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1
小满曾对我说,那是一个细雨天,他在低头锻打一个耳环,一抬眼,看见一个女子拿着一挂项链找到他,要修一下。本来这是他职业里很平常的一件小事,当时仅觉得这女子从装扮到气质都和他寻常见的女子不同罢了,那是一种风尘扑面的惊艳感。本来这样一个寻常事,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子往回走的时候转身看了一眼,那回顾时,转项处的微笑一瞥,正好和他也抬起的眼神对上,彼此眼里的小湖泊都含笑收容了对方投射的一束视线,一时间竟相对忘言……就这样慢慢认识了。好上了。
一生的泪水和欢笑里,这是起源。
小满说,这是命。
他也说,认识青桃,是他一辈子最好的一段命。
2
那一年,是春天近黄昏的时候,师父带着一个腆着大肚子的男人来到武校院子里。我正在树下给师兄们洗脏乎乎的裤头和袜子。那个男人的肚子实在太大了,像怀了一窝娃娃的老母猪,我也就搓袜子的时候多看了两眼,但其实并没太在意。盆里脏袜子倔强的臭气熏得我头昏脑胀,只有趔趄着身子扭着头侧着鼻子断续搓洗,可裤头上那些黏糊糊的不明物还是搓不掉。可能是我这样一副滑稽的样子引起了那男人的注意,他转过身子看了我几眼,说,嘿,小鬼头。朝我挥手的同时,回头对师父说,这小崽子长得俊,像个女娃,好。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但是他这一句话很让我生气,说人长得像女子,平白无故,不能这样侮辱人!
我就把木盆狠狠在地上顿了一下,瞪着他,要不是师父在,我也许会把洗袜子的黑水泼在他身上,可看着他的脸我就忍不住笑了。他那也是脸呀,肉嘟嘟的一挂肥肉搭在脸的位置上,小眼睛被挤得淹没在深陷的肉里,红红的面皮上,只有一道狭窄的缝隙,眼珠子翻动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可笑。
那男人见我笑,他也笑,冲师父说,呵呵,我看这小家伙就挺好。问师父,小娃练得怎么样?
师父说,千缘,练一遍,给黄老板看看。
练给这个陌生的胖男人看,我当然不情愿,但也不敢违逆,就把师父教的拳法打了一遍。收了拳,立定,等师父发话。
那胖男人伸出大拇指,说,周师父,好,就是这小娃了。
几句话的时间,我就成了“星星湾歌舞团”的门童。每天的报酬是五块钱。搁在二十年前的偏远乡下,五块钱也不是小数目了,特别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
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姓黄的男人就是庙会上最大的“星星湾歌舞团”的老板。我师兄大海二愣他们一提起星星湾就两眼放光,眼珠子滴溜圆,津津有味地说道,里面的姑娘那个骚劲儿,香啊!脱光了,直放光,白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于是说着说着底下就揭竿而起了。
他们也只是想象,谁也没进去过,师父说谁进那地方谁就不要跟着他学武了。可不知道师父怎么会让我去这个地方呢?肯定是想着我还小,让我挣一点钱,好减轻一些家里的负担吧,我想。心头一暖,就拎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个睡觉的小席子,跟着黄老板上山了。
山腰间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歌舞团就临时扎在这里。不过几支烟的时间,到地方了天还没黑,夕阳最后一抹柔和的光线打在用钢架和木头高高架起的门楣上,棚顶上方高高站着一个女子,身上盘着一条花斑青蟒,显然女子还不足以支撑这条大蟒的重量,蟒蛇把她压得摇摇欲坠,绕了一个圈,盘在她近乎赤裸的身体上。这样一种颜色分明的对比,显得恐怖而美丽。
我在山里也见过好几次蟒蛇,倒不是太害怕了,但是迎面看到一条一丈多长的花斑蟒盘在一个小女子身上,浑身还是为之一凉。
那女子本来应该迎门而笑的,但是她看着落日,眼神茫茫,像有风,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茫的忧郁。昏黄的光线烘托出她小巧的侧脸,她在上面看我一眼,我也仰着脸看她,冲她一笑,她没看到,继续眺望夕阳即将收束的落晖。
夜慢慢染黑了天空。
这个时候,庙会的人流少些了,可星星湾围棚跟前,人非但不减,反而越来越多。卖票的在那里用夸张的语调起劲地吆喝着:来,乡亲们,爷们儿们,走一走看一看,星星湾的风景最亮眼,有狮子有老虎,有魔术有功夫,最好看的还是十八的大姑娘不穿花衣服……还有更不堪的,都编成顺口溜,伴着浪声浪气的音乐,刺激那些围观的男人们淤积的荷尔蒙旺盛分泌,许多青皮小子在那里起劲地打着呼哨,喝彩、起哄。
我非常后悔,觉得师父骗了我。
刚才一进棚里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台上两个女人在那里边跳边脱,旁边老虎关在笼子里放在那儿都是一个摆设,底下坐着的人都是冲着这几个女人来的。
我想走也来不及了,黄老板把我的小包袱随手甩到舞台后面一间散发着浓重脚臭气的屋子里,带我绕了一圈,交代了几句话。我还没来得及绕场子看一遍,这时候就有人招呼道,吃饭了。
换下来的人员,男女说笑着,几个女子、妇人脸上还带着浓妆艳抹的油彩,擦擦手就围过来吃饭了。刚才在门楣上扛着蟒蛇的那个女子也换了下来,把脸上的油彩潦草地洗了几把,便在饭桌旁坐下。见我有点局促,便摸摸我的头,说,刚来的小门童吧,呵,长得可真俊俏!她给我夹了一个鸡腿,说,吃啊,还热呢。她撩一把金黄的头发,一边大口地撕扯着鸡腿上的肉,一边含混地问我叫什么。看样子是饿了。
我答,千缘。我像看着我姐姐那样微笑着看她一眼,觉得亲切。她应声喊了我一遍,千缘。说,我叫青桃。
和她就这样认识了。在这样陌生而热闹的环境里,我掂起筷子吃了几口,说笑间大致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对我还挺和善,大概觉得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吧。
匆匆吃了饭,青桃她们就回到舞臺上了。
因为刚来,没安排我什么活儿,我就在场子里瞎转。台上正在吐火跳艳舞,旁边笼子里关着一只恹恹的老虎。伴舞的是两个妇人,三十来岁的年纪了,在这个行里当然还是喊她们姐姐比较好些。两个人一个瘦,一个胖,当然瘦的那个比较年轻,还有些未被岁月剥蚀的风韵,她叫米姐;另一个已有皱纹,一笑,露出积年酗酒的血红牙龈,不过为了她高兴,也还是叫她丽姐吧。endprint
台上叫青桃的娇小姐姐和刚才在门楣上的沉静简直判若两人,此时,她一身妖艳,有一副带电般的臀部和扑棱扑棱乱飞的双乳,抖动得浑身曲线波涛汹涌,她那韵律能电死人,那热辣辣的眼神也能淹死人。她控制着整个台上的气氛,时不时就在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里掀起一阵喝彩的噪音,随着一层一层花瓣一样剥落的衣服,底下的男人、小伙子都血脉贲张地尖叫着,夸张而扭曲。
那个外号叫做龅牙的哥哥,不断把台上的灯光和音乐变换出激烈而迷狂的节奏,声、光、电、影交叉着。我站在后面,看着台上变换的灯光打在她們身上,伴随着巨大的喧嚣,她们跳着脱着,一切是如此直接的刺激,以至于造出一种幻觉来,灯光、人声、舞影,都像不真实似的悬浮在场子里。
底下不断有男人试图伸手去摸青桃她们,被站在台子两角赤身裸体手持电棍的大力和柴龙面目凶狠地喝止住,但仍然有人不断起哄,特别是当青桃脱得只剩最后一件巴掌大的小内衣时,那么多盲目腥臊的激情,疯狂地缭绕在棚里的上空,制造出一波又一波的喧嚣,吵得人耳朵疼。而这种猥亵演员的情况几乎每一场都会发生。
闪光灯下,人们看完了又品味着、评论着说她们谁谁姿色如何,骚到什么程度,权衡他们这几块钱的门票花得值不值得。
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玩儿。就溜出了门,门口长新他们也拿着电棍守着,幕布外那些舍不得买票或者等着下一班进去的人群,纷纷抠着幕布挤着眼往里使劲看,彷佛里面有性命攸关关的真金白银。长新和几个从武校里临时雇来的打手急忙挥舞着手里的电棍轮换着去驱赶他们,但是驱赶了又来,围着幕布,像起起落落的苍蝇。我从他们胳肢窝下抽身溜出去,来到了外面。
我爬到门楣上坐了一会儿,看山中明灭微暗的灯火,底下是喧腾的吵闹,过了许久,夜色侵袭,颇有凉意,困意开始在眼睑上弥漫,就只有下来,拨开门口熙攘的人群,穿过场上看艳舞的人们,来到后台,进屋子里把小席片打开,在角落的位置铺上薄被褥,躺下来,有点懊丧。外面的叫嚷声沁过木板墙壁,大面积地流淌进来,灌满耳朵。翻了几个滚,在聒噪声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约到了下半夜,开始清场,虽说是第一天,毕竟吃了人家的晚饭,我也不好意思再睡,起来揉揉眼帮着清理场内的垃圾。
黄老板循例又和当地有头脸的小官员、痞子、有钱人、地头蛇之类吃喝去了,是那个猩红小嘴戴着金戒指的女人在指挥——我才知道她是老板娘,也跟着青桃她们喊她,柳姨。她看人的时候经常眼睛微立,眉毛也往上吊,只给人半个眼仁。看样子她年纪比青桃她们大些,但那份态势拿捏恰如其分,滋养得也细润,让人一看就是剧团老板傲气难掩的女人。
我跟着龅牙、大力他们把椅子一排排都放整齐,清理地面。
收拾椅子时,力气用得猛了点,就出了一头的细汗,柳姨见状,也不知是真是假,两片嘴一开合就夸我能干,还说,唔,千缘干得不错,有什么事给姨说。
我知道这不过是个客气话罢了,点头,说,嗯。她的言语看着亲切,里头却有一种不自觉的凌人,这亲切就像是做出来的一个样子,笑得也貌合神离。
然后她去说和青桃一起的另一个姐姐,沉穗。她说,穗子,你怎么在台上老放不开呢,你也学学青桃,干的就是这一行,别老是扭扭捏捏的,底下人看得不尽兴我们怎么做生意?又转身说,青桃,你多教教,跳的时候、脱衣裳的时候都要讲究些技巧,去吧,歇着去吧。
那个叫沉穗的姐姐也不辩解,唯低头听受而已,脸上有点红晕,叉着手放在身前。
忙到了这时候,女人们大都累了,间或说笑几句,到了后边卸妆休息。
出于习惯,第二天天刚亮,我便小心起来,跑到外面练了一会儿功,怕回去师父说我懈怠。
练完了,收了功,坐在路边向阳处较高的一块石头上等着太阳升起。这时候的天色像是鸡蛋清,黑白混沌,慢慢地就越来越纯净,因为白越来越浓。我正在那里托着腮想家里,娘这会儿是不是也已经起来,该喂牛了。母亲总是让我家的炊烟第一个从村子里升起来。喂了牛,吃了饭,收拾妥当,该去地里耕种,我想赶快长大些才好,才能帮着父母在地里头忙活……不想还好,一想,才意识到又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想我娘,想我姐姐。正瞎想着呢,依稀看见一人鬼鬼祟祟地往后台的屋子这边来,近了,才看见是青桃,我刚要张口打招呼喊,她急忙把指头竖在唇间,嘘——
我就赶紧把要发芽的话咬断,没敢喊出声来。青桃看看我,笑一笑,示意我不许给别人说,我使劲点点头,然后就见她猫着身蹑手蹑脚从后面进了屋子。
她们早上都起来得很晚。接近半上午了,才都起来,匆匆地收拾、梳妆、吃饭。然后来到街边招揽新一天的观众。
我没想到第一天就要我也扛着蟒蛇,在演出开始之前,和青桃、沉穗她们一起站在门上方搭起的架子上招徕路人观望。我忍不住有点害怕。
青桃说,千缘,你小男子汉,这怕什么。掰开蟒蛇的嘴巴让我看,喏,都没有牙,拔了。她把手探进蟒蛇嘴里,把扁圆的蛇嘴撑得老大,看到了吗,不用怕,你就当抱个小娃娃好了。
丽姐则不由分说把我涂抹成善财童子的样子。
心里的害怕是解除了,可一想光着身子几条蛇在身上蠕动着爬来爬去,还是觉得瘆得慌,青桃姐姐刚把蛇搭在我肩上,凉!——那是惧意侵袭的凉,浑身禁不住一个激灵,它一动,我就一激灵,我心说,蛇,你别动,你别动!可它不但蠕动,还认生,吞吐着细火苗一样的蛇信子,一吐一吸,速度快得惊人,我看着那血红的须子,老是害怕它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儿给卷了去。好长时间里,我的眼睛里都是那缭绕的蛇须,我的脸想必也是惊恐的惨绿。
青桃在旁边看不下去,伸手过来,用指甲轻叩蛇头部的那一小片区域,发出了一点类似呵斥的声音。说也奇怪,呵斥完了,蛇们还真的听话忽然安静了下来,温柔了起来,缠绕着我,吊在脖子上、肩上,不再那么多动了。我一颗紧锣密鼓的心,才算稍稍安稳。
我忍不住说,姐姐,你真厉害!
观众没拉来,演出还没开始,青桃、沉穗、米姐、丽姐、大力、柴龙、长新、龅牙,甚至柳姨也偶尔出来,都站在门前施展各种手段吸引路过的乡人。青桃和沉穗舞着蛇双双跳舞,用得多是臀部和胸部,但到精彩处便戛然而止,让高潮留白,把乡人们引到米姐一手拿票一边吆喝的售票台。只要能把路人的惊奇、好奇都推进成色心顿起,然后再让他们把这点儿好奇伸进口袋里兑现成人民币,活儿就齐了,就进去看青桃她们的表演吧。endprint
我在架子上也不敢偷懒,虽然站的时间长了,腿酸。幸好让师父磨练出一点底子,站累了我就换着脚站,有时候还在上面活动活动腿脚打一通拳。我得老逗着蟒和蛇动着,做出一些吓人的动作,和蛇若即若离地亲吻、把蛇盘在脖子上之类的,要不然柳姨又该不高兴。因为生意如果稍有不好,有一场观众不太满票,她反馈过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就特别丰富、生动。
好不容易等到一天忙活完了,累得都要散架。清理、收拾完场子,匆匆吃了饭,女人们就倒头睡去,折腾了一天,实在是累。站了一天,我也累了。烧了热水,泡脚,我喊,青桃姐,你也来啊,泡泡脚,舒服多了。青桃却笑一笑,和我有默契似的,也来泡泡脚。
晚上我和龅牙睡一个床铺,因为我觉得和他比较投缘,合得来。他会吹口琴,我就缠着他在外面石阶上吹了几支曲子,毕竟累了,说笑了一会儿,就回去准备休息。经过廊下时却听得最里面的屋子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哭又像呻吟。我问龅牙,像是柳姨哎,她不会病了吧?
龅牙哥哥吃吃地笑,拉着我往前走,说,傻千缘,咱莫管。他却恶作剧般顺手捡起一块小石子,一甩手,“咚”一声砸到木门上,里面的声响应声而止,惊起一声,谁?
果然是柳姨的声音。
龅牙拉我快步走过,来到储物室里,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我们在门后依稀看到柴龙晃着膀子从柳姨屋子里出来。龅牙见惯不怪地笑一笑。回到屋里睡下。
我们正在席片上说话,我给他吹嘘我娘做的饭有多好吃多好吃,比如把泥鳅裹着红薯粉面在油锅里炸了,再烧汤,那个好吃啊……听得龅牙流口水。说得正好,突然听到,青桃和沉穗她们住的那屋里一声凄厉的嚎叫,把我吓了一跳,我要出去看看,龅牙说,不用。对我说,一听就是柴龙。
青桃、沉穗她们俩一个屋子,米姐、丽姐分别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住一个屋子,大力他们和雇的看场子少年在最外面一个屋子,柳姨和黄胖子一个屋子,另外一个就是饲养室,一个小储物室,都是用木板临时隔开的。
此刻声音就从斜对角青桃她们屋子里传来。那一声嚎叫叫了一半就被自己硬生生吞下了,我有点好奇,想出去看看。龅牙哥哥拉住我,你不要瞎看,不关你的事。
我说,噢。可总是一时不安心。
龅牙哥哥看我疑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我猜是青桃把柴龙的坏东西给剪了!
我问她,什么是坏东西?
他笑话我,捂着嘴哈哈地笑。
3
第二天一起来,长新他们就故意嬉笑着问柴龙,龙哥,怎么了,走路怎么夹着个腿啊,想做黄花大闺女了可是?
柴龙气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疼得牙缝里咝咝吸气,骂他们,滚去!继续想捂又不能捂地夹着腿走路,嘴里不停骂骂咧咧的。
原来,昨儿晚上他在柳姨那里被点燃的火气让龅牙一石子给惊扰了,回到房里,浑身腾起的邪火烧得他坐不住,就咽着唾沫踅进鼾声微起的青桃她们屋里,他本来想猥亵沉穗的,因为沉穗安静、瘦弱,别有一番风味不说,反抗起来力气也小。
不想沉穗睡在青桃里面,那就只有吃青桃解解渴了,褪掉裤子就要动干戈,他还以为青桃睡得沉没醒呢,迷蒙中以为青桃似乎还帮着他握住那东西呢,他心想着,小骚妮儿,一开盖味儿还挺醇的……不想神经末梢只感觉到一点清凉,咔嚓就是一剪刀,剪去了一角,他痛得干嚎,嚎叫了一半又死死憋住,仓皇逃出,他怕青桃再給他一剪刀。
青桃倒好,还在那里闭着眼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吃饭的时候,柴龙斜眼看青桃一眼,那是一脸的惧意犹寒,恶狠狠地嘀咕骂了一句,小婊子,你可真够狠的啊!
青桃装作浑然不知,乜他一眼,还说,柴龙,你这是怎么了,拉叉着腿干什么?
柴龙没有好气,骂,让狗日的疯狗咬着鸡巴了!
青桃姐姐四两拨千斤,将柴龙的脏话轻轻拂落地下,哟,我还以为你跟谁加班加过点儿了呢。
柳姨不动声色的脸上立刻泛起一点白。
青桃还笑着,说,晚上狗多,龙哥,下回你可注意点儿,少招惹,别一下子给你咬掉了你以后还怎么传宗接代。
柴龙气急败坏,摔了筷子,妈拉个X,这饭咸死了,老子不吃了!
丽姐也不高兴了,早饭轮着她煮的,她那点厨艺能把饭煮熟就不错了,不过饭是白米粥,怎么会咸?扯你妈的蛋!丽姐说给你齐根剪了也不亏!
这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柳姨的脾气不太好。总有一句没一句说沉穗在台上的不好,眼神却像马蜂,时不时地顺带着蜇在青桃身上,看样子要恨不得把青桃叮得浑身是窟窿。
只青桃姐姐气定神闲,吃得依然不紧不慢,把酱抹在饼上,涂抹得很均匀,然后卷起来,一口一口地吃,把柳姨在一边翻卷的恶毒眼神也捎带着吃下去。
上午,我仍然是扛着蟒蛇站在棚架上,经过了一天,我已经适应,蟒盘在身上也不觉得得慌,倒觉得热的时候盘在身上,还挺清凉。
卖完了一场的票,我们就去台上帮忙互动着开场。
开场的时候,所有的演出人员要在台上面对底下所有的观众拜票,说一些冠冕堂皇的江湖开场:各位南来北往的看官,我“星星湾”今借宝地卖艺献丑,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常言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来到贵宝地,只为混个活口凑个车马钱……大力和长新站在舞台两角,柴龙和几个年轻汉子在后面,看着场子。台上先是黄胖子拜了四方,主持有时候是柳姨有时候是米姐,丽姐负责穿插耍宝调笑恶搞;我在前面随着鼓点晃晃胳膊跺跺脚,把身上的蟒蛇变换着姿势耍起来;龅牙在后面调配音响和灯光,混响的还是那种当时直刺耳膜的4/4拍劲爆DJ慢摇、快摇,无论什么样的流行歌曲都是处理成的单调动感的摇摇摇摇哎哟哎哟;更火辣的是台上的青桃、沉穗等女子,她们身着锡箔碎片串成的劣质舞裙,在闪耀抖动的灯光下有节奏剧烈地摇头,若隐若现的脸庞,长长的头发已经摇晃成一片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让人疯狂和眩晕的摇晃……金黄的欲望,爆裂的欲望,这让人毁灭又重生的欲望……伴随着间或旁边笼子里的老虎烦躁的一声长啸,在那些男人眼里失火的舞蹈,极致打开的妖娆就像一块足够重的石子,挥手投过去,立刻就在底下的人群里溅起一阵阵夸张的嚎叫……台下一个手里把着鹌鹑的老头儿张着嘴、凸着眼泡,擎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火辣辣的青桃她们,手心里出着汗活活攥死了手中的鸟!endprint
荤段子一个个从丽姐口中马不停蹄地送出,节目一场场演下来,越到最后越接近裸露,不需要太多的技巧也不需要多少包袱,只要大把大把的刺激就可以把底下的人伺候舒服,到最后一个个观众都像喝了酒打了鸡血,脸上带着红彤彤的颜色,眼睛尤其亮,看见个母猪恨不得也放光,节目都完了还在那里依依不舍,不愿意走,嚣嚷着再来一遍,在那里高叫着纠缠……
这个时候也好办,就交给丽姐来办,她不但脱而且脱得很彻底,袒露着被时间摧残碾压过变形的身体,站在台上拖着长腔唱京戏,有时候柳姨也来唱豫剧。但不管是她们俩之中的谁,嗓子都故意像让人撕裂的布匹,发出来的声音,真难听!
黄胖子开始上台劝场,再说一些面子话,道声得罪得罪,往外疏散人群,再全体出去声嘶力竭地在门口招徕下一场观众。
好的时候一天能重复三到四场这个过程,差的时候不定,有两场,也有只一场,不过总体还行,特别是十来天庙会的中间五六天,场场爆满。
到第二场的时候,我站在架上面,看见路旁边有一个人在那里徘徊,足足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想进去又不敢的样子。是一个有点黝黑但眉目炯炯然的男子,他在那里一会看看演出棚,一会看看山上风景,一脸踟蹰难为的神情。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正经的小伙子,没进过这种声色俗艳的场所。
下来在石头后面小解的时候,他转过来跟着我,笑着说,小弟弟,给你这个玩儿。
我看他不像坏人,就伸手接了。原来是泥捏的小猴子,用沥青染了经火烧出来,光滑鲜亮,是乡村孩子一个很喜欢的小玩意儿。猴子脑袋上有一个小孔,放到唇边一吹,嘹亮有声,我很喜欢。
小猴子捏得实在可爱,我问他,你有什么事儿哪?
他说,青桃是不是在这儿?
我说,你是谁?
他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泥捏的彩塑小牛,塞在我手里,小弟弟你拿着这个,进去给她说外面有人找他,好吧?
我看着他祈求的眼神,就说,好啊。手里的小猴子和小牛儿捏得确实惟妙惟肖。我就答应他进场子里去找青桃。
可青桃正在台上表演,上身的亵衣脱了,正手持着一条看上去很恐怖的杂花蛇在乳房周围游走,底下人拍手刺激地叫好。我在后面站了一会儿,不好上去打扰,只好跑出来,对他说,青桃姐在表演呢。我觉得没帮上他什么忙,就举出手,要不都还给你吧。
手虽然伸出来了,手指却拢着,攥着泥塑,我有点不舍得再给他了。
他露出牙齿笑了,我在外面等着吧,也不差这一会儿。
我说,那你进去看她吧。
他还在犹豫。
我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近乎闯祸,心一热,说,走吧,不要你的票,你进去就看到青桃了。
就要带着他进场子里。
长新看是我领进来的,再说都演了一多半了,也不问他收那三块钱的门票了,只随口一问,你村子里的?
我顺承,嗯。
就进去了。站在后面看。
台上的青桃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尖叫声中盘着蛇,正欲把蛇转移到下身三角区,要扯下最后一件亵衣,把演出的叫喊推到最高的沸点。本来是轻车熟路,一天要演上幾遍,熟练地扯去下身的小衣服时正好甩过蛇身轻巧地遮住,什么都露了又似乎没有露,这实在是一项妖艳的功夫,特别是吊足胃口诱惑了半天扯下衣服和甩出蛇同时进行的那一眨眼,全场瞬间达到沸腾的顶点……
身边会捏泥塑的大哥哥脸上像一片倒春寒后的水面,我还以为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被人们近乎狰狞的嚎叫声吓傻了呢。
台上的青桃挑逗着在扯下小裤的瞬间,不经意抬眼看了一眼后面,突然像是被马蜂蜇了一般,眼睛僵在那里,身子呆立,动作忽然静止,手中甩出的蛇惯性地滑出,落到台下人群里,她这回一点也没有能遮住自己最私密的美丽。
除了落到蛇的那一片人出现了短暂的骚乱,现场出现了更为激烈的叫喊,我看见青桃捂住脸,转过身子,沉穗赶快上来掩住她。
以往平静不惊的青桃却忽然怔住了,久久地站在那里,最后渺渺地叹了一口气,眼角竟沁出无声的泪来,似乎那一颗泪带着整个心底海洋的重量,挂在风尘又无奈的脸上。
她的羞耻并不是来自她得在欲望的台上展览她那一览无余的身体,而是来自后面看到她的那个人,是她爱着的老实的男子……四目相对时,她为自己重新拾起了少女最初的羞涩。
4
这天晚上青桃喝了很多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喝得很猛烈。看得我心里难受。
下场的时候,衣服都没细穿,她就裹着人群冲到外面,对着那个瘦长的青年劈面一句,谁让你来的?说到第二遍的时候,她的眼泪就硬生生地落下来,像鸡蛋摔到石板上面,还在大声地问,你是不是就想来看我这样啊,你都看到了,开心吗?!
那个青年几次嗫嚅着想说话,都没有说出来,也被青桃逼出泪来,他挨近了想拉青桃的手,被青桃甩开,就不敢再上前,眼巴巴地望着她。青桃说,你走吧。
他不舍得,在那里踟蹰。
青桃说,走啊!
声音却已经弱下来了,她其实也不舍得他走,但是她怕门口大力他们都看见,就转了身,折回棚里,将那青年殷殷的眼神生生折断在外面。
收了场,青桃就去街边的烧烤摊上喝酒,当地一种烈辣的高粱酒,喝多了上头,会很疼。
我自知有不可推脱的错,不该领着那个男子去舞场里见青桃,就尾随着她,她喝酒我也跟着,开始她自斟自喝,喝了几杯,手一抬,问我,能喝么?
我被她一晃一晃的杯子点燃起胸腔里的豪气,顺口就说,能!
就真的倒满了一杯,端起来就要往嘴里倒。我心想我又不能替你分担难过,那就只能替你分担这些酒了。我端起的杯子被她一挥手打落,青桃笑,傻瓜,你还真喝啊。
她继续喝,说,我喝醉了你还得背我回去呢,你老实在这儿坐着。说话已有一些酒精成分了,指着烤串,问我,吃吗?endprint
我摇摇头,并且劝她也少吃些,天上下着露水,弄不好会吃坏肚子。可她不听,依旧吃着烤肉,喝酒。
我坐在冷凉的石头上,看天上的星,我数了一会儿,却越数越乱,那么多的星,到后来就数不清了,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却把自己数睡着了。站了一天也累了。
直到青桃从石头上抱我起来我才发觉,我揉揉眼,问,你喝饱了?
青桃说,还指望着你背我呢,你倒好,先睡了,也不怕着了凉。
我弓起身子在她面前,说,来吧,姐姐,我背你。
她醉醺醺地笑笑,拍我的肩膀,说,你,再过几年还差不多,快长吧,姐姐等着。
我说,青桃姐,我长大了背你,不让你喝酒、难过,也不让你跳舞……
我还没说完,她就抱住我的头贴在她怀里,她把手放在我手里,说,牵着姐姐的手,带我回家。
我就牵着她冰凉的手往不远处的“星星湾”走,她虽然摇摇晃晃,却还知道方向,挣开我的手,说,千缘,不是去那里!
我迷惑地看着她,那去哪里啊,姐姐?
她又重复了一遍,小千缘,你带我回家啊……
我也想啊,可是姐姐,你如风中飞花,哪里是你的家呢?
青桃叹息一声,闭上眼睛,把手交给我,说,走吧。还是回剧场了。
明天还要演出呢。
半路上碰见找过来的沉穗和龅牙,搀着青桃,我们一起回去了。只青桃姐姐伏在沉穗颠簸起伏的肩头说着醉话,回家,带我回家……
沉穗的眼底默默涌出细碎的泪花。
她们流泪的时候都是这么柔弱、这么美,却不知道眼泪是她们最忌讳的。因为,它们不值分文。
5
过了一天,我又看见等在那里的那个黝黑俊朗的青年,他身后背着个匣子,在石头跟前向我招手。我见他就说,前天都怪我把你带进去了,害得青桃姐不高兴,你没怨我吧。
他说,哪能呢。
他笑起来真诚温暖,格外好看。他说他叫小满,是个银匠。他让我看他匣子里打出的银饰,我一时看得惊奇,问他,这都是你做出来的?
那些银饰多是女子的饰品,做工精细,雕着云纹,很美。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都是情意。我翻來覆去地看,不敢使劲碰触,一遍遍用有限的语言称赞,好看,真好看!
他腼腆地笑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说,噢,我做了一个小鸟,想着你会喜欢,你看像不像。
我接在手里,一看,呵,何止是像,简直惟妙惟肖,本来是泥做的鸟,做翅膀的泥里却勾兑了风,好像只要放在空中轻轻一吹,就可以轻盈灵巧地飞起来。
我说,小满哥哎,你可太神了!我拉住他的手,在太阳下仔细看,想知道这是一双什么样神奇的手,可以做出这么多精美的小东西。可是他的手除了指节细长一点,结了一层茧,还有几处小伤疤,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满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只脚镯,很细,老银,一圈錾花凤纹,还缀了几个小银铃,摇一摇,叮铃叮铃,泠泠如水声。他笑一笑,我就知道是给谁的,我说,小满哥,放心吧,一定送到。
他感激地连连哎哎应声,让我从匣子的银饰里挑一个喜欢的,我知道那很贵重,没有要。他又反复道谢,才背了匣子去另一道街上卖那些饰品去了。
青桃不在,我很兴奋地拿到后面让沉穗她们看。那只泥塑的小鸟一吹,还有清越响声,我一声声在那里吹。当沉穗看到脚镯时,她更是喜欢,捧在手里把玩了一番,摇出银铃一串又一串,喜欢得甚至因羡慕而生出了伤感,她说,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送我呢。
青桃从外面回来,正要换衣服上台呢,她弯下腰背对着我,让我给她把乳罩搭钩扣好,她们不避讳我,我也就习惯了。我让青桃坐在床上,说,姐姐,你闭上眼。她知道我爱跟她闹着玩,顺从地闭了眼睛,说,千缘,你又出什么鬼主意?我抱着她的脚,掀起裙角,给她把脚镯扣上,摇一下铃铛,说,可以睁开眼了。
青桃睁开眼先是惊讶地捂住了嘴巴,然后俯下腰伸出手指去拨动那些细碎的小铃铛,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脚脖,她的眼睛已然湿润了。
旁边的女子也都停止了换衣服,围过来看,语气中满是称赞和欣羡。米姐拨弄着镯子上的錾刻凤凰祥云,叹息说,这小狗日的还倒真用心哪!
我也替她开心,故意问她,姐姐,好看吗,你猜猜是谁送你的?
青桃姐姐眯着眼睛笑了,双手合着,好看啊,千缘送我的能不好看吗?
我也笑了。想今天的演出,青桃的眼睛终于不用看那些恶心的人群了,她可以一直看着她的脚跳舞了。
下半夜青桃从外面回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推开门就往沉穗床上挤。沉穗说,死妮子,你身上凉死了,一股子男人唾沫味,你又开荤去了,也不怕撑着你!快过来,暖暖你那骚哄哄的身子!
青桃一直拱到沉穗脖子里,脸上的潮红还没有退去,紧紧抱着沉穗的肩头,嘴唇贴在她耳朵上,语无伦次地喊,妹妹,真好,真好啊妹妹……沉穗以为她冻傻了,摸她的额头,摇晃着她,可青桃还在她耳边重复着说傻话,真好啊,他让我飞起来了,穗子,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真好啊……沉穗扳过她迷乱的脸,赌气说,死姐姐,你就眼气我吧。
青桃眼睛明亮又迷离,陷入温柔的回忆里,脸颊红扑扑的,呈现出一种娇羞的荡漾水意。
沉穗揽过她的身子,说,死妮子,看你得瑟的。
青桃笑,不说话,一脸幸福弥漫地抱着沉穗的肩膀,脸贴在她的睡衣上,散发着晕红的美好光芒。
沉穗也抱紧了她。
这些都是沉穗跟米姐后来说的。她们说的时候一脸的羡慕。
6
遇见一个人就好像你和她一起走一段旅程,遇见青桃她们,我看到了很多的好风景。只可惜这短短几天的旅程一天一天地接近尾声。这几天里还是如此周而复始,拉票、卖票、演出、尖叫,黄胖子都说这一次庙会的演出比往常都顺,基本上没出现像以往那样时而发生砸场子抢姑娘之类的事情。钱挣得顺,胖子就高兴,喝了一点酒,满脸深陷在肥肉里的纹路都红通通的,透着喜气、生动。endprint
临别前的晚上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昨天还像一个鼓囊囊的气球一样装满喧嚷的剧场一下子空旷了下来。黄胖子带着柳姨去镇子里最好的酒店答谢他那些狐朋狗友了,前几天就打了招呼要青桃和沉穗也去。
头天晚上青桃在屋子里时,说一些将要道别的话,说了一会儿,她从枕头下递给我一把剪刀,让我扎她的脚。我疑惑地想问她,但随后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她是想办法不去明天晚上的酒场。那些镇子上粗野的男人,都是最无耻的土豺狼,她们都是他们酒后必将蹂躏的羊。
我接过剪刀,让自己的手不哆嗦,我说,姐,你转过脸去,我可扎了啊。我狠狠扎了她一下,在她脚踝的部位,划拉了一道血口子。我问,疼吗?她说没事,还笑着。我都想哭了。她说,找一些跌打损伤的药膏,抹了,瘸几天也就好了。
我说,那沉穗姐呢?
沉穗半夜里悄悄地到后山的小湖边洗冷水澡,她先是在山路上又蹦又跳的让自己出一身汗,也不管夜里的水有多凉,就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进去,她就是要让自己生病,发烧、感冒,最好严重些。
青桃和沉穗一个说帮着做饭菜刀掉脚上了,一个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她们的目的总算达到了,虽说还少不了柳姨和黄胖子一顿嘀咕和臭骂。
总共是七天,黄胖子给了我五十块钱,他说,小家伙做得不错,挺卖力气,下回来,还要你。
我收了,施了礼,看着那五张钞票,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按说这是我挣来的第一笔数目不菲的钱,应该高兴才是,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每天扛着蟒蛇在舞台上在门楼上跑来跑去,也不过是这声色里的点缀,几位姐姐在台上把尊严脱落于地,也是迫不得已。我想我们都是这几张钞票的奴隶,或者说是命运的奴隶。这种想法让我觉得悲伤,我早早就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美好是由一些看不见的权利和欲望在上面主宰着。在别人的棋盘上,我们是用一用而已的棋子。
在青桃屋子里吃买来的核桃,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望着青桃包着白纱布的脚,把砸开的核桃给她和沉穗,我说,姐,这一次赖过去了,下一次呢,胖子总不会还愿意相信你做饭扎了脚?
她剥开核桃,给躺在床上的沉穗,她说,那谁知道,管他呢,过一天是一天,实在躲不掉去就是了。
我说,可是我不想让你去呢,他们会欺负你。
青桃捧著我的头,笑,傻弟弟,谁愿意去呢,不是为了挣那几个钱,谁会没脸没皮地在这儿干?
沉穗拉着青桃的手,放在自己灼烫的额头,青桃就在旁边的水盆里再拧出一条毛巾搭在沉穗额头上,青桃问她,烧不烧得慌?
她摇摇头。
青桃说,你也傻,做做样子不就行了,还真在那冷水里洗那么长时间,结果烧这么厉害!
沉穗笑一笑,笑得有些苦又有些撒娇,低声说,姐,不这样严重点儿,黄老板会信吗?
青桃拨开她脸上潮湿的头发,给她擦一擦腮边的细汗,叹一口气。
沉穗说,姐,我抽支烟通通鼻子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接过烟,点燃,有些生疏地架在唇间,吐出一口弥漫的苍兰,咳嗽一下,对青桃说,姐,你不出去见见他,也算最后见个面,下一次可又得小半年才见得上呢。
青桃拍拍她的头发,说,好了,傻丫头,先让你赶快好起来吧。
沉穗明显很少抽烟,被辛辣的烟气呛得直咳喘,鼻子倒还真通了一点,沉穗在断续的咳嗽中吐着烟圈,倚在墙上,眼神茫茫地说,姐,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一个像小满那样的男人,这日子里也能看见点光,心里有个念想,活得也有点劲儿……青桃给她掐灭手里的烟,说,睡吧,傻穗子,会遇到的,你急什么,好男人还没死绝呢,说不定在下一个庙会就等着你呢,好好儿活着才能遇着,听话,困了就睡吧。
我也说,姐姐睡吧,放心吧,就是真找不到,等我长大了就有了。我觉得我长大了,肯定会保护她们。
沉穗和青桃都笑弯了腰。
我出去看看,回来给青桃说,姐姐,他们都还没有回来呢,你还不出去啊?
她还嘴硬说,小鬼头,谁说要出去了?
我说,姐姐,后山升起的孔明灯都落下去了,你别说我没告诉你啊,穗子姐,走,我们去吧。
小满可真是聪明,自青桃上次说他不打招呼就来场子里看她,之后,每想她的时候他就在后山放一盏自己做的孔明灯,让明亮升在夜空,如同他的心。青桃能脱身就会去,和他相约在树林里。
这个秘密还是被我在屋顶给发现了。
沉穗不睡了,也起来了,喊我,来啊,帮着搀扶一下姐姐,我们把她送过去!
我们就起哄搀着她把她送过去了。
送到了后山的树林里,小满远远地就接着她,把她抱在怀里。
我们离开了,底下的夜就交给他们俩吧。
7
这处破山其实很普通,像北方大多数的山一样,低矮、浑浊、昏黄,于是便显出一派蜿蜒的苍茫气象。因是那个流氓英雄的所谓汉兴之地,此地民间遂有尚武的风气。所以自古以来多出流氓和英雄,或者说流氓动静大了著名了也就成了英雄。仅山脚下就分列有十来家大大小小的武校。我所在的就是破庙武校。
我又回到原有的轨道,每天一早起来跑操,沿着山路跑,一直跑到后山的观音庙,再折回来,把师父传习的拳法操练一遍,然后洗脸,吃饭。上午听师父讲招式,和师兄们一起挨训,一起练习。下午也是。学,领会,练,反复地练,受罚或是表扬,当然后者很少很少。
周而复始。
仿佛我这条小河流从来没有流偏过,但是每当跑步的时候路过半山腰那片“星星湾歌舞团”扎寨的地方,心里止不住地就会怀想,在风里,想那些温暖的脸庞……师兄大海照我头上打了一巴掌,千缘,发什么呆呢,快跑起来!
我追过去跳着和他打架,一路奔跑着笑声洒落。
一年两次,到十月山上还有一次庙会。我掰着手指算了算,过完了四月是五月、六月、七月……到十月,足足还有半年呢。
这让我小小的心上第一次感觉到日子的漫长,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般的漫长。半年,要过完整个夏天,等山上的花开完再都凋落,所有葱翠的树叶都开始在秋风里飞扬,雁往南飞,这时候她们才会重新归来。endprint
我望着树,看着那巴掌大的绿叶子什么时候才能被我看得变黄,再落到地上……
空闲的时候,我会翻过一座山头,坐在山上最高的孤步岩上,看晚风中的太阳如一枚熟透的浆果,慢慢坠落。或者到山那边小满的店铺里,坐在门口,看着他在门前空地的黄昏里一下一下叮叮当当,轻快而悠扬,把小锭金银均匀锤打成几近透明的薄片,连同夕阳的光线也捶打在里面,然后,在薄片上先用錾子錾镂出花、鸟、祥云之类的饰纹,再拧和、编织出雇主想要的首饰。
他打有钱人家的金子、银子,也打村子里贫寒人家爱美小女子的铜饰。做这些工序时,他的神情一贯的宁静祥和,目光清澈。我问他,小满哥,你做活时想的什么?
他笑一笑,是不变的温和神色。
我说,你不想青桃吗?
我看见他手里的錾子抖动了一下,银箔上的纹有些裂了。他仔细修补过来,说,你家里不是有姐姐吗,我帮你给她们打一副坠子吧。
我说,嗯,我给你钱。
他笑笑,不用啦,这些用大户家剩的一点银渣就够了,你来看看,要什么形状的呢?
我想了想,说,给大姐打一枚心形叶,给二姐打一枚小米花吧。
小满说,你倒还真会选样子。
打出来了,指甲大的椭圆叶穗,小米花般薄薄的花骨朵,戴在胸口,会很好看的。
小满说,叶子用金子打出来会更好看。
我也觉得是。
到底他还是收下了我一再坚持要给他的钱,我说,小满哥,你看,我能不能学会呢,就打一个戒指。
他看着我,笑,这么小,千缘要送给谁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给俺娘。
他说,噢,这不难,得有耐心,学几天就能打出来,不过要打得好看,练几年都不一定呢。
我说,好,那我有空就来给你当帮手,慢慢练。
我是想来和他多说说话。慢慢练,我空闲时也有个寄托,和小满在一起,他身上那种沉静和专心,让我也不再焦灼,我们都在韧性地等着。
8
多少年来,这个山里,每逢春秋两次庙会,是方圆几十里的小节日。平日里忙营生,多有劳累,进庙会转转,听听曲儿、大鼓、说書、撂地相声;看看小玩意儿,各式泥塑、糖鱼儿、马戏、魔术;闻闻扑面的种种味儿,炒货、炸糕、煎饼、烤肉、什汤,还有飘过的女人味;买买小杂货,头绳、衣服、布料、电器、饰物……不一而足,卖膏药的、走江湖的、卖铁器的、卖馄饨的、练把式的、各式各样的,在庙会上做着他们喜欢或祖传的工作,叮叮当当,嗡嗡有声,热闹也悠然,空气中弥漫着尘世生活浓郁熟悉的香味。老人,孩子,男子,妇人,交织在一起,脸上都有兴奋之意,眼睛明显不够用的,所以在兴奋之余或被街头有托儿的抽奖骗去点钱,或你踩我一脚我骂你一句滋生点是非,或趁机伸手占占忽然在这几天云集的大姑娘小媳妇的便宜,或犒劳一下自己进“星星湾”这样的地方小小放纵娱乐一回……这些,也都是可以理解的。农民种地一年四季躬耕忙碌,多苦。在夏播之前和秋收之后,一前一后,有这么两场庙会,实在是个很好的调味。
秋天的黄昏,我正听着大海他们用道听途说的成人言语把女人分割成各个部分讨论,他们一说这个话题就格外的兴奋,七嘴八舌的。我坐在那里,就出了神。身后忽然有人笑,啊哈哈哈,小鬼,明天就演出了,还去吧?
吓了我一跳。转身看却是黄老板,他笑的时候大嘴后面共鸣声响很强,听着瘆人。但我很开心。因为又可以见到青桃、沉穗、米姐、龅牙他们了。我答应,嗯,去啊!
到了团里,和他们见了面,说了话。青桃说,想姐姐了没?
我说,想了。我指着心口的方向,说,不过,还有一个人也想着呢。
她就笑。
演出很快就开始了。这回除了做门童以外,我还被柳姨安排在台上助兴,也就是当青桃她们脱了一件衣裳,再到另一件衣裳时有一段秀场,无非跳跳舞讲讲荤段子,吊足底下观众的胃口,我要做的就是趁她们不备猛然过去扯掉她们一件衣服,当然也不一定都扯掉,就是个偷扯的意思。扯一下再插科打诨一会儿,台上的声色显得活泼。
这件事儿我做的时候,心里并不情愿,但是得表现得像一个嬉皮笑脸的无赖少年,一副偷看女厕所掀女孩裙子的小流氓嘴脸,嬉笑着趁她们不备掀开纱巾或者裙角。只不过是一个设计好的演戏动作,底下的人却群情亢奋地吆喝着,接着撕开,接着脱!
在喧嚣的中央,我觉得很无聊。人活着,从先辈那里复制一段岁月,一样的鲜活一样的破旧,连无聊都是一样的,这让人沮丧,这土地上的许多人活得和苍蝇一样,浑浑噩噩没有什么方向,更没有什么美感。
我在台上一遍又一遍看着台下那么多扭曲的脸,不知道该为他们此刻的兴奋和宣泄高兴还是哀伤。我眼所见,让我这一生只能是这么悲观、敏感。随着纱巾抛开,青桃的乳房露出洁白的翅膀,在底下叫喊声制造者们凸出的眼睛里飞翔。
柳姨交代好的,这时候我要伸手摸上几把,围着她们猥琐地打晃,我做不出来。我喊,姐,你弯下腰来。我捧住她左边的乳房,踮起脚尖亲在上面……场子里突然发出一阵聒耳的声浪,我在这浪涛中一时迷失方向,热辣辣的眼泪溢满了眼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
那时候和她们在一起,我总是眼泪充沛。可能小的时候,眼睛里有最清美的水,长大了,倒不会轻易哭了。
台上依然灯光明亮,先是两个艺校的女孩子表演一段火辣的舞蹈,用以怂恿观众飙升的血压和心跳;接着丽姐对着麦克风随口讲几个笑话,兑换一些恶俗的欢笑;再接着就是青桃、沉穗上台了,金黄头发摇头闪烁舞蹈,席卷全场潮水般的尖叫……
节目一个一个往下演,越来越接近血液亢奋的临界点,直到随着青桃看一眼众人,一扬手摘取身上最后一件纱巾的同时也点燃了台下男人着火的眼神,男人们暗中竖起欲望的小旗杆向青桃竭力呼喊,青桃看都不看,另一只手漂亮地甩起,花斑蛇随即接着掀开的纱巾覆盖住下体,在这瞬息的交叉里,又是一阵阵的尖声呼啸致意。endprint
再演一回就该结束这一场了,我被青桃姐姐娴熟的台上演技折服,心里也欢喜,可正在这一刹那,舞台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附在青桃身下的蛇本来在她手里如一条随手摆弄的花绳,绳却头部一动,附在青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青桃叫了一声,底下以为是演戏呢,蛇摔落,衣服也脱掉了,底下爆发出更大的浪笑声。
我也吃惊,这蛇怎么会咬人呢,忙上去揪掉那条蛇,早被青桃挥手扫落在台上,我快速伸手捏住它头皮那一点,顺手一捋,盘在手里按住蛇首,蛇便不能再动,只恼怒地吞吐着信子。我看蛇口,原来有尖细牙齿。怎么会呢,演出用的蛇不是都拔掉牙齿了吗?这一条怎么没拔?
但是我来不及多想,去看青桃,被咬的那一块肉已经青了。青桃咬着牙出气,看样子很疼,龅牙和长新上台把她搀下台去,丽姐用两个荤段子掩饰过去,艺校的两个女孩再跳一段舞,这一场就这样在不过瘾的呼啸声中草草结束。
我刚把手上的蛇装在饲养的瓮里。龅牙喊我,千缘,山上哪里有卖药的,你去,快去买来!
我接过钱就去山坳的药材店买解蛇毒的药,一路上急乎乎地奔跑,心说,不要有事才好。明明知道这莽山上几乎没有毒蛇,只要舞台上耍的蛇是从山民手里收购的,应该不会有大事,但还是不放心,一路飞奔。
说了情况,取了七叶一枝花、蛇地钱等草药,就往外跑,伙计从门里追过来,喊,喂,喂,小孩,还没给钱呢!我把钱抛到后面,头也不回就往团里赶。先外敷蛇毒清之类的外用药,然后把草药煎成药剂让青桃喝。好在果然不是毒蛇,被咬的地方没有发黑,仅仅就是一些青紫色,感染得也不厉害,服下药过了半点钟就好些了,疼痛看来大概还要延续一些时间。
我取出那条蛇,盘握在手里,问大力,哥,这蛇怎么没拔牙就送上台了呢?
大力说,我也不知道啊,这几条是前几天柴龙才从山民那里收的,柴龙管这事,估计他还没来得及拔吧。
我就明白了。但是还去问他,你怎么没给蛇拔牙就送到台上了?
柴龙两眼一睁一闭,显得特别邪恶,抬手把我举在他面前的手打落,演出一忙刚才拿混了,多大的事儿!他还记恨着青桃铰他那回呢。
我说,可要是这蛇有毒呢,你想过吗?
他满不在乎地说,有毒正好,咬死才好呢!
我說,你真狠心!
他嘿嘿笑笑,说,小操货,滚毬去吧!
我把这些都跟青桃说了。青桃躺在床上,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喝了一点烧酒镇静、止疼。沉穗却不干了,冲出外面要找柴龙理论,被青桃拉住衣角,说,别去,咱记住就行了,跟他那样的人瞎吵什么。
我忽然奇怪地联想,要是把这一切都告诉小满,单薄瘦削的小满,能不能保护得了青桃呢?
9
腊月一过,很快就是过年。十月的演出门票收入没有春天的好,黄老板懒得再转场,就干脆驻扎在山上了,等过了年天变暖再到其他地方的庙会赶场去。
庙会一过,就很少有演出,这一段算是比较清闲。天也越来越冷,他们有的回家了,就留下龅牙和长新几个人看场子。龅牙逮野兔子很有一手,所以一有空闲我就跑过来,和他们玩。青桃、沉穗、米姐她们都没有回家。她们没有家回,或者回家还不如在这里暖和。我们常做的事情就是在场子里拢起一堆柴禾,围着火,蘸着辣椒吃烤肉,说话。
这个冬天雪下得很早,白茫茫地把整个山都覆盖了,我们都冷得跺脚,只有青桃,脸色总是红红的,带着隔夜的欢好,眼睛里的笑经常会漫到嘴角。我故意喊她,姐,你的笑都跑出来了。她就弯腰笑。
山上有许多废弃的墓洞,都是以前王侯之类留下的,早已被盗窃一空,但里面很暖和,我想小满和青桃就是在那里面交换彼此的心跳吧。
沉穗在那里酸酸地叹一口气,说,姐姐的命真好,这么冷,还有人疼。
米姐掐着青桃娇娆的细腰,看青桃穿得可少,身上的曲线顺流而下,也帮衬着说,你就得意吧,小妮子,整天把身上弄得骚哄哄的,有人给你夜里加热,怪不得穿这么少也不冷呢。
也是的,心上有爱包裹着,穿得少也不觉得冷了,反而身上穿得再多,心却没穿衣裳,它还是冷的。
青桃笑,说,那我晚上也给你们加加热。
过年我回家了一段,正月初二,我来给师父拜年,说了一会儿话,我说我去山上看看,出了门,就一径往舞团里跑。我心里想念着她们的笑脸。这时青桃从外面回来,脸上如这几天的天气,都是冷冷的阴霾,我不知道她是和小满一起回老家被小满娘赶了出来,以为是和小满吵架了呢,就打招呼,姐姐过年好啊。
她摸摸我的头,勉强挤出一丝笑,说,千缘来了,过年好。到屋子里颓败地坐下,围巾里包着的是山脚下买的烟、酒和花生,用牙咬开瓶塞就要往嘴里灌。
我吓了一跳,从她手里夺过来,说,姐,怎么也得热一热才能喝啊,这么冷的酒到肚子里可够你受的。
她笑笑,无所谓的样子。
她也不隐瞒,就把在小满家的遭际讲给我们听。
青桃这次要跟小满一起回家过年,看能否征求他老娘同意,如果同意的话青桃准备再干两年再攒点钱就不干这一行了,和小满好好过日子。但她没按照小满的提议再瞒下去,吃饭的时候就径直对老人说了自己的职业。小满拦不住她,青桃对小满母亲说,你决定吧,我就是干这个的,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见不得人的。
长大了,以成人世俗的眼光来看,一个老母亲当然不希望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找一个头发染黄一脸媚相东奔西跑赶场子的脱衣舞娘做儿媳妇,何况还是二十年前偏居一隅的落后莽山,她当然不愿意小满和青桃再交往,当着青桃的面明确表示了对小满的失望。小满还想辩解,说,青桃不是这样,她是会过日子的好姑娘……还没说完,小满娘就从自己几十年封闭的人生经验出发,一句话顶了过来,厕所里你还指望它能有块清白的嫩豆腐呢,你别说了,我宁愿你打光棍,也不愿意你娶这种浪货!
结果青桃在旁边的屋子里抽烟,听见小满娘和他上面的对话,她就走出来了。这么决绝的话,她只有默然离去。留下小满在那里两头为难地呼喊和着急。endprint
我还不懂大人心里的那份算计和好恶标准,只觉得可惜,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为青桃把酒放在热水里温一温,至少让她喝到心里,会有一点暖意。
沉穗也陪她抿一小口,我剥着花生,看着她和青桃平分这瓶二锅头。青桃不让她喝这么多,越过棉袄伸手测量一下她的胸口,说,你咪咪还没长成花骨朵呢,不能喝太多,要不然就长不开了。
沉穗负气地说,长开了也没人要,管它呢。就继续喝酒。
我想让她们笑,就急忙说,姐,留给我,我要。
天稍晴,过了年没几天,青桃她们就转场了,去湖北或者山东那里的庙会赶场子表演。
我去山上,仍然看小满在火炉旁,如锻打一抹月光一样细腻地锻造那些银饰。火光在他身上跳跃,像是河水里浮动的阳光碎片。他永远都是那样一副安静流淌的清淡气质。
我把前几天青桃不开心喝酒的事跟他说。他就把现在的处境说给我听了。因为亲人里没有人和他一条心,都和他娘一个口气,七大姑八大姨都反复劝他,找个正经家户的女子要紧,早早结婚,艳舞团里的那小狐狸,那样水性杨花的浮浪习气,怎么能是结婚过日子的人?
他的老娘一直催促他订婚,害怕青桃勾走了儿子,不断张罗媒人给他说亲。媒人上门提亲,他不能不理,倒水倒茶张东罗西,可就是不往亲事上说话题。他可以这样,母亲却不依。母亲威胁他,你再这样,我可就替你定了啊!
他是最孝顺的。
父亲传了他这门手艺,在食道癌的折磨中老去,他就这一个母亲。对老娘他是百依百顺。但是这一次他却违逆地说,娘,要是你定的话,你娶她。
娘被他气得不轻,连声地骂,糊涂小满啊,你被那个狐狸精的骚味儿给迷住了!母亲哆嗦着把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剧烈咳嗽。
他忙去给母亲捶背,娘打开他的手,说,不要你捶,我死了你和那小妖精才美!
小满苦笑着说,我怕我斗不过俺娘,爹死得早,这个家都是她撑着,娘是个硬气强势的人,说一不二惯了,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暗暗想,如果真是这样,这么柔弱的一个人,他撑不了多久。我只说,不知道离春天的庙会开始还有多少天?
小满手里在錾刻着银片,顿一顿,平静地说,九十三天半。
说完,他看着我笑一笑,我也回应他笑了笑,他蓦地潮湿了双眼。
他在等着庙会再开始的那一天,这样才能看到梦里的那张笑脸。
可是等到最后,这一年春天,舞团没有来。
听说黄老板春天和柳姨吵架,让柳姨一脚踢到裤裆里差点踢报废,卧了一个多月,没有心情再打理庙会的演出了。黄胖子怎么样当然没有谁关心,可是这样,我和小满,还要一天一天地在心里数着,再等上大半年。
又是二百多天。
10
小满说,毛毛虫总可以变成蝴蝶,只不过,变成蝴蝶之前,会先变成蛹,在茧里边得忍受住痛苦,挣扎和痛哭都没有用,做蛹的时候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全然接受当下的感觉、平静地等,直到有一天茧破了,成为蝴蝶……他说的是等一个人的过程。从蛹到蝴蝶的等,等到最后,她就回来,蝴蝶就从漫长的蛹里飞了出来。
小满这一段话说得真是好极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关于等的描述。小满的这段话让我心里满满的,是耐心的平静。
既然我們都还是蛹,那就一天天数着耐心地等待吧,慢慢等待,心说蝴蝶总会来的。
这年的秋天都快过完,从上个冬天到现在一直等了近三百天,舞团终于再次驻扎在那片山腰空地上,小满站在孤步岩的黄昏中远远看着她们燃起的炊烟,一时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但是这一天的晚上,小满的灯盏没有在后山的夜空升起。
我想,可能以后他也不会了吧。赶在青桃归来之前,他的老娘不等他再犹豫,就大包大揽给他圆了婚事。对方是一个朴实福相的农家女子,婚礼就定在来年的二月,正好又是下次舞团到来之前,省得节外生枝。
青桃听说了,赶过去找小满,小满不在。以往叮当轻响的银匠铺关着门,像是一个人捂着脸没脸见人。银匠铺小小的,显得很落寞,破旧的木门外是血色的黄昏。风很冷。青桃站在那里,风把她头发吹得飘飘散散,心也是,瞬间,乱了。心脏那个地方忽然特别的空旷,青桃扶住木门,听见心里的大风茫茫荒凉地回响。青桃恨恨地说,小满,连见我说清楚你都不敢么,算我枉把你看做个男人!
而小满其实就在屋里面默默地哭,并不是他愿意做个躲在黑屋子里的老鼠,也不是他不想见青桃。他等了近三百天。他只是觉得没脸再见,他没有兑现给青桃的誓言。他躺在地上,任眼泪流淌,那些沉默的泪水发源于眼角,一路滑落,最后都聚在耳蜗里,像是苦咸的湖泊。青桃走后,小满匍匐在地上,从门缝里看着青桃走远的身影,终于呜呜咽咽地发出了悲苦的哭声。
这个庙会,青桃喝了很多酒,往往还没上台她就已经把自己灌醉了,在台上她也再没什么顾忌,脱得迅速而彻底,还邪气地笑,笑久了,眼里却都是泪意。
我看着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也不管石头凉不凉,就坐下来,很猛烈地喝酒、抽烟,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我看不到她的脸庞,但可以想象她的悲伤。
她是那风尘里辗转大开大合的女子,劝是没用的。我们只能眼看着她瘦下来,秋风吹过,围绕着她的裙子打转,从后面看,好像她娇小而倔强的身体里面包裹的也是一缕荒凉的风。
演出到了第三天,小满依然没露面。我去找好几次,也不见他。可能他挑着银匠包袱去周围村子里打首饰去了吧。青桃装作不在乎的模样,但她的神情在那儿,都是泛着寒光的冰霜,对人笑也是临时凑出来的,并且没有个过渡,笑还没打完招呼呢,脸上就又回到那个愣茫茫又冰凉的神情上去了。所以这一晚上,青桃出事也是应有之章。
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酒场。那天,演出后有几个青皮小子按捺不住身体里躁动的欲望,想好事想昏了头,脑子一热,趁舞团都睡了,想用迷香熏倒了姑娘,把欲望解放出来。却不想没得逞,被惊醒的打手们打了个半死不说,黄老板还动了点关系,于是管着山上治安的人武部部长张四清一发话,把那几个被一点可怜的欲望烧得头昏脑胀的莽撞少年,都给揪了出来,关在号子里打得很厉害,意思是杀一儆百。谁也别想砸“星星湾”的场子,咱有后台!endprint
黄胖子对此很满意,他也就是在张四清跟前托付着一提,并没费多少力气,看来张四清这人办事很够兄弟,少不了要再单摆一场酒席。为表感谢,只有再让青桃她们去陪这位张部长过夜。
喝酒的时候,青桃就不对劲,往日伶俐的她也不帮着黄胖子说个场面话,就把张四清他们都晾在那儿,自个儿一杯一杯地闷头喝酒。张四清抖动着酒糟鼻,眯着眼说,吁,好酒量!倒满一杯,就和青桃碰上。青桃看都不看他,就翻转喝下。张四清也酒兴大发,禽兽劲儿很快就上来了。他管著这个山周围的治安,人就像个土匪一样,野蛮又粗俗。喝到中间,黄胖子适时地说声,兄弟有点事儿,你们慢慢喝啊,慢慢喝。并吩咐青桃,张部长好酒量,你们好好交流交流,好好陪陪部长,就笑呵呵地走了。
张四清见黄胖子走了,再没什么顾忌,就一把拉过青桃坐她腿上,另一只手还放在沉穗腰上。搁在以前,这也不算什么,这样的场面总是逃不掉的。无非是端着酒杯,擎着笑脸,和男人不要脸的手指周旋,周旋好了,就把男人灌醉落个全身而退;周旋不好,就被男人喷着酒气折腾一晚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可这回张四清的手刚要在青桃乳房上游走,青桃就掂起筷子敲了一下他粗鄙的指头。张四清以为还是平常的欲推还就呢,就哈哈一笑继续上下其手。可他又刚要挨着青桃胸口,青桃立马又给他一筷子。敲得很疼,但当然不只是疼,张四清一愣,一脸的笑花都被敲碎了,他眼立睖着,青桃却看都没看他,眼梢都没甩他,仍然闷闷地喝酒。
忽然一点预备都没有,张四清就恼羞成怒,两只熊掌一般的大手一下子就上来卡住青桃的脖子,咬着牙发出邪恶的怒声,掐着青桃的脖子左右摇晃。旁边沉穗拉他的胳膊,却怎么也拉不开,眼看着青桃脸变淤青,眼睛瞪大,额头的青筋凸起,眼睛里憋的都是辛辣的泪意。张四清摇了一阵子,才一把推开青桃,站起来哈哈大笑,说,小贱人,给你脸你不要,非着要老子来硬的才好!
青桃趔趄在椅子上,脖子上尽是淤痕,在那里咳嗽着喘息,沉穗帮着她捶背、顺气。
张四清插上门,回身先是掳去了衣裳,把青桃压在床上蹂躏了一番,青桃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他不过瘾,壮怀激烈的要一马双跨。他上面搓着沉穗,下面让青桃还给他吹箫,他很享受,很高昂,很沉醉……但是他很快就声嘶力竭的后悔,因为青桃一刀切在他的下身,手法狠准!
来之前,青桃乳罩的夹层里就藏了一把匕首。
可惜青桃没来得及再补上一刀,就被张四清捂着裤裆拿烟灰缸砸在头上,张四清一看那东西流血不止想着极有可能报废了,就疼得恼怒发疯,嘴里发出狗一样的吠叫声扑打在青桃身上。他拽着青桃的头发拖着她往墙上撞,狠狠地撞,一下一下……撞出旁边沉穗满眼的泪。沉穗嘶喊,救命啊,救命啊……没人敢管,这是张四清胳膊下护着的小酒店。
青桃咬住他的小腿,张四清疼得呲牙咧嘴,踹青桃的头,抡圆了胳膊大手砸青桃后脑勺,使劲抬脚,却挣不掉,“嘶啦”一声被青桃咬下一块肉来,张四清狂怒,没命的拖起青桃撞在墙角,一声一声发出沉闷的钝响。血慢慢涂红了那一整块墙……
青桃倒在地上,却倔强地笑了,她脑袋里嗡嗡地响,血像红蝴蝶一样在她眼前乱飞,在昏过去之前,她喃喃地说,小满,我长这么大,只有你疼过我,可你现在在哪儿呢……你快来啊,带我走吧……
11
第二年的春天,山上的桃花依然开得灿烂耀眼。小满跪在地上不愿意结婚,他的娘很有技巧性的哭声像是风筝,在这明媚的天空中盘旋,母亲拍着亡夫的照片,一声声哭给小满看。女方的亲戚也站在院子里,逼迫小满如期成亲。因为婚礼就定在明天。
离庙会开始还有二十天。
青桃还没来。
小满的头在地上磕出殷红的血来,像桃花在他额上盛开,他说,再过一个月,我就答应完婚。他给每一个人磕头,他说,要么我死,要么给我一个月!
人们觉得一个月他也变不出什么花招来,看他此时的样子,真是寻死的架势,只好暂时依了他。
二十多天后,剧团里,到了半上午,演出要进行时左右找不到青桃的人影了,问沉穗,沉穗说,她身上来了,肚子疼,可能去山下买止痛药去了。
众人开始也没在意,可是直到中午青桃也没露面,柳姨就起疑了,再问沉穗,沉穗就躲闪,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下山崴了脚,你去看看不就得了。
柳姨觉得蹊跷,到青桃床上一查看,常穿的几件换洗衣服都没有了,柳姨叫一声,黄胖子你狗日的快来看看,不好了,这小婊子,跑了!
黄老板一看,马上就让柴龙赶紧率人沿路去追。
柳姨说难怪这小婊子前几天问我借钱呢,合着再榨我一把,我说她一直都这么傲,借钱的时候却笑那么好,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谁成想原来是小蹄子要跑丫子啊,嘿,这小婊子和那小银匠还真痴情上了,还真演一出卓文君啊。
柳姨是唯恐天下不乱,早就看青桃不顺眼,此刻一副等着看笑话的嘴脸。又转过身斥骂沉穗,还下山崴了脚,崴了你奶奶个狗腿,串通一气,你知道这事儿也不说声,今儿演出耽误的钱都从你们工资里扣!
我心里知道这是一场不成熟的私奔,它只不过是小满在即将来到的婚礼前一场莽撞的突围,以对得起青桃为他流下的眼泪。他们是一时情绪的爆发,整个事情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尽管这样,但在心里还是希望他们真的能远走高飞,结为幸福的夫妻,能在一起过一辈子。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有勇气走出了这出乎常理的一步,他们是勇敢的。
接下来的这些天整个事端不难想象,甚至有点恶俗。小满的娘步履蹒跚地和他所有的亲戚,聚在舞团门前,问黄胖子和柳姨要她们的小满,坐在地上哭喊,要舞团把她儿子找回来,要不然没完……而柳姨吵架时浑身散发着类似金属般的亢奋光芒,一蹦几丈高地嚷,嘁,老东西,还没完,谁跟谁没完,你不成器的傻儿子拐走了我团里的台柱子,我这耽误的演出钱,谁来赔,谁来赔?!
两队胶着在那里,一个要赔她唯一的儿子,一个要赔她的台柱子,唾沫横飞,间或失控时伴着指指点点的你推我搡。endprint
团里的演出显然受了影响,黄胖子满面黑光,老是骂骂咧咧的模样。外面都是小满的女性亲戚吵闹的声音,还没到夏季,柳姨已提前走到燥热的更年期,出口就是生殖器之类的秽语,一点不如她的意,那些言语淋淋的脏水就泼你一身,躲都躲不及。
青桃不在这一段时间,只有沉穗挑起大梁,她也一改柔顺的模樣,抽烟喝酒原来只是偶一为之,现在也是常事。
演出在继续,小满的老娘还在锲而不舍地闹着,柳姨还在骂着,沉穗还在带着伤跳着,老虎在笼子里昏睡着……这人世间的种种悲欢,交织联系在一起,却又各不相通。
一个月后,瘦到虚脱的小满回来了,他回来就在场子前给比他更瘦的娘跪下,深深跪下,久久不再起来。
冷静下来,他还是丢不下他病怏怏的老娘。
青桃在后面跟着,衣衫都破了,脸上是嘲讽和大彻大悟又大寂大灭的神情,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像从坟墓里走出来的一缕孤魂。
我哭了。
青桃这回真的失败了。
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的演出,并且被小满家里拦着不让舞团转场,柴龙他们这些帮凶冲出来要打小满,拳头和脚都砸在他身上。小满的娘见状张开胳膊护着小满,青桃也面无表情地伸开臂膊翅膀一样护在小满身上,平静地说,要打就打我,主意是我出的。说着就闭上了眼,脸色如死灰一般。
这是唯一的一次小满他娘和青桃所想所做的一样。但是接着小满的娘就把所有的怨恨都归结在青桃身上,上来撕扯青桃的衣裳。老人是这么大这么凶狠的力量,以至于没人能拉得住她,眼看着她把青桃的衣裳都扯碎了,露出了乳房和肚子。小满娘说,让大家都看看这个狐狸精的这副骚样……青桃躺在地上,身上都是抓痕和污水,她一点也没有反抗,只是盯着小满的脸庞,青桃望着天空,她笑了,她笑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连整个天空都被她笑得抖动了起来。
接下来小满顺从地结了婚,结得很快,生怕再让青桃抢走了一样,小满也不再做银匠了,整天木木呆呆的像个木偶一样。
一年之后,青桃终于彻底出走,去寻找更大的天空和更多的风景。但我知道,她这一生最好的疼痛和眼泪,都留在了这里。
但是她脚上还戴着他给她的那副镯子,我想起在小满那里要跟他学打一枚戒指,我说是给我娘的,其实是觉得好玩,朦胧地想着将来要像小满对青桃一样,也送一个银饰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可是我跟着小满,还没有打好呢,他们关系已变质,我叹一口气,任何一件信物都比誓言结实。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在青桃彻底从舞团出走之前,有一段时间她像疯了一般,敞着胸怀,酗酒,抽烟,和街上最龌龊恶俗不堪的店员调情,和许多的男人上床,一度成了一个声誉放浪的女人。她喝醉了恨恨地抽着烟说,哪个男人还不都是那十来厘米的事,快感都是一样的,我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张四清又升了一职,酒后捧着青桃的脸说,妹妹,你早要是如此,我们还至于失了和气么,啊,我风情的小妮子?
青桃就近乎浪荡地笑,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连一根稻草她都不要,她知道没有什么再值得她抓住,那就索性沉溺般地沦落到污水里。她常常笑得太过用力,往往带出参差的眼泪来。
小满听说了,讷讷地来劝她,反复说,青桃,你不要这样……
她笑,乜着醉眼虚晃晃地打量,嗬,那你说,你说,要我怎样?
他流下泪,说,变成以前那样……
青桃抬眼盯住他,眼神像两颗钉子,变了又怎样?她抽着烟,灌进嘴里一口酒,继续问他,你娶我么?
他无话。
小满忽然扑下来,重重给她跪下,抬起手掌使劲扇自己的脸,哭喊着,青桃,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种!我没有种啊……
青桃扔了酒瓶,叹息一声,轻轻把门关上。倚着门,泪下两行。
这一生她的门,大约再也不会对他开了。
但是,谁知道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