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女
1
我和爸爸坐在月亮田的田埂上。
爸爸从兜里抽出了一支325牌香烟,用火柴点燃,深深地吸起来。轻轻燃烧的香烟,发出弱弱的一闪一闪的光亮,在蓝莹莹的天空下,似乎可以被忽略。
可我们无法忽略的是油菜花已经开了。
在方方正正的月亮田里,长满了绿油油的油菜。高高的油菜杆上,齐刷刷地挂满了油菜花。,一层又一层地铺在地里,没过了爸爸的腰,淹没了整个童年的我。有风吹过的时候,油菜花们就开始了舞蹈,她们伸伸脖子,扭扭小腰,有时和蜜蜂嘻嘻,时而和蝴蝶哈哈,仿佛没有我和爸爸的存在,她们在微风里,自在地成长。
爸爸很快把一支烟抽完了,然后出神地望着油菜花们。他紧皱的眉头一直紧皱着,连那么香艳的花儿,也没让爸爸的眉头舒展过。
我知道爸爸的心事。繁重的体力活,贫苦的生活,已经让爸爸失去了看花的闲情。月亮田的油菜,是爸爸的心病,是爸爸的希望,更是我们一家人的幸福日子的开端。
2
一九八零年的秋天,农村合作社解体了,大片的乡村实现了责任田到户制。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除了哥哥有十二岁,我八岁,弟弟妹妹们更小。爸爸那时是村里的民办教师,除了要教一个班的课程以外,还要教整个村小的音乐课。爸爸声音好听,会唱很多歌,他自学了二胡、口琴,还有扬琴。但爸爸在家里很少拉琴,也很少唱歌。只有在学校的时候,能听见他洪亮的声音,或者中心校有重大节日的时候,爸爸会露两手他的琴艺。
爸爸更多的是劳动。他是必须劳动的。
责任田分到户后,我们家一共分到七个人的田土。看着这些光秃秃的田地,怎么才能把这些田地种完?还要种好?爸爸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他紧皱的眉头,一直紧皱着,仿佛天空里的阴云,总是布满了我们的生活。
3
我们家分到了几块田。有堤口田、水井田、朝田、大长田,和月亮田。当稻谷都收完了后,田里只剩下清洌洌的水,和可怜兮兮的稻茬。爸爸妈妈起早贪黑地把小麦都种到地里之后,就瞄上了我们家的水田。
爸爸总是一个人扛着锄头,在我们家的水田边走来走去。很多清晨和黄昏,我都看见他一会在水井田边站站,出神地看着空唠唠的水田,出神地想着什么;一会又跑到月亮田边去站站,然后就看着空水田,发呆。
终于有一天,爸爸不发呆了。
那天早上,妈妈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爸爸天不见亮就出门劳动现在应该很饿了,叫我赶紧给爸爸送甜水蛋。我端着搪瓷盅里四个圆滚滚的甜水蛋,急冲冲地赶往妈妈交代的地方。
原来爸爸就在月亮田里!
他租来一条大水牛,借着铁铧犁,正在把月亮田的泥地翻起来。大水牛呼哧呼哧地负重往前走,爸爸一手拿着吆牛棍,一手掌着铁铧犁,嘴里也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如果不仔细听,真听不出那些声音到底是从谁的嘴里发出来的。
爸爸犁田很认真。
他佝偻着腰,有时田里的稀泥太硬了,粘在铁铧犁的尖上,爸爸必须从田里抽出一只脚来,狠狠地踢一脚那稀泥,有时接连踢好几脚也不掉,他就只好停下来,用手拼命地抠。
就这样连续工作了很多天,爸爸在大水牛的帮助之下,终于把月亮田翻了一遍。被拱起的稀泥,一行一行的,非常工整,非常听话,而那些泥沟里的水,也一行一行的,浑浊浑浊的,像被弄疼了似的,撅在水沟里,也像被驯服了的孩子,乖乖地窝在月亮田里
4
爸爸把月亮田的水渠挖开,田里的水就顺着爸爸的铁铧犁犁出的水溝,再顺着水渠,流到下面的李家河去了。
秋天的太阳很灿烂。二十四个秋老虎发出无穷的魅力,把农民们所有的稻谷晒干,所有的稻草晒干,把我们月亮田里仅剩的水洼洼们,也晒干了。
当月亮田里的泥土真的可以让我们自由自在地在里面飞奔的时候,爸爸就开始给我和哥哥还有妈妈布置工作了。
每天清晨,天空还在鱼肚白的时候,我和哥哥还有爸爸,就扛着我们各自的锄头来到月亮田里。我们要把那些拱起的泥土铲下来,填进被放干了水的泥沟里;我们把大块的泥土敲碎,敲匀;我们还要把那些不平整的地方弄平整……
每天中午放学回来,我们爷三急急忙忙吃了妈妈早已做好的红薯稀饭,又急急忙忙扛着各自的锄头上月亮田,重复我们的工作。下午放学回来,我们就从学校直接去了月亮田。那时,十二岁的哥哥和八岁的我,仿佛也成了重劳力似的,每天跟在爸爸的身后,很认真地学着爸爸的样子,挖土,铲土,敲土,平土,我们都不说话,任凭阳光从我们的头上经过,任凭秋风从我们身边吹过,望着爸爸佝偻的脊背,和他紧皱的眉头,我和哥哥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似的。
当月亮田终于被我们弄得平平顺顺的时候,我和哥哥的手掌里,悄悄地长出了几个大茧子,血红血红的,很疼。特别是再握锄头的时候,那疼就钻心。我们知道,那是被锄头把子磨出来了。在爸爸妈妈的手掌心里,我们看见很多个。不同的是,那些茧子已经像爸爸妈妈的脸,饱经风霜,干黄干黄的,已经不再疼了。而我和哥哥手心里的茧子,起初是粉红的,嫩嫩的,随后变得深红,像凝固的血。夜晚我们躺在床上,那茧子就火辣辣地缠着我和哥哥,生疼生疼的。想着爸爸妈妈的茧子,我和哥哥都没有哭,也没有喊疼。
5
爸爸在平整的月亮田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油饼颗粒。这个油饼就是油菜榨干菜油之后的残渣,是爸爸在镇上买回来的作为月亮田未来种植的初肥。金黄金黄的油饼,发出浓浓的菜油的香味,惹得周围的乡亲们,时不时伸着脖子,瞧着我们;惹得月亮田里的泥土也忍不住流口水了。
接下来爸爸就开始打窝窝了。说到打窝窝,是很有意思的事。就是斜着锄头的一角,在泥土里挖坑。因为是栽油菜,坑比较小,而且比较密。我和哥哥非常渴望能像爸爸妈妈一样打窝窝,看那歪斜的锄头,居然在他们的手里挖出了一行行一列列整齐的小坑来。我们觉得神奇极了。
我和哥哥试了很多次,可我们挖的坑,不是大了,就小了,不是朝左边歪了,就是朝右边歪着,每次,妈妈都会笑眯眯地给我们填了,重来。妈妈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我们太小,让我们做那么多农活,都是迫不得已,妈妈还说,多劳动也不是坏事,以后长大了,我们就明白了。endprint
其实,那时,我和哥哥应该都是明白的吧。不然,我们小小的心,为什么总是充满了好奇,充满了力量呢?
挖坑失败了,我们也不沮丧,我和哥哥就分油菜秧。
我们把早已选好的油菜秧苗,一棵一棵地摆在已经挖好的小坑里。妈妈就在身后,扶起菜秧,用左手拿着,右手刨一些细土,包住菜秧的根,用力往下摁,再刨一些土,在四周把菜秧包围起来,小小的菜秧,就乖乖地站在坑中间了。爸爸挑来猪粪水,用粪勺子,一勺一勺地淋在小坑里。那稀稀的,黄绿黄绿的粪水,在那时特别宝贵。爸爸很爱惜地淋着,还吩咐哥哥学着淋。爸爸说,要均匀,不要厚此薄彼,而且要淋在小苗的周围,不要淋在叶子上了。说来真奇怪,现在回想起来的臭臭的猪粪,那时,我们真没感觉到它的臭味,更没有嫌弃它。
一个多星期后,我们胜利地收工了。
望着月亮田里,几千株瘦小的油菜苗,却那么整齐地排列在泥土里。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6
初冬到了的时候,我们家的小油菜已经变得很漂亮了。
她们在宽大的月亮田里,舒展着茂盛的叶子,挤挤挨挨。早上下霜的时候,小油菜的菜叶上,滚动亮晶晶的小露珠,那小露珠像调皮的孩子,总是随着风动,在叶子中间滚来滚去,有时一不小心,就掉到土里,消失了。那挂在叶子边上的小露珠们,更是淘气,他们就像在荡秋千,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趁我不注意,又掉地上,然后不见了。
最美丽的是有阳光的下午,小油菜们在严霜的考验之后,暖暖的太阳,发出热烈的光,晒在小油菜的身体上。小油菜们争先恐后地挤来挤去,他们充分地展开自己,和阳光拥抱,和阳光亲昵,仿佛把一整个冬天的阳光都要个够。
寒冷的冬天真的来了。
山坡上到处是青幽幽的麦苗。如果能有一场雪,就更美丽了。但在南方,在我的家乡,想看见雪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们只能看见光秃秃的树枝,和浅浅的小麦苗,独自守候着岁月的轮回。
山坡下,是一望无际的空荡荡的稻田。田里的水还是那么清澈,稻茬已经由先前的深黄变得褐黄了,有的甚至已经破碎不堪了。只有我家的月亮田,小油菜已经长到两尺来高了。那宽宽的绿,悠悠的绿,让我们家的整个冬天,似乎都有了绿意。
爸爸经常在放学之后,跑到月亮田里,摸摸这株,嗅嗅那棵。那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但似乎没有。也许,爸爸比我们想得更多,他要看到油菜真正成熟的那一天,可能才会真的开心起来。
7
桃花红了的时候,李花白了,杏花白了,樱桃花也白了。而月亮田的菜花那个黄呀,真是晃眼睛啊!我和哥哥钻到菜花丛里的时候,哥哥就看不见我的头。小油菜真能长啊!我和哥哥总是开心地在菜花丛里钻来钻去,粉黄粉黄的花粉,趁机也钻进我们的脖子里,头发里,更多的时候,是粘在我们的衣服上。那香香的味道,连蝴蝶和蜜蜂也追着我们。月亮田仿佛春天的新娘,那么娇艳,那么绚烂,傲然于众多的空水田之上,她成了我们家的春天。
花期后,油菜枝上就开始长果子了。
那尖尖的细长的油菜果实,一串一串地挂在油菜杆上。颜色先是嫩绿的,随后浅绿浅绿的。等他们都变得饱胀起来的时候,油菜果就开始变黄了。直到他们的颜色变得深黄深黄的时候,油菜果就快成熟了。
我一直不能忘记我家那年的油菜果!
三月还未结束,月亮田的油菜果完全成熟了。他们高高地长在菜杆上,此时,沉重的果实,已经压弯了他们的腰。他们安静地低下头来,顺势匍匐着,一枝搭在另一枝的上面,很快,月亮田里,就像撑起了一个硕大的帐篷。帐篷上面,油菜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仿佛要把春天留在人间。
爸爸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我们选了一个星期天(那时周末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并请来了大表哥、大表嫂、还有叔叔和堂哥,我们一起来到月亮田,开始收割油菜果。
我们用镰刀把油菜果从油菜杆的半腰上割下来,用麻绳把它们捆起来,一大把一大把的,搁在菜杆上,晒着。然后用大背篼背回场院的晒坝上,趁阳光充足的时候,一字儿铺开。油菜果们被猛烈的阳光晒得心慌意乱的,有的干脆忍住不直接从果夹里蹦了出来。
我们全家动员,有拿棒子敲的,有拿木锤捶打的,爸爸妈妈直接用粮改(一种农用工具,无法描述的一种农用工具)翻打。爸爸双手抡起粮改,铆足干劲,挥下去,用力打在油菜果上。再举起来,再挥下去,爸爸佝偻的腰,似乎不再佝偻了,借着粮改上下起伏的节奏,爸爸似乎变得无比强大了,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连汗水落下来,他似乎都忘记了。
我们家真的丰收了!
我们收获了一千多斤油菜籽。当油晃晃、紫悠悠的油菜籽躺在粮仓里的时候,我和哥哥似乎已经不再对他们的香味感兴趣了。我们似乎看到白花花的钞票飘在我们眼前,还有爸爸蜈蚣似的眉头,似乎已经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儿,而更吸引我和哥哥的是,那弯弯的月牙儿下面的嘴里,居然蹦出了我们很少听见的爸爸的笑声,那是舒心的笑声,是沉重付出后,豪迈的笑声……
8
月亮田的故事写到这里,似乎可以画句号了,但其实没完。
當我们把丰收的油菜籽卖出去,换成了厚厚的一叠钞票后,爸爸又开始紧张的工作了。他带领我和哥哥把油菜杆拔出来,铺在田埂边晒干后背回家当柴禾,爸爸把油菜壳弄出来,撒在月亮田里,让它腐烂后变成肥料。再用抽水机给月亮田灌满水,月亮田干硬的泥土被李家河的水浸泡了几天后,慢慢变软了。爸爸每天下班后,就一刻也不停地赶往月亮田,看田埂漏水不漏水。当泥土彻底软化以后,爸爸又租来大水牛,驾上铁铧犁耕田,耘田,然后用搭斗(一种农用工具)运猪粪到田中间,均匀地泼洒在水里,再插上秧苗。等到放暑假,我们月亮田的稻子,早就笑弯了腰。而我勤劳的爸爸,更是眉开眼笑,每天都合不拢嘴。
我勤劳的父亲,就是在其他乡亲还沉浸在合作社里吃大锅饭混日子的混沌时候,率先用自己的智慧,从月亮田开始,从空荡荡的冬天开始,种一季油菜,再种一季稻谷,这样轮流着,这样交替着,在别人家蜷缩在场院里吹牛,说荤段子,玩扑克牌的时光,把我家一个一个的粮仓,装得满满的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