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去岁来(散文)

2017-04-07 10:02孔建华
北京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龙灯钱塘

孔建华

袁浦过年!

手握一张硬座票,高高擎起,挥舞着,随欢喜流奋进。火车一路嘶吼,用八言文,大声叫唤:过年回家回家过年……

通往春天的路上皆年客。车厢内外,年天年地,年日年月,年男年女,年长年幼,年胖年瘦,年高年低,年站年坐,年吃年喝,年说年笑,满脸是年,满嘴是年,满眼是年,一身是年。

哐的一声,抖一抖,轻晃一下,刚得平衡,杭州站戛然停住。续倒三回公交车,便是我的嫡嫡亲的故乡钱塘沙上。黄沙桥站下车,一脚踏实,一年到头。

回袁浦过年,是出门在外的种田人一年里极庄重的大事。

回来得好!早先是父亲,后来是母亲,早早地站村口迎了上来。暖心的话刚出口,村口一声熟悉的“砰”!仿佛火星從乐开的嘴掉进胸膛,点旺了胃。

制作逗米糖的“钱塘老人”,把米倒进椭圆形、一端开口的黑铁肚子里,架在火上转呀转,烤到火候,对着粗麻口袋,拉开嘴,砰的一声闷响,爆出膨松的米花,溢出一股熟而甜的米香。抓一把填嘴里,攥两把塞兜里。

米花做出来,“钱塘老人”一勺蔗糖,搁进锅子里,遇热化开,和米花搅匀,压紧切块,就是醇香怡美的逗米糖。还未咬上,涎水馋出,伴糖米花,击中味蕾,从舌尖到胃底快感成一线。

我爱这鱼米之乡的“不同稻香”:稻花香、稻浪香、稻谷香、稻米香、稻草香、稻田香。未能抛得袁浦去,一半勾留是此稻。钱塘无稻,不知袁浦为何乡;钱塘无糖,不知童年为何年。不吃逗米糖,枉做钱塘人。

一户户炊烟,连绵起一串串泡泡云,袁浦坠入爱的年河。灶间的稻草鱼,一条接一条,欢畅地扬明眸、伸鱼腰,扑闪扑闪,每一根“鱼刺都是温暖,咯吱咯吱,打着节拍,唱响《田歌》:油菜花开黄似金,荞麦花开白似银,草籽花开满天星,蚕豆花开黑良心。

奶奶拿出早先备下的净沙,倒进柴锅,翻覆去湿,腾起细浪。

一样样炒货,从边角旮旯寻出,集拢起来,常见的有年糕片、番薯片、老蚕豆。年糕片色浅白,也有带黑芝麻的,和沙子混了,在柴锅里滚翻,忽而出沙,倏而入沙,三两分钟,失水皲裂板结的糕花,润圆起来,欢喜地膨胀,泛起诱人的乳黄白。年糕的醇香,大抵渗透了木头、石头、稻头、沙头的欢情爱意,用钱塘独一无二的草木香诱惑了你的胃,禁不住摸一下肚子,抚慰年糕的魅惑。

番薯片色淡黄又敏感,起初不乐意,好像使了性子,在沙地里背着手,给你怨伤的颜色,黄白的斑里,透着无所谓的神情。待这翻着热浪的净沙,煨暖薯心窝,逸出阵阵甜甜的体香,挺胸收腹翘臀,为悦薯者容,给你饱满的笑颜。捏两片甩一甩,去了烫,咔嚓咔嚓,碎倒在牙床上,薯香随呼气借了这热,扑哧哧直往外冲。这炒货的火候须拿捏准了,一旦过了热劲,薯片不乐意了,顷刻搬上忧郁的颜色,黑色素上现酥黄脸,煳焦味烘烘而起。

老蚕豆是褐色的,遇了热沙,抚摸一会儿,禁不住痒,抖抖身子,将外衣鼓撑起来,像男孩含了两粒水果糖的腮帮。这豆瓣相拥,搂着转着,出了膘肥,慢慢虚胖起来。豆胖子隔着外衣看这朦胧昏沉的豆房,渐黄渐圆渐亮,终于耐不住好奇心,挣破了豆袄,来看这美妙新世界。

两片夹一豆,鼓舞起种田人的味蕾和视觉,盛放在嘴里、眼里,勾引了舌头、牙齿和咽喉,都骚动起来,急着上口哩。

一方水土一方糕花。钱塘糕花温甜如邻家女孩的笑模样。品尝故乡的糕花,仿佛芋艿的稠、南瓜的甜、豆角的清,一起涌上眉眼,酥软了种田人的舌头,向你的食道迅跑。一入故乡的领地,所有的矜持也都抖搂了,一丝不挂地将心捧了出来。

家祭是袁浦过年的仪礼。所谓祭,是托请之意,由一家之长操持行礼,请列祖列宗享这营收,报告年成人事,告慰先人。

祭席设九座,北向三席,东西各三席,每座一副筷子、一个酒盅,筷右盅左,斟半杯老酒,仪程一半,临末再斟些许。主桌菜蔬,应季令时,有什么摆什么,并不考究,一般不少于六盘。下方桌上摆香炉一只,大红高烛一对。年成好时,西侧一块生猪肉、一盆米饭,东侧一条活鱼、一叠豆腐干,鱼头及身贴一块大红纸,边上搁一把菜刀。祭席南侧近前底下放一跪垫。

仪礼开始,父亲或母亲主事,延燃蜡烛,点三支香,用白描方式,极简报上收成人事,祈求人健财旺、平安吉祥。禀告毕,持香拜三拜,插香炉里。家人依长幼序,分别点香三支,有话当说,许了诺言,禀过先人。拜的仪礼毕了,桌前右下方,将新诵念的纸钱烧了,另取一些摆大门口右侧去烧,敬过母亲一系的先人。

待火烬熄了,主事宣告:明年再来过!先松移了座,默念眼前这恭奉的神稳重地踱开,整饬祭祀物品,烛台和香炉移至堂几,换上新置筷、碟等物,一家人享用这祭过的吉食。

子曰:祭神如神在。三十年前所见,钱塘沙上的种田人,对先人极为恭敬孝顺。古钱塘仪礼年年传,老年人笃信不移,晚辈后生默而从之,是一地文脉所系,乡下圣明所依,蕴藏了浓浓的乡情。

钱塘沙上,袁浦地面,历经大唐以来千年续发,20世纪帝制崩塌,国民政府,日据暴恐,人民政府,文化革命,市场经济,和谐社会。种田人家守这祖制民俗,过年家祭,禀告先人,是吾民族有信有守有情有义的种族。此等仰信,此等族群,历千万祀,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百子炮一个接一个,扔上天,响下来,这一声,那一炸,点出灰云天的小喜庆,连连绵绵二十天。小鬼头不惧冻,不怕冷,一脸绯红,鼻涕成绳丝,抽抽又坠坠,三五成群靠靠紧、跑跑开,开心地把太阳牵出云层来。

在这冷冻天、火药味、毕剥响里,种田人的除夕年夜饭,隆重上场了。

钱塘鱼米之乡,稻舟为证,文明数千年,食字大如天。这年夜饭,是天底下一年里团圆圣洁恭敬欢实的一顿饭,年成好,年成欠,一样吃,要吃好。

年夜饭,人人上手,一年一新,我眼见这四十多年,像一件陈年夹袄,褪了颜色,穿了温暖,不在保温,而在念旧,旧得心安;像一坛陈年老酒,埋在地下,除夕取出,不在好喝,而在闻香,香得亲切。年夜饭是每年发的新芽,一年一发,长在了故乡的结实粗壮得抱不过来的香樟树上。

香杉瓦舍时光,寒气由透风的木门、屋顶和檐墙交接处嘶嘶往里灌吹。有一回周围这一片瓦房突地跳了电闸,一下坠入无边的暗夜里。奶奶摸索着点起蜡烛,这一夜透出一种别样的魅惑。

灶台喷吐腾腾热气,沿木质蒸屉同铁质柴锅的接合处,冉冉升起,一家六口身影碌忙,穿走在打着烛光、曳摇探照的雾云里。

点续几条稻草鱼,燃三两根硬柴木,我坐在灶壁角,这一房最红最暖处,脸烤得泛起赤潮。前胸和膝盖是暖的,索性脱了鞋,将冷脚掌伸到灶口,慢慢去了湿潮,脚心痒暖起来,热的快感传送上来,通彻一体的舒泰。抄几个番薯、洋芋艿,埋灰堆里,敷烤出生气,散出甜香,悠悠地萦绕在灶壁角的小天地。

父亲掀开柴锅的大木锅盖,呼喇喇一阵骤雨般的急响,好似天上落冰雹,厨房盈充起肉的浓香。一锅白汤肉,顷刻捉了黑的眼,推开夜宴的软香帷幕。

淡薄了香雾,细致看去,是年夜饭的一道主菜——一只猪头陪煮两只童子鸡。靠近了往下瞅,有肋条肉两刀、鸡肠两串,白汤里泛起一小堆一小堆亮油,色翠金黄。奶奶舀一勺盛碗里,还带个鸡胗,给我一碗,也给我弟一碗,吹开热气,小口啜这宴前鲜汤,肚子像公鸡一般,发出咯咯咯的轻唤声。

熟猪头、童子鸡趁热开拆。我最喜猪头上下颌骨,骨上肉八成熟,最有嚼头。童子鸡的肋下肉,看着十分可喜,一丝丝脉络贯注,层次不紊,撕下一条,拿住了,挑起来,一角蘸了蒸过的酱油放嘴里,小口吃着,做一回钱塘沙上“活神仙”。

还未出灶间,我已三分饱。有这汤肉垫底,一夜不愁。只是亏负了番薯和洋芋艿,闻见烤焦味才想起来,急切里拨将出来,拧开来看,唯余俏皮的小黄心和小白心。

屋外七七八八争先恐后炮仗澎湃,堂屋烛光婀娜多姿,涌出种种无名的颤动,生活被春之吻挑开了。

种田人心中的这顿饭,寓意安定和美好。爷爷说,年夜饭,要团团圆圆,一气呵成,图个顺年。我记了这话,一晚上紧抓两根筷子、一只饭碗,这是不能掉、不能碎的,既要吃饱吃好,又要谨慎合礼,用种田人的虔敬,守护千年传统。

烛光里,一家人的面庞,浮现朝霞的煦暖,驱散了冷风,把人间天上映衬得无比绚烂。有田种,有饭吃,有屋住,合家团圆,这是种田人一年最朴实的祈盼。

年夜饭的座位大有讲究,东首大,北次之,西再次,南为下。奶奶说,旧时女人和孩子不上主桌,往往在另一桌。我记事起,大抵早已不分男女,依长幼坐了。夜已向晚,堂屋的大门开着,和瓦舍外一样冷,从厨房端出的菜,经这冷夜的风覆,热气不消一会儿温凉了。15瓦的灯在风里摇曳,心里充盈的都是欢喜。

许多年里年夜饭吃什么,往往记不得,倒是年年除夕那闹热的气氛,却萦绕在心里。好像一年必得有的一个盛大的仪礼,同时光一样,一年归一年,逝而不返,失了这礼,这一年便总是过不去,而新的一年便要笼在阙如里。谁家的某某回来过年,是一样合乎仪礼的规矩。倒是某一年谁未及时回来,未在家吃饭,记得还十分准确,常在一年才一见的除夕夜被提起的。

夜宴毕,我们节制而有序地坐着,可说是非礼勿动。母亲把赭红色的八仙桌重新整理,端上逗米糖、年糕片、红薯片、炒蚕豆,泡一壶石墓村后山的粗茶,端着白瓷的水杯,闻着茶香,嚼着糕花。爆竹像跃起的孩子,试着去触摸星空,大地跟着略微摇一摇,连片的瓦房沉沉地扯亮除夕的夜,把每一颗人心带着欢笑拖入深处。

吃一会儿,父亲说,分岁了。母亲拿出预备的红包,全家六口,每人一只,用闻家堰的喜庆红纸,包一张平整的角票,画面是劳动者的盛欢。

大年初一,一早起身下床,穿戴整齐,先给爷爷奶奶拜年,出门去,依了风俗和虔敬,拜年拜到正月十五。我这样的小客人,每进一家,常得一杯糖茶,其实是蔗糖或白糖的甜水,没有茶叶,喝了茶,吃过饭,或住一宿,一站一站走亲戚。

杭州乡下拜年,路上遇见来往的熟客,大抵带一只大包,包里方方正正摆了闻家堰的糖包。糖包上一律压一张红纸,用黄色的绳子方正地绑好,纸上有“白糖”“红糖”字样。还有萧山的麻酥糖包,也是方正的,拆开是一个个长方形的小纸包,像一块又一块微缩的砖头,只是颜色像芋艿磨的粉。一家的亲戚,各人也似了然于胸,拜年的日子大致固定,依了各家成年男女的社会关系,一家一家走过。

兄弟姐妹多的,叔伯兄弟多的,午饭在这家吃,夜饭在那家吃,也都是轮流着来。譬如上年在邻家大房吃的,这年该在二房吃了,轮到的以为是一桩喜事,像节日一样对待。排在下一年的,也都早早地在心里预备了,至于这夜饭的菜蔬,也都提早想好在了心里。正月里准备夜饭的,也不限于这一家,邻近各家的女人,也都一起上手帮衬。

近前的邻居,父亲的小弟兄家,附近村落走走就到,极有趣的。拜年吃饭,最恭敬的是老年人,见了莫不亲切,促膝叙旧。青壮年喜闹热,见面搂了肩膀,兴奋莫名,大声说着话,旋即支起一桌,打一通纸牌或麻将,抑或下几盘棋。孩子们在地上掼辟纸、抽旋陀螺,一样样引人起兴欢笑。

我家嫡亲,往往住得远。正月初二开始,坐船过江,步行、骑车或坐车去闻家堰、大庄桥、义桥、高桥、渔山等处,各处语言不同、风俗相异,礼节却无大的不同。亲戚往往这样,越走越近,越远越亲,拉半天手,走时唏嘘留恋半天,也莫不怀了期待,来年再会。

袁浦过年,初三四里,龙灯竹马相继上场,唢呐、小号、大鼓一通喧响,桥头孩子们一阵骚动,一路跑一路喊,龙灯来了!龙灯来了!

六号浦两岸,立时沸腾起来。乡民们从屋里涌出来,下棋的、聊天的一时停下来,聚集在浦两岸。打牌的一时还停不下来,捉到好牌的握紧了高举着,牌不好的借机掼桌上,一边高叫着:收了收了!

八个青壮年,举一条金黄的稻龙,上下游弋,穿进了村,打头的举一盏灯笼,挎一收红包的皮袋。龙后随一支乐队,对着天空、民居、田野,又吹又打,呼唤春天。

这稻龙,俗称掼龙灯。我以为,这上下翻腾飞沙走石的,是要抡出一条希望的路,除旧布新的缘故。龙头、龙尾各一,龙身十余节,节之间灵活善变。龙灯从六号浦南身东岸头排穿进,从北头穿出,再从西岸北头穿进,南身穿出。凡开了门,点了蜡烛,得了允许,一家一户,一层一层,挨屋绕一圈。青壮年们使足气力,一刻工夫,冒一身汗,替换的后生,接举过龙,秀一番身手。一条龙,三五日里,排场阔大,游行在村,这农历的新年想必也将风调雨顺。

竹马紧跟龙灯,黄布伞打头,摇摆着进村。通常五六骑,竹马由竹篾扎出骨架、糊了彩纸,装饰俏丽,引来浦沿两岸女人和孩子好奇地张望。骑竹马的手扬马鞭,节奏舒缓自如,如意词且行且唱,唢呐锣鼓叮叮咣咣。《竹马调》说:正月十五闹元宵,龙灯竹马来热闹;热热闹闹田稻好,一年四季步步高。竹马的音乐,多是地方曲调,寄托了美好祝愿。

戏文以黄梅戏和越剧为主。印象最深的,是越剧《红楼梦》唱段: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这一段,一年四季常唱不歇,百听不厌,进了乡音。搭了戏台唱的戏文,只有富裕人家请得起,或一家单请,或几家合邀戏班来唱。母亲爱看戏文,不仅在村里听,也到邻村去听,可背下几段常听易记的。

嚼着糕花,看龙灯、听戏文,正月七跳八跳,闹过元宵,在外求学或谋生的四散了去各奔前程。

吾回去得!过去是父亲,现在是母亲,站门口,看我坐车远去,从门口站到浦沿路中央。我扭身看寻,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越远越小,脑中的影像卻总是不小的,似乎愈放愈大。

车过九溪,眼前翻过香樟树,暂抛袁浦去。

手里举张硬座票,亮一亮,随落寞的人流挺进火车站台,向北去了!

(标题书法:高乔云)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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