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古角度看闽南文化中的海洋性因素

2017-04-04 18:26易德生
福建开放大学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印度教石刻闽南

易德生

从考古角度看闽南文化中的海洋性因素

易德生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湖北武汉,430077)

闽南文化中有浓厚的海洋性因素。以泉州为例,从泉州所遗留下来的祈风石刻和众多宗教石刻可以印证这一点。从这些遗迹可以看到,闽南文化中的海洋性特征主要包括“爱拼会赢”的开拓进取精神和兼容并蓄的开放包容精神。

闽南文化;海洋性因素;考古

闽南地处福建南部,包括泉州、厦门(一直以来行政上隶属于泉州,清代鸦片战争之后列为通商口岸,才从泉州分开)及漳州地区,海岸线曲折,背山靠海,以山地丘陵为主,只有沿九龙江及晋江河流地区有小面积冲积平原。闽南早期属于闽越人活动的地区,闽越人多滨河傍海,故如《汉书》卷64上所说,“习于水斗,便于用舟”,常过着“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袁康《越绝书》卷8)的生活。闽南在唐代,尤其是五代得到迅速发展。北宋时期,泉州已经与广州同为中国最大两港口。到了南宋晚期及元代,“涨潮声中万国商”,泉州全面超过广州而成为中国第一大港口。当时的泉州也是世界大港之一,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齐名,被海外商人、旅行家及传教士称为“刺桐港”或“刺桐城”(即Zaitun,波斯文和阿拉伯文的音译),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上最闪亮的一颗明珠。

闽南地区在长期的发展中,形成了具有浓厚海洋特色的闽南文化。闽南文化是中华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这种文化随着闽南人漂洋过海,到达台湾、东南亚及世界各地,形成了闽南文化圈。泉州是闽南文化最有代表性的地区,我们试从泉州遗留的若干考古遗迹来考察闽南文化中的海洋性特征。

一、从宋元祈风石刻看闽南文化中的海洋性特征

唐及五代以泉州为代表的闽南地区经济得到迅速发展,人口剧增,以至于人多地少的矛盾突出。民稠地狭,导致泉州人开始靠海为生,大力发展海外贸易。南宋谢履在《泉南歌》中说,“泉州人稠山谷瘠,虽欲就耕无地辟。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1]闽南海上贸易的兴盛可以从泉州流行的“祈风”石刻中可以看出。

泉州祈风石刻镌刻于西郊的九日山岩石上,对于这些祈风石刻的原始资料,福建学者做了较好的搜集考释。[2]祈风石刻共有十段,都是关于南宋时期的。最早的石刻为淳熙元年(即1174年),最晚的为咸淳元年(即1265年),时间跨度约一百年。祈风地点是在九日山山麓延福寺中的通远王祠。九日山下延福寺中立昭惠庙,祭祀海神通远王。通远王,为闽南地区最早的海上保护神,“通远王”,“善利王”,“广福王”,“显济王”,实为一神。到了元代,通远王海神信仰才被妈祖信仰所取代。从石刻中,我们看到,每年两次,泉州长官或市舶司官员带领大小官员到海神庙——通远王祠(与石刻中的“昭惠庙”、“昭惠祠”、“延福寺通远善利广福祠”是同一地点)进行隆重的祈风仪式。

与航海贸易最相关的是关于祈风的时间。根据石刻可知,一年有两次祈风时间,通常一次在阴历夏4月,一次在冬11月(有时在10月或12月)。如果我们对航海信风规律有所了解的话,就可以看出,这祈风的时间是有道理的,是和信风有直接的关系。夏4月,是东南季风常刮的时候,这时候南洋的帆船可以借东南季风来泉州等地贸易,也即石刻中所谓“回舶南风”;冬季,正是北风尽吹的季节,到南洋或回南洋的帆船开始行动,即石刻所谓的“遣舶祈风”。

需要注意的是,石刻中关于祈风仪式最早为淳熙元年(即1174年),但实际上,至迟北宋甚至唐末五代,祈风仪式已经在闽南出现。[3]可以说,祈风仪式的出现正是闽南海上贸易大发展时期,这不是偶然的。那么这种这种仪式的目的是什么呢?南宋嘉定、宝庆间(1208-1227年)在泉州做官的真德秀所作的《祈风文》给了我们很好的答案。该文云:“惟泉为州,所恃以足公私之用者,蕃舶也。舶之至时与不时者,风也。而能使风之从律而不衍者,神也。是以国有典祀,俾守土之臣一岁而再祷焉。……神其大彰厥灵,俾波涛晏清,舳舻安行,顺风扬颿(帆),一日千里,毕至而无梗焉。是则吏与民之大厚也。谨顿首以请。”[4]大致意思是,泉州,无论政府还是私人,都是靠船舶的海上、海外贸易才足用。海上船舶能否成行,主要靠风。能使风有规律而不乱吹,只有靠神。因此国家专门有祭祀的仪式,使泉州的驻守官员一年要祭祀两次。假若神大显灵,则波浪平静,船舶顺风而行千里,通行无阻。这样的话,是政府官吏和人们的大馈赠。可见向海神祈风的根本目的是希望保佑本地海商和海外客商能够一帆风顺,平安航行。而海上贸易是泉州经济的根本。

这种仪式充分说明了宋元以来闽南海外贸易的兴盛。可以说,正是这种对海外贸易的热衷,使闽南文化染上了强烈的海洋性特征。这种海洋性特征表现为“以海为田”,“爱拼会赢”的开拓进取精神。闽南人勇于在变幻莫测、有众多风险的海洋中发展海外贸易和海上经济,闽南方言中的“行船走马三分命”、“敢死提去食”,充分体现了敢于冒险拼搏的心态。同时,在重农与重商的价值趋向上,敢于进取,崇商重利,海洋中获取经济成功。闽南人敢于拼搏冒险的海洋精神不仅表现在海外贸易上,也表现在明清以来他们大量移民海外,在异国他乡打拼。台湾、东南亚等地已成为闽南人移民最多的地方。以至台湾语言与文化与闽南基本相似,而东南亚华侨主要是闽南籍。

闽南文化中所形成的海洋精神明清以来被发扬光大。顾炎武说“漳、泉滨海居民,鲜有可耕之地,航海商渔乃其生业,往往多至越贩诸蕃,市易诸夷。”[5]大致意思是说,漳州、泉州等滨海居民,可耕之地很少,航海贸易及渔业是其生业。这些居民往往和诸多海外居民进行商业贸易。明代福建人谢肇淛著有《五杂俎》,该书中说漳、泉之人,“东则朝鲜,东南则琉球、吕宋,南则安南、占城,西南则满剌迦、暹罗,彼此互市,若比邻然。”清代厦门从泉州分离后,延续闽南人的海洋精神,也发展成为东南一大港。道光《厦门志》卷十五《风俗略》说,在厦门,“服贾者以贩海为利薮,视汪洋巨浸如衽席,北至宁波、上海、天津、锦州,南至粤东,对渡台湾,一岁往来数次。外至吕宋、苏禄、实力、喇巴,冬去夏回,一年一次。初则获利数倍至数十倍不等,故有倾产造船者。”闽南自宋元以来海外贸易发达,海洋文化特征浓厚,可见一斑。

二、从泉州的宗教遗迹看闽南文化中开放及包容的海洋性特质

宋元时期闽南海外贸易的兴盛,是与世界众多海外商人来泉州贸易分不开的。由于怀着不同宗教信仰的海外商人、旅行家及宗教人士云集泉州,故在泉州留下了众多珍贵的各种不同宗教的遗迹。是名副其实的中世纪“宗教大观园”。

(一)伊斯兰教

由于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及波斯商人来泉州最多,故伊斯兰宗教遗迹最多。其遗迹主要包括寺庙建筑及建筑构件、墓地、墓碑及其与之有关的碑刻等。泉州现存的伊斯兰教遗迹及石刻非常多,实属国内罕见。

根据现存石刻和文献记载,宋元时期,泉州至少存在7、8座规模宏大的清真寺。其中包括北宋时修建的艾苏哈卜寺(即“圣友寺”)、南宋清净寺、也门人捐建的也门清净寺,默罕默德寺,纳希德重修的清真寺、后坂大清真寺等。现在仍存的寺庙是艾苏哈卜寺。根据该寺的阿拉伯石刻碑文,其最初建造于回历400年,即公元1009-1010年(北宋早期大中祥符年间),回历710年重修,即1310-1311年(属于元代至大年间)。该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伊斯兰教清真寺,具有典型的古代阿拉伯伊斯兰建筑风格,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除了清真寺,泉州还有大小20多处穆斯林墓葬区。其中最为著名的是灵山圣墓。据《闽书》等文献加载,圣墓是伊斯兰刚创立之初的默罕默德的门徒三贤、四贤之墓。每当开斋节等盛大穆斯林节日,穆斯林都会到圣墓去举行宗教活动。圣墓保存有元代的“重修圣墓阿拉伯文碑”和“郑和行香碑”等珍贵遗迹。郑和行香碑树立于圣墓柱廊的西侧,刻文曰:“钦差太监郑和,前往西洋忽鲁谟斯等国公干永乐十五年五月十六日于此行香,望灵圣庇佑。镇抚蒲和日记立。”

伊斯兰寺庙建筑构件及墓葬的墓碑大都刻有文字,因此泉州遗存的伊斯兰石刻闻名遐迩,被称为国之瑰宝。石刻文字以阿拉伯文为主,还有波斯文及突厥文等。不少碑刻同时有汉文、阿拉伯文及波斯文。阿拉伯文的书写体有多种,如古老的库法体、三一体(大楷)、小楷、花体、波斯体等。从这些碑刻中可以看到,来泉州的穆斯林国别众多,有波斯(伊朗)、也门、土耳其、摩洛哥、埃及、印度及亚美尼亚等。其中来自波斯的穆斯林最多。这些碑文说明这些穆斯林的后裔很多还留在泉州附近,成为今天的回族,且多聚居于晋江县的陈埭和惠安县的白崎。

(二)早期基督教

早期基督教包括景教与天主教圣方济各派。景教为早期基督教的一支,由叙利亚人聂斯脱里创立,称为聂斯脱里派(Nestorian),在唐代就传入中国。元代随蒙古军队自中亚及内蒙又在中国东南部传播。元代所谓的“也里可温(Arkoun)”包括景教和天主教的圣方济各派。迄今为止,约有三十方类似石刻保存在不同的博物馆里。这些墓碑石刻。根据碑刻年代,大部分碑刻为元代中后期。这些石刻,常见有十字架、带翅膀的天使、海水、莲花等图案,文字有叙利亚文、拉丁文、中文、波斯文等。

根据吴文良等学者的研究,这些石刻可分两类,分别属于景教或天主教圣方济各派。至于更具体的哪些碑刻属于前者,哪些属于后者,则有不同意见。有学者对两类遗物的不同特点做了初步考察,并以此做为区分景教碑刻和圣方济各派碑刻的根据。[6]这些碑刻中,有几方颇具典型性。其中一方于1940年在泉州津头埔出土,碑面阴刻两行汉字和两行叙利亚文字。根据夏鼐等人考证可判断为景教碑刻,碑刻时间为1313年。[7]还有一方墓碑,上有拉丁文9行,据英国学者考证,是任泉州主教安德烈·佩鲁贾的(Andern of Perugia),他是意大利天主教方济各派教士。

(三)摩尼教

该教或译作“末尼教”、“牟尼教”,我国典籍常称为“明教”或“明尊教”等。摩尼教是在吸收袄教(拜火教)、景教、佛教思想元素的基础上形成的,是公元3世纪波斯人摩尼(Mani)创立。摩尼教大约在隋唐之际传入新疆。后因为唐武宗灭佛,摩尼教也受到打击,被迫转入地下活动,并改称为明教。《佛祖统记》卷48载:“吃菜食魔,三山尤炽。为首者紫帽宽袗,妇人黑冠白衣,称为明教会。”南宋称摩尼教为“吃菜食魔”或“魔教”,打击甚严。元代对该教持宽容态度。两宋及元时期,温州及泉州该教颇为流行,是东南地区两大流行中心。

国内摩尼教遗迹很少,且基本湮灭,但泉州则保存有遗址及遗物。晋江县罗山乡华表山麓的草庵明教寺,是我国唯一保留至今的元代明教寺院;其中的摩尼光佛石雕像,是世界上唯一保留至今的明教偶像。整座雕像身长1.52米,宽0.83米。像背后放射佛光,神态庄严。雕像左上角有楷书五行34字,右上角楷书五行52字,写的是信徒捐献资财,希望亲人进入到光明圣界。在寺庙前20多米处的山岩上,有一明代僧人刻立的四行摩尼教的“四位一体”(或称“四寂法身”)的宗教信条,其文曰:“劝念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除了这些遗物外,1979年晋江县文物管理部门在草庵附近发掘出土刻有“明教会”三字的瓷碗和瓷碗残片。后来在一处古窑址也发现了这种碗的残片。

(四)印度教

印度教公元7世纪以前叫婆罗门教,7世纪之后婆罗门经过印度哲学家商羯罗改造而称为印度教。该教流行于南亚及东南亚某些地区,信仰湿婆、毗湿奴及梵天三位主神。印度教何时传入泉州,文献无记载。但从一些印度教石刻和家谱来看,可能宋代印度教已经在泉州出现,元代则相对兴盛。

据文献记载,北宋雍熙年间(984-988),有印度僧人罗护那从海路到泉州,并在泉州见宝林院(今宝海庵),有学者认为罗护那为印度教徒,故该寺可能是印度教寺庙。元代泉州港海外贸易进入全盛时期,海外商人云集。信奉印度教的印度商人众多。元初有位马八儿国(今南印度)商人叫挹伯鲁马儿(别名达瓦浙哈克罗·瓦帝格儿)曾在泉州建立一座湿婆神庙。泉州新门外有一大“独石柱”,俗称“石笋”或“石祖”,高3米多,状似男性生殖器,有学者认为这可能是印度教的遗迹,因为印度教林加派崇拜“林加”(男性生殖器)。另据《清源金氏族谱》载,泉州元代建有“番佛寺”,多数学者认为在佛寺前面加“番”字,表明不是佛教寺庙,应是印度教寺庙。

由于战乱或各种原因,印度教寺庙被毁坏,所以至今只能搜集到各种建筑构件和散乱石刻。印度教寺庙遗物现大概有200多方,有印度教毗湿奴石雕像,有印度教神话浮雕石刻,有印度教石雕卧牛或卧狮,有表现印度神话故事的十六角形石柱等。

闽南人在发展海外贸易过程中,不仅形成了不畏艰险、“爱拼会赢”、开拓进取的海洋文化;同时,在与不同国家和文化的交往中,也学会了尊重多元文化和宗教,学会了以开放的、海纳百川的胸怀接纳各种不同文化,形成了兼容并蓄、开放包容的具有海洋性特征的文化。正是这种开放包容的海洋文化精神,导致宋元时期的泉州成为世界宗教博物馆,一个多元宗教文化的中心。

[1]王象之.舆地纪胜[M].上海:中华书局,1992.

[2]吴文良.泉州九日山摩星石刻[J].文物,1962,(11).

[3]庄景辉.泉州宋代祈风石刻考释[J].江西文物,1989,(2).

[4]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2.

[5]杨钦章,何高济.元代泉州方济各会遗物考[J].泉州文史,1983,(8).

[6]夏鼐.两种文字合璧的泉州也里可温(景教)墓碑[J].考古,1981,(1).

[7]李玉昆.南安九日山摩崖石刻勘校记[J].泉州文史,1983,(8).

G642.0

A

1008-7346(2017)05-0054-04

2017-09-25

易德生,男,湖北钟祥人,湖北社科院楚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钟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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