁了。”
“对,就是要让这种人一辈子没前途。”鲁泉河没看出问题,还没搞清主要领导心态就草率发言,“退他回原街道算客气的,我们没把他批倒批臭就已网开一面了。”“你看钱逸群到底算什么人?”书记张杰目光犀利地盯着鲁泉河。
“他跟阶级敌人就差半步。”
“为什么,就因为他提到经济,提到生产,提到我们耳熟能详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问题吗?”张杰一板一眼说,“你好歹也是工农兵学员,哲学和政治经济学都很过硬,应该清楚推动社会主义前进靠的是什么,那就是先进的生产力!”
“那他也不能把居委会的政治任务、社会工作与‘五七生产组人为对立起来,突出经济作用,否定其他工作的重要性。我看他是别有用心,打着红旗反红旗,与隐藏的阶级敌人遥相呼应,妄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我们决不能让他的险恶用心得逞。”
张世全冷笑着反驳:“鲁泉河的大帽子随手拈来,你干脆把搞经济工作的压死算了,反正你这种人喝西北风还嫌撑得慌。这样,我请求党委给生产组一个招工指标,大家用不着再讨论钱逸群去留,他留下当工人。”
“这可不行,除非小钱户籍所在地劳动部门分配,否则违反有关制度。”黄俊谓说。
“老张,你不用搞折中。”张杰面无表情地转而又问,“鲁泉河,钱逸群跟你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我跟他没关系。”鲁泉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你跟在座的人是什么关系?”
“是同志关系,上下级关系和领导被领导关系。”鲁泉河一口气回答完张杰,这才意识到自己掉进对方挖的井里,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你说说看,你同钱逸群同志究竟是什么关系。”
鲁泉河心里一抽,认识到自己理亏,很小心地嗫嚅:“是……同……志,或许是……”
“没有或许,你和他就是同志,那你就掂量掂量该怎么处理他。”张杰掷地有声道,“同志們,这个扩大会开得很有意义,找出了长期以来我们吃娘喝娘还骂娘的根结。我们对不起生产组的同志们,对不起企业职工。抗震救灾,他们出资出力有目共睹。如果企业不伸出援手,仅靠咱们五十多个老弱病残怎么支撑起如此繁重的任务。我代表党委借研究钱逸群等同志转正问题,向生产组全体职工干部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直到此时,鲁泉河才刚看出问题,真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清楚得很,一旦领导对自己有了成见,仕途必将多舛。好在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能等这任领导驾鹤西游,再寻出头之日了。嗨,图何许呢?为钱逸群这等小人,值不当哟!
想归想,鲁泉河依然梗着脖子听之任之,决不服软。你一把手权力大,咱惹不起。可是钱逸群总还有申请入党的那一天,他能逃得出咱如来佛的手掌心吗?身为党政机关工作人员连党员都不是,就意味着他一事无成,永远被人踩在脚下。小子,发展党员路上再见。然而,鲁泉河强有力的支持者、军代表何先哲奉命归队,一张保护伞没了。
四、转机
随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风靡各行各业,已经摆脱地震阴影的北京,马上就要进入1979年了。
十一月底取代鲁泉河进入街道党委任青年委员的周奇,这位前内蒙兵团师教导队文化干事语出惊人地预言:华国锋只是一个历史过渡性人物。一石激起千层浪。行政职务还是白雪居委会管片干部的他,立刻成为居民组以“左大妈”成梨花为首的“革命干部”的攻击对象。先是在居民组形成两种声音,进而扩大到整个街道。一方说周奇是现行反革命,一方说周奇讲出人民心声。逢周二、周四下午政治学习,指定个个像掐架的大公鸡,面红耳赤,慷慨激昂。
离1979年元旦不到一周,组织组就这个问题分别跟小青年打招呼,目的是分化瓦解以周奇为核心且日渐壮大的“裴多菲反革命俱乐部”。这是成梨花等“左大爷”和“左大妈”们,强加在这些吃尽人生苦头的返城小青年头上的大帽子。
有了上次教训的鲁泉河,没有落井下石。团委只有他和王晓春,用不着急赤白脸。王晓春是七四届高中毕业被严格选招进街道的三个女青年之一,单纯幼稚,是街道上暗恋他的几个女青年之一。两个人躲在办公室下五子棋,谁输了就挨个弹脑崩。一对年龄相仿的男女,虽没到两情相悦时,但如此近距离嗅着异性气息,难免动手动脚。鲁泉河没到“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的穷途末路,目前还是全区最年轻有为的正科级干部,自然少不了少女的追求,而且这种感情正在王晓春心里步步升华。
风波突起的原因,又是党委委员、宣传组组长谭广培的馊主意。他将周奇妄议中央领导的话拿给全街道干部讨论,自己则板着张春桥式的面孔静观其变,眯缝起那双藏在高度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睛,谁都摸不清他在琢磨什么。这位“文革”前已是一所著名小学的校长,属于工作需要调入街道机关的人,平时话不多,见谁都绷着脸,反正鲁泉河来街道小一年也没见过他的笑脸。他与张克强好像经常意见相左,而且每次都是老张败下阵去。他是张杰书记的一杆枪、一支笔和一个传声筒,几乎每个动作都代表着党委一班人的基本意图。此人很难接近,但是为了咸鱼翻身,捞回脸面,鲁泉河必须与谭广培建立哪怕很局限的关系。
鲁泉河设计紧跟谭广培的线路图。谭组长曾在公开场合挖苦张克强是口号干部,使两个同是教师出身的人老死不相往来。如果想成为谭广培的人,首先就要停止喊口号。张克强说: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作为喊口号的带头人也就完成了使命。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其自成规律的特性,正是这个特性,形成了一个时代的历史使命。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自认我没错。喊口号是组织安排,领导布置,工作需要。这个问题上鲁泉河也有同感。当初母亲要求他跟对人,站好队。但实践证明,紧跟领导不全面,领导也分左中右。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这就要求我们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有眼力见,休在官场混。这也是他不敢与成梨花等人苟同且在认识方面迎合谭广培的原因,第六感觉告诉他周奇他们赢了。
新年刚过,张杰在街道全体干部会上要求老同志发扬民主集中制的优良传统,允许青年人谈思想、讲认识、说未来,天塌不下来。小青年有想法,可以在学习会上开诚布公,但不可到社会上乱讲。民主必须在法律框架内行使,逾出这个框架就会犯错误。
周奇、钱逸群等几个乌合之众的扬眉吐气并不是简单的个别现象,随着学习贯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和有关文件,这些人屁股后面的小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中层干部里,鲁泉河是批驳成梨花等人的干将,于是受到张杰、谭广培等人的赞许。一个雕虫小技,还没紧溜、紧拍、紧跟形势,他就成了谭广培阵营的一分子。但谭广培城府极深,镜片后的那双贼不溜秋的眼睛似乎洞察了一切,千万不要偷鸡不成蚀一把米。
宠着周奇他们的张杰、张旭日和魏元勋等原公检法机构领导,春节前后都奉命归队,不久,除了田辰云等个别人暂时滞留街道,其他原警察、法官、检察官都被原单位召回。接替张杰的党委书记是昏聩无能的杨永兰,就凭她三八年参加革命的资历,便成了新一任的土皇上。革委会主任则是中规中矩的黄俊谓,四七年入党的城工干部,大概隐蔽战线陶冶的习性,总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决然看不出他对谁对何事亲疏毁誉,因此口碑向来甚佳。
魯泉河的心腹大患转瞬消失,前进路上少了几块绊脚石,应该庆幸才是,但他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田辰云没走,或许是被撤职的原因。正是这个原因,在号称世界政治超级大国的社会里很难被包容,更何况政法机关。
街道机关搬进办公楼,原办公地交给一所小学,正在建设教学楼。机关办公楼在一大片老旧四合院中分外醒目,并不是红白相间的颜色,而是那种鹤立鸡群之势。机关院子不大,又在门口盖了一排车库和传达室,所以很局促。知青办仍在老地方,只是档案资料搬到新楼二层,腾出来的房子做了机关食堂。
鲁泉河利用午餐时间溜进田辰云的办公室,见老田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翻阅卷宗便赞扬:“老田真是废寝忘食啊!”
田辰云抬头看一眼,爽朗地笑谈:“我当哪位活神仙,原来是你这位领导。阁下今天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坐坐,我可没什么好招待的。”
鲁泉河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老田对面,假模假式道:“红烧萝卜不过三分钱,你一个十九级干部都舍不得吃,是不是想省钱娶小呀!”
“你吃的什么?”
“我二十三级小干部敢吃八分钱的炸带鱼,可不能亏待小胃,要不非闹革命。”
“嗬,还是当王老五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没这份福气喽,上有老,下有小,只要他们不闹意见,咱这张嘴就是吃糠咽菜也行啊!”田辰云笑笑接着又道:“你们工农兵学员什么时候待遇才能到位呀?想当初我们转正就是行政二十二级,大专毕业才是二十三级。”
鲁泉河苦苦一笑说:“我估摸没戏。我们不在落实政策范围,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唉,工农兵大学生真是后娘养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就咱们小街道把我当回事。我们这些人是时代的宠儿,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政治背景条件下,履行时代赋予的使命。现在中心工作是经济,以发展生产力为第一,以实现‘四个现代化为己任,知识水平先天不足的工农兵大学生只能玩郎西去。据说在科研单位、大专院校和中央国家机关工作的工农兵学员,将面临下放基层的危险。”
“不会吧!”
“不是不会,而是只争朝夕。”鲁泉河想起自己的真实企图,于是话锋一转,“老田,你毕竟当过鄙人几个月的师傅,我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又不是心里能藏住秘密的人,那么啰嗦干吗,讲。”
“你看,你们公检法只剩你和赵传志两个人。但赵传志是老牛吃嫩草,犯有严重生活作风错误,而你是黑不提白不提被撤了职的。现在不是哪儿哪儿都在平反昭雪么,你也应该提起自己的申诉,要求街道党委说清楚。”
“让党委说清楚什么?”
“咱们可以不官复原职,可是一定要让他们说明白为什么平白无故整人。”
“是整我吗?”田辰云诧异地踅摸对方一眼,“噢,原来你是这样理解,谢谢关心。不过,我倒认为一个人只要能上能下、襟怀坦白、忠实积极就行。如果总是为个人得失跟组织上斤斤计较,那是要折寿的。前几天我去八宝山参加郭进才副书记的追悼会,觉得谁有满腹牢骚就应到八宝山溜达溜达。我看,即使有天大怨气也会化干戈为玉帛。”
“郭进才?这个人我没听说过。”
“他是六六年从河北省紧急抽调北京掺沙子的工农干部,工作方法简单,说话又过于率直,在机关人缘不好。七五年患了不治之症,熬到死都没来上班。你不认识他,实属正常。”鲁泉河觉得自己挑拨田辰云跟党委领导闹对抗的目的没达到,又言归主题:“这样专横跋扈的领导死一个少一个,死绝了才好。老田,你别以为我高高在上就不敢说心里话。我看你无缘无故被他们摘了乌纱帽,心里别提多别扭了。咱们街道凡是了解你的,都为你抱不平。说实话,你一天不回法院就一天发挥不了专长,将来肯定影响前途。”
田辰云又爽朗地笑着说:“谢啦,谢啦。我回不回法院由组织安排,作为个人最好无条件服从。不过,小鲁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提早把手头工作交代好。估计最迟下周一,你要重返知青办帮忙,是我提议的。”
“为什么?”鲁泉河惊愕地看着田辰云。
“暂时保密。这两天杨永兰书记会找你们开会。”
果然,翌日下午刚上班,鲁泉河就被通知去会议室开会。他赶到会议室,里面已经坐着十几名年富力强的同事。
会议由党办主任王春光主持,革委会主任黄俊谓在座。杨永兰操着浓郁的陕北腔讲话:“同志们,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知识青年卧轨闹事,引起中央高度重视。安定团结啊,这是鹅们建设四化的根本保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至少十年了,他们面临着成家立业,面临着生儿育女,面临着还能不能回到家乡与父母团聚。党中央要求鹅们抓紧落实知识青年的政策,不惜余力拓展就业渠道。你们都是从边疆回来的,最懂知识青年的苦衷和需求。党委相信你们能够协助好知青办的工作,为党中央分忧,为四个现代化分忧……”
五、本色
临时被抽调知青办,团委工作还要兼顾,这是杨永兰书记对鲁泉河的要求。与他同时被借调的还有周奇、钱逸群等没有行政职务的人,但同属畅海街道骨干分子。
“哥儿几个,咱们从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文革前是五分加绵羊的好学生,你们几个肯定也是。咱们有共同的遭遇,长身体时,遇上饥荒;该上学了,撵着下乡;谈婚论嫁,恰逢回城待业待岗。人生酸甜苦辣,咱们在弱冠年华就已经尝了几遍。让知青来做知青工作,可以说再合适不过了,因此咱们要在党委领导下坚决完成任务。”
那位叫张百宁的,威猛劲儿跟演员杨在葆有几分像,他操着沙哑的嗓子问田辰云:“哎,我说田老前辈,我们来知青办听谁的?”
老田抿着嘴看看鲁泉河又瞧瞧严永禄,回答:“听党委的。”
“得令了您哪。那我们都听周奇的,对吧?”张百宁挺天真地左顾右盼。
钱逸群会心地一笑,说:“你臭大粪的少假装疯魔,别让人家说居民组没事净起哄架秧子,这样不好。周奇是党委委员没错,上级让我们到知青办是帮忙,所以工作是暂时的。你‘臭大粪的说说,咱们该服從谁。”
周奇拍拍钱逸群的肩头,正襟危坐地瞧着张百宁。
“当然是听严永禄严主任的啦!”张百宁转脸又说,“哎,我说鲁泉河、鲁大团委书记,想跟我们几个套磁可不能白萝卜插刀子不出血,还不赶紧上鸿宾楼、烤肉季、顶不济也得在柳泉居请我们撮一顿。我们每个月只拿二十六元,你阁下可是四十九块五呀,小财主一个。”
鲁泉河先是尴尬地沉着脸,转瞬又端着领导架子讲:“咱们不光要听严主任的,还要听田辰云的。老田是知青办创始人之一,在落实知青政策方面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咱们有不懂或不明白的地方,一定要多多请示老田,况且老田是中共党员,而严主任只是普通群众。”“呦,敢情街道也有让你臭大粪钦佩的人啊!都说我们几个臭,敢情你比我们还臭,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后生。”钱逸群这番赞赏博得一片笑声。
鲁泉河脸色由白变红,瞪着能吃人的眼睛,喘着粗气,恨不能立马将钱逸群活吞了。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从此钱逸群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绝无修复希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兔崽子,你给我等着。
在大学入党时,系党总支履行张榜公布程序。他必须接受全系教职员工几百人的品头论足,那些日子酷似小鸡啄米,一个午餐就把高贵的头颅点得昏天黑地,还要紧紧夹起尾巴。广大教职员工不知道他是羊群里的狐狸,所以蒙混过关。入党不久,他品味到甜蜜爱情,那位来自南国的少女主动投怀送抱。可是就在两个人进展到山盟海誓之时,老爸鲁有道从领导阶级变成敌对阶级,伴侣无情地抛弃了他。鲁泉河不仅懂得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真谛,也深知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内涵,立志做个“老于世故”的君子。然而出于对爷爷职业的厌恶,他最恨被人叫“臭大粪”。
“君子”对漂泊在外的“游子”真可谓笑脸相迎,笑脸相送,有求必应。实则不然,他对那些失魂落魄的知青,尤其耐不住寂寞在农村成家的知青,总是将贪婪的魔爪掏入他们的包囊,在这些本来就穷困潦倒的人身上再揩把油。过去能逃避田辰云的监督,现在高高在上的他自然更加轻车熟路。
“小鲁,鲁书记,你就行行好,帮我出个主意吧!只要能回京,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行。”这是一位丰姿冶丽的女人,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将极富弹性的身体贴在鲁泉河膀子上,甚至能感觉到那部位的炽热和一吸一张的搐动。
“这……这……这不合适吧!”鲁泉河不仅没躲还靠上去,已经不是处男的他,好久没有楚天云雨之事,因此被郑淑秀撩拨得心猿意马,浑身燥热。他竭尽全力控制着情绪说:“咱们……咱们……好像不能……干‘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损事不是,真的……不能。”
“咋不能啊!”
“你有了丈夫和孩子。”
“那是生活所迫!”
“咱们是同龄人,那场劫难谁都难以幸免。你回吧,我真的爱莫能助。”说归说,鲁泉河趁人不注意将一张纸条塞进郑淑秀手里。但他发现钱逸群正冷眼往这里踅摸,那神态让人不寒而栗。
郑淑秀是秀外慧中的女人。她捏着拳头挤出知青办,找个没人的地方,打开那张字迹潦草的纸条,上面写着:晚六时在玉渊潭公园东门外见。
玉渊潭公园不仅景色秀丽,而且是北京城内水面最大的公园,旁边又有闻名遐迩的迎宾馆,因此成为市民游玩散心的好去处。
久居市中心的郑淑秀,对玉渊潭却非常陌生,查了好一会地图,才知道坐十三路公车到三里河西口终点站下车。车上问了售票员,她下了车过马路到了公园门口,终于明白了鲁泉河的苦心。这里离市中心十几里,不是世外桃源胜似世外桃源。作为有心的女人,她的手提包里装着必备用品,想到很快就能遂心如意,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靠在大树上。
鲁泉河准时准点赶到。他热情地请郑淑秀坐到自行车后座上,然后将这个女人带进湖北面土山包的树林。
“来,坐这儿。”鲁泉河找个树坑让郑淑秀膝对膝坐到对过,接着聊:“你有几个孩子?”郑淑秀大大方方答:“俩。”
“行呀!芳年二十七就是俩孩的妈,真伟大。”
“啥,还伟大,我就呸它伟大一脸尿。你不是不知道,在农村什么业余生活都没有,晚巴晌连狗叫都听不见,那叫一个憋闷,只有炕头那点儿事解闷了。”
天色昏暗,鲁泉河不知道对方脸红没红,又问:“看来你和你丈夫感情不浅,你舍得离开他吗?就是舍得,那你舍得抛下孩子自己回北京吗?”
“唉,舍不得又能怎样,谁叫咱命苦啊!十一年了,我一个六七届的初中生,一眨巴眼就在穷乡僻壤熬了这么长时间。过去还能人模狗样当赤脚医生,现在不行了,公社转发卫生部的文件,大队红医站关门大吉,我也下地挣工分了。不下地也行,队长让我陪着睡觉,而且还要随叫随到。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不是草驴母猪。碍着知识青年政策,队长不敢硬来,就变法儿折腾我家男人,把我男人累得直不起个儿,没出一年就落下阳痿的病根,愁得他寻死觅活好几次,动不动就拿我撒气。没辙,父母让我回家躲着,可啥时是个头啊!”说着,郑淑秀嘤嘤地哭起来。
“郑姐别难过,办法总比困难多。”鲁泉河情不自禁挨到郑淑秀身边,将这个女人紧紧搂在怀里说,“你是有情有义的人,不行就办个假离婚,回了北京再说。”
郑淑秀扭身看着鲁泉河问:“你当真同意了?”
“当然,而且还要想法子给你分配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
“还当医生?”
“当医生不好说,但至少是医务工作者。”
郑淑秀一把抓住鲁泉河的手,热泪一滴滴地落在他手背上,哽咽着:“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谢谢你,谢谢你。好人自有好报。你知道吗?我父亲是资本家,我家原先住着一个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六六年家门不幸,先是被抄家,而后父母在单位遭批斗,然后去了‘五七干校,一干就是十年。去年,父母平反,四合院没全还给我家,但捯饬出几间房,我们一家老小好歹有了落脚的地界。”她松开对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手提包中取出两根沉甸甸的东西掖进鲁泉河手里说,“这东西你保准见都没见过,这是金条。”
“什么,金条?!”鲁泉河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
“客气什么,这是你应得应分的。我爸对我许下的愿,谁能把我办回北京就送谁两根金条。告诉你,当初怕抄家,我爸在地下埋了一箱宝贝。你也没背个挎包,先放我这儿,待会分手再给你。”郑淑秀放好东西就站起来,将一块布铺在地上,又拿出一块毛巾铺在布上,接着抓住鲁泉河的手,火急火燎地塞进她的私处。
那里滚烫滚烫的,不大一会儿就湿濡濡的一片。鲁泉河明知故问:“什么呀,黏乎乎的?”“爱液,想你想的。”
于是,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两个并不熟悉的男女翻天覆地云雨几场。尽兴之后,鲁泉河囊中还收获两根共20两的金条。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接触到黄金,并且拥有了它。
老爸鲁有道曾经告诉他,旧社会最让人憎恶的,是吃你、喝你、玩你,还敲诈勒索,末了托他办事一推六二五的贪官污吏。旧社会为什么兵败如山倒,因为这种坏蛋多得让老百姓苦不堪言,再加上地痞流氓肆无忌惮地盘剥和“三座大山”伤天害理地压榨,那真叫个暗无天日。这个社会不亡,天理难容。
他鲁泉河发誓不做那种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坏东西。咱不主动索贿,但送上门的,就来者不拒。自古当官的就不打送礼的,他自然也不会玩什么假眉三道了。回知青办短短十五天,居然比三年前八十一天进项还多,钱收了三千有余,二十两的真金条更叫人喜上眉梢了。有姿有色的女人坯子,上了手的有三个。相貌平平的他,并不是什么情种,架不住人家存心往身上贴,驴皮胶似的想甩都甩不掉。不过钱财也好,女色也罢,无外乎想回城再找份好工作。鲁泉河对谁都不想一推了之,因此就有人给他送感谢信,向上级机关为他请功,还寄信给媒体赞扬他。天下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使他名利双获。只有一个人,总好像躲在一边监视着他,仿佛掌握了他的一切。没错,就是那个钱逸群!
中饱私囊,鲁泉河没忘当初张百宁的挑战,利用周末下班,在鸿宾楼宴请九位年轻的男同事。本来打算叫上严永禄和田辰云,但拖家带口的人行动很不自由。他定了包间,四角钱一升的啤酒每人要一双,烤鸭两只,葱爆海参管够,松鼠桂鱼、它似蜜、扒肉条、红焖大蝦、铁扒鸡等十道热菜,八道凉菜,两瓶五粮液,总共四十八元三毛,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可他眼皮子眨都没眨一下。
周一下午,组织组轮番找周奇等九个人谈话,批评他们聚众吃喝,大搞哥儿们义气,是彻头彻尾的江湖思想。同时责成每个人必须写书面检查,视认识态度再做进一步处理。他们很委屈,问鲁泉河究竟怎么回事。
鲁泉河叫苦连天,号称有小人告刁状,而且就出在咱们十个人当中。同时,他把写好的检讨递给周奇,请大家参考。
众人胡乱猜测,八个人将矛头指向张百宁。街道组织组组长是张百宁的表叔,而他的亲伯父是刚被解放的原副区长,他的生身父亲,是一位大学副校长,早在1967年就惨死在红卫兵的棍棒下。他的长辈都是实权人物,况且这小子不是幻想当将军解放全世界,就是做梦当部长将所有知识青年都安排到全民所有制单位工作。既然野心不小,肯定就会想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因此他的嫌疑最大。
这种猜测正中鲁泉河的下怀,他一手导演的好戏,效果不错。
知青办只有一个人不相信张百宁如此阴险,他劝大家不要东猜西疑,吃一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年轻人尽量不要扎堆就行了。这个人就是田辰云,好像还有钱逸群,鲁泉河亲眼瞅见田辰云、钱逸群和张百宁三个人几次下班同行。
六、狼狈
田辰云好几天没来上班。严永禄以为他病了,找组织组讨要老田家住址,却得知他调到了市里,因执行紧急任务而没打招呼。
严主任一五一十告诉大家,说街道欠老田一个欢送仪式。周奇、钱逸群等人将老田私人物品归置到柜子里,并且上了锁。看得出,他们对老田很是恋恋不舍。老话说:人在做,天在看。无职无权的田辰云,任劳任怨,急民所想,为民办事,即使再苦再累也不急不躁的工作作风,深深印刻在大家脑海里。
只有鲁泉河暗自庆幸,认为傻蛋少一个是一个,省得他们添堵。虽然田辰云没有猫头鹰般盯着他,但是做贼心虚,每次接受了当事人的贿赂,在老田跟前都有些惴惴不安。这下好了,丧门星走了,他可以放手大干了。不过组织组的冯文炳,张百宁表叔,曾经资深的地工干部,上次他嫁祸于人,别人不清楚,冯文炳则心知肚明,一旦事情败露,那就难以做人了。他毕竟不是鬼了,鬼的阴柔术忘了不少,况且也见不得天日。改革开放搞得有声有色,平反昭雪进行得轰轰烈烈。就在此时,干部终身制被废黜,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成为当务之急。死气沉沉的机关,终于能听到改革大潮的轰鸣。冯文炳官复原职回区里了,鲁泉河自认的心腹大患,就这样消失了。
街道革命委员会更名,恢复文革前街道办事处这个政府派出机构的属性,各组办恢复原来的科、委、办称谓。同时在生产组基础之上成立了联社,成为1975年被取消的街道人民公社之后的负责集体所有制经济的领导机构。二十几位老同志,同时离休。取而代之的新鲜血液,一个是返城知识青年中的佼佼者,另一个是来自军队的复转军人。一句话,都是年富力强的生力军。
此时此刻,恰似胡传魁模样的李国民,从区人防办调来任组织部部长。他在人防办当过几年军代表,素有拉帮结派、穿小鞋、扣帽子、批斗人的恶名,听说特别会无中生有、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酷吏。他1974年转业,留在人防办。此次人防办“送瘟神”送到了街道,还号称是支援街道人防建设。对李国民的高就,最为紧张的是宣传部部长谭广培、居民科科长张克强等知识分子。李国民在区人防办就以整治技术人员凶狠著称,前不久一位数学教员、北京市中小学教材编审委员会主要成员之一、区人防办工程技术总负责人就因不堪其凌辱而悬梁自尽。教师出身的谭广培、张克强等人心有余悸,觉得老鸹天天在脑瓜顶上盘旋不是事儿。
紧接着,党委书记易人。杨永兰离休,原广空某飞行团政委、转业军人陈连科任党委书记。四十几岁的陈连科,是魁伟端庄的人,初来乍到,楼上楼下都能听见他洪亮的声调或爽朗的笑声。与他同时来街道的是转业军人林涟涟,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分在宣传部。
不久,街道军地两派形成。军派代表人物是李国民,地派代表人物则是李国民虚拟的谭广培和张克强。谭广培能说会道,既是党委委员,又是宣传部部长,远比成天跟老太太打交道的居民科科长张克强有杀伤力,因此成为李国民挖空心思修理的目标。很快,街道复转军人都团结在李国民周围,但所谓的地派却懵懵懂懂形同散沙。知青已是机关的中坚分子,尤其受过军队领导的兵团知青,成为李国民拉拢的对象。组织组跟团委同在一层楼办公,他是团委的常客,经常跟鲁泉河聊天,不久鲁泉河就成了他的死党。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鲁泉河不敢说日进斗金,但自打到知青办他每个月收受的贿赂就比二十三级干部工资高出百倍。母亲给他说了女朋友,两个人处了没几天,他就把人家摁在床上那个了。至于眼力见,他虽没有孙大圣的火眼金睛,但社会的风风雨雨已然将他锻造得炉火纯青。对李国民这样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首先就要知根知底。他了解到李国民家境贫寒,娶了北京一个肥婆为妻,小十年不敢带回老家,生怕老婆半途逃之夭夭。而且此人一向沽名钓誉,经常将同事的成绩写进自己的功劳簿,还往死里整被他褫夺业绩的同事,与其共事的人防办有位工程师就是这样走投无路而悬梁自尽的。尽管他与李国民实属同级干部,但李国民与书记陈连科关系非同一般,况且二十几名复转军人都拜其麾下,他要想混个人模狗样,就必须远离谭广培并跟李国民穿上一条裤子。
“哎呀,我说小鲁,往后甭往家提溜鱼啊肉的,怪老沉的,还扎眼。”
李国民的家离“部委街”不远,上下班骑行不过十里,大约半小时就到。那是地震前建的房子,他家在二层,水泥地瓦亮瓦亮的,四白到地的墙皮则发黑,室内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木床木椅,折叠桌靠墙椅着,招待客人的茶壶茶杯撂在学校常见的小书桌上。
那位足有鲁泉河两个人宽的李夫人边沏茶边说:“就是,你每次都不空手来,不是鱼就是肉,全是凭证凭票的,多不好弄啊!再说我们也吃不了,现在又是夏天,搁不了两天准坏。”“嫂子没事,过两天我给你弄台雪花冰箱,那不就结了。”
“别别别,那得多少钱呀!”
“不多,也就千十來块。”
“多少,千十来块?乖乖,够我挣两年的。”李国民坐在板凳上讲,“你小子又不是地主老财,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鲁泉河微微一笑道:“咱们不是地主老财,争取做地主老财不就结了。”“我没看走眼,你野心不小。”
“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一个好兵。天下无论是谁,没有野心注定一事无成。我知道李部长的愿望,无外乎就是有朝一日当办事处主任。我也知道谭广培和张克强他俩也动了这份心思。咱们这座庙小,好歹也算县处级,说不定哪天你家祖宗坟头就烧起这炷香火。”
李国民美滋滋地问:“你不想?”
“我还年轻,眼下不敢想。不过,我可以助部长一臂之力。”
“怎么助?”
“过去当官靠紧溜紧拍紧跟形势,像谭广培、张克强那样当喊口号的干部。”鲁泉河瞄了李国民一眼,见满脸横肉的那张脸堆着会意的笑,就放大胆子白话,“我没本事整垮谭广培和张克强,却可以讲对他们不利的故事。中央不是要清理‘三种人么!谭广培在运动初期给区委书记和教育局局长贴过大字报,张克强在一次批斗会上扇了他们校长一个大嘴巴。就凭这些上纲上线,他们不是‘三种人咱革命群众也不答应。反正我有信心。”
李国民端详了鲁泉河片刻,然后笑着问:“你小子简直就是克格勃,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可是据我所知谭广培和你相处得不错,你好意思对他下手吗?”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是成就一番事业的座右铭。”
李国民点点头笑笑,接着露骨地问:“你不会白帮我。说说看,你的目的?”
“等你发达了,别忘了我就行。”鲁泉河顿了顿又说,“眼巴前我想请部长修理一下钱逸群,这小子总是跟我别着劲儿,弄得我特别扭。”
李国民呵呵笑起来讲:“钱逸群啊,他有什么可怕的?这小子在兵团玩枪玩大发了,居然拿枪逼婚,被对方一直捅到国务院知青办。兵团没给他什么处分,可档案里塞的全是这玩意儿,他还有什么可美,这辈子都别想混出头。”
鲁泉河对李国民如此泄露人事档案的秘密,难免有些诧异,但卻为之振奋。闹了半天长着一副让异性怦然心动面孔的钱逸群,也不是无懈可击啊!是人都有短处,没有短处的人还没出生。他立马成为强者,无须等发展钱逸群入党那天再行报复,这个日子永远不属于钱逸群。“部长,我就是不想跟他共事,你看能不能先把他调开。”
“这个简单。现在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太猖獗,咱们街道所处位置又挺特殊,所以市区领导已要求咱们加大打击力度,党委就此事研究了好几次。知青政策落实得也差不多了,本来就准备重新安排他们几个。正好,我让钱逸群一个人去城建科,周奇他们以后再说。”
“陈书记也掌握他们几个搞小集团的事啦?”
“还不是让你念秧念的,别说书记知道,就是区委区政府都有所耳闻。”继而,李国民轻蔑地说,“地方上的人,专好搞内耗,你整他,他整你,一天到晚闲得像骚娘们儿叽叽喳喳,没一个能成气候的。”
鲁泉河立马奉承:“还是部长说得对,地派就知道文人相轻那一套。回头我跟周奇说说,争取把他们几个拉过来成为咱们的人。”
“不用。”李国民诡谲地撇嘴一笑说,“你小子别忘了雪花冰箱就行。还有,往后来家带点省事省力又不着眼的,别大包小包的招摇过市,你不怕,我怕。”
“部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从李国民家出来的第三天,鲁泉河就将雪花冰箱提货单和发票给了李国民。确实,纸这个东西说值多少就值多少,而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后来与权贵打交道,再也不送鸡鸭鱼肉、烟酒糖茶等费事的劳什子,兜里揣上钱足矣。
城建科只有钱逸群一个人是知青出身,本单位干部不过四人,其他都是相关单位派驻或借用人员,大多数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货色。鲁泉河本以为钱逸群虎落平阳,在一帮社会老油条中不被当成小草鸡就是万幸。可他哪想到好好先生刘增祥特别器重钱逸群。别小瞧了“伪警察”,人家就能充分调动年轻人的积极性,帮助钱逸群将地区环境保护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受到驻地企事业单位高度赞扬。后来,钱逸群没花单位一文钱,愣是解决了街道干部的住房困难和几千平方米商业用房,还上交区里一千万元资金和几千平方米住房,创造了一个神话。不过钱逸群没能跳出高粱地,最终还是败在鲁泉河之手。当然,这是后话。让鲁泉河最心惊肉跳的,是田辰云出任了市政法委要职。他心怀鬼胎,摸到田辰云家,在楼门口戳了好几个小时,才盼星星、盼月亮盼来老田。叙旧,拉关系,是他的强项。但田辰云筋疲力尽,一袋烟工夫就将他打发出门了。他站在市委家属宿舍院里发狠:田辰云呀田辰云,有朝一日老子也这样把你扫地出门!
为了共同利益,在李国民的建议下,鲁泉河出任劳动科科长兼知青办主任一职。团委书记一职由一名区里下来的人担任。
党委改选,不再设青年委员,周奇落榜。
七、旧药
街道被列为一级财政,工商所、税务所进驻,办公用房进行了调整,知青办搬回劳动科与城建科为邻。新上任的劳动科科长鲁泉河,时年二十八岁,依然是全区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之一。在他指挥下科办合体进行得有条不紊,连杂乱的劳动及知青档案都逐一清理完毕并交到街道档案室统一保管。
在凡人眼里,行政人员被平调做没有硬性指标的党工干部就算一大进步,反之就是倒霉催的,一准进不了培养后备干部的第三梯队。
鲁泉河从团委书记平调来当劳动科科长,大多数人以为他得罪了军派,所以被除掉头上那道绚丽多彩的光环。党委在三楼,他降到一楼,还与钱逸群这等歪瓜裂枣为伍,成了办事处的行政人员,反而引起很多关心和同情。因此他跟严永禄磨叨谭广培、张克强是“三种人”。不久全机关都议论两个所谓的地派代表人物是“三种人”。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还将谭广培给区委书记、教育局局长贴大字报歪批三国说成带头揪斗区委领导和在教育局局“大闹天宫”。至于张克强也没好到哪儿,原来是给校长一记耳光,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变成把校长打死。乖乖,张克强一下就命案在身了。
区里恢复人代会,召开之际,将赫赫有名的笔杆子谭广培借去撰写政府工作报告。街道却以讹传讹,号称谭广培被作为“三种人”拘留收审。张克强被有关部门叫去开几天会,机关里立马传出他因人命案被公安局抓走。一时,武装部王金财部长、人防办张忠和主任以及宣传部副部长林涟涟、组织部部长李国民等军派头面人物趾高气扬,人刚到大门口声音就传遍整座楼。他们的欢歌笑语,让胆小怕事的人早早溜进办公室“闭门思过”了。
刘增祥个别,无冬历夏总是将办公室门大敞四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办公似的。这位见到被手下押来的盲流都点头哈腰的老胡同串子,是名副其实的地派人物,但他却不与谭广培、张克强等人有除去工作之外的交往,每天早来晚走,勤勤恳恳。自命不凡的钱逸群和老流氓赵传志,居然成了刘增祥的左膀右臂。写文章连标点符号都甚是考究的“大法官”赵传志,真成了政法干部留在街道的孤儿,可是看不出有什么惆怅。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钱逸群,每天抢着跟刘增祥一起打扫卫生和打开水,开完科务会就夹着公文包骑车下单位,也就午餐能碰到面。仿佛城建科是街道的世外桃源,什么军地两派的斗争,什么张三李四的矛盾,到达这里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鲁泉河不甘心,近在咫尺的城建科不闹出点儿事,他往后就成为不了政治家,这可是他的梦想。你们不是早来晚走么,我也行。鲁泉河像专门找缝隙下蛆的苍蝇,开始跟邻居玩花活儿。正好钱逸群跟区环保局去外地交流工作,鲁泉河找到凑到刘增祥身边的机会。
“刘科长,打水哪!”鲁泉河拎着两个暖瓶站在刘增祥身边说,“你也是奔五张的人了,干吗老给下边年轻人打水呀!尤其那个钱逸群,年龄跟我一样,成天让你受累不说,还净跟外科室的人说你风凉话。”
“喔,是嘛!来来,我好了,你来。小心,注意安全。”刘增祥提着暖瓶就想走。“哎呦,刘科长,你就不想知道那小子都说了你什么吗?”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肯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等小钱回来我们谈谈心就是。”“还搞谈心活动哪,那都是‘林彪、四人帮的余毒。”
“噢,是嘛!”刘增祥立马点头哈腰道,“那鲁科长都了解到什么,指正我一下吧!”
鲁泉河有点飘飘然道:“他说你关心同志不够,每天回办公室都要过一阵子上甘岭生活,遇上水房有水还行,如果赶巧没开水了,就渴着回家。”
“噢,是这样。”刘增祥一脸正色地,“嗨,是我疏忽了。小钱他们办公室人多,而且全是各单位派驻街道的人,他们不是住在夕照寺就是通县,上下班路程太远,所以顾不上相互照应。秦德安又是小气鬼,不管办公室人多少,一概一个暖瓶。别说小钱回单位喝不上水,我们科一上班四个暖瓶基本就被倒空,再想续上水,至少等到十点。”
“秦德安算老几,你找他多要几个暖瓶,不给就找科长,找办事处主任。”
“都是工作,何必呢!”
“那你就干等着被钱逸群之流戳脊梁骨吧!”
“小钱找秦德安要过,他知道具体情况。”
“那他为什么还说你的不是?再说你们科罚款收入也不少,干吗不自己解决?”
“专款专用,来不得半点虚假。”刘增祥又点头哈腰说,“谢谢鲁科长,谢谢你的提醒。”碰上荤素不吃的木头疙瘩,鲁泉河也没辙。谁能大度到有事没事让下级戳脊梁骨,恐怕天下没有,即使刘增祥表面上装着无所谓,过后也会嫉恨钱逸群的。这等雕虫小技,玩家往往都不会失望。
当军派完全占据上风,鲁泉河也成了“第三梯队”的重点培养对象,脱产半年上党校学习。眼下,正是办理成家立业的知青子女回京落户上学的关键时期,因为有住房、直系亲属必须具备扶养能力和原则只能办一个适龄上学子女回京等限制,所以成了又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而且过了这个村,再也没有这个店了。他决意每天抽时间回来处理核准事宜,其他工作暂时由副科长严永禄负责。
李国民心照不宣,在党委人事安排上支持鲁泉河,即使吃不上唐僧肉也能喝口血,况且他们已到了称兄道弟的关系。
还是老情人好,做了街道医院大夫的郑淑秀,介绍来四个同学。她知道鲁泉河上党校学习和下午几点回单位,一来就逮个正着。众目睽睽下,两人不敢造次,简单寒暄就进入正题:“我有几个经受不住‘糖衣炮弹和生活磨难的同学来信,让我咨询一下子女回京落户和上学的政策,想麻烦你照顾照顾。”
“几个同学?”鲁泉河审阅着材料连头都没抬。
“刚才告给你了,四个,一男三女。不过,孩子多了几个。”“多了几个?”
“总共十一个,其中有一对双胞胎。”
鲁泉河侧脸瞥了郑淑秀一眼,多日未见,这个女人出落得更加婀娜多姿,可能出于职业修饰,也可能北京水土养人,反正美得够抢眼的。他跟女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依旧被眼前这个女人吸引,那种难以名状的燥热陡然升起,却碍于满屋子办事的人,只好咽咽涎水道:“那可不行。目前政策规定,成家立业的知青只允许办回一个孩子,而且还要看他们家居住情况和经济条件是否允许。至于其他孩子怎么办,那要看发展。”
“你们让知青走的时候,怎么就不问问这些啊?历史已经让他们‘妻离子散、天各一方一回了,怎么都拨乱反正了,你们还在重温昨天的故事!在农村成家的人怎么啦,他们响应了当时‘红在农村、扎根农村、在广阔天地干一辈子革命的要求。噢,大家都回来了,真正响应党和国家号召的人就没戏了,这他妈叫哪么一回事呀!既然允许孩子回来,可是又不让都回来,这不是逼着他们再次家破人亡么!”
大放厥词的,是身穿油渍麻花工装的大男人。他为自己的女儿和两个外孙来了好几次,跟劳动科的工作人员吵遍了,大家都躲着他。
“这位大叔的话,我爱听。”郑淑秀说,“我们知青不容易,这么多年没给国家找什么麻烦,也就办子女回京这么点儿事了。不过,劳动科是执行单位,就连办事处也不过是政府办事机构,许多问题他们是使唤丫头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咱们跟他们吵,真是瞎耽误工夫。”
大男人气哼哼地问:“那我找谁?”
“不用找,给国务院知青办写封信就行。”
“天高皇上远,咱臭工人够不着。”
“大叔,不用够,把信往邮筒大嘴里一塞就结了。末了,人家一准给你回复。”
“真的?”
“假的包换。”
“今天我算遇上明白人了。谢啦!”
大男人气消了,向郑淑秀道声谢就挤出办公室。
鲁泉河冲着郑淑秀笑笑,讲:“还是当大夫的嘴皮子溜。不过,我倒觉得人家在理,我们会帮着他向上级反映。你几个同学的事,咱们回头再说。”
郑淑秀会意地道声再见,也扒拉开人墙走了。
晚上,北海琼岛白塔北面的古松下,一对野鸳鸯缠缠绵绵了好一会儿,女方才将一个小布包塞进男人怀里说:“这是他们父母凑的,拢共两千。为了这些钱几家人都快砸锅卖铁了。”“我心里有数。”鲁泉河把钱揣进兜,心想与李国民二一添作五不少了,然后表白,“平均一家五百,相当三级工一年工资,是够人家凑一阵的。不过,他们也应该理解我,如果一家伙把十一个孩子都办回来,那得冒多大风险。”
“他们当然清楚,要不不会主动塞钱给我,哭着喊着央求我。”
“欸,可怜天下父母心啦!”
“先别可怜他们了。我问你,你干吗老跟钱逸群过意不去,他又不跟你在一個科。”
“哎,你怎么认识他?”
“我还真不认识他,听张百宁讲的。他到我那儿看了几次病,说你不容任何人超过你,哪怕一个观点,一点建议。”
“你看我是那种心地狭隘的人吗?”
“有一小点儿。”
“是么,这可说明咱俩关系还在原地踏步呀!”鲁泉河干笑一声。
郑淑秀长吁短叹地回答:“我已经复婚,你也快登记了,我们不过露水夫妻而已。十年动乱不堪回首,让多少美轮美奂的幻想变成南柯一梦。命运捆绑了你我,共同救赎,为那场荒唐的运动救赎,为那个蹉跎岁月救赎,仅此而已。”
“听起来够神圣的,咱们的事也能上升到如此的高度,我备感荣幸之至。”天色已暗,鲁泉河看不清郑淑秀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他还不打算失去这个女人,于是他拢住郑淑秀纤细的腰身,情深意长地说:“论起胸怀你就要了解楚汉相争的历史,为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泼皮无赖刘邦能战胜‘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项羽呢?除了刘邦知人善用,就在于成大事者一定要掌奸佞术,必须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时处处保护自己安全并争夺最大利益。这就是古往今来胜者与败者的原因所在。”
“所以你就要坏那个叫钱逸群的人。”
“对头!因为那小子太张扬,不懂人情世故,更不知道什么是韬光养晦。说实话,不光我坏他,所有把他视为竞争对手的人都会像我这么做。”
“你是党员又是科长,何必跟普通群众一般见识。”
“这你就不懂了。你今天对敌人施以仁慈,明天就很有可能酿成杀身大祸。一失足成千古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他好像不是你的敌人么!”
“在利益面前,任何东西皆可成为敌对面,甚至包括自己昨天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看来你真想当刘邦二世了。”
“帝王之心,人皆有之。”
郑淑秀嘿嘿一乐讲:“那好,咱们定个媒妁之言吧!等你真当上了帝王,我就做你的丈母娘怎么样?”
“行,咱们一言为定。”
“咯、咯、咯”,北海上空荡漾着一个女人的朗朗笑声。
八、新汤
郑淑秀所托之事办得不算很圆满,有一个孩子区知青办没批准。也是,人家一个孩子都还没整利落,你非要将三个孩子往回办,确实强人所难了。
那对双胞胎的爷爷,为了大孙子没办回北京很是不满,就上楼找办事处主管副主任李国民告刁状,号称整回两个尚在襁褓中的龙凤胎是想折他们老两口的寿。
办事处副主任李国民刚刚上任几天,处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关口,许多人等着看鲁泉河的笑话。其实,鲁泉河收受贿赂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不少人都怀疑他骑的二八凤凰加快轴也是知青送的重礼(在当时相当于今天的奔驰)。那位老爷子究竟举报鲁泉河受贿事实没有,大家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鲁泉河四平八稳坐在劳动科科长的位子上,年底还被评为市级先进个人,足以让同事们大跌眼镜。
陈连科与林涟涟在办公室里苟合被抓现行,震惊了街道,也震惊了区委区政府。可笑,捉奸者居然是军派铁杆、宣传部另一位副团职转业干部卢爱民。说捉奸不太贴切,叫不幸撞见更实际些。卢爱民乃性情中人,眼里不揉沙子,也不等二位上司穿戴好,就敞着门大呼小叫,招来一走廊看西洋景的人。于是乎,陈连科被留党察看并免去党委书记职务调另一个街道做副处级调研员,林涟涟受记大过处分且免除职务调计划生育科做普通干部。卢爱民则调到区工商局任办公室主任。
在这场风波里,鲁泉河同所谓地派人物一样自始至终保持着缄默。已经发展到百十来号干部的这座小庙,你搞不清谁是人谁是鬼,生怕祸从口出,得罪了哪方神圣。但他是活跃人物,穿梭于谭广培和李国民之间,分别掌握军地两派代表人物动向,算计着怎样选边。
谭广培对陈连科及两个下属的功过是非只字不提,当李晓玲被任命为宣传部副部长时,他才笑容可掬地对鲁泉河说:“这下总算踏实了。”至于为什么踏实,他讳莫如深。大约过了一个星期,谭广培要调去市委工作,临行前不仅告诉了鲁泉河,而且两个人还在同义轩共进晚餐,是鲁泉河做东。为什么被他视为心腹大患的人一个接一个上调,难不成是上级机关瞎眼不成?非也,人间正道是沧桑的道理,他比谁都明白,否则决然不会在心底深处树他们为敌。军派势力遭到重创,地派也因人事变动受挫。鲁泉河庆幸自己始终没有背离李国民。李国民让他全身心扑到工作上,抓住知青工作最后发财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做到了。在他眼里没有什么军派地派,只有李国民一尊菩萨。那前程似锦的谭广培算什么?一个过眼云烟的同事而已。
时光眨眼就进入了伟大的九十年代,随着一波波改革深入,国营菜店率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风起云涌的马路市场。为了加强市场管理,农贸市场、马路市场及个体摊贩归街道办事处及工商所管理,各街道相应成立了市场办并扩大了城管队等监管部门。经李国民鼎力推荐,鲁泉河被任命为市场办主任,同时免去劳动科科长职务。
市场摊位费的征收,说多可多,说少可少,根本无法准确统计,因此从开始就实行定额承包。最初,街道下达的月征缴包干计划是十六万元,不久又调整至三十二万元。全区各街道大兴攀比风,一把手见面,寒暄的第一要务就是市场收入多少。
上级包干,鲁泉河也玩包干,只是比上级下达的指标整整高出一倍。干得了干不了?干不了就他妈滚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压之下,必出死士。七点六平方公里的行政管辖区被他划成四片,月目标任务从八万元渐进到二十万元。他靠小恩小惠和大吃大喝笼络城管,逐街逐巷驱赶贩夫走卒,小商小贩只有进马路市场才能自保。因此马路市场越办越红火,摊位费倍增还紧张到一摊难求,常有人托关系来要摊位。他借机敲竹杠,完后还卖好说这个摊位多么多么好,已经被好几个“皇亲国戚”盯上了,反正忽悠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你不信。会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瞧的,会瞧的不如会炫耀的。鲁泉河不仅从李国民那里学到了这些,还学到穿鞋的怕光脚的,讲理的怵不要命的。瞧,厚黑学中最寡廉鲜耻的东西,他一件不少都掌握了。
李国民与鲁泉河保持二一添作五的分赃方式,彼此相携相帮,各得其所。他许了愿,不出两年提鲁泉河副處级。自己才刚登上领导岗位的人,哪有此番能力呢?对他来说,最不幸的是张克强当上办事处主任,成了顶头上司。好在鲁泉河与张克强没什么过节,但军派始作俑者的他,则伤人不浅。分化瓦解,造谣生事,上蹿下跳,诬良为盗,为了一点点儿权利就无所不用其极。所以,他的许愿似乎遥不可及。
鲁泉河知道李国民的难处,要想进入领导层,必须自己跟张克强搞好关系。然而,小知识分子在利益面前总是扭扭捏捏,想要怕烫手,不要又不甘心,矜持到矫揉造作的地步。他觉得自己的学问比六五年高中毕业就参加工作的张克强高,因此常把人家当作小知识分子。大知识分子对小知识分子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必须刀刀见血。老农民喜财,小知识分子爱物,那咱就文房四宝伺候。他向有求于他的人索取名人字画,笔墨纸砚,陶瓷古玩,经过细筛慢选,将不是特别具有收藏价值的馈赠出去。张克强谨小慎微,爱唱高调,喜欢脸面上的事。这些书卷气十分浓厚的物件,可以作为街道送给某位德高望重者的纪念品,既省了钱又添了彩,何乐而不为。这番花言巧语打动了张克强,于是欣然收下他的礼物。殊不知,他怀里揣的小本本一字不差记录着每一次馈赠。
“别看今天闹得欢,小心明天拉清单。”他颇为得意地告诉李国民,“李主任,你放大胆子干事,张克强那厮不敢跟你作对,他有短捏在我手心。”
“他能有什么短,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在糖衣炮弹面前,即使孔大圣人也会翘首企足,不动心者不属于人类。”
“你贿赂他啦?”
“就算是吧。”
“什么就算是吧,你他妈痛快点儿。说,拢共给了他多少钱?”
鲁泉河见李国民板起面孔,牛眼瞪得铜铃铛似的,就打着哈哈道:“主任阁下刚刚还说张克强胆小如鼠,怎么就怀疑我使钱进贡呀!在这种熬清守淡人的手下混,钱就忒敏感了。我还没傻到让他拒之门外的地步。”
“你小子到底拿什么当的敲门砖?”
鲁泉河抿嘴一笑,低下头,避开对方能将干柴点燃的目光,回答:“天机不可泄露,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李主任,请原谅。”
“日你亲娘,你我是不是爷儿俩,有他妈什么可保密的?你屌冲天是啥样,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李国民气得脸成猪肝色。
“李主任别生氣,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了好,反正我能为你保驾护航,扫除你的后顾之忧。”鲁泉河低三下四地劝慰,心里却甚是憎恶这等“鞋底变帽檐”的无耻小人,尤其满脑瓜子小农意识的得志者。他后悔没话拉了话,结果捅了马蜂窝,因此摆出委屈模样道:“真是的,想给你壮胆,却让你动了肝火。不过我怎么对付张克强确实不便说,这是为你好。”
李国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小子只要不跟我来这手就行。我一向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用你们臭文人话来说,就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李主任,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了谁,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李国民嘿嘿一声冷笑,讲:“我无所谓,倒是你要小点心儿。”
鲁泉河见好就收,起身走到李国民办公室门口,然后扭过头说:“李主任不会跟我一般见识吧,回头让苟长华跟我没结没完。受点皮肉苦倒没什么,我就是怕影响了收成。”
“你小子知道就行。咱收成一分不能少。少了,找你算账。”
当鲁泉河下楼回自己办公室时,总觉得身后还响着这个声音。不是他前怕狼后怕虎,就是黄俊谓、张克强这两位党政一把手也怕李国民占劳动科扩编名额亲自招收并培植起来的打手苟长华。此人身高一米九几,手掌酷似芭蕉扇,一楼就能听到他从三楼下楼的声音,而且十分不明事理,不辨是非,癞皮狗似的跟在你身后死缠烂打,胡搅蛮缠,让你无暇旁顾。对顶头上司尚且如此,对一般同事就可想而知了。谁都不能说他不好,谁说了李国民就给谁穿小鞋,让你连北都找不着。尽管党政一把手同为地方干部担任,但李国民的那股势力阴魂不散,走了陈连科,来了苟长华,连他都要委曲求全。不过,鲁泉河向来以为小不忍则乱大谋!做过狗的有朝一日才具备狼的凶残。今天与李国民同流合污,为的明天跟他算总账。反正咱年轻,看谁熬过谁!
畅海街道经济发展及市场收入在全区排在中游,但精神文明建设却首屈一指,尤其军民共建是全国一面大旗。在鲁泉河眼里,经济建设是实,精神文明建设为虚,所以对街道军民共建甚是不屑。但看到他的馈赠被张克强作为礼品送给部队及首长且无一贪为已有时,他震撼了。必须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官场潜规则之一,在张克强一尘不染的思想境界下居然站不住脚了。他觉得自己卑鄙龌龊,对乘人之危巧取豪夺的行径,或多或少有了悔意。至于那本“变天账”,摇身一变成了他对精神文明建设的贡献。噢,张克强在工委会上就是这样对鲁泉河提出的表扬。此时,街道党委改为街道工委。
然而,物欲的强烈诱惑,使鲁泉河必须跟李国民这等害群之马保持一致,在工作上经常为难工委书记黄俊谓和办事处主任张克强。有了苟长华等人,制造和散布谣言用不着他操心。虽然张克强已经是正处级领导干部,但依然难逃绑定在“三种人”战车上的厄运。世界上不是有李志绥写的《×××私人医生回忆录》么,开天辟地发明了用两性关系来对领袖妖魔化。这个发明被苟长华等人借鉴,他们编制罗列了对手的花边新闻,凡是看着不顺眼或被他们视为“阶级异己分子”的都难逃此番羞辱。在生活作风方面向来克己慎行的张克强都摆脱不了绯闻的困扰,迫使他不得不找男性下级形影不离地陪着工作。黄俊谓更小心,学城建科长刘增祥将办公室的门无冬历夏大敞四开,凡与异性谈工作索性在工委办公室主任在场情况下才进行。谣言不攻自破,机关风气很快恢复正常。作为李国民的支持者,鲁泉河都觉得搬弄花边新闻很恶心。李国民倒想整小蜜呢,就凭他五大三粗的土匪相,即使猪八戒二婶也会逃之夭夭。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很符合这等人的心态。鲁泉河曾多次厌恶“与匪共舞”的生活,但一想到要出人头地,意志就不知不觉倒向了邪恶。
名利是柄双刃剑,它能让人光宗耀祖,也能将人摔得粉身碎骨。
九、春雨
讨厌花边新闻的鲁泉河,近日却被此类新闻搅得晕头转向。不过,新闻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算得上风流韵事不离身的翩翩公子,男亲女爱,卿卿我我,在生活作风这把刀锋上游刃有余。掰手指头数数,他没跟两打女性有染,也至少跟一打女人上过床。父母包办的婚姻,不过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而已,同床异梦的情感险差让他患上阳痿。每当外面云梦闲情回到家,妻子再怎样百媚千娇也难入眼。腻歪急了,他出手一个大耳贴子,老婆脸上顿时“五指扇红”,连转身都十分困难的蜗居斗室,战争随即爆发。过去还有同事过来劝架,现在你就是打成热窑也没人管,对鲁家战事街坊四邻早就习以为常。妻子上婆家告,回娘家诉,到妇联闹,鲁家偃旗息鼓几天,然后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没人在耳边碎嘴唠叨,也没人敢多管闲事,鲁泉河倍加色胆包天。然而,再怎么寻花问柳也不能在本单位,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但他偏偏与还在团委工作的王晓春上了床去,人家没成家就被他一次次修理成了妇女,结婚后也不忘当初。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死孩子。那天赶巧是周奇、钱逸群值夜班。三更半夜,他俩像陈连科一样衣衫不整地被人家堵在办公室,结果将压在黄俊谓案头的关于他担任办事处副主任的红头文件化作一张废纸。
李国民将他拉到闲人免进的锅炉房,劈头盖脸地斥责:“你底下那玩意儿真他妈来劲,我他妈费心扒拉努力半天,让它一家伙就玩回解放前。他妈的在哪儿不行,非得在鸡巴办公室,深更半夜还妈了X的叫床,不是等着让人家抓现行么!妈的,怎么样,这回到手的副处级玩没了,你鸡巴该老实了吧!”
鲁泉河酷似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蒙了,傻傻的,可怜巴巴地瞪着李国民,半天没说出话。关于提职,事前没任何动静,以往还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这次却一反常态。难不成李国民诈和,让人抓了现行就够堵心了,还有继续恶心他的必要吗?懊恼,沮丧,悔恨交加,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你他妈的是不是不信?”李国民恶狠狠地说。
鲁泉河浅浅一笑曰:“我半斤八两自己知道,不劳李主任操心。”
“操你妈,我什么时候糊弄过你!”李国民脸涨得通红,恨不能吃了鲁泉河似的发狠,“我他妈为了咱们能平起平坐快把腿跑断了,你他妈却跟王晓春偷情。怎么样,让冤家对头周奇他们逮了个正着,却把我的提醒当成耳边风,要多操蛋就他妈有多操蛋。任命文件昨天下午才送来,压在黄俊谓那个老杂毛手里连他妈我都不知道。今天一上班工委就召集临时扩大会,通报了你和王晓春昨晚的丑事,传阅了任命文件,然后集体表决向区委提出撤销关于你的任命决定。真他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呀!”
看到对方痛心疾首的表情,鲁泉河这才相信。他頓时万念俱灰,身子一软就坐在满是煤尘的水泵上,苦着脸问:“李主任,你看还有挽回的希望吗?”
“你他妈知道后悔啦?”
鲁泉河点点头,两溜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了,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道:“我哪儿知道事情发展得这么快。你没事老说狼来啦,狼来啦,让我注意这又注意哪,偏偏狼真来了,却让我一个疏忽给毁了。完了,我这辈子的努力都完了。”
“屁话!眼下我没法帮你,可是你要一家伙趴下,我以后也没法帮你。想想也好,你多在市场办一天,咱们就多一天收获。黄俊谓、张克强两个王八蛋打算把你提起来,然后市场办就换人。这回倒好,他俩明提实降的阴谋落空,坏事反而成了好事。你眼睛少流点儿尿,现在娘们腔腔没他妈屌用,想想往后怎么更好地捞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咱们正章。可不能在乎眼前得失,往后路还长着哪!”
“呃。”鲁泉河答应着,急急忙忙擦去脸上的泪,然后站起来说,“李主任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他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
“别他妈腻腻歪歪的。不过什么,无非让我在工委会上为你和王晓春开脱。没事,杀人不过头点地,撤销任命已经够分量,没人非要置你于死地。”
“就这么简单?”
“你还想多复杂?”
鲁泉河挠挠头皮回答:“没了,没了。不过我决不放过周奇、钱逸群两个王八蛋。”
“对,我同样不会。过两天就让苟长华撩骚撩骚他俩,决不能让他俩得意忘形,要让他们尝尝害人的滋味。你踏踏实实挣钱。现在除了钱,其他什么都是老幺。记住了吗?”
“记住了。”已过而立之年的鲁泉河,三孙子似的应承着。
年创四百万纯利润的市场办,想不捞外快都难。本来就是松散型管理,收多收少全凭自觉。四大片,七个市场,鲁泉河觉得还有潜力可挖。东南片因受游览景观区严格限制,一个马路市场还必须有时有点,否则市区两级主管部门肯定过问。东北片则不然,虽然也处于景观区,而且与东南片一样地处两个城区结合部,对贩夫走卒聚集现象很容易扯皮推诿,市区有关部门只得默认马路市场的存在。就此,鲁泉河开动脑筋,开了在三大名胜古迹的两区结合部开办马路市场的先河。这里是中外游客云集之地,游商小贩早就垂涎三尺,尽管摊位费较邻近市场高出两三倍,然而依然一摊难求。开市没两天,这个市场收入就占市场办日收入近一半的水平。当然不包括他自己留下的三十个摊位,日转租费总计超过千元。二一添作五,仅此一项,鲁泉河与李国民平均每人每天就至少有五百元进项。此时国务院正部级领导干部月工资也不过两千,他俩四天就挣过一名部长,真够实惠的。
李国民在工委会上赞扬:“市场办收入突飞猛进,一举跃居全区第一,年创收入超过六百万,鲁泉河功不可没。小鲁不简单呀,知错改错,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从来没认 。就凭这点,他的觉悟就超过俗人。咱们可以建议上级重新起用他了。”
市场办的收入,相当一部分作为年底绩效奖发给所有在座的副处级以上的干部。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想想,每个人兜里都揣着鲁泉河挣来的十万元现金,一把手更是多了两万,谁还好意思在这个节骨眼说三道四。黄俊谓、张克强妥协了,其他工委委员投了赞成票。于是在街道工委建议区委取消鲁泉河副处级任命的八个月后又建议恢复任命,并且呈上鲁泉河立功表现的书面说明。
下面运作圆满完成,剩下上面的斡旋,李国民拍着胸脯承担下来。重新任命远比新任命复杂得多,那是要将人们的原有认识一家伙颠倒过来。李国民从鲁泉河手里拿走一百万,号称公关费,并且打了预防针。
“我觉得咱们要有两手准备,最不济还当市场办主任,这可是黄金万两的营生。全区十个街道八个市场办主任提成办事处副主任,没一个不后悔的。我看这个肥差咱们不让,让区里委任咱一个副处级调研员就行,你在市场办继续留任,怎么样?”
“李主任,你看着办。只要能一雪前耻,我怎么都行。”“好,咱们一言为定。”
1994年春节前,一纸任命,鲁泉河终于跻身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导干部序列,荣幸地成为街道办事处副处级调研员。他取出五十万元存款当过年压岁钱馈赠给了李国民的小儿子。五年之后,时光进入1999年。为了拉动内需,大力发展旅游事业,上级早在几年前就提倡有经济实力的行政事业单位自筹资金组织集体旅游。赶巧,这次鲁泉河与钱逸群分在去黄山旅游的一个小组里。
大概是火车沿南京西进时,有个姑娘大呼小叫:“谁这么缺德,连本姑娘洗漱用具都不放过。如果相中了本姑娘,就言语一声,别没事找事当小偷!”
此刻凌晨两点多,旅客都在睡觉,微弱的灯光,只能看见一个窈窕淑女立在门旁,但辨不出她的模样。
“哎,小声点。你的东西不是就在桌子上么!”这是坐在硬卧对面小座上的钱逸群搭讪。
“谁搁的?”
“我。”
“凭什么,我们认识吗?”
“非亲非故,不认识。刚才我涮杯子,你的洗漱工具搁在水池边有点碍事,我就拿进来放在小桌上了。就为这,我没敢卧倒,这样好提醒你。”
“这么说,你是学雷锋了?”
“提不上学雷锋,只图你方便我方便。”
“什么方便不方便的,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在钱逸群隔壁下铺睡觉的鲁泉河,悄悄坐起来听究竟,见时机成熟,便站在姑娘与钱逸群之间说:“这分明是偷么!这位女同志,你说是不是?”
姑娘看也没看对方一眼,拿着洗漱工具撂下一句:“我看也是!”就洗漱去了。“我说鲁泉河你调查研究了没有,怎么老毛病又犯了?”钱逸群小声质问。“真是属鸭子的,浑身烂毛,就剩一副硬嘴。你被抓现行,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如今是处类,说话得负责任。”
鲁泉河质问:“谁是畜类?”
“你,所以说话办事不能随随便便。”
“再说一遍,谁是畜类?”鲁泉河嚷起来。
“你呀,这个组只有你一个处类。”
鲁泉河一下子将憋闷在内心的愤懑劈头盖脸泼向钱逸群:“你这个小偷,偷了东西不接受批评,还骂人。你骂什么人,再骂个试试!”
钱逸群恼怒地站起身反驳:“你少造谣污蔑,血口喷人。谁骂你了?谁又敢骂你!”“呦嗬,你这个小偷倒得词啦!敢当面对质吗?”
“当然敢!”愤怒到极点的钱逸群,再次被鲁泉河牵着鼻子走。
那位姑娘没在盥洗室,究竟什么时候离开的,似乎没人知道。缺了一方就不能对质。为了证明自己清白,钱逸群一个铺位接一个铺位踅摸,由于没看清对方模样,见到似是而非的女人,就央求对方出面做证。可是几节车厢全都找遍了,到了黄山火车站下车了都没人站出来。“小偷”恶名就这样被坐实。大队人马出了车站,他还呆若木鸡地滞留在站台任由春雨捉弄蓬乱的头发,玩心早就一扫而空。没错,钱逸群在兵团因失恋动枪就已经葬送了政治生命,这次被捕风捉影打上“小偷”的烙印,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穷途末路,对一个中年汉子来说比死还难受,况且钱逸群不属于破罐破摔的那种人,否则也成不了鲁泉河的冤家对头。至少,鲁泉河这样认为。他深知现在人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眼瞅着那个姑娘溜进另一节车厢,才故意让钱逸群对质的。傻小子给根线就上钩,结果找不着对质方,自己撂了自己一个大马趴。钱逸群,你就在雨里好好凉快凉快吧!这么嫩还跟我斗,真是马路上拾粪找死(屎)。他一路上眉开眼笑,喜形于色,比偷吃一罐蜜蜂屎还要得意忘形。
十、晚钟
母亲乔秀娟病了,耄耋之年的人不抗折腾,一个头疼脑热就卧床不起。家里有三甲医院心内科主任的大姐照顾,鲁泉河出百八十块尽尽孝心就行。谁都知道,市场办除了春节放几天假,其他时候都是早出晚归,忙得四脚朝天。但鲁泉河还是来看母亲,尽管家离单位不过五里地,骑车一刻钟准到。
老父亲两年前撒手人寰,老母亲还守着那两间小南房,执意不到在高楼大厦居住的儿女家。南房不好,可接地气。包了归去,大多数老年人怕冷不怕热,南房的潮湿闷热,正对母亲心路。反正任谁也说不动老娘,她老人家总有一套套谬论等着你。
“哎呦呦,瞅瞅老儿子回来了。还是老儿子最疼妈,知道妈病了就一准儿回来。”乔秀娟出溜钻出被窝下床道,“柜里有你爱喝的霍山黄芽。大丫,大丫,快给你弟弟沏一杯。”
鲁泉河上前将母亲搀扶到餐桌边坐定,接着问寒问暖。
大姐将杯子撂在餐桌上,然后嬉皮笑脸说:“看,妈还是疼老儿子,茶叶是我拿来的都不让动,非留给老儿子。我呀,白活。”
“对,我就是最疼老儿子。你们三个大的,哪个不是在我身边长过十八,就老小十五不到就去东北吃苦受累,妈是欠他的呀!”乔秀娟讲得一板一眼。
鲁泉河急忙为自己开脱:“妈没欠我,生我是妈,养我也是妈。再说当时走的时候,我已经过了十五。”
“那也是孩子。”
“哪个孩子在妈的眼里不是孩子,好像我是你捡来的。”大姐醋意浓浓地讲,“再说你四个孩子哪个没上边疆海防历练过,你大儿子至今没回北京。我更惨,当年上甘肃让爸单位的对象一脚就踹了,害得我孤苦伶仃在戈壁滩上苦熬,要不是领导开恩送我回北京上医学院,兴许就在那儿婚配嫁人了。”
是呀,那个年月整得哪家不是四分五裂呀!还是现在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居家生活喜事悠,放开胆子挣大钱,过景午餐时不候。鲁泉河这样想,估计老娘也是。
然而,乔秀娟却这样说:“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不忘共产党。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劳动人民,爷爷跟茅房打了一辈子交道,你爸开始也是工人。是共产党、毛主席让你爸当了领导,培养你们一个个都上了大学,当干部的当干部,做大夫的做大夫。我这辈子活得值,想再多活几年,看见我的孙子、外孙子也都出息了。”
“妈,你真是越活越少性,也越活越像左大妈。”
乔秀娟道:“你就知道贫嘴刮舌,一天到晚往钱(前)看。我听说你现在住的房子,是被你整得死去活来的钱逸群干出来的对吗?”
“妈真是侦缉队的,不当治保主任二十多年了,消息还这么灵通,儿子我服了。”
“用不着你说。我问你呢,是不是?”
鲁泉河冲母亲吐吐舌头,回答:“是这么回事。不过,钱逸群那个大坏蛋,就是重建一座北京城,该什么德性还是什么德性。”他又用鄙夷口吻道,“想跟我过不去,没门!除非他一辈子在脚底下做蝼蛄、蚂蚁让我踩着玩。”
“你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歹毒,天底下就没人治得了你是么?”母亲仗义执言,“我看钱逸群那孩子远比李国民强,最起码你老婆生孩子奶催不下来,是人家托亲戚从国外买来洋奶粉给我孙女吃,不像李国民叫你大包小包喂都喂不饱,稍有差池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我听说钱逸群没管上级要一分钱,连买图纸跑手续的资金都是从他自己牙缝抠出来的,而且你们领导一天工作时间也没给,他生生利用业余时间跑下七七四十九道批文。一个小小街道办事处,居然靠着钱逸群一个人解决了所有干部的住房困难,还上交区政府好几十套房子和上千万元现金。比比看,你行吗?别拿你那个市场说事,那跟当年画地为牢的土匪恶霸没两样,专门和交通和社会秩序过意不去,你看看把一个好端端的北京折腾成什么样了。我看你那个市场早晚会被取缔,可小钱盖的房子会百年不变。”
鲁泉河怎能不听母亲教诲呢?虽然母亲不只一次叨唠李国民的不是,让他离这种欲壑难填的人远一些。不过这些年老百姓都犯了“碗里吃着肉,嘴里骂着娘”的臭毛病,党中央还坚持急人民之所急,想人民之所想,估计扰民的马路市场渐成“西边的太阳”是有这个可能的。他要做有準备的人,过两天就申请调离。至于上哪儿由李国民说了算,老江湖知道哪个职位是肥缺,他绝对服从。
李国民欣然同意鲁泉河请调申请,建议他去民政科。虽说这个科室工作累些,却掌管着几千万元的抚恤金、助残金、救济金和赈灾款,负责外地回京的离退休干部、军队和国家事业编转入街道管理的离退休人员养老事宜。按理都是专款专用,几乎找不到下蛆的缝隙,但天下资财向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缝隙被鲁泉河找到了,而且不止一条。专项资金中唯有赈灾款不能随意列支,其他都可以做假账糊弄,譬如有些优抚对象、社救人员及残疾人已故,但账面不减,尽管每月千八百不显山露水,但全年加在一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李国民和会计三一三十一分赃,李国民扶正到园林局任局长赃款还拿了一年多,直到鲁泉河担任了副主任实职。
随着张克强高升出任区工会主席,王永杰调往民政局任局长,李国民前往园林局任职,鲁泉河在街道势力恶性膨胀,老冤家周奇、钱逸群等人找不到立锥之地不得不各奔前程。周奇去了中央机关。普通群众钱逸群,其实早被区建委盯上,经区领导帮助调到建委危改办,专门协调全区几十片危改区的前期准备和策划。天高皇上远,鲁泉河拿周奇没什么咒念,但对草民钱逸群继续泼脏水成了他一大乐趣。钱逸群真乃腿上绑大锣走哪儿响到哪儿,小偷、流氓始终陪伴着倒霉蛋。本来机关就流行“会干的不如会站的、会站的不如会看的、会看的不如会送的、会送的不如高堂有人的”顺口溜,然而钱逸群好像木头人熟视无睹,到哪儿都埋头苦干,克勤克俭,自然就让人戳脊梁骨、打屁股、混个累死也无功的下场。
钱逸群该不是佛教徒吧!成天想积德行善,兴许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因果报应。鲁泉河这样猜度钱逸群的心理活动。自从两人火车上争吵后,钱逸群一直灰头土脸不哼不哈地干工作,那时鲁泉河伙同李国民编造谣言,还美其名曰:鞭打快牛!迫使钱逸群跑到检察院反贪局请求对自己立案侦查,一时成了全区的笑料,也是钱逸群调到区建委的直接原因。
士可杀不可辱。鲁泉河就是要杀杀钱逸群的锐气,给周奇玩个杀鸡给猴看的游戏,尽管妻子说,母亲劝,但他毫无悔意。人生在世,必须竖几个对立面,然后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地玩,玩得对方痛不欲生,那才叫刺激,否则活得没劲。
时光转眼到了二十一世纪,童年梦想成为二十一世纪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鲁泉河这一代人,进入退休的倒计时。按理鲁泉河退休应在2014年2月,但随着城区合并和机构精简,担任小二十年副处级职务的他,只要提前退休就能享受正处级待遇。组织部找他谈了,已经奔六的人,不要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言外之意,就是劝退。自从李国民随老干部出外旅游不慎坠崖死亡后,以李国民为首的“勾连搭”(小集团)大多数人也都残年暮景,鲁泉河找不到为自己说话的人了,只能申请提前三年退休,时年五十七周岁。
鲁泉河六十周岁时不幸与钱逸群在九寨沟邂逅。他是一个人随旅游团进的沟,钱逸群则携着妻子旅游。
“哈哈,钱逸群,咱们可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鲁泉河虚伪地笑着打招呼,“瞧你们一家子和和美美多好。我就不行了,老了老了,反倒成了孤家寡人。”
钱妻挽起丈夫手说:“有劳鲁副主任关心。我家逸群没做亏心事,向来不怕鬼敲门,睡得香,牙口就好,吃嘛嘛香,喝嘛嘛甜。逸群打退休就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执行董事,税后年薪六十万,加上奖金车补什么的,差不多一年拿小一百万。他赤手空拳为街道盖了那么多房子,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片瓦未得。在地产公司干了两年,老板就分给他两套房,加一块儿有五百多平方米,还都在四环内。你们过去说我嫁给逸群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亏大发了。可我觉得任何一个女人能跟上这样实心眼儿的丈夫,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鲁泉河让端庄大方的钱妻一通炫耀搞得六神无主,皮笑肉不笑地搭讪:“这样好,这样好。”他早听说钱逸群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挣了大钱,住上大房子,再羡慕嫉妒恨也没辙,没有权了,即使大权在握,人家也早出了管控范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鞭长莫及啊!与其当面锣对面鼓让钱妻挖苦,还不如脚底抹油赶紧开溜。
想到此,他嬉皮笑脸冲着一直用祥和目光瞧着自己的钱逸群挥手道别。
“欸,鲁副主任,朗朗乾坤下你怎么没影子啊!”钱妻原本就是柳眉大眼的女人,故作惊讶瞪大的眼睛看上去很骇人。她接茬说:“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只有鬼在太阳下才没影子。”怎么可能呢?鲁泉河左顾右盼,不对呀,谁说没有,自己颀长的身影明明印在地上。他知道钱妻又在撩搔自己,再无心浏览九寨沟海子的碧蓝澄澈、玲珑剔透、五彩缤纷的丽影了,拔脚上路。一对不通人情世故的狗男女,你们知道个屁!老子就是鬼,不做鬼,我怎么能混成正处类啊!你有钱怎么啦,老子早挥霍得够顶够了,你才知道有钱的乐呵,什么东西!一路,他就是这样愤愤地想,仍然以胜利者自居,所以越寻思越生气,气得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骂过了,气够了,他耳畔响着诺日朗瀑布的轰鸣,人则兴味索然地朝外走。突然,他想起司汤达《红与黑》中维利埃尔教堂谢朗神父的话:“如果你想攀附权贵,那你必将堕入地狱,万劫不复……要么在尘世享受富贵,要么在天国求得永生,中间的道路是没有的。”结合起紫竹院公园偶遇道士的那席话,居然是那样的相象。可与动辄就贪几亿的“大老虎”相比,他为官一任捞取的好处,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毛毛雨而已。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从草根升上了天,还发誓:活着要进中南海,死了要入八宝山。他呢,中南海近在咫尺都不敢动歪心思,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苦心巴拉,最后牺牲了几年在位利益才混成正处级,容易么!
不久前,鲁泉河听说北京的雾霾八成都是让贪官污吏闹的。这些只求荣华富贵而不在乎未来的人,由于巧取豪夺,坏事做绝,所以既上不了天堂,也入不了地狱,打“烟囱胡同”出来就做孤魂野鬼在大气中徘徊。三年,只有三年,如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就会被强劲的西北风吹得灰飞烟灭,永远不得超度。霾在大气中滞留期间的恶行昭然若揭,遭人斥责,被人唾弃。生时再颐指气使、骄横霸道、不可一世都化作龌龊不堪的微尘,三五一群,四六一伙,形成肮脏无比的气溶胶,在世为害一方,死了污染一片,可恶加可恨,真乃罪恶滔滔。鲁泉河最担心的,是在生命落幕的瞬间,会被狂风吹得魂飞魄散,连物质转换都不属于他了。惧怕,使他惶惶不可终日,加上嗜烟嗜酒几十年,从九寨沟回来不久,就被诊断为肺癌晚期。他多想再活一些时日,更渴望永生永世不死,想方设法吃斋念佛,拜遍了所能去的寺庙,走遍了京城所有教堂,向菩萨祈求,向上帝祷告,只要能活着,让他怎样救赎都行。晚了,一切都晚了,从紫竹院回家的路上他就一命呜呼,在八宝山化作一股白烟袅袅升腾到天空就与污浊不堪的气溶胶混杂起来成千夫所指的雾霾了。
(作者声明: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责任编辑 杨 峰
插 图 王仁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