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唯一者”到“超人”

2017-04-05 08:23刘森林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扎拉斯特拉神性

刘森林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从“唯一者”到“超人”

刘森林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施蒂纳的“唯一者”受到青年黑格尔派特别是马克思的批判,“唯一者”没有了普遍性、本质性,却仍然富有神圣性,仍然是不现实的。它不仅没有马克思意义上社会的现实性,缺乏社会基础,也没有尼采意义上自然的现实性,缺乏本能、大地的根基。把非凡性与现实性融通起来,认非凡的“超人”为具有现实根基的、开辟新文明的主体,就是“唯一者”通向“超人”的逻辑。施蒂纳和尼采都从个体意义上理解非凡性、神圣性,而赫斯与马克思则从类、社会意义上理解非凡性、神圣性。达到最高程度的启蒙,不受任何蒙骗,是“唯一者”、“无产阶级”和“超人”的共同特征。而现实性、高度的责任与对他者的关怀,不但拯救自己还要成全他者,才是“超人”及“无产阶级”的特征。某种意义上,“超人”既吸收了“唯一者”又吸收了“无产阶级”身上的优点,是“唯一者”与“无产阶级”的某种结合。

唯一者;超人;施蒂纳;马克思;尼采

从唯一者到超人,是一个牵涉到施蒂纳、马克思与尼采的题目,甚至还会涉及到其他青年黑格尔派的成员们。施蒂纳的“唯一者”所带出的问题既强烈刺激了马克思,又明显影响了尼采。但马克思对施蒂纳的大篇幅回应没有及时出版,后人也不重视;尼采又处处提防着被人认为与施蒂纳有关系,致使这个问题少有人问津。马克思与尼采虽然也有共同的熟人圈子,比如曾跟马克思非常熟悉的布鲁诺·鲍威尔,曾得到尼采肯定,被尼采视为“是自己除瓦格纳、布克哈特和凯勒之外惟一的读者”,但可惜两位伟大的思想家没有发生直接的关系。*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51页。然而,1855年底1856年初,马克思曾对恩格斯提出鲍威尔来伦敦时请老熟人吃顿饭的提议不甚热心,认为这个鲍威尔长时间思想没有进步,但他还是见了这位老熟人。*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人民出版社第一版,第497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第一版,第6、15页等。就最年轻的尼采而论,他与马克思、施蒂纳的关系都被有意识弱化;而从最年长的施蒂纳角度看,他对马克思和尼采的思想刺激、影响都无法隐去。因为施蒂纳与马克思的关系已在中国得到较广泛的重视和讨论,而施蒂纳和尼采的关系则少有人重视。本文把讨论的重心放在从唯一者到超人的思想转变逻辑上。

在此问题上,马克思的思想是其中不可绕过的重要环节。我们这样做的原因,除了尼采故意不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及施蒂纳,唯恐自己与施蒂纳扯上什么关系的缘故之外,还因为中国学者目前还主要是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范围内讨论施蒂纳。而实际上,施蒂纳的思想影响明显超出了马克思主义范围。与其把尼采拉进青年黑格尔派范围,不如拓宽思想史视野来解决这个问题。正如洛维特指出的:“人们经常把施蒂纳和尼采进行比较,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即断言施蒂纳是尼采取得自己武器的‘思想武库’。”人们的如下猜测是有道理的:“尼采之所以像奥威尔贝克所说的那样‘节俭地’使用对施蒂纳的认识,恰恰是因为施蒂纳吸引着他,同时又使他反感,而且他不愿意被人与施蒂纳混为一谈。”*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第252页。“吸引”意味着认同与一致,而“反感”则意味着不满与嫌弃。那么尼采在什么地方认同什么地方嫌弃施蒂纳呢?

一、唯一者的缺陷与特点:孤独的世外人与无力的愤青

施蒂纳傲气十足地看不起其他青年黑格尔派成员,以为他们仍在追求神灵,即便像费尔巴哈那样以感性的人替代神,那个所谓“感性人”仍然是神。在施蒂纳不知晓虚无主义问题严重性的意义上(彻底感性化不就是虚无主义?),施蒂纳是对的。而在人即使感性化也不能完全放弃超感性维度的意义上(上帝不能完全丢弃!),费尔巴哈也是对的。

费尔巴哈说,施蒂纳批评他废掉上帝和主词,却“把属神的东西保留下来,小心翼翼地存留了上帝的各个宾词”*《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420页。,他认为无可厚非:保留属神的东西、上帝的宾词“无可争辩”、“应当保存”。因为,泛神论之后的“上帝”是一切,存在于一切之中,光、力量、美、智慧、意识、爱、本质都是上帝的表现。人和自然也是!这也就是说,人本身之中就蕴含着神性,人就是一种神性存在物。所以,费尔巴哈说,“人就是人的上帝”这句话就是表明了人对自己的信仰,对自己的内在神性的向往和肯定而已。或者说肯定“人里面的超乎人的力量”。对基督教的剖析说明,上帝的神性其实是人的,“属神的东西并不是属神的,上帝并不是上帝,而只是那自己爱自己(并且还是最高限度地自己爱自己)、自己确立自己和自己确认自己的属人的实体”*《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422页。。人承认上帝是以上帝必须承认人为前提的。批评黑格尔的费尔巴哈跟黑格尔一样,承认人身上有神性,只是不同意黑格尔那种人性与神性、人与神的和解策略,不同意把人身上的神性独立发展为高于人的神,反而主张把人身上具有的神性还给人本身,不要把自己内在的神性外化为一个脱离自己的实体,外化到“上帝”身上。其实,他对神性的向往只是表明他还有渴望成为的东西,那个“我现在还没有成为的、但我一直渴望成为、努力要成为的那个东西,便是我的上帝。”*《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422页。人借助于这样曲里拐弯的方式实现自我确认,没有必要。干脆直接确认自己最好。而自己对自己的直接确认,就意味着不再采取本质与非本质二元对立的方式来完成对人的肯定,没有必要先把自我分裂为本质与非本质的两个层次,然后再致力于完成从非本质存在向本质存在的艰难过渡。所谓告别形而上学,也就是克服这种本质与非本质的二分,把神性存在与非神性存在的二分融合为一个内在统一体。“人”不再借助于外在的“神”,也不借助于外化的“物”等实现自己,而是把这些“神”、“物”等中介存在纳入到自己的存在结构中来,使人直接为自己存在,而不再为某种神存在,不管这“神”是超验的灵神还是世俗的物神。无论如何,外在的“神”必须去掉,因为它肯定是内在神灵的外化或投射,应该把这个本属内在的神性维度和内涵重新回收回来:也就是把一切“神灵”收回人的内在性之中,使神性维度内在于人本身之中。这属于“物归原主”、“神归原位”。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费尔巴哈说,施蒂纳没有读懂的《基督教的本质》一书的核心就“正在于消除本质的‘我’与非本质的‘我’之间的分裂,正在于把整个的人,从头到脚,加以神化、也即加以肯定和承认”*《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423页。。神化就是承认“人”中含有超验的神圣维度。“人”不是随便的什么存在,而必须具有超出世俗经验的超验性质。在这个神化之中,就清晰地包含着对人本身神性的肯定和确认。甚至这种确认就是“个体的属神性乃是宗教之被暴露了的秘密”的表达。

争论的关键在哪儿呢?

其实,不仅从马克思和尼采的视角来看,就是从费尔巴哈自己的角度来看,施蒂纳的“唯一者”也仍然是一个神!不但因为它仍然没有立足大地,不从实际出发;而且,唯一者的内在“唯一性”不也是一种神性吗?费尔巴哈特别指出这一点,认为施蒂纳也是主张人的神圣性的。在我们看来,施蒂纳告别一切对物质、精神性存在的崇拜与占有,充其量只是告别了对普遍性、本质性存在的推崇,并不见得是告别了对神圣性存在的追求。神圣性与普遍性应该没有固定和必然联系:祛除普遍性、本质性,不一定就能祛除神圣性。施蒂纳做的是拼命祛除普遍性、本质性。唯一者对古代人、近代人、自由者的超越,可说意味着对普遍和本质的超越,并不意味着对神圣性的超越。人不再被固定在一个普遍理念上,就不是本质性的。只要每次人的占有都是一次性的,就不再跟本质性具有本质关联了。

只是这种神性不同于传统的神性,即固定和永恒的神圣性。施蒂纳只是否认“人”身上传统的神圣性。在肯定个体性及其神性问题上,施蒂纳与费尔巴哈的差别在于:人性中是否存在一种固定的、统一的神性?费尔巴哈认为有,而施蒂纳的“神”已经无限片段化了,不存在固定和统一的神性。但共同点是:费尔巴哈说,“唯有否定上帝(……),才能够肯定个体,并且,唯有在感性之中,才能够真正地掌握个体性之意义”*《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423页。。个体是绝对的。但基督教正是“从整个阶级或类之中只特选出一个唯一的个体,使这唯一的个体跟所有其余的个体相对立,成为神圣不可侵犯”*《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425页。。个体是平凡的,在这一点上与其他个体同一,没有什么不同。把个体非凡化就是神圣化,就是唯一者的逻辑。“类”意味着对他人(别的个体)的承认和肯定。延伸到马克思那里,其实就是对社会性的肯定。费尔巴哈没有走到马克思的程度,但意思是一样的。

“谁不用类来代替神性,那谁就会给个体留下一个空虚,这个空虚不可避免地仍旧会被关于上帝的观念,也即被关于类之被人格化了的本质的观念所充满。只有类才能够同时废掉和替代神性与宗教。”*《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429页。

在“类”身上寻找人的“神性”,费尔巴哈的这一策略被马克思批判性地继承了。马克思意识到费尔巴哈的“类”是一个无声的、静止的东西,而不是不断增长的由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所驱动的东西,转而把人身上的“神性”转给具有特定品质的一个阶级(无产阶级)。而这个阶级之所以具有“神性”,不是因为什么别的东西,恰恰是他所具有的生产力和改革生产关系从而不断推进历史的进步要求的能力。也就是说,“神性”来自社会性;而且不能静止地、随意地赋予所有人,只能赋予那些对历史进步感兴趣、承担历史进步使命的那类人。这是马克思的创新。尼采却在马克思确认的这种非凡的创造力之中读出一种平庸性,最后重回施蒂纳的思路,在个别人身上确认这种超凡性。这就是以单个人形式存在的“超人”的非凡性。只是,尼采的超人和施蒂纳的唯一者相比更缺少普遍性,向更少人开放,对启蒙的要求和技艺却更高。

二、现实性:通向“无产阶级”和“超人”的路径

虽然都是从“类”、“群”的角度确认人的神圣性,但费尔巴哈对施蒂纳辩解在人身上“把属神的东西保留下来”无可厚非,不如马克思批评施蒂纳的“唯一者”根本不现实更切中要害。可惜马克思主要是从社会性维度上分析施蒂纳所缺乏的“现实性”,虽然原则上肯定了但没有切实展开另一种维度上的“现实性”,即自然、本能维度上的现实性。这个后来由尼采展开的维度,费尔巴哈本来完全可以展开的。但费尔巴哈被施蒂纳的闷棍打蒙了,自己手中握有的武器不但不会用甚至都意识不到!

与马克思一样,在尼采的眼里,施蒂纳的唯一者同样不现实,甚至更不现实。不但是因为“唯一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本能、意志上的自然限制,更是因为“唯一者”也没意识到启蒙的边界: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和接受最高的启蒙,更多的人不用说自己达到就是接受这种启蒙也是缺乏能力和基础的。即便他们具有愈来愈厚实的社会基础和条件,也是如此。在尼采的眼里,社会性基础即使再丰厚,那些第二、三层次的人也没有能力和胆识承担重任,而只会习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和自由主义社会给他们提供的舒适、简单和保障。社会制度的完善不是驱使他们提升自己,反而驱使他们日益地平庸化。在马克思针对施蒂纳创造性地发挥出的社会现实维度之外,尼采更坚持自然意义上的现实性。

但对尼采的强横式解释恰恰是用“唯一者”的逻辑冒充“超人”,认为“超人则是反乎现实的人所有的一切的人”*姜蕴刚:《超人与至人》,载邵元宝编《尼采在中国》,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88页。。这显然是以施蒂纳来诠释尼采,把“超人”视为不现实的人。作者总结的“超人”的六个方面似乎都不怎么切中要害。*同上书,第489-490页。其实,“超人”首先是对自己和他人的自然基础充分自觉的人,是费尔巴哈特别强调的某种“自然”人,仅从字面上看,尼采是肯定费尔巴哈的自然原则的,虽然两者其实有很大不同。

继续着马克思的思路,尼采所强调的现实性的表现是:回归自然。这是对施蒂纳“唯一者”的最大纠正。这种纠正表明,“唯一者”过于孤傲了,以一个彻底启蒙者的洋洋自得与其他人隔绝在一个没有或极少同伴的世界里。唯一者肯定是看不上还在追求物质圣物或精神圣物的各类人的,因为这些人明显是尚未完成启蒙的人,是还在崇拜外在神灵的人。于是,“唯一者”与尚未达到自己水准的异类没有和谐的合作关系,却很容易产生隔阂与轻蔑,使得唯一者显得异常孤傲,在改变和影响世界方面显得无力。尼采的超人明白,庸众是根本达不到真正的启蒙的,他们永远在使用“神圣的简单”(即形而上学)思考世界,用一种简单的、单纯的形而上学想象应对复杂的现实世界。所以,真正看清这一点的超人面对庸众起码得带上形而上学的面具,放低身段与人们打成一片。在马克思以哲学改造民众,提升其为合格的历史主体(无产阶级),致力于通过把哲学现实化然后再把无产阶级提升到哲学高度的地方,尼采放弃了对一个阶级民众的启蒙训导,而仅仅转向对“未来哲学家”的塑造和期待(哲学工匠和哲学学者都达不到“未来哲学家”的要求),也就是把提升至真正启蒙的希望仅仅寄托在刨除了哲学工匠和哲学学者的未来哲学家身上:不但放弃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而且进一步缩小了马克思的“哲学家”的范围。但尼采不会狂傲到仅靠哲学家就能改造资产阶级文明的程度,他知道改造资产阶级文明的难度,知道仅靠未来哲学家远远不够。即使第二、三层次的民众不可能达到和接受真正启蒙,达到了真正启蒙的超人也必须与之打成一片,利用和借助他们的力量方可成就大业。马克思和尼采都致力于在达到启蒙至高水准的哲学家与普通民众之间构建一个促使更多人通过的桥梁。达到至高启蒙水准不是与未达到者产生隔膜和轻蔑的理由,反而是促使自己承担引导、提升、改造(马克思)或启发、利用(尼采)责任的理由。虽然对马克思来说可以通过引导和启发能达到哲学家境界的人更多,而对尼采来说则很少,但他们都不会隔绝于民众。即使是主张“超人”不对更多人开放的尼采,也要求达到最高启蒙的超人放低身段,带上面具与普罗大众交往,并肯定普罗大众信奉的简单形而上学的历史合理性和心理合理性,没有那么多高高在上的孤傲与不屑。跟施蒂纳相比,马克思和尼采是现实的。

尼采甚至把他希冀的“超人”跟大地等约起来,通过扎拉图斯特拉之口说出“超人是大地的意义”。*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页。安内马丽·彼珀认为:“作为大地的意义的超人只有对开启其感官的人才是显而易见的,而不是针对那种只用理智的人。”*安内马丽·彼珀:《动物与超人之维》,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页。神已死,已死的神是虚幻的形而上学造物,所以亵渎神灵不再是问题;只有亵渎大地才是问题:“最可怕的事情是亵渎大地”!这个“大地”意味着不崇拜虚幻理想、脚踏实地,意味着超越虚无主义,真正从现实出发。由此,“为大地而牺牲,使大地终为超人的大地”就使得超人营养充足、不贫瘠。只有病人、弱者才蔑视大地:“病人和濒死者蔑视肉体和大地,他们杜撰天堂之事和对人类的拯救;然而,即使这些甘甜而阴郁的鸩毒,他们还是从肉体和大地中取出”*参见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5、42、65~66页。。只有立足于大地,真正从现实出发,才能建构真正的理想,才能“超越大地和到达天堂”。超越大地与立足大地不矛盾,相反,“它愈想升向高处和明亮处,它的根愈要猛烈地向下,向泥土,向黑暗处,向深渊——向恶”*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页。。 “大地”也意味着未被理性照亮的黑暗,未被耕犁过的深渊,甚至被过去的理性看不上的、不符合常理的“恶”,更意味着力量、根基、真实和生命。只有立足于大地,根基于大地,才能发现传统形而上学、上帝“是一片苍天的虚无”,“实则为人造物和愚妄的观念,一切神明莫不如此”*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页。。实际上,虚无反映的是肉体的病态,自然意志力的缺乏。只有一再回到大地,才能明了“有一千条道路尚无人走过,而且,还有一千种健康和一千个生命的隐蔽之岛。人和人的大地依旧生生不已,未被发现” 。在这个意义上,对于病入膏肓的虚无主义文化,大地具有治疗意义:“真的,大地变成康复的地方!大地四周已弥漫着新的气息、带来康复的气息——一种新的希望!”*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1、142页。脱离大地会陷入梦幻,“地面消失,梦幻开始”,回归大地,方可清醒和回到现实。对于那些能进入扎拉图斯特拉领地的人,扎拉图斯特拉能“让他们双足重又坚实,立于现实的大地”*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25页。。

我们知道,通过对施蒂纳的批判,马克思告诉我们,“唯一者”之所以不现实,是因为他缺乏社会基础,没有建立在发达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历史根基上,没有借助于制度与联合的力量。按照马克思的这一思路,“唯一者”充其量只是一种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要成为现实性,必须有确实的基础和支撑。不用说实现,甚至于,唯一性的确认都离不开社会性的发达作为基础。这一点赫斯早已说出,他指出:“诸个人的特性,正如我们人的普遍的所有那样,个人的所有是个人实现的各种特性的总和。不过,诸个人的特性,正如是通过社会的教育而得到陶冶的自己的各种特性在社会生活中发生作用或得到实证时,个人才实现自己的所有,他的所有才成为现实的所有。诸普遍的人的特性,正如只要没有得到陶冶,就绝不是现实的。只是作为可能性的存在的我们人的普遍的所有那样,通过社会的教育而陶冶的各种特性,只要没有在社会中得到实证,就不是现实的。也同样不过是作为可能性的存在的我们人的个人的、社会的所有。或者,用哲学的表述来说,‘精神的’所有只要没有成为现实的东西,人们作为精神的所有的主人就仅是‘自在的’,而绝不是‘自为的(自觉的)’。”*莫泽斯·赫斯:《赫斯精粹》,邓习议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6页。马克思用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进一步深刻地阐述了这一道理:在没有发达生产力做基础的封闭社会里,鞋匠的儿子只能擅长于做鞋和修鞋,钢琴家的儿子可能擅长于音乐。而在一个发达的社会里,鞋匠的儿子可能善于弹钢琴!一旦如此,社会就会给他提供各种教育和社会选择的机会,让更多的人先是真正发现而后是提供越来越充分的基础去实现自己的个性和长处,而不是囿于狭隘的、固定的圈子看待自己的个性与特长。

对于马克思来说,如果说每个人都一样地获得解放,这是标准的形而上学!从经验的可说性角度来看,只有一个具有历史承担力的阶级:无产阶级,才行。哲学与无产阶级的内在联合是必需的前提。这至少就意味着不是所有人立马可行。很多的人是掉到钱眼里去了,没有大志,没有更大追求,更没有历史能力。先指望一部分人接受哲学。只有接受了哲学,才能有希望。至于其他人,那是以后的事,事先无法预定,更无法预订——那是以后才能言说的事情。至于说一切人都能全面自由地发展,应该是一个宣传策略,凝聚现代力量的战略而已,是否确实是需要历史根据具体复杂条件才能确定的。或者,即使是更多人都能获得,那也是有先后和分层次的,不可能完全一样,不可能有超越时间、地点和程度等一切差异的形而上学一致性。

而对于尼采来说,更少的人才行!“无产阶级”对于尼采来说不只是太多了,而且跟尼采看不上的资产阶级一样满足于追求舒适、幸福、保险、制度性保护的现代文明的“末人”,不具备创造新文明的能力和素养。在尼采的眼里,社会主义仍然是基督教文明的继承者,追求平等,追求不高贵的东西。施特劳斯指出,尼采质疑马克思所说的无产阶级建造的那个自由社会。认为那是模式化的末人,群畜,自由只是“免于……的自由”,不可能是“为了……的自由”。那个社会不会高贵,只会平庸。从基督教到尼采批评的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到施蒂纳,都是指望所有人的或者向所有人开放的至高启蒙。然而,指望最高的启蒙向全部主体开放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施蒂纳的天真。这天真表明,施蒂纳仍然是传统基督教文明价值的某种继承者,而不是反叛者和改造者。但尼采也认为否认所有人至高启蒙的保守主义也必定没落,因为它只是一种防御性的,不是创造性的。*列维·施特劳斯:《古典政治理性主义的重生》,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页。

施蒂纳只是开出了道路,提出了问题。他的问题是现代性的内在问题。他的这个问题的提出,促进马克思和尼采的进一步思考。没有施蒂纳,很难想象马克思和尼采的现代性推进,很难想象他们两人适时的思想。*影响尼采思想的前辈,李石岑在《超人哲学浅说》一文中谈到了叔本华、瓦格讷、斯迪讷(施蒂纳)、司汤达和“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认为“叔本华启导他哲学的出发点,斯迪讷却启导他哲学的全部”。李石岑:《超人哲学浅说》,载邵元宝编《尼采在中国》,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52页。不过,马克思和尼采却是大大推进了施蒂纳的思考力度和范围。

三、超人的升华与超越

尼采的“超人”概念与施蒂纳的“唯一者”不但具有直接和密切的关联,而且直接就出现在施蒂纳引发的思想讨论中。洛维特指出:“在哲学规定的意义上的‘超人’概念首先在施蒂纳的圈子里出现,这并不是一种巧合。超人原初是神人和基督人,自费尔巴哈的人类学转变以来变换了它的意指:与普遍人性的东西相比,他一方面是非人的,另一方面是超人的。M.赫斯在这种意义上使用超人和非人这两个词,用前者指鲍威尔,用后者指施蒂纳。”*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52页。超出一般人的“超人”或者是过于理想化甚至虚幻的形而上学造物,或者是不一般的人。前者超出了“人”的范围,后者仍属于“人”的范围。超出了“人”的范围的“超人”不具有现实性,而仍属于“人”的范围的“超人”才可能具有现实性。如何把第一类“超人”(神人、基督人)改造为第二类“超人”,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在这个意义上,尼采是在解决施蒂纳提出而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

对于施蒂纳来说,只要基督还是“超人”,我们每个人就成不了真正的自我。“超人”是妨碍每个人自我实现及成为实现自我的本质的唯一者的迷失和异化。把“超人”降低下来,使之立于坚实的大地,而不是老想着不着边际地冲入云霄,是使之成为现实存在的基本路径。这个路径主要有两条:一是把个体无法达到的高度寄希望于“类”,把个体分别能够达到的品质和能力集合凝聚在“类”上,就能确立一种超越于个人之上的“超人”。费尔巴哈无声的“类”和马克思借助生产方式的不断发达得以确立的社会性的“类”都是这个思路。但费尔巴哈和马克思都不愿意用“超人”这个词汇来标示他们所说的“类”与“无产阶级”。第二条路径就是放弃这种“类”的思维,重回个体人的思路,指望在个别的人身上找到实现最高启蒙的超强个人,这就是施蒂纳的唯一者与尼采的超人所采取的路子。虽然施蒂纳也不愿意用“超人”来指称自己的“唯一者”,但“唯一者”显然不是一般的人,是非上帝意义上的、属于“人”范围内的“超人”。而且,跟尼采赋予其现实性的“超人”相比,施蒂纳作为“超人”的“唯一者”还不具备自然维度和社会维度的现实性,是个处于基督教的“上帝”与尼采的“超人”之间的仍然接近“上帝”、怪异的“超人”。这个“超人”既不能立足于大地,也不能闪烁于星空,高不成低不就,是个十足的、有待继续加工的半成品。要成为有现实性根基的“超人”,他还必须保留、成全自己的优点,继续历练自己才行。

最高、超强的启蒙,是唯一者、无产阶级和超人共同的特征。马克思和费尔巴哈坚持集合更多身上才能造就和体现出来的“类”打造不一般的、有超强能力的“人”。但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把作为人的本质的“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共同性”*《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六条,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页。,而没有诉诸经济性的社会交换、政治性的组织联合以及文化意识形态上的思想教化提升和充实自己,使得“类”不仅仅依靠宗教感情、孤立个体的共同性提取来立足,更依靠经济、政治、文化的多种社会性机制凝聚起来并不断得以提升和发展。因而,“类”建立在现代社会于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方面所取得的一系列进步之上。如果说《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马克思还基于带有明显费尔巴哈色彩的“类”(靠“自由自觉的活动”得以支撑)批评古典经济学家不顾人的尊严、个性、整体性的异化与分裂,一味地发展生产,那么,在《剩余价值学说史》中,马克思就指出,李嘉图为生产而生产的观点“是正确的”,是“科学上的诚实”和“科学上的必要”,因为这“无非就是发展人类的生产力,也就是发展人类天性的财富这种目的本身”。生产力归根结底不属于某一阶级所有,而属于超阶级的“人类”,是“人类的生产力”。在这里,在发展的最终目标和有助于这种目标实现的意义上,人类性高于阶级性。甚至于当李嘉图“把无产者看成同机器、驮畜或商品一样”时,马克思还评价说,这“没有任何卑鄙之处,因为无产者只有被当作机器或驮畜,才促进‘生产’(从李嘉图的观点看),……这是斯多葛精神,这是客观的,这是科学的”。而西斯蒙第以个人福利为由对抗发展人类的生产力这种目的,“就是不理解:‘人’类的才能的这种发展,虽然在开始时要靠牺牲多数的个人,甚至靠牺牲整个阶级,但最终会克服这种对抗,而同每个个人的发展相一致;因此,个性的比较高度的发展,只有以牺牲个人的历史过程为代价。至于这种感化议论的徒劳,那就不用说了,因为在人类,也像在动植物界一样,种族的利益总是要靠牺牲个体的利益来为自己开辟道路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2分册,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26、124-125页。。所以,无产阶级具有超强能力是因为经历了现代性熔炉的长时间历练,在其中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像孙悟空那样炼成了“火眼金睛”。

首先,在达到最高启蒙水准的意义上,施蒂纳的唯一者就是尼采的超人。超人“创造自己,创造自己的道德。创造自己的道德和信仰,不再把自己从属于、依赖于任何外在的、外来的、给定的道德和信仰。”*赵广明:《尼采的启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页。这个意义上的“超人”不是施蒂纳反对一切崇拜的唯一者吗?就是!超人和唯一者都是一个自我提升、自我超越和创造的纯粹自己。都是对普遍的自我的进一步提升和超越;都是不再崇拜任何外在的东西,不再受传统形而上学束缚、不再受任何神明约束的存在。每个人都要自己去探寻自我。扎拉图斯特拉的“我”不是每个人的自我:“你们尚未找到自我:于是就找到了我。……现在我叫你们丢弃我,寻觅你们自己;当你们把我全盘否定之后,我才会重来你们这里。”*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43页。只是,唯一者激进的启蒙失去了身体和大地的根基,没有现实基础。对尼采来说,理想应该“回到身体和生命:让它赋予大地以意义,人的意义”*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40页。。尼采就是要每个人都回到自己,“回到你自身的生命、本能、自然、本性中去,建立真正属于你自己的观念、价值和生存的方式,这是重估一切价值、颠覆一切价值和‘真理’,是要你通过自己的强力意志去重新创造自己的评价方式和生命道德,这是你的自由。”*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243页,抑或《尼采的启示》,第243页。尼采在这里描述的“超人”就是真正的“唯一者”,就是施蒂纳理想的完整实现!如果说尼采与施蒂纳不一样,可能首先就是,在尼采看来,成为自己,使每个人成为自然所是的那个自我,不见得总是真正的“超人”,而可能就是第二、第三等级的人那样的普遍的模式化自我。超人需要第二、三等级人按部就班、尽职尽责的贯彻执行,并由此与没有那么意识到自我者建立一种融洽的关系。而唯一者除了对他人自傲、显摆,可能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来。似乎挣脱外在束缚成就一种强烈的主观化自我是唯一者唯一感兴趣的。在这个意义上,尼采有资格看不上施蒂纳的自傲。可以理解尼采对施蒂纳既感激又讨厌的矛盾态度。唯一者太主观、太自傲、太贫乏、太虚弱、太孩子气、太不成熟了。

其次,“超人”是对“唯一者”的提升:尼采的“超人”必须具有高度的责任与关怀;与他人保持各种不同的联系;知晓并运用哲学的力量和哲学的局限:哲学在一个人成为“超人”中的独特作用和功能。等等。

按照唯一者的形象理解超人,是至今常见之事。早在1920年,朱侣云就在《超人和伟人》一文中断言,超人“只顾自己一个人,毫不顾忌社会,并且专为生物的生存竞争的主张,不想带人类有特别不同之点”,“超人是一切闲事不管,只晓得把自己弄到最强的地位,最胜利的地位。换一句话说,超人只是以自己为目的,以自己的长成和向上为中心的思想的。自己是自由的,是不受那一方面的支配的,是不为那一个人活那一件事或那一种学说而生的。”*朱侣云:《超人和伟人》,载邵元宝编《尼采在中国》,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16、112页。这是典型的以施蒂纳替代尼采,把“超人” “唯一者”化的表现。“唯一者”可以以众人昏昏我独醒的姿态经营自己的独立王国,超人却要承担诸多大任。

唯一者与超人的区别,李石岑曾谈到*参阅上书,第185页。。施蒂纳是要建立一种“自由人的联合”,马克思加以改造后予以肯定。尼采肯定不会赞成。施蒂纳大声疾呼,解放自我,使唯一者摆脱繁重的羁绊。而尼采虽然在哲学上肯定摆脱一切羁绊是成为“超人”的必备条件,但赋予“超人”更多重任的他自然明白,仅仅摆脱羁绊是不够的,还必须拥有其他能力和素质,尤其需要承担重任:在一般人追求舒适、简单、习惯的时候他(她)必须冒险、具有承担失败、继续探索的能力与勇气,知晓事情的复杂,不断进行创新。跟施蒂纳相比,尤其不能处处与民众对立,要启发他们中的优秀者,即使他们仍在蒙蔽之中,有时也得带上面具“迎合”他们。由此,“超人”与其他人的关系迥然不同于“唯一者”与其他人的关系。“超人”更现实、更有效果、目光更远大、长远。

安内马丽·彼珀说得好,“超人”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类人,而是一种活动:“超人不是那种超级人,超人就不是人,不是个体,而是一种活动的名称、一种个体的积极性的名称。这种活动有着超越出去和回归自我的一般性结构。所超越出去的是人,但是超越所发生的并不是摆脱自己意义上的那种脱离开人,而是让自身朝着自我的方向超越。作为人类的人在超人中实现完美。”*安内马丽·彼珀:《动物与超人之维》,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页。

在这种谋求文明转型的活动中,呼唤、塑造“超人”的哲学家不再提供现成的真理,供实践者应用和使用。哲学只提供思想的启示。作为最高启蒙者的“超人”,与其伙伴是平等关系,不再是传统宗教那种主人与奴隶的关系,却类似于哲学与无产阶级的关系,甚至比哲学与无产阶级的关系还要平等。超人需要的是伴侣,不是毫无理解能力的群氓、奴隶,而是具有自己的理性的个人,是把自己的内在潜能发挥出来的、启蒙了的人。

对于哲学家的责任,尼采有言,哲学家“是富有最为广泛的责任的人,对人类的所有发展负有良心上的责任”,他们可以“利用宗教来进行他的培养与教育计划,就像他利用身边的无论什么政治和经济情况一样”*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87页。。越是强调必然性,越是强调至高无上的上帝掌控一切,就越是意味着无需负担责任,无需自己担责。交由上帝或科学的必然性担责,在尼采看来是恐惧的主体势必采取的行为策略。不再恐惧、现实行事、能力超强的“超人”,是无需再由上帝或必然性为自己担责的。相反,“超人”要为未来世界的创造承担更多的责任,自然不能再处于恐惧与焦虑而拼命塑造如此必然性的固化世界,不能再让严密必然性及其替身(如“上帝”)替软弱无力的自己担责。“超人”不但要自己达求至高的启蒙,看透真相,不受幻象的蒙蔽(这也是施蒂纳的唯一者的本质要求),而且还要在与第二等级和第三等级的社会共存中维系某种社会秩序,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第二等级,使之能在社会中传播、贯彻、落实。尼采的“超人”不是一个仅仅自我完成启蒙的孤傲者,更是一个具有社会责任特别是承担文明转型和开辟历史发展新方向的引领者和实验者。施蒂纳的“唯一者”完成任务后的沾沾自喜,充其量只是完成了尼采“超人”任务的一半。甚至于对尼采来说,如果施蒂纳的唯一者仅仅出于内在性自鸣得意,那可能连真正的启蒙都做不到,真正切实从现实出发的思考都做不到,却滞留于神圣和神秘的想象之中。对此马克思和尼采都会指出,并在此问题上达成基本共识。

在文明正值转换、需要重新定向之际,“超人”的责任尤其突出。在尼采的思想逻辑中,习惯于既定秩序,按部就班、习以为常、因循守旧的民众,不会冒风险探寻新的发现与可能的。只有不怕失败甘冒风险的超人才有勇气和意志担当探索、实验的重任。

所以,作为狄俄尼索斯代言人的扎拉图斯特拉是唤醒、启蒙,不是训导和欺骗。这是伟大的爱的创造。“查拉图斯特拉把历史的众人当仁不让地交给了他自己仅仅是其先驱的超人。”查拉图斯特拉帮助人们走出上帝的阴影,回到生命的现实和自然,也就是回到创造的起点、根基,建立一个生命创造的平台。也就是说,“非道德之否定乃是更高的肯定的起点,是更诚实地理解、解释、创造世界的起点”*参见赵广明:《尼采的启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160、161页。。

所以,《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写给那些“能够将扎拉图斯特拉的演说理解为呼吁,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从事自己的生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的个性特点变为现实的人”*安内马丽·彼珀:《动物与超人之维》,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8页。。该书第一部分结束处,尼采提醒,不要把扎拉图斯特拉的演说理解为布道。不能把他理解为一个典范、偶像,值得仿效的典范。对于读者和听众,关键是获得启发找到各自的自我,而不是找到现成的真理。查拉图斯特拉的使命就是唤醒大家。让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是自己的拯救者,没有根本的力量,也没有根本的世界供你归属,没有你一旦进入其中就万事大吉的根本世界。一切都需要你自己,牺牲、努力、创造、新生。在这个意义上,施蒂纳的唯一者是扎拉图斯特拉的先驱。而在扎拉图斯特拉系狄奥尼索斯的代言人之意义上,“唯一者”是“超人”的先驱。所以他适时地提醒弟子要离开他,去寻找自我。“他自动退隐,以此强制他的学生们对自身进行思考,并对自我予以确认。”*安内马丽·彼珀:《动物与超人之维》,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页。不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制造魔力,设置圈套,让学生对他着迷。他破解读者和听众心目中原有的真理世界,造成不靠谱的“真实世界”的坍塌,这是扎拉图斯特拉工作的开始。“我们正处于新时代的开端,处在从旧王国向新王国的过渡中,真实世界的陈旧观念同超人的新学说仍在不断碰撞。所以,扎拉图斯特拉首先必须掀起一场大规模的宣传运动来为其学说奠定基础。”*安内马丽·彼珀:《动物与超人之维》,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19页。但与无产阶级立足于坚实的大地不同,与马克思要无产阶级向着理想的共产主义目标不断前进不同,扎拉图斯特拉要人立足于高峰与低谷之间,在永恒轮回之上无止境、下无尽头的无限空间内争取达到顶点。对于扎拉图斯特拉来说,靠外在强力去改变世界,改变人类的命运,总是一种循环,总是导师们理念的贯彻,不是哲学的成功。只有依靠人的自觉,自己成为自己,超越自己,哲学才会实现,理想国才会出现。地上的天国才会到来。“为此,他要做的不是要直接去改造世界,而是为世界树立起某种典范,使世界可以被启发、启迪、启示的典范,而这种典范是通过它对自己的更深入的反思、改变、创造和超越来实现的;改变自己而非改变世界,以这种方式有助于世界的自我觉醒和改变,这是扎拉图斯特拉教诲的真谛。”*赵广明:《尼采的启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94页。哲人不能一下子就去改变世界,得先改变自己!不能总想着拯救世界,只能首先拯救自己!既不能改变、拯救他人,也不能被他人改变、拯救,“这就是尼采的教诲,关乎自己的教诲,关于自己的哲学”*赵广明:《尼采的启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页。。选择哲学的扎拉图斯特拉于是对世界和众人沉默。

看来,尼采的“超人”某种意义上就是施蒂纳的“唯一者”与马克思的“无产阶级”的某种结合。他从“唯一者”身上继承来的品质是彻底的大彻大悟,不再迷恋任何意识形态的东西,找到真正的自我,不是成为模式化的人,并在这个意义上是彻底的启蒙者。马克思和尼采都用“哲学”来表示这种彻底的启蒙。“哲学”意味着或者不断地意味着这种最高的启蒙,虽然这不是指一种静止、完满的状态,而是指一种不断地予以推进的过程。但超越资产阶级仅靠彻底启蒙了的哲学家自己远远不够,还必须与更多的人发生各种不同的关系,发动更多的人参与。这就是马克思与尼采充分意识到的联合与责任担当。“超人”从“无产阶级”身上继承来的就是联合与责任。他知道,历史大业是无法自己单枪匹马孤身应对的,更不是自己能创建的,而是必须像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那样,与哲学建立密切的关系,通过哲学的改造,找到更多的“伙伴”一同创业。哲学启蒙的至高水平和境界,是唯一者、无产阶级、超人共同的内在要求。但“唯一者”充其量是个孤僻、不合群的“哲学家”,即使不是躲在书斋里,也没有来到自然和社会的“现实世界”,没有脚踏实地跟各种不同的人群建立合理、有效的联系,因而常常怪异、无力、与自己希望的方向不能协调和一致。他必须转变自身,向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学习一些本领。尼采的“超人”就是“唯一者”的这种转型和蜕变,是适应历史大任的进一步提升和历练,是文明转型的先驱和代言人。在这个意义上,“超人”比“唯一者”更少些现代资产阶级的色彩,更多些新文明的素养和气度。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7-01-10

刘森林,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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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2-0005-09

主持人语:麦克斯·施蒂纳(原名卡斯帕尔·施米特)是现代思想史上承先启后的重要思想家。他与马克思的争论直接促成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并对唯物史观的形成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施蒂纳与马克思、尼采等思想家都具有密切关系,对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尼采以至于后现代主义颇具影响,对二十世纪的中国现代思想亦是如此。他在现代思想史上的实际作用和地位与其在当下中国的影响不甚匹配。为了推动国内施蒂纳思想及其相关问题的研究,并纪念施蒂纳诞辰210周年,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邀请国内相关专家于2016年12月3-4日在济南召开了以“现代思想史视域中的施蒂纳”为主题的 第一次全国施蒂纳专题学术研讨会。与会专家围绕“马克思、恩格斯与施蒂纳的关系”、“施蒂纳与现代思想史的关系”等论题展开深入研讨。这组论文就是在此基础上完成的。在此发表,以飨读者,期望得到方家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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