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山上寻“文宗”

2017-04-04 08:58黄少烽
四川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射洪陈子昂华山

黄少烽

出四川省射洪县的旧县城——现在的金华镇,北行半里,便望见一座玲珑秀丽的青山,在涪江岸边巍然突起,犹如一道绿色的屏障,这就是被古人誉为“天下无双景,人间第一山”的金华山。

据射洪旧县志载:“金华山,县北半里,其山贵重而华美,故名。”这就是说,古人是因为它的贵重华美,才取了金华山这个名字。金华山之所以称得上“贵重”,一是因为它的历史悠久。早在梁天监年间(公元502——519)就建了“金华山观”,唐玄宗时重修,宋英宗治平二年,因皇帝赐号“玉京”,所以又改为玉京观。以后,元、明、清都屡有培修。这样,便留下了一个很有特色的古建筑群。金华山观一直是射洪及周边地区的道教中心,并与青城山道观、大邑的鹤鸣山道观、三台的云台观并列为蜀中道教的四大名观。二是因为山上有一座“古读书台”,这个被称为“海内文宗”的唐代大诗人陈子昂幼年读书的处所使金华山身价倍增,名震蜀中,吸引了各地游人。

陈子昂(公元659—700年),字伯玉,射洪县金华区武东乡人,唐代著名诗人。他得武则天重视,曾官至右拾遗。但屡次上书言事,言多切直,触忤权贵,被降职。圣历元年(公元698年)陈子昂以父老为由辞官还乡到射洪。但他终不为武氏集团所容,不久,被诬陷下狱,忧愤而卒于县城(现射洪县金华镇),年仅42岁。诗人含冤而去了,留下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千古绝唱。

陈子昂被称为“文宗”来源于他碎琴的故事,这事在《全唐诗话》和《唐诗纪事》都有所记载。大唐永淳元年,21岁的陈子昂带着自己创的诗稿离开家乡来到京都长安,他希望在那儿干出一番事业,但他既无关系,又无背景,独自一人来到这个人才荟萃的地方,有谁知道他的才学呢?他很苦闷,常常一个人独自在长安街头行走。一天,他在街头见到很多人围观一个卖琴的艺人,那艺人声称自己这把琴是祖传名琴,是稀世之宝,喊价百万。由于要价太高,围观的人只是观看,卻无人要买。陈子昂见状,挺身而出,要买这琴。经过一番议价,他让下人取来一千贯钱将琴买下。在场的很多人对他的这个举动很不理解,问他:“你为啥出这么大的价钱买这么一把琴呢?”陈子昂微微一笑说:“这是一把好琴啊!”人们说:“何不弹一曲让我们开开眼界?”陈子昂说:“可以,明天我请诸位到宣阳里酒楼,大家一边饮酒,一边听我弹奏吧。”第二天,众人都云集宣阳里酒楼,一边饮酒,一边等陈子昂弹琴。片刻,陈子昂操琴弹奏,果然身手不凡,弹罢一曲,余音绕梁。众人正想再听下去,琴声戛然而止,只见陈子昂起身说道:“诸位明公,在下陈子昂,西蜀人士。多年来束发苦读,饱览诗书,熟知经史。我以千金买来此琴在此献丑,承蒙各位今日前来助兴。其实此琴平常,我的操琴技艺也很一般。在下的诗文比此琴贵重百倍,却不为人所知。在下来到京都,八方奔走,屡遭冷遇,心中甚是不平。比起在下的百篇诗文,这琴算得什么!”陈子昂说罢,双手将琴高高举起,往地上狠狠摔下,那琴顿时成为碎片。众人见状,无不惊叹。这时,陈子昂将早已准备好的自己的诗文分送众人,说:“请各位明公不吝赐教。”众人读罢,果然文笔极佳,不禁连声叫好。京兆司功王适读后惊叹说:“此人今后必为海内文宗啊!”

自那以后,陈子昂的声名传播京都长安。三年之后,他果然跃过“龙门”,得中进士。成为了著名的诗人和初唐诗歌革新的先驱。

我曾不止一次地登临金华山,瞻仰古读书台。金华山上林木甚茂,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漫山古柏,郁郁苍苍;楼阁亭榭,疏密有致;碧瓦红墙,或隐或现。尤其秋日登山,山上薄雾缭绕,如诗如画,使人有“白日沉沉不到地,秋风飒飒生寒烟”之感。

记得为了给四川日报的“巴山蜀水”写一篇文章,我曾作过一次最认真也是最细致的游览。那天,我与县委报道组的老陶一道乘车离开射洪县城太和镇沿绵重公路北行,约半小时便到达古县城金华镇。转出北街,就见金华山横亘眼前。行到山脚,从山下望去,但见古柏参天,奇松蔽日,美妙的景色吸引我加快脚步。走下公路前山山麓一泓溪水淙淙流去,溪上有一小桥,为一独拱石桥,长约百尺,名百尺桥。陈子昂在《春日登金华山观》中有“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之句,故此桥又名“虹飞桥”。可惜射洪县在1971年因修建水渠已将此桥改建为平桥了。

现在,百尺桥已经看不见鹤舞虹飞,但闻小鸟啁啾,山林仍然显得幽静可爱。过了百尺桥,登石梯365级直达山门,石梯两侧古柏森森,更加衬托出山门的庄严巍峨。山门由巨石拱成,两旁石壁分别刻“蔚蓝”“洞天”四个大字。此字笔势遒劲,相传是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的手书。山门有联:“天下无双景,人间第一山。”这当然是不合实际的溢美之辞,但也反映了书联人对金华山秀丽景色的倾倒之情。

我走进山门,便见到金华山道观的各式殿宇及客堂、斋房、净室等。第一层殿宇为灵祖殿。灵祖殿西侧为五瘟殿、天师殿、地藏殿。沿地藏殿西侧石阶而上便至东岳殿。东岳殿为元代建筑,清初时曾加以培修,建筑艺术别具一格。殿内神龛前的石香炉为明万历年间制造,上刻有九龙戏珠的浮雕,精巧玲珑。东岳殿后为药王殿、三官殿、观音殿等,其间匾对甚多。

游完以上殿宇,回到灵祖殿的东侧,才发现沿山脊边沿建有一道墙垣,墙形为巨大卧龙,长约二百余米,龙尾从前山灵祖殿靠东的崖边砌起,沿山脊随山势蜿蜒而上,龙头却在玉京观前的忠义殿侧面,龙头倒卧,造型生动。

沿“龙”墙上行,便到玉京观。我在玉京观正殿前凭墙而立,上窥云表,下览江流,但见悬崖绝壁,古柏倒挂。放眼远望,便是“一曲清江绕山流,布帆来往不停舟”的涪江。玉京观殿宇辉煌,亭台错落,飞檐斗拱,古朴雅致。玉亰观正面一排三殿,即三清殿、财神殿、祖师殿。三殿东侧还有一个忠义殿(以前叫关帝殿),此殿的侧门正对着石龙墙的龙头。

三座大殿前面有一宽敞的坝子,坝子的西侧建有休闲长廊,现名观鹤廊,传为陈子昂年青时与谢小姐定情之处。坝子里立有清乾隆时铸造的铁灯杆一根,专供晚上照天灯之用。铁灯杆土埋18尺,上高33尺,共长51尺。据史料记载,当初铸造此灯杆时,工匠就在离地面约一丈高的地方留有一孔,并在孔里放有白银。传说这白银可治眼疾,游客若用手摸一下孔里的白银,再用这只手擦自己的眼睛,眼睛顿觉清亮。走过玉京观诸殿,便来到一处小院,院内有一六柱六角三层的楼阁,这里原名玉虚阁,因阁内供奉的是玉皇大帝的神像,所以又叫玉皇楼。这里便是古读书台旧址,在唐代时,这里就是县学堂的所在地。所以小院门口立有“陈子昂读书台遗址”的石碑。清道光年间,读书台迁到后山,道观便在此处建起了玉虚阁。院内立有一块两米多高的回文诗碑,乃清末杨太虚但署名为“泉石散人”书草。诗虽不工,但顺读倒念皆能成韵,颇为有趣。诗云:

龙头倒卧见高峰,洞古铺天绿树笼。

封郭满天撑老柏,卷波烟水映乔松。

浓情尚吐飘香桂,觉梦惊声听晓钟。

淙夜澈泉流韵雅,茸红剪处妙罗胸。

此诗描绘了金华山的风光。书法颇佳,笔走龙蛇,气势非凡,深得游人喜爱,不断有人诵读摹临,为游山增添了不少乐趣。

从玉京观再往前有一四角亭楼,一楼两层,名纯阳阁,为纪念八仙之一的吕洞宾而建。阁前靠右立有一块石碑,人们称作杜甫诗碑,碑的两面分别刻有杜甫的诗作《野望》和《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这两首诗和前山门前的石华表上所刻的诗歌一样,都是照杜甫手迹的拓本镌刻而成,为行草,笔法遒劲自然,秀丽潇洒,十分珍贵。晩唐诗人牛峤在他的《登陈拾遗书台览杜工部留题慨然成咏》一诗中曾有“北厢引危槛,工部曾刻石”之句,证实杜甫曾在射洪留题石刻。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在他著的《中国通史》中也确认金华山上杜甫诗的石刻确系诗人手迹。《文物杂志》1961年第1期、香港《书普杂志》1978年第8期均载文《杜甫与书法》予以确证,所以应为罕见之物。金华山前山便到此为止。从纯阳阁行经一段茂密的林荫小道,再拾级而上,约百余步,即达金华山后山梧冈山。现在人们看到的古读书台就建在此处。

读书台原名读书堂,是陈子昂少年时代读书的地方。他“年至十七八未知书,尝从博徒入乡学,慨然立志”。这里所说的“乡学”,是当时的射洪县学,校址即在金华山观后。但读书堂不知何年倒塌湮没了,直到清道光十年才由兼掌射洪的府尹汪霁南移建于此。陈子昂在金华山苦读三年,博闻强记经史百家,为后来革新诗歌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读书台四周有墙垣环绕,大门前竖“唐右拾遗陈伯玉先生读书处”石碑。古坊额上有碎瓷镶嵌的“古读书台”四字,门联为“亭台不落匡山后,杖策曾经工部来”。“匡山”指李白幼年读书之所,“工部”即指杜甫。杜甫因避安史之乱流亡入川,在四川生活了将近10年。宝应元年(公元762年)11月,51岁的杜甫沿涪江乘舟而下,来到射洪。杜甫与陈子昂,同为唐代著名诗人,在万紫千红,流派分立的唐代诗坛,一个是登上高峰的旗手,一个是筚路蓝缕的先驱。杜甫虽比陈子昂晚生了近五十年,但他对这个唐代诗歌的开山鼻祖十分仰慕,倍加推崇。在他年老体衰的晚年,还拄着拐杖登上射洪金华山瞻仰陈子昂少年时的读书之所,去射洪武东乡拜谒陈子昂的故宅,留下了感人至深的诗篇,为一代雄才的不幸遭遇发出深沉的慨嘆。

其时,正值天寒地冻的冬天,他系舟于悬崖绝壁之下,拄着手杖,顶风冒雪登上金华山。金华山“上拂宵汉,下瞰江流”,他纵目远望,思绪飞驰,似见山连越嶲,水散巴渝。而眼前北风凄厉,落叶萧萧,独鹤盘旋,饥乌惨叫,诗人不禁黯然神伤。那首吟及“射洪春酒”的《野望》大约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写出的。

他登上山巅,放眼四野,但见白雪盖岭,阴云遮日,长空飞过霜鸿,哀鸣声撕裂着游人的心扉,怅望陈子昂读书台,已是断碣残碑,蒿莱满目。缅怀先贤,不禁感概万端,诗人仰天长吟道:

……

雪岭日色死,霜鸿有余哀。

焚香玉女跪,雾里仙人来。

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

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

诗人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对陈子昂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抒发了郁结于胸中的惆怅与悲凉。

当杜甫在诗国的顶峰引吭高歌的时候,他铭记着先驱者的勋劳。而“杖策曾经工部来”这段史事也铭记在世代射洪人的心中,至今传为佳话。

进入读书台大门便是拜厅,两侧为回廊。拜厅中立有板壁数道,板壁刻有陈子昂好友卢藏用撰写的《陈氏别传》,介绍了陈子昂一身的经历,为民国时罗钟潞所书。板壁还刻有清末举人马天衢书的陈子昂感遇诗38首。拜厅正中悬有大型金字木匾,上题“海内文宗”、“三唐冠冕”。并立陈子昂汉白玉站像一尊,高1.4米,像座为红砂石刻,高0.8米。拜厅后为陈子昂纪念亭(即感遇亭),亭台高耸,钩栏环护,曲槛相倚。其间匾对层叠,光洁明净。亭内有陈子昂塑像一尊,所塑陈子昂正襟端坐,状若沉思,气宇轩昂,令人肃然起敬。石像座台四周刻有各种花纹图案,十分精美。后院尽头有一六角亭,此亭屹立于梧冈山顶峰,凭栏远眺,可以纵览涪江两岸江山胜景。与金华隔江相对的一山崖上,以前曾有两尊女将军石像。她们身着银铠,肩披轻纱,腰系佩剑,双眉紧锁,表情悲愤,此地名为“将军碑”或“将军庙”。据传陈子昂被陷狱中之事,不久被女皇武则天知道了,她马上派遗两名宫廷女将前往射洪,命县令段简立即释放陈子昂。两位女将军奉旨急速前往。当她们来到涪江岸边时,恰逢江水猛涨,江路阻隔。她们无计可施,在江边徘徊数日。洪水刚刚消退,却传来陈子昂被害狱中的噩耗。她们难以回朝复命,又为陈子昂遭受冤屈而悲愤,便一同投江自尽,葬身洪流。当地人为了纪念这两位女将军,纷纷捐款请来能工巧匠,在这里修建庙宇,并在女将军投江处的山崖上刻凿了她们的英姿。可惜这两尊女将军的石像在文革破“四旧”中被红卫兵捣毁了。

女皇派的女将军没能救下陈子昂,一代雄才带着对朝廷的绝望,对壮志未酬的悲愤走了。陈子昂的悲剧是一个先驱者的悲剧。陈子昂虽然倒下了,但他为唐诗的发展所起的开拓性作用却是巨大的,影响是深远的。他一生在矫正时政弊端的同时,又自觉地肩负起了革除诗歌弊端的重任。为了扫除齐梁以来形成的诗风,他从理论和写作实践两个方面做了英勇卓绝的斗争。他看到初唐诗歌沿袭六朝余习风格绮靡纤弱的弊端,挺身而出,力图扭转这种倾向,强调兴寄,提倡诗歌要继承《诗经》 “风”“雅”的优良传统,要有感而发,不作无病之呻吟,注重现实内容和刚健质朴的表现形式。与满怀建功立业的抱负和慷慨指陈时弊的作为相一致,他提出了高于同时代人的革新理论。他在《修竹篇·序》中大声疾呼:“文章道弊五百年矣!”号召诗人们反齐梁,追汉魏,向风雅之作、汉魏之篇、正始之音学习,写出有“兴寄”、“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诗歌。他的诗歌创作,也是以反映社会现实、讴歌美好理想、赞颂高尚情操、体现刚健质朴的诗风为主的。他所创作的120多首诗歌,具体实践了他自己的诗论主张,以其清新的语言,丰富的感情,爽朗刚健的风格,一扫齐梁及初唐宫廷诗人颓靡的诗风,为唐诗的健康发展奠定了基础。因此被李白、杜甫誉为“麟凤”、“雄才”,被王适奉为“海内文宗”。现代史学家范文澜称他为“唐古文运动最早的奠基人”。

陈子昂是唐代诗国中拨乱反正的英雄,他从理论上和写作实践上,有效地遏制了齐梁以来形式主义的颓波,开拓了唐诗走向繁荣昌盛的道路,为丰富唐诗的题材、内容乃至体裁都做出了可贵的贡献,也为唐代的古文运动着了先鞭,对他之后的许多诗人、作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主要著作有《后史》、《江上人文论》、《奏议》、《陈伯玉集》(10卷)等。其代表作《登幽州台歌》被誉为古典诗歌中的“千古绝唱”。

但这样一个伟大的诗人却为权贵集团所不容。尽管他已远离京城的政治中心,回到家乡射洪,远在京城的武三思等人仍不放过他,他们暗中指使射洪县令段简罗织罪名,将他押到县衙问罪,最终将他置于死地。据说陈子昂的冤死在朝野和诗人的家乡射洪均引起强烈不满,段简听说后惊恐万状,坐卧不安,不久也暴病身亡。他的尸体还未装殓,就化成了一块难看的癞石头。金华山的道士得知,将这块石头搬到金华山后山存放。这块石头高三尺,宽三尺,厚一尺。凡到金华山和陈子昂读书台来参观的人都要来看看这块石头。人们痛恨这个逢迎权贵、害死大贤的奸人,都朝上面吐唾沫,并用石块去打击它。谁知一打,它便放出一股臭味来。这块石头就被人们称之为“臭石头”。由于长久地被人们敲打,这块石头渐渐变小了,只有一尺多高了。当然,段简变为臭石头的说法仅是一种民间传说。臭石头的真实来历,据射洪旧县志载,明代诤臣杨最(射洪金华人)在云南任右都指挥使时,发现一石,呈瓦灰色,用硬物击之,发出腐蛋般的臭味,甚觉奇怪,于是趁回乡省亲之机,将石头从云南曲靖县运回射洪。如今,这块臭石头依然存放在后山读书台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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