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兴
人活在世上,不论尊卑贵贱,脸面最为紧要。别说当众遭人羞辱,就是背后有人指指戳戳,也会脸热心跳,浑身不自在。作为土生土长的会理人,自然時时关注家乡的声誉和形象。前些日子,几位远方亲戚来会理,两天下来满是收获。古城,旧街,小巷,楼阁,大院,老屋,土墙,青瓦,木门,牌坊,照壁,城砖,残碑,镂空,雕花,在他们眼里是那样新奇;羊肉粉,熨斗粑,稀豆粉,鸡棕饺子,抓酥包子,鸡火丝饵块,让他们感受到了小城的闲适;就连挑菜的大姐,推车的小贩,送外卖的小伙,街边抽叶子烟的大爷,在他们看来也是别致的风景。离开会理前,大家围坐在铜火锅周围,有酒作铺垫,兴致一个比一个高,谈论的全是关于会理的感受。突然,一直在外面做生意的幺叔说,他云南有几个朋友到会理来,却遇到了几件尴尬事。
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像颗重磅炸弹,让满屋的喧闹戛然而止。
火管里不时有火星溅出,每一颗都是亮晶晶的正能量。眼前,隐隐有几道余光掠过。不用说,大家都在偷偷看我。他们嘴里没有说出来,那不经意的一瞥,准确地表达了这样一层意思:你们会理人,到底干了啥龌龊的勾当,让人家如此刻骨铭心?见我一脸茫然,大家都在催着幺叔,问他是咋回事。
“其实,也莫得个啥。”
幺叔性子本来就慢。他越是这样,大家催得越急。幺叔抿了一口酒,把一脸的痛苦咽下肚去,待脸上的神情缓来过来,才一板一眼摆起了他的龙门阵。
我那朋友喜欢喝茶。他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泡茶。恰巧,来的时候走得急,忘带茶了。在会理,他住的宾馆很不错,里面有免费的茶叶。可是,他嫌那茶陈,一大早就转上街,想买包茶。街上行人稀疏,大多是早起锻炼的。还好,上街没走多远,就有一家小商铺,里面有茶。朋友大喜,要店家把最好的茶叶拿出来。
茶叶说不上高档。店家说:“这种最好,60;这种次一点,50。”
朋友把50那包还店家,说:“就买好这种,你少点。”
店家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不少。”
“少点,少点,40——”朋友用手掂着那包茶。
“不卖。”
“早上开张生意,做一桩算一桩嘛。”
“我们不讲究这些。”店家也不恼,笑眯眯地说。
朋友瞥了他一眼,把茶放在柜台上,说:“当真不少?那,我就不买了。”
店家犹犹豫豫地接过茶,就要往柜台上放。
“生意,昨能这样做呢?”朋友皱皱眉,随即奚落道:“哥子,开张生意,哪里有拿出来,又放回去的?给你50。”
朋友说着,就掏出了钱夹。店家把次点那包茶拿出来,说:“那……这种嘛!”
朋友有些生气,又很无奈,没好气地说:“哪个要这种,我要好点的!”
店家微微一笑,说:“那就不好意思了,好点的要60。”
“你们,不讲价?”
“就找点渣渣钱,有啥子好讲的?”
朋友无语,60块钱买下那包茶叶,心里老是觉得不爽。
幺叔话才说完,席间就有人打岔:嘁,男人大汉的,大清早就想占人家便宜,我们听着还不爽哩!幺叔笑了笑,说,哪里是几块钱的事!如今满世界都在讲价,他是怕挨宰……
大家都哑了口,接着听幺叔摆他的龙门阵。
吃了羊肉粉,朋友一行人溜溜达达,在古城闲逛。北街289号,有一个“秤社”。招牌不过两尺见方,铺面宽不足五尺,横着放一张条桌都显得困难。从街上走过,要是不仔细看,说不定逛十趟八趟,也不一定找得到。这个眼屎大的小店,名气却很响亮。朋友喜欢收藏,他到会理前,一批藏友就在他耳边呱嗒呱嗒,把“秤社”吹得天花乱坠。
自制的牌匾,朱漆的木框,在白底衬托下,“秤社”两个红色宋体字,凝重,庄严,醒目。它的下面,一行墨绿色的小字开宗明义,道破这家小店的主旨:一点“公”心“平”似水。一扇老旧的红漆门半敞,寒碜的墙上,杂乱地挂着大大小小的杆秤。破旧的桌子,让锯纹咬得伤痕累累,推刨,铁砧,砂轮,乱七八糟地摆在上面。昏黄的灯影下,端坐着一个小老汉,中山装,围腰,袖套,鼻梁上的大眼镜,以及头上那顶油腻腻的帽子,和传说中的制秤人相差无几。
这样一个老汉,随便往哪一坐,都是一件古董。
老汉正跟挤在店里的两个客人瞎侃,脸上全是意得志满的神情,咕咕咕的笑声像从逼仄小巷里穿过来的风一样清爽。他说,过去制秤工被称为百工之首,那是资格的金饭碗……
“你这些材料都是现成的,一天可以做几把?”朋友挤过去,伸长脖子,打断了老汉的好兴致。
老汉收敛了脸上的笑,目光从眼睛横梁上乜过来。还没开口,那副神情就已经相当不高兴了:“几把?你说得安逸啊!每把秤都涉及木工、漆工、铁工、钳工,看着简单,手续复杂得很。有时候做一杆秤,要上百道工序!”
还不等朋友说话,老汉拿出一把秤,边讲边说:“像这种秤,光做一个精准的秤杆就要3天。你以为这是在做秤,是在做良心,操作失误不是缺斤少两的事,那是缺德……”
朋友拿过那把做工精美的秤,左看好,右看还是觉得好,说:“你这把秤,卖给我。”
“不卖。”
“为啥?”
“这把秤,人家早就交了订钱的。”
“这有个啥?我多给你点手工钱就行了嘛!”
“不行不行。”
老汉脑袋摇得飞快,就要把秤往墙上挂。朋友早就听说过老汉的怪脾气,掏出钱包,说:“我先把定钱交了,你老人家早点帮我做一把!”
老汉推了推眼镜,把朋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眯眯地说:“未必,你还用得着这种秤?”
朋友还没有开口,他的妻子就在一边帮着说话了:“他用啥子秤哟,拿来收藏的!”
“咹,收藏?不卖不卖!”
“不卖?你这些秤做来整哪样?!”朋友的妻子大惑不解。
“我这个秤,是实用的工具,是拿给人家用的。别人提前半年还订不到,哪有用来收藏和欣赏的道理?”老汉面带愠色,眼镜上面那道光,也不似先前那樣温和。老汉把秤挂回墙上,忿忿地说:“哼,搞收藏,这咋可能嘛!”
朋友的妻子知道说漏了嘴,赶紧采取补救措施,说他们大老远慕名而来,愿意多出点钱,以满足丈夫的心愿。没想到,这个要求也被老汉拒绝了。朋友的妻子脸上挂不住,走出老远,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骂:
“尽是破铜烂铁,就是送给我,老子还不领情!”
连着两次吃瘪,朋友心里更是不爽。
回去走攀枝花上高速,得经过鹿厂镇。这个小镇,两样特产最为出名:一是石榴,二是铜火锅。鹿厂的石榴果大,色泽鲜,籽粒好,汁水多,味道甜,堪称石榴极品。遗憾的是,那段时间不是石榴上市的时候。不过,沿路的红铜火锅摊点,还是吸引了他们的眼球。
朋友把车停靠在路边,扯着嗓子吼:“老板,买火锅!”
喊了半天,来了一个女人,脸上全是笑:“你们买火锅嘎,进来瞧嘛!”
大嫂一边在前面作引导状,一边解释:“不好意思,里头吵得很,没听见!”
“你火锅咋卖的?”朋友不为所动,指着那几个火锅说。
“按斤卖,75块一斤。”
“恁么贵?”朋友皱皱眉,很内行地说。
“少点,我们买得多……”朋友的妻子总结了上一次的经验,把后面的话全省了。
“这几个火锅,只是摆在路边做样子的,里头多得很!”
“老板在不在?”
“在在在……进去瞧嘛!”
朋友早就听说过,最早的青铜冶炼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距今已逾两千五百年。会理制作红铜火锅的铜料,以当地冶炼出来的红铜最好。会理铜火锅不仅是简单居家器皿,兼具治疗多种疾病,一锅煮尽天下美食。会理民间喜于冬、春季节用木炭烧火锅,以猪排骨、羊肉、牛肉、鸡鸭等加汤清炖,用姜葱、八角、胡椒调味,待汤浓肉烂后再烫煮时令蔬菜,菜鲜肉美。大家围坐在火锅前,炭火熊熊,热气喧腾,满屋都是暖融融的亲情。
农家大院宽敞,杂乱,工人们只顾把手里的锤子锉子使得飞快,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用说,这就是红铜火锅加工作坊。
老板是一个老头,身材中等,腰板笔直,小腹微凸,头发花白,面色红润,双目炯炯,目光中透着生意人的精明。老板兴致勃勃,带他们参观打制好的产品。随着老汉的指引,但见楼上楼下,梯子上,柜子脚,沙发边,墙角里,除规格不一的红铜火锅外,铜锅、铜盆、铜壶、铜瓢、铜碗、铜盘、铜杯、铜勺、铜铲、铜盒、铜筷,大 小不一,或堆集,或散放,满屋子红亮亮的铜色世界,看得他们眼花缭乱。
朋友感叹一番,问起制作的工艺来。老板朗声笑道:“我在这个行当干了一辈子,说简单也简单,就是三道工序:其一,把熟铜放入石墨坩埚,高温冶炼成铜水,倒入水中冷成铜坯。其二,把铜坯反复锤炼、打薄,制成毛坯,做出锅的雏形。其三,在雏形表面刷一层盐泥浆,高温加热浸水除去氧化层,在铁砧上按火锅的大小样式反复敲制。嘿,这就成了!”
朋友知道老板还有后话,不敢随便插嘴。果然,老板卖了个关子,说:“这个死东西,不是三两锤就拿得出手的。铜一冷就变硬,如果没有敲成形,还要拈进炉中煅烧。一口铜火锅,得反反复复很多次,直到敲好。这么说嘛,打一口铜火锅,少了万把锤,是拿不下来的。就是那些手脚非常麻利的熟工,一天最多能打一口火锅……”
作为一个藏友,朋友就想听听这样的龙门阵。
该看的都看了,该听的也听了,话题自然转到铜火锅的价格上来。
“老板,你这些火锅咋卖?”
“火锅论斤卖。不过,根据规格大小,分了几个档次。”
“哦,作为家庭用,要多大的?”
“就算一大桌人,7到9斤就合适了。大了煮出来吃不完,小了万一多来两个客又不好办……”
“对嘛,就拿这种。好多钱一斤?”
“75。”
“能不能少点?”
“不少。”
“我们买得多,至少你得打6折嘛。”
老板乐哈哈地笑着,轻轻地摇摇头。朋友很爽快,高声说:“不亏你,打8折。我们也要赶路!”
老板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嘴里不停地说着他的火锅,无暇顾及这样的细节。朋友却不管不顾,飞快地拎了三个大小差不多的火锅过来。放在秤上一称:24斤3两。朋友拿出手机,几个拇指咄咄咄一戳,报出了价格:“1458,给你1450,零头不说了嘛!”
老板沉吟了一下,说:“不对啊!”
朋友说:“打8折呀,哪里不对?”
老板说:“这里不兴打折哩。”
“少点嘛。实在不行,就算20斤!”
“不行。”老板摆摆手,说:“你不消多费口舌,我不敢随便作这个主。”
朋友生气了,他确实没见过这么死板的生意人。朋友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说:“如何,又遇着一个脑壳铁的了!算了,算了,我去旁边看看!”
老板淡淡地说:“要得,你去瞧嘛。”
老板一点不生气,拎起火锅就往原处放,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还是朋友的妻子出来转弯,安慰自己的丈夫:“算了算了,好说你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朋友讪笑道:“未必当老板的,这点主都作不得?”
老板咂了一下嘴,说:“我不可能四川一个价,云南一个价,听见外地口音就敲棒棒嘛!”
朋友把几口火锅搬上车,操起四川口音,咒了一句:“嘿,龟儿的川耗子,啷个比我们云南人脑壳还铁呢?”
听了幺叔的龙门阵,大家说说笑笑,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似乎看我是不是那样的铁脑壳。
难得有这样的气氛,顺着幺叔的话题,我给他们讲了一件事。
前年,省质监局一个处长来会理调研,要检验市场上的秤。县上分管质监的领导一听,心里直打鼓。他知道,满街的小商小贩,过去发家致富的秘诀,就在秤上。要是当着省局领导的面,让这些秤现出原形,大庭广众下这脸就丢大了。
领导赶紧安排,要县质监局的同志把处长往超市里带。超市坐家坐户,素质要高些,轻易不会露马脚。果然,到了超市,几个秤试下来,丝毫不差。领导想见好就收,说处长鞍马劳顿,准备带他去休息。
没想到,省里处长不是那么好胡弄的。处长说,我晓得基层特别忙,你用不着陪,我们自己去市场上随便转转。领导一听,那市场是他们能随便去转的吗?忙叫县质监局的同志跟紧了,自己直往后面拱。
才到菜市场门口,领导就让处长铿锵的脚步弄得七上八下。处长在一个卖菜的摊点上停下来。乘着大姐择菜的空档,处长亮明身份,把秤盘取下来,掏出一张纸巾,仔细擦着菜上残留在秤盘里的水。处长不慌不忙,擦得极认真。在县上领导看来,这简直就是菜市口斩杀犯人的刽子手,在动手前擦试手中的断头刀啊!还是卖菜的大姐稳得住,脸上表情虽然有些严肃,但手上择菜的动作却一点不乱。处长还没有把砝码放在秤盘上,身后早已挤满了看客,耳边全是凝重的呼吸。
处长翘起兰花指,拇指和食指拈着砝码,轻轻地放在秤盘上。秤盘上的指针呼地一晃,把县上领导的心悬起来,很快又落下去:准的!
处长连着试了两把秤,都是这样的结果;又转到旁边,找了两家卖卤菜熟食的摊点试了,还是这样。处长点点头,转到了卖肉的摊点。看着油腻腻的秤盘,县上领导的心又紧了起来。
事实上,县上领导的担心是多余的。处长亲自验了四把秤,还是不差分毫。处长高兴地点着头,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内涵。可是,临出大门,处长又把脸沉下来。临近大门的墙上,贴着一张红底白字的标牌:公平秤。标牌下面,是一把看上去成色很旧的秤。处长说话了:“咋回事?人都不在,公平秤放在这里不就是个摆设?”
下基层检查工作,查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处长定住脚,指着公平秤,加重了语气。
有人小跑过来了,满脸都是歉意,一个劲地作着解释:“领导,这秤在这里就是个摆设,个把星期难得有人来约一次秤……”
处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不错不错!”
菜市场门口有几个摆零摊的,贩当地的时鲜水果。处长走到摊贩边,抓过老式的杆秤,那几根胖胖的手指就随着他的目光,在秤杆、准星、秤盘、秤砣上摩挲了一番,然后往秤盘上放上砝码。
“准不?”卖梨子的老汉笑眯眯地问。
“你说呢?”处长提着秤绳,反问道。
“我约过的,咋个样嘛?!”老汉一脸的得意。
处长点点头。走了几步,处长又拎起了一把杆秤。还不等处长把砝码放在秤盘上,卖桃子的大婶就说话了:“你不消试,我这把秤,软五钱!”
处长一称,果真应验了大婶的说法。
处长吸了一口气,说:“你明明晓得秤软,卖东西不是亏自己吗?”
“有啥法?”大婶粗着嗓门,哈哈笑起来:“未必你来买东西,我说,大哥,我的秤有点软,你得补点钱?这话我说不出口,说出来你也不会信嘛,你说是不是……”
大家笑了一回,话题又回到幺叔说的那几个云南朋友上来。有人说,你那朋友遇到几个铁脑壳,只怕不想再来了。话还没说完,有几分醉意的幺叔就说:“屁!他发动亲戚朋友,今年就来了三次!”
众人不解,脸上皆有疑云。幺叔说:“那些后面来的客人,一个比一个吹得凶,说会理人真的不欺客,大家只管放心去!”
幺叔話音刚落,满屋都是笑声。大家把酒杯碰得怪响,连声叫:龙门阵摆起,酒儿喝起,整酒,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