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拍摄过南极、北极的野生动物摄影师顾莹,用极端的生命体验方式为我们带来了地球第三极——青藏高原可可西里的影像,同南北极的影像相比,这里展示的画面显得更为干涩和凄厉,然而这就是真实的自然。2014年年底,可可西里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工作正式启动,作为可可西里申遗特邀摄影师的顾莹,以大量的视频、图片给我们展示了那里的生态现状。
——编者
Q:第一次到可可西里你看到的情景是什么样的?和你想象中的有什么不同?那里的生物现在是如何与我们人类的痕迹相互适应的?
荒原、原生态、遥远的距离……一般来说,这应该是人们对可可西里的印象和感觉。但是,二十几年前围绕盗猎藏羚羊话题在媒体上的报道,以及现在川流不息的青藏公路、电气化铁路的建设,都让可可西里变得似乎不再遥远。
我第一次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腹地是为了拍摄藏羚羊产仔,当时对栖息在那里的藏羚羊生存形态全然不知。车子在荒原上行驶,我们看见很远处一阵尘土飞扬,随行的工作人员告知那是藏羚羊群发现我们后绝尘而去,而我当时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们。
藏羚羊对人类的“草木皆兵”或许源于二十多年前盗猎者对它们的屠杀,使得它们产生了对人类惧怕的基因。所以在后来的隐蔽拍摄期间,我要求自己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声响。曾经有一次刮大风,把不知哪来的一小块白色泡沫板吹起来,结果藏羚羊全部吓跑了。
后来去拍摄藏羚羊迁徙,由于藏羚羊产仔前后不得不两次穿越青藏公路和铁路,在可可西里的青藏公路两侧,藏羚羊们却变得稍稍“胆大”起来,那时它们对人类活动的接受程度就大得多,有时它们也会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在繁忙的公路两侧吃草,这时它们与人的距离会相对较近。这应该也与这些年保护区工作力度加大,人们对藏羚羊保护意识普遍加强有关。
在这里我要提到一个现象,像电影《我们诞生在中国》中,一厢情愿地将动物人格化、进行娱乐化的演绎,比如金丝猴宝宝嫉妒父母宠爱妹妹而“离家出走”、丹顶鹤飞越雪山之巅(世界上唯一可以飞越喜马拉雅雪山頂的鹤是蓑羽鹤,而不是丹顶鹤)等,这些与野生动物生存法则相谬的叙述,不仅起不到启蒙作用,还会使人们误读动物、误解动物生存现状、谬种流传。尊重动物的野性,就像尊重现代人类社会的法律。
Q:你曾在南极、北极拍摄过大量打动人心的瞬间,但你说:“到可可西里拍摄,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为什么这么说?
可可西里拍摄地的平均海拔在5000米左右,比西藏同样海拔的地区空气更加稀薄,因为那里的植被相对更少,所以可可西里大部分都是无人区。也正因如此,让可可西里成为青藏高原野生动物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在那里拍摄,需要抗高海拔、高寒的能力与体力,更需要人的热情与耐力,很多摄影师都承受不了在那里进行长期的拍摄。我在可可西里也碰到过一些摄影师,但他们大多数只在那里拍几天就离开了。
可可西里生态系统脆弱,自然环境严苛,不存在开辟成旅游区的条件。按保护区规定,行驶在青藏公路上的各种车辆都不能擅自开下公路,所以在那里绝不会遭遇旅游团或摄影团。可可西里的拍摄条件正符合我的性格,可以让我全身心投入,甚至忘我。艰苦的环境从来不被我看作是困难,越是艰苦越让我觉得有挑战性。走过全世界很多地方,我最终发现可可西里是最适合我的,并且是在自己的国家,在那里拍摄,既是工作又是创作,有时甚至是一种探险,这是我所喜欢的。
Q:和南、北两极相比,可可西里的拍摄有什么特殊性?这些关于可可西里的影像,你更多的是想传递什么样的信息?希望它们给社会和受众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些影像目前起到了哪些作用?
在“三极”的题材中,相对而言,南、北极都是比较容易拍摄的,那里听起来环境严酷,但其实组织者安排得都很周密,都是非常成熟的线路,并且有专业的探险公司提供后勤服务。说实话,只要肯花钱,任何人都可以到南、北极去拍摄。但是,可可西里不一样,那里是无人区,也是禁区,进入都需要经过管理局批准,拍摄时的一切后勤所需、遇到的困难更多是靠自己去克服和解决。
冰天雪地的南极与北极,人类在那里肯定不能常态化生存,而那里的动物也是通过自然的选择,经过千万年对环境的适应进化而来。但不是说北极熊与帝企鹅在那样的环境里就可以优哉游哉地生存,当今很多影像都让人们误读了北极熊和帝企鹅的生存现状,而事实上它们的生存一直都面临着很大的挑战。所以,我的南北极影像,就想给人们如实转述,在属于它们自己的自然环境下的野生动物生存之不易。
在可可西里,因发展需要电气化铁路、公路、高压输电线,甚至未来还要建高速公路,这都是那里的野生动物不得不面对的。可可西里本来不适宜人类居住,是野生动物的栖息地,如今人类喧宾夺主,在自身的开发、开拓过程中往往牺牲了自然生态。我希望自己拍摄的这些可可西里的影像能够引起人们重视——发展决不能漠视不断被蚕食的自然环境,如果人类一意孤行,必将自食恶果。目前,我拍摄的资料在可可西里的申遗片中被大量使用,起到了非常有意义的作用。
Q:在可可西里拍摄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保护区里的工作人员日常工作生活状态是什么样,他们和动物之间是怎样一种状态?
尽管不在乎困难,但是到无人区拍摄,必要的生存保障需要在动身之前事无巨细地考虑好、准备好。拍摄藏羚羊产仔是在夏季,要深入到无人区腹地。茫茫荒原的无人区没有路,一般人想象不到在那里行路难的情景——处于冻土带的可可西里,夏季时上面的含水土层融化变得松软,再遇到雨后大片大片荒原都是泥沼,行驶的汽车随时陷入泥泞难以行进,要靠人力在这样高海拔的环境中挖,这样的情况一旦出现,几个小时,甚至一天都不能动弹。拍摄时,我从早上五点半到晚上九点,每天十几个小时在帐篷里不能出来,所有的行为都在帐篷内进行,我会准备一个大塑料瓶和塑料袋为了方便,为减少上厕所次数,我甚至不敢喝水。为了不干扰它们,连续多天我都是睡在车里的。在拍摄地域周围,据统计有几十只棕熊和狼等肉食类动物,它们是维持可可西里生物链的关键环节,它们的存在可以控制藏羚羊种群数量,保护可可西里的植被不被食草类动物过度啃食。但是,它们的存在对我的人身安全也是一种威胁,并且使得我的饮食受到限制,不能吃有味儿的食物,否则它们就会寻味而来,藏羚羊看到天敌就会逃离,拍摄就无法进行。
保护区工作人员平时的工作、生活都异常艰苦,尽管大部分保护站都是在青藏公路旁,但与城市的距离都相当远,每一个工作人员不仅不能天天回家,在进行保护区巡护时还要露营在无人区,离开公路就没有通信信号,遇到困难都要自己克服解决。2016年就发生了在巡护时车陷泥沼、无法联系外围救援,失联几天的危险情况。那里的用水困难,平时只能保证饮用水,没有洗漱用水。
可可西里目前正在进行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工作,2016年,联合国负责评价的工作人员到可可西里考察,在看到记录保护区工作人员的影像后被感动得落泪。那里的工作人员对待工作热情都很高,对可可西里藏羚羊及其他物种的保护工作非常认真,每年藏羚羊产仔后都会出现被遗弃的幼崽,它们被及时送到救助站得到悉心的照料。工作人员里有很多人都是在那里工作了十多年,在和他们的交谈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他们对可可西里发自内心的热爱,如果不是这份情感,十几年在那样的环境中工作是很难坚持的。我希望通过这些影像,能够让更多的人关注他们的工作,也希望国家能为此多投入一些,让他们的生活、工作条件有所改善。
Q:一个合格的野生动物摄影师应该具备哪些素质、品质?如何在“获得美丽的影像”和“科学地拍摄”之间取舍平衡?
一说到摄影大部分人就联想到它的艺术表现性,甚至把它与传统艺术审美画等号,很多人都忽略了摄影现代性特征。摄影在新闻传媒、商业、科学、社会管理等领域有着不可低估的用武之地,在社会多方面发挥作用,这也是摄影有别于其他艺术门类的最大特点。而今,“美丽”的动物影像早已泛滥成灾,舍真求美的動物影像成了动物摄影的主流,其主要目的就是满足传统的审美需求,很多野生动物摄影爱好者对“美丽的影像”趋之若鹜,而这种守旧、固化、狭隘的审美是对动物摄影的极大误解。
这类摄影并不去关注动物的生存状况,只把动物作为图式上一个审美的元素,遵从画意摄影的模式,与野生动物摄影的本质南辕北辙。动物作为与人类在地球上的生物共同体,它们的存在于自然、于生态、于人类生存都至关重要。所以在野生动物摄影过程中,首先是让动物影像成为一种实证,影像的媒介功能是传递信息,一件摄影作品上所提供的信息的效果和质量,可以衡量出一位摄影师的综合品质。科学既是记录动物的方法,也引导人们如何正确认识动物。不是单纯“美”的动物影像就吸引人,只要用心观察,全方位记录它们的生活形态,其影像同样富于魅力。
我拍摄的《角落里的生命》中,鲜有追求唯美的画面。在特定的地域环境下利用镜头语言,形成的特定的影像图式,可以在知识层面上提供一种较新的观看经验,并能引导观众对野生动物生存环境的认知——睡着的帝企鹅喙上结出冰锥,成年帝企鹅护着幼崽挺立在暴风雪中,还有那幅,俨然屹立的墓碑一样倒毙在暴风雪中的帝企鹅幼崽……这些都吸引了很多观众驻足观看。
吃苦耐劳、安于寂寞是野生动物摄影师最基本的要求,要有“苦行僧”的精神、专业的知识,以及对生态环境保护的责任与热情。另外,对野生动物摄影要有一个正确的认知。在这些年的野生动物摄影中,我总结出一个简单的方法:“偷窥”。不惊扰野生动物,是野生动物摄影师的最基本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