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台“不敬土地婆”故事的文化意蕴

2017-04-05 01:50
关键词:闽台

林 星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 福建行政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1)

闽台“不敬土地婆”故事的文化意蕴

林 星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 福建行政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1)

土地婆作为土地公的配偶神,是闽台民间信仰中的一个重要神灵,但研究者关注并不多,这和闽台社会“不敬土地婆”的习俗有关,流传的大量民间故事塑造了土地婆的负面形象。从社会性别的视角观察,结合土地婆的来历和闽台民间故事中土地婆的特点,可以发现“不敬土地婆”民间故事有着独特的文化意蕴,土地婆与土地公以及其他女神的形象有较大不同,其形象随时代而变迁。土地婆故事折射了传统社会中普通中老年妇女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关系。

闽台; 土地婆; 民间故事; 社会性别

土地公是掌管地方事务的乡土守护神,是最基层的神灵,遍及中国城市乡野。在闽台诸多民间信仰中,土地公包容性最强,它不受地域的隔阂,不受种族群体的限制,不论道释儒家,无论闽南、客籍、外省、原住民,年代最久,流传最广泛。土地公正式的官称是“福德正神”。闽南人称土地神为“土地公”,称土地庙“土地公庙仔”或“福德祠”;客家人亦称作土地公,也有以“伯公”和“大伯公”称之。近年来,关于土地神的研究取得了广泛的成果,但作为土地公的配偶神土地婆却未见专文探讨。在闽台有“不敬土地婆”的习俗,本文从社会性别的视角,探讨其中的文化意蕴。

一、土地婆的来历

自然神转化为人格化的社会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开始先是赋予自然神人的形象、意志和性格,以后又按人间的习俗为其找配偶,授职分工,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它们的面貌也不断发生变化。[1]凡是威灵显赫的神,都会得到信徒的虔诚信仰。如果他不是出家的佛,信徒们往往要给他们配一位夫人,以慰藉神的苦闷生活。如果某神已经配有夫人,自然就应该有儿子,所以往往要增添王子或公主等神像。如此,就把神的生活完全加以人格化,也就是和人类的生活完全相同,是人神同格的具体表现。神的配偶分成两种,一种是由信徒好心奉献给神的配偶,一种是传说中神本来就有的配偶。[2]

土地婆人格化发展轨迹也是如此。关于土地婆的来历有多种说法,其一是土地神原来是女性,但后来演变成男性。原始宗教对于地母的崇拜特别突出。所谓“皇天后土”,土地作为大地之神,后土自然应为女性。随着向父系社会变化,妇女在宗教中的主导作用被男子排挤掉了,女性的神灵变为男性的神灵。到西汉时代,地祇变性为男。[3]其二是认为先有土地公,为了给他找一个配偶,于是土地婆便被人们创造了出来。神祇的生活原是人间世俗生活的投影。人的社会既然“男婚女嫁配成双”,所以“民间素有为土地等神择配之风”。[4]有“社公”必有“社母”,社母、社公合并一祠祭祀。[5]也有人认为,土地信仰是从宋代开始盛行起来的。民众逐渐按照自身来塑造土地,自然也想到了给他“成亲”。大概自明代始,土地神越来越世俗化,民间的土地庙里就有“土地奶奶”了。[6]

其实,这些说法也是一个发展过程的不同方面,反映了世俗社会中女性地位的变化。土地神由古代神话中的女性衍变成仙话里的男性;女性地神(前身是后土、地母)地位沦降为土地奶奶,随土地公同享香火。并祀其实是陪祀,是人世妇女依附男人的反映。这些实际上都映衬出尘世间妇女地位的下沉,折射出妇女在社会与家庭内地位的沉沦。[7]

二、闽台民间故事中土地婆的负面形象

闽台各地的神庙以土地公庙最多,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土地公,看守土地、保佑民众,但土地公庙中却很少有土地婆。据传说,由于土地妈不得人缘,故以不配祀她在土地庙内为原则,只有特别同情土地公时,才配祀土地妈。[8]吴瀛涛《台湾民俗》载:“一般家户却很少拜土地妈。”石万寿《台南市宗教志》亦记:“府城(指台南市)土地庙多单祀土地公,兼祀土地婆仅安海间一处废庙而已。”[9]台湾的土地公庙中,有些也会配祀土地婆,但在民家私祭的土地公家神则很少配祀土地婆,这是因为一般民众认为土地婆吝啬、度量狭隘,故不将其请入家中供奉。[10]笔者在福建和台湾的田野调查中也极少看到土地庙供奉土地婆。在闽台特别是闽南方言地区广泛流传着关于土地婆的几个故事,塑造了土地婆的负面形象。

(一)土地婆自私,反对均分财富

闽南一带流传着土地婆反对均分财富的故事:

土地公所以不实行其均富计划,并不单为怕老婆,也是为疼爱女儿之故。原来当土地公受命散财之时,他们夫妻两口,膝下只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儿,老夫妻俩都疼得像掌珠似的。土地婆既反对他丈夫的均分计划,又提起她女儿切身的利害来。她讲:“你不听我的话吗?好,倘你真个呆头呆脑地去做,我看你怎样对付这一个问题——我女儿已长大了,早晚是要嫁人的,倘在她做新娘时,大家都丰衣足食,没有人肯扛轿,那不要苦死了她吗?”土地公给她这么一讲,居然无话可说,才死塌塌地屈服了,老婆的作怪,使他放弃均富的计划。如此讲来,社会经济不均可又不是新娘要坐轿之故吗![11]

这则故事也传到了台湾,类似的记载很多,虽然版本不同,但叙述内容大同小异。[12]其中有一个故事:

玉皇大帝委派土地公下凡间,保护百姓,问他有何抱负。土地公奏希望世间的人,个个有钱,快乐过日。土地婆当面反驳说:“这样子不行。世间的人应该有贫有富,富的富上天,贫的贫寸铁,才能分工合作,发挥社会的功能。”土地公说:“那么贫穷的人,不是太可怜吗?”土地婆再反驳说:“不然的话,以后我们的女儿出嫁,有谁来抬轿子呢?”土地公无话可说,遂放弃他的抱负,因此世间才会发生贫富之别。现在一般的人尊称土地公为“福德正神”,备加尊敬。土地婆自私自利,乱出馊主意,当然不受欢迎,大家都不肯供奉她了。为此缘故,台湾地区的许多土地庙只供奉“土地公”单身,不供奉土地婆。尤其是乡间郊野的小土地公庙,都没有祭祀土地婆。[13]

闽台这两则故事都是说土地公希望人人富有,但土地婆认为,世界上的人应该有富有贫,才能分工合作,如果人人都富有,那将来谁给她的女儿抬轿呢?土地婆阻拦土地公分财的打算,引起世人的不满,于是就不肯供奉她了。

日据时期台湾重要的宗教刊物《南瀛佛教》还记载:

当上帝造成宇宙万物人类以后,就命其素所信任的老土地公把财气来分给地上的众人。这位土地公据说是个忠厚老实博爱人家,一生是好行善而又公平待人的。因为他的公正不阿,无偏无党,所以上帝宠任他,叫他做这人间均富的事情。当这位老土地公受命后,就跟他的土地婆商议平均财气的方法。他说:“我这次一定要秉公办理,把上帝所付给我的财气平均地去分给世上的各色人等,使他们都知道我是方正无偏的。”可是这个土地婆心性很坏的、正像世上猜忌的悍妇那样的不贤。她一听了土地公同她说的话,立刻表示反对,起来骂他说:“哼!公道,你算公道,我看你怎样去公道。如果天帝真个交代你去做这件事,你就应当给它富的富抵天,穷的穷寸铁。像你这样说,你不是要叫地上富人坐轿没人抬吗?你真是一个不晓事的狗杀才呀!”土地公平时很怕她,所以他的均富计划,就为了这几句话打消而不去实行了。因此,许多穷人在他们饥寒的时候,常恨骂土地婆,说若不是这样播弄,现在的人们哪会有穷富之分呢?而富人不消说的,当然是赞美她的了。所以在二月二这天,富人家定要非常热闹地孝敬她。而普通穷的人家呢,自然是不大热闹的,可是他们要另作一种纪念式,大概都特煮了一些猫饭、猫糜来孝敬她。他们是否要“敬而远之”不可而知。但从猫饭、猫糜的礼品看来,不是对于土地婆的一种复仇行径么?因为这不过是“骗请害饿”呵!据说这位土地婆是不敢吃蚵(牡蛎)的,而土地公不敢吃蛏,所以,若要孝敬土地公的礼物,定不可下蛏,而普通穷人之敬土地婆的猫饭猫糜,都是专门用蚵来煮的,这不是因为痛恨她的不公道,藉此泄忿报仇么?[14]

人们不喜欢土地婆,听说土地婆不爱吃蚝肉,故意在她诞辰时用蚝肉和番薯粉制成“蚝仔兜”供她,表示报复。从食谱发展史看,“蚝仔兜”,就是闽台著名小吃“蚝仔煎”的前身。闽南还有谚语:“土地公、土地婆,许汝蛏,许汝蚵,到时逐项无。”

(二)土地婆冷酷无情,不愿人复活

闽南流传一则“土地公逐妻的传说”:

相传,孟姜女万里寻夫,寻得了范喜良的一堆尸骨,孟姜女用衣服将它包了包,挂在胸前,就回家了。一路上,孟姜女边走边哭,眼泪打湿了衣服,也渗到包内丈夫的尸骨上,慢慢地,尸骨一根根连接起来。眼看范喜良就要活转过来了,土地婆担心世人效法,使死人都可复活,人一多,人吃人怎么办?于是出面进行劝阻。孟姜女听从了土地婆的建议,将布包背到背上,结果,范喜良的尸骨又慢慢颠散开了,终于没能复活。土地公不赞成土地婆的做法,指责土地婆这样做未免太狠心,是有罪于人的,土地婆则坚持认为自己的行为并没有错,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激烈地争吵起来。最后,土地婆也急了,说了句气话:“我狠心,不配和你过日子,我们分手。”就走了。走了一段路程,土地婆回头见土地公并没有跟来,更气了,从头上拔下金钗,随手朝身后一划,划出一条阔阔的深水沟,从此就和土地公分居两岸了。[15]

台湾这类故事也很多,说土地公要让世上人都长生不死,而土地婆却认为,如果人人长生不死,这世界就成为人吃人的世界了,因此反对土地公的建议。[16]

闽、粤、台交界的南澳岛也有类似的民间故事:

南澳岛渔民都敬奉土地神,但是,南澳人一般只拜土地公,而台湾人却只拜土地婆。这里头有一段缘由。传说很古时候,台湾一对土地公婆,有急事想渡过海峡到南澳岛。正当走至海边,忽遇一位妇人在树下痛哭,便问其故。原来,那妇人是海峡对岸南澳岛人,这次随夫出航,遇风翻船,丈夫死在海里,她侥幸漂至台湾海岸,孤苦零丁,想在这株大树上吊。土地公听后,想救妇人一命,要赠送点钱给她,却遭土地婆的反对,说:“渔夫遇风,死在海底,何止千万,你勿多管闲事。赶紧过海峡,到南澳岛去,免得误了自己的事。”土地公听后,对土地婆这种态度很恼火,于是,他只管给钱救济渔妇,并一气之下,单独奔往南澳岛了。那位遇救的渔妇,返至南澳后,把遇到土地公婆一事告诉乡亲们,自此,南澳人民就一般只拜土地公,对没有良心的土地婆就不理踩了。而台湾渔民,因土地公去南澳后没有返台,就只好拜土地婆了。[17]

土地婆自私和冷漠的两类故事,在闽台广为流传,甚至进入歌仔戏中。台湾学者认为:土地公希望凡间百姓个个富有,人人过着快乐日子,但土地婆却说世间应该有贫有富,才能分工合作,因此世间维持贫富差异,所以穷人讨厌土地婆。土地公见民间因家人去世伤心欲绝,起了恻隐之心,而想让其复活。土地婆阻止:“生死乃为因果轮回,切不可改变轮回运作”,土地公因此打消念头。因这两个传说,使得世间视土地婆为小气、自私自利、不通情理的“恶婆”,所以民间家中只供奉土地公、不肯供奉土地婆。[18]

(三)土地婆多话误事

安溪有一则“闽南不敬土地婆”的故事,说土地婆多嘴多舌,常常误事:

有一次,皇帝叫一个武将来攻打闽南,结果打输了。这个武将回去见皇帝,皇帝又叫他来败闽南的风水。他接旨后,便带着人马来挖土,他们白天挖土被土地公看到。到了晚上,土地公便和土地婆把土填上,土地恢复了原样。这样白天挖晚上填,叫那个武将军不晓得要怎样办。有一天晚上,他就躲在暗角落里偷看。土地公和土地婆又做阵(做伴)填土。土地婆冷笑地说:“哼,除非用铜针黑狗血,要不就没法败我们的风水。”这话给武将军听见了。第二天,就把那块土地钉下铜针泼上黑狗血,结果风水给败了,武将也打破了闽南的城池。土地公知道这是土地婆说漏了嘴误事,非常生气,就把她赶到北方去。从此以后,咱闽南一带就只敬土地公不敬土地婆。[19]

(四)土地婆太贪心

漳州流传一则“土地公怒打土地婆”的故事:

漳浦杜浔镇有个赌场老手,名叫柯苗。据说八月十五是土地公生日,八月十四晚上二更时分,赌“花会”的人到庙里“圆仙梦”,只要苦苦哀求,神灵动心给指点个“花字”,天亮下注,准会赢。柯苗输得太惨,晚上,就睡在土地庙里圆仙梦。柯苗求道:“诚望二老大发怜悯之心,指点明天‘花会’一字,弟子当以一块猪腿一台戏答谢。”土地公勃然大怒,叫左右侍卫将柯苗拿下杖打五十。打得柯苗哇哇乱叫,“土地公饶了我吧!答谢一腿不行,就两腿吧!哎呦……三腿……四腿……五腿……六、七、八、九十腿呀……!”“住手!”土地婆喝住左右,对柯苗说“柯苗,这次帮你事成之后,以十腿猪戏答谢可是真的?”“不敢戏言,十五赌赢,十六答谢”。土地婆说:“好!”土地公气得直吹胡子,指着土地婆说:“你这个老泼婆,公堂之上当众受贿,圣上怪罪下来,革了我的职,你毁我清廉!”土地婆说:“哼!你不收,我收!你不饶柯苗,我饶!”说着,她走下公堂俯在柯苗耳边赐给“花会”一个字。柯苗于八月十五日清晨一梦醒来,带着银子直奔赌场去了。“花会”开赌,柯苗果然赢了。他想起该好好履行答谢土地婆的诺言了。八月十六日下午申时,柯苗来到土地庙,从衣兜里拿出一只煮过的螃蟹,放在供桌上,烧香对着土地公和土地婆说:“谢谢二老来成全,昨夜许诺今日还,螃蟹十腿有长短……”他看见庙前有一群猪,连忙把它们赶到庙里,猪群乱成一团,人们看见柯苗耍猪,都围过来看热闹,柯苗走进土地庙跪下补充一句:“‘猪戏’当场你看完。”拿起螃蟹装进口袋头也不回地走了。土地婆这才知道被柯苗耍了,土地公气得脸色发青,眼冒金星,狠狠地朝土地婆打去:“你这个贱货!今天非打死你不可。”说着一阵急杖打得土地婆屁滚尿流。从此,人们把八月十六日下小雨称为“太公妈”,也就是土地婆撒尿。八月十七日叫做“晒衫”,据说如果是阴天或是下小雨,衣服就晒不干净了,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秋淋”,预示秋季要连续下雨七十二天了。[20]

在闽台流传的土地婆故事属于“同一故事母题”,大同小异,“大同”展现了台湾文化的大陆渊源,而“小异”则体现了各自的地域特色以及文化在传播中的继承与变迁,它们共同构成了丰富多彩的中华文化的一部分。

三、土地婆故事的文化意蕴

(一)土地婆与土地公以及其他女神的形象比较

在闽台流传的土地婆故事,塑造了土地婆自私、小气、多话、不通情理等负面形象,因而人们很少供奉土地婆。那么作为土地婆配偶的土地公以及闽台其他女神又是怎样的形象呢?

土地公在闽台的民间传说中基本上都是令人尊重的正面形象。上述几则土地婆故事中出现的土地公也往往是作为“恶婆”的土地婆的反衬。土地公称为“福德正神”,在人们心中,土地公甘于奉献,处处为民,是一位胸怀博大,心地善良,温厚笃实、乐于助人的社神。其形象不管是石雕的、木刻的、泥塑的还是铜铸的,通常都是白发白脸,笑容可掬,头戴古时员外帽,一身素服,左手拿元宝,右手持如意,背微驼,有的则右手执拐杖,姿势有立、坐两种,但脸上都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21]

在闽台民间信仰的女神崇拜中,影响最大的有妈祖及临水夫人等,她们都非常受人尊重。容肇祖的《天后》称:“从上面几小段文字里,可以知道天后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可爱可敬的想象了。”[22]作为典型的女神,妈祖、临水夫人的形象都是姿容温婉、慈眉善目,象征着美好、贤淑、奉献、自我牺牲。女神形象崇高伟大,一经民俗化、艺术化,深人民心,成为女神信仰长盛不衰的主要原因。首先从其内在品性来说,诸女神均以充满了普度众生的博爱情怀而著称,她们所体现出来的神性——慈祥、亲切、无私、利人,只讲奉献,不求回报,正是母爱精神的集中体现,与中华民族素以仁义善心的教化相结合,极易在人们心中引起共鸣,是一种内在道德美。[23]

为何同是女神,土地婆的形象却和她们大相径庭?在讨论之前,我们不妨从社会性别的视角看看对于历史上另外一个女性群体——三姑六婆的解读,她们也是负面形象居多。三姑六婆最鲜明的两个特色是能言善道与短视近利。前者“能言善道”,本是女性在争取生存时所培育出的杰出能力,然而在男性主导的社会,尤其是诉诸文学作品时,这些竟一面倒地成为欺瞒哄骗的伎俩。后者“短视近利”,本也是女性因知识有限而导致辨识的洞察力不足,是一种受教育权不平等的悲哀。然而在男性的眼中,那反是嘲笑贪财与背信忘义的绝佳因果。于是,三姑六婆的形象被严重扭曲、毁谤,所谓的奸骗、诈财、招摇惑世、为富不仁等就成了她们的经常面貌。这种形象上的一致性,正是男性士族社会所共同鄙夷的结果,也是女性无法享有平等对待、被矮化的又一证明,更是女子不能柔顺遵从社会系统后所遭受的所谓应有的“处罚”。[24]

在前述的闽台土地婆故事中,土地婆坚持贫富差异,反对人复活,多话误事,贪心等等,所以世间人们一般认为土地婆是小气、自私自利、不通情理的“恶婆”,对她的印象非常不好。台湾学者认为:一般土地公未配祀土地婆,民家供奉土地婆更是少见,主要在于人们心中的土地婆心胸狭窄、非常吝啬。土地婆担心一旦人人富有,当她女儿出嫁时,便无人愿意抬轿子,经常从中作梗。由于土地婆是在每月初二、十六日固定回娘家,因此,商人就趁土地婆回娘家之日,赶着向土地公祈求,这就是初二、十六日“做牙”祭拜的由来。[25]

重新解读这些故事,不难发现这些土地婆故事其实塑造了活生生的普通乡间妇女的形象。土地婆的言行是从她的真实生活出发,反映她的真实想法,说的是“真话”,就事论事,也有可以理解之处。作为见识不多的乡村女性,她不可能认识到每个人的贫富状况与社会资源分配机制以及个人禀赋、努力、机遇的关系。她认为世间的人应该有穷有富,大家都富足了,就没人愿意做辛苦的工作,有了差距才能分工合作,发挥社会功能。又如她反对让死人复活,认为如果人人都长生不老,世上人越来越多,粮食就不够吃了。这在生产力低下,物资贫乏的农业社会,也不无道理。由于受教育程度和社会阅历等关系,自私、小气、多话等也是传统社会很多女性都有的特点。

(二)土地婆故事折射了普通中老年妇女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关系

从土地婆故事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传统社会中的女性地位和家庭关系。如在土地婆多嘴故事中,土地公非常生气,就把她赶到北方去。而漳州“土地公怒打土地婆”的故事,更说明家庭关系的不平等,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处于从属地位,男性对女性有着绝对的威严和处置权。

另外,土地婆故事曲折反映了在传统家庭关系中女性也有一定地位,这一点很容易为人忽略。几个关于贫富和复活故事中的土地公“怕老婆”,他虽然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但由于土地婆反对,几句话就放弃了原来的计划。而且土地婆多少有些凶悍,骂土地公,有的语言还很粗鄙也不乏生动。其实这也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说明女性在家庭事务中有一定的发言权和决定权。更有甚者,在前述反对复活故事中,由于土地公和土地婆谁也说服不了谁,土地婆还主动提出和土地公分手。走了一段路程,回头见土地公并没有跟来,更气了,从头上拔下金钗划出深水沟,从此就和土地公分居两岸了。这分明是人世间夫妻常有的意气用事的吵架分手场面。这里的土地婆是一个与众不同、个性鲜明的形象,与我们想象中传统社会女子在家庭里完全依附丈夫的现象大为不同。

女性在现世生活的特征与女性神祇存在极大的相关性。许多女性神祇的形象回应了传统社会中对女性角色的期待与道德期许。女神代表了父系社会两个理想化的女性角色,分别是处女与母亲。[26]女神形象多强调“圣洁”或“纯洁”。这在父权社会文化体制里是很普遍的。传统中国汉人社会诸多女性神祇如此,其他世界宗教也有类似的现象。[27]这些出现在公共领域被人立祠建庙崇祀的女性鬼神,却是标榜未经性“污染”或与“性”没有关系的“纯洁”,这种“纯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28]如被奉为“天后”“天上圣母”的妈祖即如此。

和她们不同,土地婆是中老年妇女的形象,是普通母亲角色的反映。而且由于土地公土地婆属于最基层的神灵,居住空间也不大,人们对他们更少敬畏感,更多世俗味。怕女儿出嫁没人抬轿的故事可见土地婆对女儿的疼爱。泉州安溪有“土地公蛇”的故事。土地公有个儿子是蛇,经常伤害人畜,玉皇大帝责备他们教子不严,土地公与土地婆配合收伏了它,蛇精再也无法变大了,这就是民间常见的土地公蛇。[29]漳州诏安还有“土地公加封”的故事。传说土地婆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小土地公不满父亲太老实吃亏,要求天庭为父母授权封位。玉帝就为小土地公的母亲补封“妈”位,规定民间在土地妈出生的日子农历五月二十八日,为土地妈做生日。[30]土地公土地婆的家庭更像是现实生活中的普通家庭,有儿有女,过着和世俗生活十分类似的日子。

(三)土地婆形象的时代变迁

以往土地庙很少供奉土地婆,土地公往往是“单身赴任”。近年来台湾媒体不时报道信徒为土地公找土地婆的故事。信徒们希望土地公土地婆不要孤单度日,适时而婚。他们的婚姻形态有几种:有的是以前没有土地婆,现在新塑的;有的是土地婆被偷或失踪,就再塑土地婆;有的要年轻漂亮的土地婆;有的不要大陆塑造的,要台湾本土土地婆,这样好沟通;有的是台商发财后,给已有土地婆的土地公“找二奶”;也有的土地公坚持独身,不愿娶妻。在高雄县杉林乡等地也出现了主祀土地婆的庙宇。“被结婚”的土地婆婚姻反映了未婚而娶、离异或丧偶再娶、重婚、不婚,还有两岸通婚的婚姻状况,也是世俗社会婚姻形态的真实写照。

土地公土地婆婚嫁现象越来越多,除了人们希望天下神灵婚姻家庭美满的愿望外,也和土地婆形象转变有关。台湾学者对台湾竹山地区土地公庙做了田野调查,认为:“竹山的土地公、土地婆并祀的情况虽然不多,仅占8%不到,然而晚近以‘为土地公找老婆’的观念,反映出土地公的凡人化,也说明了人们对土地婆的概念已由恶其偏私,转化到土地神应如人间家庭要成双成对的观念上。”[31]尽管在闽台民间流传下来的故事对土地婆的印象并不好,但综观大部分的土地婆神像造型,却鲜少将其神像塑成恶婆,反而表现出一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和蔼可亲之状。就像对联中所言“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32]。信徒为土地公娶土地婆,在形式上将土地婆请到神座上加以奉祀,真正的涵义是土地公的凡人化,给神灵注入了家庭观念。

在中国民间信仰中的女神数量很多,区域社会中各种名目的女神更是数不胜数。一是由于古代留传下来的女神崇拜传统,二是出于各宗教系统对女性信众的吸引需要,三是妇女本身有与男子不同的精神需求,造成众多女神及其信仰的产生和延续。[33]世俗世界是神灵世界的倒影和反映。研究女性与民间信仰错综复杂的关系对于揭示女性的生活世界,深入研究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宗教地位,具有重要意义。[34]人们在塑造土地婆形象的过程中,将世俗社会生活和自己的思维观念加在了“神”的身上,将人世间的家庭关系和伦理也搬演到了想象中的神界,这是对神灵凡人化的体现,使得神总是依人们的社会现实来变换其形象。从闽台“不敬土地婆”的民间故事中,可以看出传统社会土地婆自私自利、不通情理、多话小气、计较、贪心、溺爱子女的负面形象,也因此导致极少被人敬奉。其中存在文化误读,代表着传统社会对女性的一般看法和偏见,无疑是现实中女性低微的地位在神灵世界中的反映,但也隐晦而曲折反映出女性也有一定的话语权。而现在土地婆形象有了新的提升,热心助人、独立能干女性被尊称为土地婆。闽台土地婆形象的变迁反映了世俗世界中女性在家庭、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的变化。

注释:

[1][4] 宗 力、刘 群:《中国民间诸神》,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347页。

[2][8] 铃木清一郎:《台湾旧惯习俗信仰》,冯作民译,台北:众文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第6,7页。

[3][7] 龚维英:《土地神的性别衍变及其神格的沉沦》,《天府新论》1998年第1期。

[5] 丁 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1988年,第42页。

[6] 翁敏华:《土地神崇拜以及戏曲舞台上的土地形象》,《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

[9] 汪毅夫:《花轿的故事:闽台缘纵横谈之一》,《福建统一战线》2000年第2期。

[10][18][32] 王健旺:《台湾的土地公》,台北:远足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3年,第90,18,97页。

[11] 林秋荣、林桂卿:《厦门民间故事》,厦门:鹭江出版社,1998年,第62-63页。

[12] 胡万川、黄晴文:《清水镇闽南语故事集》(二),台中:台中县立文化中心,1996年,第2页;陈庆浩、王秋桂:《台湾民间故事集》,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9年,第158页。

[13] 严安林、盛九元、胡云华:《台湾神灵》,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年,第229页。

[14] 亮 庭:《土地婆》,《南瀛佛教》第13卷第2号,台北:台湾总督府文教局社会课编辑,1935年2月。

[15] 雪 犁:《中华民俗源流集成·信仰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25页。

[16] 许金用:《台湾民俗文化汇编》,台中:东展文化出版社,1992年,第114页。

[17] 林俊聪:《南澳土地公与台湾土地婆》,载方烈文:《潮汕民俗大观》,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年。

[19] 安溪县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安溪县分卷》下册,1988年,第18页。

[20] 漳州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1卷,1991年,第146-147页。

[21] 宋全忠:《台湾的“土地公”信仰》,《两岸关系》2007年第3期。

[22] 容肇祖:《福建三神考》,《典藏民俗学丛书》(中),叶春生主编,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61页。

[23] 黄建铭:《闽台女神信仰的文化内蕴》,《中国宗教》2006年第10期。

[24] 林景苏:《三姑六婆与时代评价》,载王金玲、林维红:《性别视角:文化与社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23页。

[25] 邹品为:《传说——土地婆小心眼》,《中国时报》2006年12月1日。

[26][27][28] 黄萍瑛:《台湾民间信仰“孤娘”的奉祀——一个社会史的考察》,台北:稻乡出版社,2008年,第125,123,121页。

[29] 安溪县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安溪县分卷》上册,1988年,332-333页。

[30] 诏安县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诏安县分卷》上册,1992年,第24页。

[31] 王志宇:《台湾的地头土地公——以竹山地区土地公庙为例》,《逢甲人文社会学报》2001年第2期。

[33] 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278页。

[34] 刘大可:《闽台地域人群与民间信仰研究》,福州:海风出版社,2008年,第185页。

[责任编辑:陈未鹏]

2016-10-21

林 星, 女, 福建仙游人,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 福建行政学院社会与文化学教研部、 妇女理论研究中心教授, 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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