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
1987年,三亚还是一个闲适偏僻的渔镇。城区只有一条解放大道,路面是花岗岩石板铺成,两侧有密密的苦栎树。河流把三亚隔成三个半岛,河西半岛最繁荣,一侧面海,海边有大片木麻黄林和仙人掌。面河的一侧则生出茂密的红树林。
河西的母亲常责骂不听话的女儿时捎上一句恐吓的话:“不长进,以后就嫁河东去!”我年少时,听得耳朵都快生出厚厚的茧子。
河东半岛人烟稀少,多是河西混得艰难的,就坐船到对岸去砍仙人掌辟一片空地盖房生活。他们是三十年前三亚最窘迫的居民,时常撑船过岸,以自晒的河鱼干交换生活必需品。
谢茂东家,是河东制鱼干最出名的人家。我母亲常在清晨六点,领我到码头去,等他家每周一次的出摊。去得多了,就结识谢茂东。
他后来和我念同一间中学,没办法,罕有打小就帮衬父母生意还能功课出色的孩子。三亚只有两所学校,河东一中聚集了功课极好和家境优渥的学生,河西二中尽是混子和家境普通的少年。那时河西虽富,脱不了市井之气;河东清贫,却造就一所宁静治学的学校,富人都把孩子送到对岸去。谢茂东考不上一中,沮丧了很久。
河西到河东之间,有两座桥,最古老的那座,谢茂东时常用自行車带我穿行其上。有传言说我们两个在早恋。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谣言成真,并天荒地老。而事实是,谢茂东载我去对岸的一中,只是为了每天傍晚看一眼他喜欢的女孩。
后来谢茂东真和那女生在一起了。他们就到河西来约会。她原本住河西铁路旁,那是日据时期日本人修的铁路,铁路两侧有两排长长的铁皮屋,那是纯粹的外地人居住区。
阶级观念无处不在,即便是远离内陆的偏僻渔港三亚,也分河西河东以及外来人。谢茂东的母亲并不反对他早恋,她是看不上那不会说方言的女孩子。她对谢茂东说:“汝想伊进门,除非河东的仙人掌和树都被砍光。”河东有一望无际的仙人掌丛和酸豆林,谢茂东砍不完。于是他和女生躲进河西的海防林里。
那年我16岁,常在离他们远远的地方捡贝壳等他们回家,一颗心仿佛泡在咸涩的海水里。在谢茂东眼里,我是义气十足的好朋友,是他爱情的掩护。他忙着谈一场备受阻碍的恋爱,怎么能发现我喜欢他这件事。
谢茂东的母亲不喜欢他的女朋友,却很喜欢我,总是托他带新鲜的河鱼给我。我母亲察觉异样,出力地刮着鱼鳞,自言自语:“河东人想讨个河西老婆,简直发白日梦!谁会为了多吃两口鱼把女儿嫁去河东!”于是她再没去光顾过谢家。
偏见正如我父亲喜欢的一种海洋甲壳动物,没有孤立存在这回事。那种海洋动物叫鲎,流着蓝色的血液,总是一对对被捕获。台风季轻易看不见它,我父亲很失落。三十年前的海岛居民不懂环保这么深奥的词,但是他们这么做:不轻易砍伐海防林、不在繁衍期捕鱼。
也是在我16岁这年,三亚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台风。台风来前,我父亲用木条把窗户钉上。台风过后的海岸就像童话,深海处的海产遍地都是。人们都蜂拥去捡螺,清洁工把无人问津而即将腐烂的海参归整到一起当垃圾运走。
其实年年如此,但不知为何,那年我格外伤感。大概是因为我发觉,河西半岛早已不胜负荷,新近暴富的人开始涌向对岸。而我和谢茂东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然越走越远。
失恋
之后几乎有十年,三亚好像睡着了一样。河两岸随处可见一些建了一半停工的楼宇。
上世纪90年代初,房产热潮侵袭这里。如果谢茂东的母亲还活着,就能看见仙人掌丛在河东绝迹了。一个物种的昌盛大约需要数十年乃至百年以上,而衰灭却只用短短数年。新大桥修好时,不少河西人是第一次步行过对岸,看着崭新的街道和楼宇,河西人忽然第一次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
谢茂东那时刚经历丧母之痛,无心感觉个中微妙。我母亲不再反对我们来往,甚至留他吃饭。他依旧用自行车送我回家,有时在路上遇见他前女友——他母亲过世后,他忽然发觉不爱她了。有一天,谢茂东吃着我用蟹钳剥好的螃蟹,问我,不觉得螃蟹一旦吃起来不费劲了,和馒头也没什么区别吗?
最消磨一段少年情感的,并不是苦难,而是无所事事。有一种犯贱是青春特有的品性,几乎无人能逃。
那几年很快过去。我母亲两鬓生出白丝,她开始懒得絮叨我的情感归宿,她更多的时候都在抱怨过去一块钱就能买到的大眼鲷,要花5块了。相较而言我父亲的心情更差些,他再没在家附近的海见到过鲎。活过了四亿年的蓝血海洋生物,终于从这片海域消失。
于我没什么影响,我母亲不再抵触我和他来往,这大概是时光予我最大的馈赠。一天,谢茂东问我,你是不是一直喜欢我?他严肃得仿佛已经准备好随时拒绝我的姿态。我望着他,飞快回他三个字:“神经病。”然后转头就跑,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那晚我在河边哭了很久。我想起起那沙滩上一遍遍写下的:我喜欢谢茂东。海浪总是唰的一下扑来吞没掉我卑微的暗恋。
我想谢茂东和我爸说的三亚这座城一样,是个没准备好承担什么的雏儿。
这城当时的喧嚣已经像一个巨大的泡泡。没多久,坊间流传最高的那座未完成的楼,老板卷款逃出境外。
多米诺骨牌倒下后,是一片死寂。
改变
那是三亚最安静的十年。虽然城中矗立着一道道烂尾楼形成的城市伤疤。
渐渐有游人来到这里。河西海湾的背面,有着一片比三亚本身更著名的海域。古时把它叫做世界的尽头——天涯海角。三亚在古时专门用来流放逆臣,逆臣到了世界的尽头,估计只知感叹身世可泣,无心留意美景。到后来,三亚因天涯海角而重新声名鹊起。
警专毕业后,谢茂东就在天涯海角当片警。那时的片警一副便衣打扮,毫无架势。谢茂东寄照片给我,照片里他骑在警车上,一只踩油门的脚上还套着夹脚拖。后来,谢茂东在那娶了个小镇姑娘。他寄给我的照片背面,写了一串数字,是呼机号。我没有呼过那个号码。再过几年,他的妻子去世。我在桥上见到他时,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见到的是那个考不上心仪姑娘学校的少年,那张同样因痛苦而抽搐的脸。这张我曾经那么喜欢过的脸。
我拍他的肩,不知该说点什么。和我一道成长的少年,时间从他身上滚落,我看见他眉眼间的皱褶。他抓住我的手,跟我一起去北方吧。他口中的北方,是深圳。三亚在赤道上,没有比它更南端更热的城市。谢茂东还没发觉,时光是怎样改变了他,就同样改变了那个仰慕过他的女孩。他的手心很热,微微出汗,我却很平静。
曾经费尽心机的喜欢,喜欢时以为会天荒地老,也有那么一天,突然就醒了,转身了,告白一转眼就成了告别。这就是时间带来的变化。
时间
我拒绝了谢茂东,去了更北的城市——北京。
我母亲惊恐万分,在她眼里,北方是野蛮混乱的。有意思的是,我出去以后,但凡听说我来自三亚的,多数都提及野蛮和混乱。偏见从来无处不在,有人的地方,就有傲慢。后来,谢茂东来看过我。梳一头油光锃亮,西装革履。少年谢茂东,已湮没在时间的河里。
他预备返回三亚。
很久以后,我从母亲口中得知,谢茂东成了三亚出名的房产策划,毁誉参半。
相隔二十年的时光,我又站在河西河堤上,河道仅剩对岸与从前相比锐减的红树林。河西原有的海防林彻底消失,海边的贝壳沙滩带化为乌有,沿海线建起成片的高层海景公寓。两岸修了许多桥,谢茂东指着河东告诉我:“新城区已形成。”
我忽然想起少时我和谢茂东两人,躲在河对岸的一中门口,等那个女孩放学前,怪腔怪调合读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两人笑作一团。
我多么希望,小城遗世独立,那些粗犷却稀有的瑰丽风景封存在我的记忆里。谢茂东和我,我们对这城的观感,就和我们之间的情感一样,渐行渐远最终背道而驰。
后来我母亲说,多彪悍的台风,都无法再现当年海滩盛景。我带着我父亲,去了远离三亚的一个沿海小镇,在那里,他得以再见三亚见不到的鲎。
大约时间这回事,最终是童话变作了传说。
爱人和故乡,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