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久颖
狙击手宋最早是大王庄的一位老实巴交,还有点憨的农民。
那年正赶上华北地区的游击队减员,急需在当地招入一些人来补充残缺不全的队伍。大王庄的年轻后生宋便被纳入了工作队的目标。
大王庄是华北地区八路军最早的根据地,所以当地的老百姓对革命队伍那份亲近很早便建立起来了。
但是大王庄的宋却是个例外。他一天从早到晚,只顾侍弄地里的那点庄稼,全然不去理会除了庄稼之外的任何事。在他的眼中,只要填饱肚子,啥鸟事也不待见。
这天他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在街口上便被村里的工作队挡在了一堵山墙的后面。
工作队的负责人李老汉是个共产党员,做起老百姓的思想工作来很有一套。他穿着青布汗衫,嘴巴里叼着旱烟袋,站在宋的跟前,两只眼睛炯炯注视着面前这个看着有些单薄,但是一身力气的汉子。
宋扛着锄头见李老汉拦住了自己的路,便咧着嘴巴一笑,身子变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前行。
哪想,前面又是一个人拦住了去路。这个人是跟李老汉一起来的张队长,他是游击队的一分队小队长。
宋不认得这个人,所以说起话来也不客气,好狗不挡道,干嘛挡我路。说着两只眼睛有些糊涂地看着张队长。
张队长腰里别着一支王八盒子,看着很神气。但是宋不怕。他有一毛病,不怕生人,怕熟人。所以在见到张队长的时候,可以表现得义无反顾、理直气壮。
张队长看了看宋憨憨的样子,倒不生气。他喜欢这样的后生,工作要是做通了,到了队伍里,这样的后生是把好手。
所以在宋骂自己的时候,也没说啥,只是微笑着上下打量着宋。他从李老汉那里早了解到,宋是一个打弹弓子的好手。每年入冬,飘雪的时候,宋都会腰里别着个树杈做的弹弓子,去大王庄后山上那片谷地旁边的树林子里打鸟。个把时辰回来,腰间就会挂上一串的麻雀。
这样的人最适合在队伍里当个狙击手,队伍里要是有了这样一个人,妈的,端日本人的炮楼子,还怕他娘的日本的探照灯。
张队长跟宋身体相对,宋往左,张队长便往左,宋往右,张队长也跟着往右,总之不让他从自己面前通过去。
宋有些急了,又骂道,鸡巴,躲开,再不躲开,老子用弹弓子射你眼珠子。说着要解腰上挂着的那副榆木树杈制造的弹弓子。宋平时有个习惯,无论冬夏,他都在腰间挂着那柄弹弓子,一闲下来,就比划。
李老汉在一旁见了,怕宋这个憨人真对张队长下手,忙在后面招呼道,小宋子,你他娘的别撒野,这可是游击队上鼎鼎有名的张队长,是咱们这片队伍里的英雄。
宋听了,心里有些怯,伸向腰间的手慢慢放下来。
李老汉走过来,然后拍了一下宋的肩膀说,小宋子,人家张队长看得起你,相中了你是一块料,打算让你跟着他去队伍里,打鬼子。
宋瞧了瞧张队长,然后又看了看李老汉,噘着嘴巴说,俺不干。说着还是要走。
张队长在一旁冲李老汉使了个眼色。
李老汉接着说,小宋子,你不想当英雄?这可是你扬名的好机会呢。
宋眨巴着那对小眼珠子说,不想。
李老汉继续说,干革命,打鬼子,那可是有出息的后生都盼着的事儿。
宋摇着脑袋说,那俺也不干,俺怕杀人。
哎,小宋子,你脑袋瓜糊涂,这小鬼子都到家门前了,说不准哪天进了咱们庄子,到那时,你不杀他,他们也会杀你。
那俺也不干,俺不愿意杀人。宋回答。
那你咋杀那些麻雀呢。
不一样,他们是鸟,鸟不是人。
哎呀,好糊涂的脑袋瓜子。李老汉摇着那头白发叹着气。
张队长在一旁插话说,小子,你跟我干,走南闯北长见识,还能进城里听戏。
俺就是不干,别磨叽了。宋不耐烦地说。
张队长看了看李老汉,李老汉摇了摇头。
张队长又瞧了瞧宋那张憨憨的脸没好气地说,没出息的东西。说完转身朝村里走去。
宋在一旁听了正要动怒。李老汉拉了拉他的衣襟说,人家可是个英雄,到现在光敌人的炮楼子就给他端了十个了,你跟人家比,还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说完也转身背着手,跟着张队长撅搭着走了。
晚阳下,两个人一高一矮的身躯成了两根光秃秃的棍棍。
宋扛着锄头,咂摸那句话,愣了半天,最后拖着锄头,低着头也回家了。回到家里后,他琢磨来琢磨去,感觉这话有些太瞧不起人,于是将路上的事儿跟他娘说了。
宋他娘听了后,叹着气說,娃,这话是瞧不起人的话。可娘身边就你这么一个娃,你要是走了,娘就没活路了。
宋听了,想了想,不说话了。
宋他爹早死,宋他娘年轻守寡,拉扯他这么大不容易。别人爱说啥说啥吧。
再说张队长跟李老汉相继回到了村公所。张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咕隆咕隆倒进了喉咙里,然后嘴巴里打着嗝,坐下来,看着李老汉说,老李,这后生,我是看中了,你得帮我的忙。
李老汉咧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说,张队长,不是不帮你的忙,你刚才也瞧见了,那小子憨,改天我们去别人家找,这大的庄子,还怕没你相中的。
张队长摇着头说,打第一眼瞧了,我就拿定主意了,就是他了,这家伙要是好好培养一下,准是个好料子。
李老汉坐在那想了一会儿说,这小子他娘年轻守寡,拉扯他不容易。他孝顺,他平时打鸟,打的鸟都是给他娘吃。我看要想拉他入伙,就得从他娘那儿打主意。
张队长一拍大腿说,好,只要他娘答应,就不怕这小子不跟老子干。
两个人坐在那商量了一些办法。
第二天在宋扛着锄头下地的时候,张队长跟李老汉就偷偷溜进了宋的家里,跟宋他娘做起了工作。
宋他娘一开始不同意,说舍不得娃,要是娃有个长短她这辈子就完了,也对不起埋在山坡上的男人。李老汉鼓着腮帮子说,这事好整,宋要是进了队伍,你的活以后我就包了,那坡上的男人,以后过年节的我去照料。
张队长跟李老汉你一句我一句地做着工作。经不住劝说,最后宋他娘就答应了让儿子参加队伍,杀鬼子去。
张队长,我想通了,你可是个大英雄,我那娃跟着你准能有出息,落在家里跟我,这辈子就只是个扛锄头的。你甭说了,娃回来,我跟他说。宋他娘的话说得让张队长的心头燃起了一堆火。
就这样,宋带着他那柄弹弓子跟大王庄其他一些后生进了游击队。
一开始打仗的时候,宋见了鬼子就胆怯地趴在土堆里不敢露脑袋。给他一杆枪,他当拐杖用,就是不朝敌人开火,嘴巴里还嚷嚷着,俺不杀人。气得张队长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你这个憨人,你是给咱中国人丢脸了。
丢就丢,反正俺不杀人,你让俺参加队伍,可没说让俺杀人。宋争辩着。
一次张队长带着他的小队去端小鬼子的炮楼子。他们一行人趴在草丛里,敌人的探照灯来回地闪耀着,大家都不敢抬脑袋。
张队长想到了宋,便小声对身边的宋说,小宋子,让你杀人,你不敢,这回不让你杀人,你用你的弹弓子,将那鸟灯给老子打碎了,咋样?
宋的那一对小眼睛在夜色里眨了两下说,中。说着掏出别在腰间的弹弓子,拉上石头蛋子,在小鬼子的探照灯要扫来的时候,砰的一声,探照灯应声粉碎。
炮楼里的小鬼子没了探照灯,立时慌了,开始胡乱放枪。
张队长看准机会,带着手下人摸到炮楼子底下。张队长将一颗手榴弹递给宋说,你甩的准,你将这两颗手榴弹甩进去。宋接过手榴弹,愣了一下,刚要甩。张队长说,等一下,然后将手榴弹的引线拉开,对宋说,甩吧。宋很听话地将两颗手榴弹准确地甩进了炮楼子里。轰轰声巨响后,炮楼子里的小鬼子跟炸塌的炮楼一起见了阎王。
这次战斗收获很大,缴获了好多武器,其中之一就有一支狙击步枪。
张队长在清点完了战利品后,将那支枪托有些破损的狙击步枪甩给宋说,小宋子,这次你立了大功,这枪归你了。
宋接过那把狙击步枪看了看递给张队长说,俺不要,俺不想杀人。
屁,今晚上你都杀人了,咋还说不杀人。张队长没好气地说。
俺没杀人,俺只打坏了小鬼子的灯。宋争辩说。
还敢说没杀人,你忘了你往小鬼子炮楼子甩的手榴弹,那东西就能杀人。张队长翻着眼皮说。
宋听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嘴巴哭了起来,俺不想杀人,你偏让俺杀人,这下俺完了,升不了天了,呜呜,呜呜。宋一声接一声地哭着。
队伍里的其他人瞧了,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事后,张队长找到一连几天沉默不语的宋说,宋,咋样?杀人也没什么吧?
宋翻着眼皮瞪着张队长说,这次杀了,那俺以后还是不跟你杀人。
张队长瞪着宋说,小宋子,你的脑袋瓜子好糊涂,我们杀人是自卫,你不杀那些小鬼子小鬼子就会杀你,你没看小王庄、李和庄还有万宝庄那几个庄子里的人,都快给小鬼子杀没了。
宋傻傻地瞪着眼睛听着张队长的开导。
你现在多杀一个小鬼子,咱们的人就等于少死一个;我们要是将小鬼子都杀没了,那咱们这里就没人死了,你明白吗?张队长解释着。
宋憨憨地听着,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两只乌鸦嘎嘎嘎地叫着飞过头顶,张队长抬头看了看那两只乌鸦,叹口气说,哎,又要死人了。
宋后来渐渐地开始学会了使用那支狙击步枪,并开始听从张队长的命令。
小宋子,快,过来,将那个山坡上的小鬼子干掉,然后咱们就能冲过去了。张队长用手指着山坡上站岗的一个鬼子兵对宋说。
哎,宋答应一声,瞄准,扣动扳机,只听子弹刮过枪膛的声响后,紧接着那个站岗的小鬼子身子骨像一根木棍,直直地倒下。
在宋呆愣的时候,张队长已经带着手下人一跃而起,发起冲锋来。宋也跟着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跟着张队长往前跑。
就这样,宋开始了稀里糊涂的杀人历程。
宋由于有打弹弓子的底子,所以后来在用那柄狙击步枪射杀远处的敌人的时候,很准,让子弹掀开对方的脑壳子,子弹绝不会打眼珠子。每次在对待敌人的关键战斗中,张队长都让宋打头阵,拔掉那些眼中钉,宋的枪法对战斗进程很有帮助。
慢慢地,宋对待杀鬼子开始麻木,渐渐习惯,到后来,要是在战争的间歇里没了射击的目标,宋就会感到浑身不自在,身子手心发痒。
时间久了,没了射击目标,他就偷偷地背着张队长,去村外射杀山上的鸟。
這样做是目无组织纪律,还浪费子弹。有人跟张队长汇报说。
张队长坐在那里想了想说,别去管他,是我让他去练习枪法的。别人听了张队长护短的话,便不好再说啥了。
其实张队长明白,能让宋这样的憨人变成这样很不容易。宋现在可是他队伍里的宝贝疙瘩,他现在不能将宋刚刚引起的兴致断了。
李老汉在碰到张队长的时候,张队长会很骄傲地跟他说,咋样?老李,我的眼光不错吧,小宋子真是一块好料。
李老汉皱着一脸的灰土说,嗯,没想到那小子还真是块好钢呐!
张队长眯缝着眼睛笑着。
宋的老娘在张队长的要求下,现在由李老汉帮着照料着。今天正是李老汉带着庄子上的几个人帮着侍弄庄稼回来。
张队长望着一脸灰灰的李老汉和几个后生说,谢谢你们,有了你们,小宋子在部队也能安心杀鬼子了。
李老汉呲着一口黄牙说,甭说那些外气的话,咋叫军民鱼水情,这就是。
砰,砰,从庄子的后山上又传来两声枪响。
李老汉叹口气说,张队长,又是小宋子在放枪吧,这小宋子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改?
张队长眯缝着眼注视着远方,没有说话,他在心里琢磨着下一场战斗呢。
宋在进了部队三年后,一次在鬼子“扫荡”的时候,李老汉一时疏忽,忘记了带着宋的老娘进山里躲着,被鬼子给绑在树上活活烧死了。
那天在张队长跟宋他们回到庄子的时候,宋望着他老娘烧成的灰炭样,先是咧咧嘴巴嚎哭了一阵,然后便气鼓鼓地去找李老汉理论。
老东西,你不是说让俺好好在部队里杀鬼子,我娘你管吗?咋的,这鬼子来了,你自个倒是先跑了,把俺老娘扔给了小鬼子。说着朝李老汉的脸颊就是一巴掌。
在宋想打第二巴掌的时候,被张队长给拦住了。
张队长对宋说,这事也不能全怪老李,一庄子的人都要他帮着张罗,哪能不疏忽。
宋执拗地嚷道,那咋就扔下俺娘呢?
张队长有些无语,他沉默了一下说,要是有力气,以后就都冲着小鬼子用吧。
宋听了,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宋的老娘安葬后的那段日子里,宋的精神一直恍惚。几次队伍去外面执行任务的时候,宋都拒绝跟着,整日坐在他老娘的坟前呆愣着。
队伍里的人对张队长说,小宋子如今也是个队伍里的人了,不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应该给他处分。
张队长翻着眼皮说,小宋子这是在尽孝,谁没个爹娘。
张队长心里明白,眼下宋的状态,你就是给他处分又能咋样,要是真把他给惹急了,他真不干了,队伍可就损失大了。
这年在华北地区进入冬季的时候,小鬼子开始了他们计划中的冬季攻势。
张队长跟他的队伍刚打了一仗,正在大王庄里休整。由于这次战斗减员厉害,部队打的艰难,当队伍一进了庄子,便像回到自家的炕头上一样,一个个的都变成了懒汉。
张队长也疏忽了,原来在庄子里安排的岗哨,现在都没了。这一下没要紧,他的一疏忽,让小鬼子趁机将大王庄整个给包围了起来。
当小鬼子进了庄子开始挨家搜查杀人的时候,张队长才急冲冲地带着队伍里的人开始战斗。
宋的憨病也是在这一刻好的。
为了保护老百姓撤退,张队长带着他的队伍打得很猛烈,队伍里的人一个个减少。
宋是在那一刻杀红了眼的。当他的狙击步枪的子弹打完后,他便开始用手里的弹弓子打鬼子的眼睛。
宋跟前的鬼子们捂着瞎掉了的眼睛混乱地跑着。
战斗的惨烈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的。当张队长带着一些老百姓跟自己的队伍冲出大王庄的时候,他一点手下人,只剩下七八个了。
李老汉也是在帮着群众突围的时候死的。据说他临死留了一句话,说对不住宋。
站在山坡上的张队长望着一片火光的大王庄,不住地叹气。
宋在一旁拉了一下张队长的衣襟说,张,张队长,以后,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不,不再浑了。
张队长转头望了一眼手里提着弹弓子的宋,没有说话。
也是在那一场战斗,让宋的名字远扬,从此在小鬼子的部队里开始流传着游击队里有一个专门打人眼珠子的狙击手。
俗话说,憨人有憨命。在华北游击队跟敌人战斗的最惨烈的那几年,宋却亳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转眼进入了日本鬼子投降的一九四五年。这个时候的宋还是一位腰里别着弹弓子、肩上扛着狙击步枪的狙击手,他的身份没有任何的改变。
张队长现在成了营长了。张营长念及宋的战功,曾让他当了一个月的排长。但是宋太憨,带队伍的事情他一窍不通,一个月的时间,把一个排带得翻了天,全排所有的人都成了排长,宋却成了一个兵。
没办法,张营长最后只好又把宋叫到自己的跟前,让他跟着自己。
宋现在没有亲人了,他把张营长当成了兄长。
哥,這回把小鬼子都打跑了,俺也快回家种地了吧。宋憨憨地问。
张营长卷着手里的纸烟抬头看了看宋说,回家种地?想得美,这老蒋还没打跑呢。
哥,老蒋不是自个人吗?这自个人咋打自个人呐?
老蒋哪是自个人,那是骑在人民头上拉粑粑的地主阶级。
噢,那俺还得练枪法去,说完宋提着手里的狙击步枪出去了。
不久就从远处传来枪声。
没办法,按理部队上的人是不能随便放枪的。但是宋的毛病改不了,战斗的间歇时间一长,他的手就痒痒,不放枪,他会拿脑袋往墙上撞。
现在是正规部队了,不比游击队那阵,凡事要讲究个规矩。一次,张营长也想治治宋的怪毛病,就借口他犯了错,将他关了禁闭。谁想在关他的第二天里,宋就开始嚷嚷要放枪。关押他的警卫战士对他说,你现在是个犯人,在里面好好地呆着反省吧。
宋见警卫不给他枪,坐在地上呆愣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疯狂地用脑袋撞墙。
吓得警卫战士赶紧将宋的举动报告给了张营长。
张营长跟着警卫战士来到监号外面一看,宋的脑袋已经撞得开始流血了。
宋见张营长来了,便像见了救星一样跑到门前央求着说,哥,你关我一年都成,但你要让我放枪啊,我不放枪,就活不成了。
张营长看着宋的样子,摇摇头叹口气说,把枪给他,带他出去吧。
事后,张营长将宋的毛病报告给了团里。团里考虑到宋的功绩和特殊原因,就下了一项命令,特许宋在战斗的间歇时间里可以继续放枪。
时间过得也快,转眼国民党跟共产党也干上了。这一打不要紧,一打就是整整三年。
这三年里,张营长升职到了团长,但是宋还是他身边的一个落下毛病的狙击手。
人们每天在战斗的间歇看到的是一个不断跟着张团长,“哥、哥”叫着的一个身份没有任何改变的狙击手。
哥,俺去打枪了。
去吧,少给老子浪费几颗子弹。
哎,就打两弹夹子。
两弹夹子还他娘的少啊,你没看现在队伍上的弹药奇缺吗?
哥,那俺就打一弹夹子的。
去吧,快去快回来。张团长不耐烦地摆着手。
宋扛着那支狙击步枪乐颠颠地出去了。
傍晚,天黑下来的时候,宋手里提着一串麻雀回来。哥,给你喝酒吧。
屁,这大夏天的麻雀也能吃?张团长瞪着眼珠子说。
咋不能吃,俺娘活着的时候,一年到头都吃俺的麻雀。宋执拗着说。
张团长听到宋提起他娘来,心动了一下,便不再跟他争执。好吧,小宋子,晚上,跟哥一起喝点。
中,嘻嘻。宋笑着,开始躲到外面的墙根下拔那些麻雀的毛,然后烧起一堆火,开始烤食那串麻雀。
红红的炭火映着两个人的脸庞,撒上了温暖的色彩。
两人一边吃着麻雀一边说着话。
别说,小宋子,这夏天的麻雀也他娘的一样好吃。
嘻嘻,俺跟你说过,俺娘一年到头都吃我的麻雀。宋说着脸开始糊涂下来,他又想他娘了。
两个人在夏夜的天空下,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是张团长打破了沉默。
小宋子,等仗打完了,哥给你娶个媳妇。
俺不要,俺这辈子就跟着哥了。
屁话,哪有男人不要老婆的。
哥不也没要吗?
鸡巴,你敢揭哥的短,不吃了。说着张队长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麻雀翅膀进屋去了。
嘻嘻,宋坐在那里憨憨地笑着。
在这整整三年的战斗中,部队打了无数次的仗,宋又杀了不少人。但是,还是没有一颗子弹找到宋。憨人大福啊!
在这三年中也有一件令宋后悔的事。
那是一次宋跟着张团长打国军的埋伏。
国军的一个团长在冲锋的过程中,中弹倒下了。
这时,一个国军的女兵匍匐着爬到了那位国军团长的身旁,给他包扎。
张团长看见后对宋说,小宋子,替哥给她一枪。
宋架好了枪,瞄了半天没射击。
张团长没好气地说,小宋子,咋不听命令。
哥,她是个女的。宋解释说。
管他女的男的,老子让你打你就打。
宋端枪瞄了一会儿,又把枪放下了。
张团长气愤地说,小宋子,你咋不听哥的话,你不听话,老子小心毙了你。
宋端着枪继续瞄准,这次枪响了。
对面阵地上的国军女兵一低头,在她前面的泥土一串子弹走过的烟雾升起。
过了一会儿,国军女兵抬起头来,继续给那个负伤的团长包扎。
张团长彻底生气了,娘的,小宋子,你不给老子将那个女兵打死,老子以后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张团长的话说的狠,说的绝。宋就怕这话,自打死了娘,他就没亲人了,他不能再丢下哥。
他重又端起枪,慢慢地朝那个国军的女兵瞄准。砰,一声沉闷的枪响后,阵地上的国军女兵这回彻底低下了头,再也没抬起来。
打死了那个女兵后,宋张着嘴巴,愣愣的像傻子一样。
战斗结束的时候,宋疯了一样跑到对面的阵地上。他蹲在了女兵的跟前儿,慢慢地摘下女兵扣在额头上的军帽。子弹正穿过女兵的眉心,在那个他栽下的洞口里,还在慢慢地流着脑浆和血水。
宋将女兵的尸体翻转过来,他愣愣地看着。面前是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的脸庞,灰死的面孔下,是一张并没有完全脱掉稚气的圆圆的脸。女孩死得很安详。
哇哇,宋头一次面对敌人的尸体哭泣起来。
张团长这时候走了过来,他站在宋的跟前,低头看了一下,然后拍了拍宋的后背说,别哭了,你不杀死她,等她救活了这个团长,我们还会死很多人的。
宋没有理会张团长,继续呜呜地哭着。
张团长的警卫员走过来,要拉宋。
張团长摆手说,让他哭吧,他这是第一次杀女人。
几天后,团里面在召开庆功会的时候,政委要给宋处分,说他战场上立场不坚定,给敌人流泪,就是对自己队伍不忠。
张团长横着眉毛说,你他娘的给我兄弟处分,老子就拿枪崩了你,说着从腰间掏出他那只宋帮着从小鬼子身上缴获的盒子炮指着政委。
政委最后咧着嘴巴笑了笑说,我,我只是说说,老张,你干嘛动这大的火气。
动火气!你知道吗,那个国军的女兵是他娘的一个孩子,是我逼着小宋子射杀的,他能不委屈吗?
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处分咱不给了,不给了。说着政委摆着手从张团长的屋子里退了出去。
但是事后,政委跑到师部告了张团长一状。张团长被师长找去,狠狠地训了一顿。
宋在知道了这件事后,委屈地跟张团长说,哥,以后我不哭了,你别生气。
屁,该哭,还得哭,你要是像那个狼一样的政委,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人他妈的哪能没有感情。张团长冲宋嚷着。
宋一脸糊涂地望着张团长。
三年的解放战争很快就结束了。
张团长现在已经是副军长了,但是宋还是那个落了毛病的狙击手。
战争结束了,该论功行赏,张副军长最后被授予少将军衔。宋还是一个兵,一个地地道道的憨兵。
最后张副军长住进了将军楼,宋跟着在张副军长的将军楼里也安了自己一个位置。
张副军长都已经四十多岁了,经过一位战友的撮合,他取了一位首长的闺女。
张副军长结婚那天,军部里面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那些兵们都是跟张副军长出生入死的兄弟。张副军长咧着嘴巴子哈哈笑着,很开心。
砰,啪,砰,啪,枪声。娘的,这大喜的日子是谁在放枪,快去看看。
张副军长醉醺醺地摆手说,都别给老子动,都别动,是他娘我、我兄弟放的。来,大家伙,继续,继续,哈哈哈,继续。
张副军长结婚了,有了家,宋在张副军长家里住着,就有点不方便了。
宋是个憨人,不懂礼数,在见了张副军长的夫人的时候,也不打招呼,吃饭的时候,只是嘻嘻一笑,然后也不管谁,自己端起饭碗就吃。宋吃饭的动静不但声音大,而且还吧嗒嘴巴,那声音很难听,像一只狗在舔食一只空盆子。张副军长对这声音倒是习惯了,可是新媳妇不习惯,也看不惯,于是就跟张副军长提出要跟宋分开吃。
张副军长说,那哪中,都在一起吃半辈子了。
那好,以后就你们哥俩在一起吃,我在厨房吃。
以后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张副军长的老婆就去了厨房。宋就跟张副军长在一个桌上吃,宋也不觉得哪不妥。这样子就连张副军长的警卫员都看不下去了,军长,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小宋子说,我跟他说去。
张副军长一瞪眼珠子,你敢。
警卫员吓得再也不提这话了。
更让人不解的是,人家两口子拌嘴,宋也总跟着掺和。
你别总欺负我哥,我哥这辈子没让人家欺负过,你这败家娘们。宋的话,让张副军长听了都觉得哭笑不得。
事后张副军长没意见,但是他老婆有意见了。你说说你,这大的官,还将一个屌兵放在家里,放在家里也罢,可咱们两口子吵架,他犯得着跟着掺和,这成什么话。
张副军长生气地说,你他娘的少这样说我兄弟,他可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告诉你,小宋子射杀的人能有一个连,他是个英雄。
我不管英雄不英雄,这过日子,不能让外人跟着掺和。张副军长的老婆说着站起来,收拾东西回了娘家。
老婆走后,张副军长没事的时候,一咂摸,老婆说的话也没啥不对的。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自个跟小宋子说的话。
一天,张副军长将小宋子叫到跟前对他说,小宋子,还记得哥以前跟你说的话吗?
啥话?宋问。
你忘了,哥说帮你找个媳妇。
不找,我跟哥一起过。
那不中,男人哪有不娶媳妇的,你要娶媳妇,要生孩子,以后老了,也有个人照料你呢。
那也不找,我就跟哥住,哥要是不让俺住,俺就回家种地去。
屁话,你是个英雄,国家要养活你,咋能回家种地,净说些没出息的话。
宋不答应,但是张副军长却没闲着,他在暗中帮着宋张罗媳妇。一天,他的一位战友领来一个女人,说,让小宋子看看,这闺女不错,是我老家邻居的孩子,没啥说的。
宋看了一眼这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脸一红,便跑了。
张副军长的战友愣愣地看着张副军长说,咋,他咋这样憨?
张副军长摆手说,没事,没见过女人,过后我跟他说说,你们先回去。
张副军长送走了他的战友跟那个女孩子,把宋找回来对他说,你跑干啥?这女人不错。
俺不要。
不要不行,这事你要听哥的。
那俺也不要。
你要不要,老子就打死你,说着张副军长抡起胳膊就打宋。
宋也不躲,任张副军长的拳头一下一下击打在他的肩膀上。
张副军长打了一阵后累了,坐下来问,为啥不要,是没看中?
不是!宋说。
那因为啥?你给老子好好说说,今儿个你不说明白了,老子就不饶你。
最后宋被逼得没办法,他嘟囔着说,俺,俺想要跟国军女兵一样的女人。
张副军长一下子呆住了,心里暗骂,完了,这小子这是真中魔了。
小宋子的婚姻没解决,自己回了娘家的媳妇也不回来,张副军长这几天一直烦心。
但是一天早上他醒来,来到楼下招呼警卫员,小刘子,今早上咋没听见小宋子放枪?
小宋子,他,他昨晚走了。警卫员说。
走了?去哪了?张副军长追问。
回,回老家了。警卫员回答。
回老家了,为啥?张副军长继续追问。
但是这次警卫员不再说话了,张副军长坐下来,想了一下,突然站起来指着警卫员说,你是不是跟小宋子说啥了?要不他咋能走,娘的,给老子说。
警卫员一看张副军长真动了气,就直说了。是我跟、跟小宋子说,你要是住这,张副军长的老婆就不会回来了。可、可是我也没想他真的会走。
张副军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警卫员,然后扑通一下坐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小宋子走后没几天,张副军长的老婆就回来了。这就对了嘛,他要是在这,我们两口子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张副军长没好气地说,小宋子要是有个啥闪失,我们的日子也没法过。
听了张副军长的话,女人有些呆愣地站着。
这几天张副军长一直在打听小宋子的下落,可是派出去的人回来,都说没找到。去了宋老家大王庄的人回来说,也没见到宋。
更让他担心的是宋在走的时候,还将那把狙击步枪也带走了。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别看平时在部队里宋带着把狙击步枪走来走去的行,可是要是在外面他带着步枪,那可是犯了大忌了。他被处分不要紧,弄不好自己都会被连带着处分了。
半个月后,终于传来消息,宋在大王庄出现了。
张副军长听后赶紧带人驱车去了大王庄。大王庄还是那个大王庄,在夕阳下发出朦胧的色彩。
那天见到宋的时候,他正在后山上端着那支狙击步枪瞄准呢。
当见了张副军长后,宋嘻嘻地笑着说,哥,你咋来了?
张副军长没好气地说,屁,我咋就不能来。说完,他严肃地对宋说,走,跟哥回家去。
宋看了看张副军长说,哥,俺不走了,分给俺一块地,俺就在家种地了。
不行,你是个英雄,干嘛遭那份罪。再说你这样,哥也对不住你。
哥,俺喜欢这样,俺这回真不听你的话了。俺就陪着俺娘了,再也不走了。
宋果真没有跟张副军长回去。张副军长陪着宋在大王庄住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去了。临走的时候,他找来当地的领导将宋的情况说明了,让他们以后照顾点宋。
最后张副军长还跟当地的领导说,宋在战争年代里落下了爱放枪的毛病。这件事,也请当地的领导理解。
当地领导在听了张副军长的介绍后说,这么多年了,大王庄也回来不少家乡的英雄,可是还头一回听说像宋这样的人呢。
张副军长严肃地说,不管咋样,小宋子都是个英雄。你们要像对待英雄一样对待他。要是他在这里有了啥事,你们一定要通知我。
张副军长回到部队后,立刻跟组织上将宋的情况汇报了一下。组织上还算理解,但是担心那支狙击步枪会惹下麻烦。
张副军长说,没事,等过了一段时间,子弹没了,那枪也就成了摆设了。
但是最后组织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回到了大王庄的宋在打完了最后的一颗子弹后,并没有终止他的怪异行为。他在一天夜里又偷偷地潜回了部队,在盗窃军火库子弹的时候,被哨兵发现。在劝阻无效的情况下,哨兵朝他开了枪。
宋是睁着眼睛死的。在火化他的时候,他那雙睁大的眼睛,无论怎样抚摸,都没有合上。
最后是张副军长的警卫员小声地对副军长耳语了一下。
张副军长听后,想了想,便俯身在宋的耳旁小声说了一句,宋的眼睛却奇迹般地合上了。
至于张副军长跟宋说了什么,除了他跟警卫员,再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