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得神奇的城市里

2017-04-04 09:22
四川文学 2017年3期

在彼得神奇的城市里

在彼得神奇的城市里,

这是最寒冷的一天,

日落的火焰燃尽,深红色

灰黑色的阴云密布。

让他不要渴望我的眼睛,

它们先知般坚定。

他将得到我用诗写下的一生,

还有这高傲嘴唇的祈祷声。

1913年冬

你能否原谅这十一月的日子?

你能否原谅这十一月的日子?

在这围绕着涅瓦火焰的运河里,

吝啬即是秋天悲剧的华彩。

1913,11彼得堡

愿心灵不被尘世的欢乐煎熬

愿心灵不被尘世的欢乐煎熬,

愿你依恋的家庭不要伤到你自己;

从你孩子的嘴里拿走面包,

给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做那个男人最卑贱的奴仆,

他本是你最阴郁的仇敌。

称呼你的兄弟为森林里的野狼,

并且不要问上帝任何事情。

1922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他把自己比作马的眼睛

他扫视着路旁,观看,发现,确认,

而突然间像是钻石熔化,

水洼闪光,冰雪消融……

在紫丁香的烟氲中,后院昏昏欲睡,

站台,圆木,树叶和低垂的云朵。

那火车的呜呜,那吱嘎响的西瓜皮,

那羞怯的藏在小山羊皮革手套里的手……

而当所有的轰鸣、咆哮、撞击和飞溅

突然落入沉默,那就意味着

他正踮着脚悄悄走过满地的松针,

不去惊动林间空地那片轻柔的梦境。

那就意味着他在查看、清点籽粒,

从枯萎的麦穗里;那就意味着

他再次走向达亚尔 那该死的

石头峡谷,从另外一个葬礼。

而再一次,莫斯科的咽喉冒烟,

当致命的雪橇铃声从远处传来,

有人在离家几步的地方迷路了,

从齐腰深的雪中。糟透了的时刻……

为此他把烟雾比作拉奥孔

为此他歌唱墓地上长出的蓟草,

他要以簇新的声音充满世界,

让诗的韵律回荡在新的空间。

他被授予了永恒的童年奖,

在慷慨和光辉的星辰映照下;

整个大地成为他的遗产,

他要每个人与他一起分享。

1936,1,19

当有的人死去

当有的人死去

他的肖像变了。

他眼睛的凝视显得异样而嘴唇上的

微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注意到這一点当我

从某个诗人的葬礼上归来。

对此我常常去验证,

而我的揣摩得到了证实。

1940,5,21

纪念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

我献给你这首诗,以代替

墓前的玫瑰,我也不会燃起香火,

为你这个甚至在最后的时刻

也无比高傲的人。你喝着酒,你的玩笑,

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至于你的一生——

你在令人窒息的围墙里呼吸,

你自己接纳了那位奇怪的客人,

并与她独自守在一起。

现在你离去了,对这苦痛而高贵的生命,

没有人说一个字,

唯有我笛声般呜咽的声音,

在沉默的丧宴上响起。

但是有谁会相信我说出的这些,

我,半个疯子,为逝者而哀哭、

被架在闷火上熏烤的人,

失去一切,也遗忘了一切,

却命定要记起那些坚毅、怀着天赋、

从容走向最后一刻的人——

似乎,昨天我们还说过话?你掩饰了

那一阵突然被钉穿的剧痛。

1940

在1940年

当他们来埋葬时代时,

并不唱着哀悼的赞歌,

而是以荨麻,以蓟草

来掩饰墓地。

只有掘墓人尽力尽责,

在那里干得起劲!

寂静,啊上帝,如此寂静,

可听见时间是怎样消逝。

而后来呢,它却又冒出来

像解冻河流上的浮尸——

但是儿子已认不出母亲,

孙子在痛苦中扭过脸去。

所有的头都垂得更低,

月亮移动,像一只钟摆。

而现在,越过沦陷的巴黎上空

正是这样的寂静。

1940,8,5

勇气

我们知道此刻什么被放在天平上,

知道是一些什么正在发生。

勇气时刻敲响了我们的钟,

勇气将不会放弃我们。

我们不会惧怕飞来的弹雨,

我们也不担心失去我们的屋顶——

但我们将保护你,俄罗斯语言,

伟大的俄罗斯语言!

我们将把你传递给我们的子子孙孙

自由,纯洁,从奴役中拯救出来

永远!

1942,2,23,塔什干

夜之女神

夏日花园中“夜神”雕像

小小的夜神!

你披着星光,在丧葬的

罂粟中,伴着不眠的猫头鹰。

小小的女儿!

我们要把你掩藏在

花园里新翻出的泥土下。

狄奥尼索斯的酒杯空了,

爱的眼里噙满泪水。

现在我们城市上空飞着的

是你可怕的姐妹。

1942,5,30

北方的哀歌(组诗选译)

第一哀歌:历史序曲

“我不再生活在那里……”

——普希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月亮

几乎被钟楼遮住了四分之一。

酒吧喧闹,四轮马车轻快。

在戈罗霍瓦亚大街,靠近兹拉梅尼耶和斯莫尔尼宫,

一座巨兽般的五层商厦耸起。

舞蹈课和外币兑换标志到处都是,

还有那些名品店:“亨利特”“巴赛尔”“安德烈”……

“老舒米罗夫”则专售名贵棺材。

不过,这座城市变化不算太大,

它有时看上去仍像一幅老式石版画,

(不止是我注意到这一点)

虽非一流,但也相当体面,

出自七十年代的风格,我猜。

尤其是在冬天,黎明时分

或是黄昏——大门后面

里特黎大街显得更黑,坚硬,笔直,

还没有被现代的时尚冒犯,

而在我家对面——涅克拉索夫⑷

和萨尔蒂科夫……每一个都钉在墙上。

哦,如果他们看到这些铜牌

该有多害怕!我走过去。

老鲁萨的运河是多么优美,

还有小花园里那个朽坏的凉亭,

而窗玻璃像冰窟窿一样黑,

似乎有什么我们不便窥探的事情

在那里发生。让我们走吧。

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愿意

坦露它的秘密。

(我再也不会到奥普提纳 来了……)

而裙子窸窸窣窣,方格地毯,

胡桃木框的镜子,

卡列尼娜式的美令人惊叹;

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

那窄窄廊厅里的墙纸,

曾是我们小时候眼睛的盛宴,

同样的绒布也仍搭在扶手椅上……

但是一切都乱套了,急促,不知怎么地……

父辈和祖辈们莫名其妙。

土地被抵押。而在巴登 ——一场豪赌。

那个女人 有一双透亮的眼睛,

(如此深蓝,凝望着它们

就不能不想到大海)

还有一个很少见的名字和一双洁净的手,

而她的善良作为一笔

我继承的遗产,它似乎是——

我艰难生涯中最无用的礼物……

整个国家冷得发抖,那个鄂木斯克的囚犯

洞察一切,为这一切划着十字。

现在他搅动缠绕他的一切,

并且,像个精灵似的

从原始的混乱中挣出。子夜的声音,

他的笔尖的沙沙声。一页又一页

翻开谢苗诺夫刑场的恶臭。

那就是我们决定降生的时候,

恰逢其时,以不错过

任何一个将要来临的

庆典。我们告别存在的虚无。

1940,9,3,列宁格勒

1943,10,塔什干

第七哀歌

我一直沉默,沉默了三十年。

北极冰山的沉默

屹立于无数的夜,消隐在

我剪亮的烛火里。

只有死者如此沉默,那是可理解的,

那并不可怕…………

我的沉默到处可以听到。

它充满了一个审讯法庭,

它可以逼退任何

低吼的咆哮声,像一个奇迹。

它在任何事物上都打下烙印。

它就是事物的一部分。哦上帝!

谁为我想出了这样一个角色?

准许我,哦主!只一会儿,

能够变成一个其他的人。

…………………………

也许我还没有喝下毒芹的汁液?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死,

我应该喝下的——就在那时?

…………………………

不,不是幻想一个搜寻着书稿的人,

来偷走它们,甚至捆起它们,

带着它们像秘密的锁链,

背诵着它们的每一个音节,

…………………………

不,不是对那个让我的梦飞翔的人,

不是对那个我给予祝福的人,

但仅仅对那个敢于

把我的沉默举上旗帜的人,

那個和它一起活着,测量着

一个漆黑的无底洞的人,

…………………………

我的沉默在音乐里,在歌中,

在被排斥的爱里,

在告别中,在书里……

在最不为人所知的世界里…………

…………………………

我自己有时也害怕它,

当它以它庞大的重量

压向我,喘着气,靠拢:

而我无以抵抗,或者说——它什么也不是。

天知道它是怎样变成了石头。

你可以想象它是怎样来烧焦我

以那样一种火。而谁会关注它?

人人都感到如此舒服并习惯了它。

你们所有人同意分享它,

但是它一直属于我。

…………………………

它扭曲着我的命运,

它几乎吞噬了我的灵魂,

但总有一天我会打破它,将死亡

召唤到鞭笞刑柱前。

1958-1964,列宁格勒

《第七哀歌》抒情随感

(残片)

……一个可怕的声音读着这份指控名单,

人们都认为那是一个人在念,

但它却是一个狂暴的扩音筒,

不断地重复这相同的三十个短语,

为那整整的三十年。

每个人记得每件事

并知道每个逗号的去处。

我守护

并非我的声音,而是我的沉默。

1958

八月

你这正直而又狡滑

在所有月份中最吓人的月份:

每一个八月,我的上帝,

如此多的忌日,如此多的死者。

绝对的酒和神圣的油……

救世主,想象的盛宴,星辰的拱顶!……

它引导人们就像那条林荫路,

从黎明红色的余晖到永不

消散的风霜雪雾——

它引领人们,就像一道斜梯。

它假装成为一个迷人的森林,

但是它失去了魔力。

它是希望的“有效的治愈”

在相反证据的沉默席位……

而现在!你,新生的悲伤,

开始绞杀我像一条收缩的蟒蛇……

并发现在我的枕畔,

黑海在怒吼。

1957,8,27科马罗沃

三月的哀歌

很不幸,我往昔的珍藏,

将足以维持很长时间。

你知道,凡带敌意的记忆,

都不会花掉它们的一半:

那乌鸦的啼叫,要倒下的

炮塔,蒸汽引擎的喷吐,

以及那棵在田野上跛行的树,

似乎都受雇于时间;

还有圣书中的巨大橡树

在子夜聚会时的絮语,

从我们挣扎的梦中漂出的

快要沉没的破船……

哦,这初冬的闪耀

给田野蒙上了一层白霜,

漫不经心地,把远方

变为凝滞不动的迷雾,

仿佛这就是结束

什么也不会再发生……

谁还会在走廊里徘徊

并呼唤我们的名字?

谁还会贴近冰封的窗玻璃,

挥动着手臂似的树枝?

唯有镜子里的光影在闪烁,

而墙角的蜘蛛在布网。

1960

1913年的彼得堡

在关厢外,手风琴哀泣,

有人领着一头熊,吉普赛人在跳舞,

在凹凸不平、布满痰迹的路上。

一艘蒸汽轮船驶向斯克尔比亚斯察亚,

它的忧郁的汽笛声

在涅瓦河上引起阵阵颤栗。

黑暗的风携带着自由和热望,

就像“人民意志” 的记忆。

这里,距闷热的戈亚齐校场,

仅有石头一掷之遥。

还有更热闹的事情发生,

但我们走吧——我没有时间浪费。

故土

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单纯,带着

更多的自豪,更少的眼泪。

(1922)

我们不把她珍藏在护身符里戴在胸前,

我们也不,以抽噎的哽咽,为她谱写诗篇,

她不曾打扰我们苦涩的睡梦,

似乎也从不给我们许诺人间的乐园。

在我们这里,我们不会把她看成

一件可以出售或买来的物品,我们受苦,疼痛,

在她身上漫游,

我们甚至没有想起过她。

是的,对我们它是套鞋里的尘土,

对我们它是牙齿间的飞沙,

而我们咬磨它,捏揉它,踩踏它,

这无辜的温顺的泥土。

但是当我们躺下来我们成为她的种子和花朵,

因而我们可以无愧地称她为——“我们的”。

1961列宁格勒,海港医院

安娜·阿赫玛托娃(1889—1966),生于敖德萨,父亲是海军机械工程师,母亲受过良好教育。幼年时随全家搬往彼得堡近郊,就读于皇村中学。1905年父母离异后,曾在基辅就学。1910年与诗人尼古拉·古米廖夫结婚,并加入“阿克梅”诗派。1912年出版第一部诗集《黄昏》引起人们注意,两年后出版的《念珠》令更多的人倾倒,此后还出版有《白色鸟群》、《车前草》、《耶稣纪元》等诗集。诗人的早期诗以简约克制的形式,坦露复杂而微妙的内心情感。30年代中后期,她在沉默多年后又投入创作,毅然承担起历史赋予的重量,1940年完成以儿子被捕、监禁为题材的组诗《安魂曲》(生前未能公开问世),1946受到粗暴批判,被开除出苏联作协;此后这位“哀泣的缪斯”(如茨维塔耶娃、布罗茨基所称)在艰难环境下默默写作长诗《没有英雄的叙事诗》,成为她一生的艺术总结,被称为“历史风景画的大师”(楚科夫斯基语) 。

⒈达亚尔峡谷,从高加索通向格鲁吉亚的一道险峻峡谷。

⒉拉奥孔,特洛伊人,波塞冬或阿波罗的祭司。在特洛伊战争中他曾警告不要接受希腊人的木马,但没有成功,随后他被两条从希腊人的岛上来的大蛇夺去了性命。1506年,罗马出土有约公元前一世纪的大理石群雕“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为西方艺术史上的珍宝。

⒊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 (1891–1940) ,俄罗斯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有《大师与玛格丽特》等。布尔加科夫和当局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在他因病逝世后多年,《大师与玛格丽特》才得以出版。

⒋涅克拉索夫(1821-1878),俄国著名诗人;萨尔蒂科夫(1826-1889),俄国著名讽刺作家。

⒌奥普提纳,一个著名修道院所在地。

⒍即德国的著名赌场和疗养地巴登-巴登,陀思妥耶夫斯基常去那里赌博。

⒎指的是诗人的母亲伊娜·戈连科(1852-1930)。

⒏指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1849年4月23日因牽涉反对沙皇的活动被捕,并定于11月16日在谢苗诺夫刑场执行死刑,在行刑前才改判成流放,押送至西伯利亚鄂木斯克军事监狱。

⒐第七哀歌在有早期版本中未能收入,对阿赫玛托娃来说,她也不会料想到它能出版。

⒑诗中的这种格式为原诗所有。

⒒8月份对阿赫玛托娃来说,总是与死亡相联系:古米廖夫在8月份被处决,勃洛克病死于8月,茨维塔耶娃于8月的最后一天自杀。

⒓“新生的悲伤”:阿赫玛托娃的友人、学者鲍里斯·托马谢夫斯基1957年8月24日死于海难。

⒔“人民意志”为十九世纪末期一个政治团体,与1881年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事件有关。

⒕戈亚齐校场为彼得堡城外一个罪犯出没、堆放垃圾的场地。十月革命后成为布尔什维克党人处决“反革命分子”的刑场。

⒖引自诗人自己1922年写下的诗《我不属于那些背乡离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