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青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另类战乱书写:论李渔的“战乱”小说
蓝 青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李渔的战乱书写具有明显的反传统倾向,其重点并不在国家,而在家庭。家庭定位使李渔的战乱小说从国家民族话语中跳脱出来,亦使其与通常宏伟壮大的战乱书写疏离开来。李渔的战乱书写体现出鲜明的个人主义立场与反英雄色彩,很少表现出国家民族意识。李渔的战乱小说无关乎社稷存亡等崇高话语,仅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看待战争,为我们了解明清之际动乱生活提供了另外一种声音。
李渔; 小说; 战乱; 个人主义
李渔(1611-1680)小说向来以家庭性和娱乐性为标志,考虑到易代阴影笼罩下的清初文坛,李渔的家庭娱乐小说的确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就题材而言,鼎革之际的战火与苦难无疑是易代文人所关注的首要题材,遗民作家诸如归庄、屈大均、黄宗羲等着力哀悼并反思明朝的灭亡,“变节”作家诸如钱谦益、吴伟业、尤侗等人的别集中充满了故国情思与失节的悔恨,而李渔的小说所展现的却是婚姻、财产、子嗣等家庭问题,这与战争、死亡、破坏、流离以及社会动荡等宏大题材相比显得极为琐碎。从感情基调来看,明朝灭亡带来的悲愤、伤感、失望甚至绝望使文坛沉浸在浓郁的悲剧氛围之中,而李渔小说在这样一片沉重与悲痛中却呈现出一种出奇的轻松娱乐。他一再声称自己无意于叙写悲剧,而以娱乐人心作为毕生追求:“尝以欢喜心,幻为游戏笔。……但愿世间人,齐登极乐园”[1]第2卷,25。对家庭性和娱乐性的关注使李渔小说似乎与他身处的动乱时代脱节,然而,若对李渔小说做进一步的考察,便知此中还有更复杂的情形。本文重新审视了李渔小说《无声戏》、《十二楼》对于战乱的书写,并对其进行了新的阐释。
崇祯末年,随着明朝国势日渐衰微,社会动荡不安,民众饱受战乱之苦。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率农民军攻陷北京,崇祯自缢,朱明王朝灭亡。同年十月,顺治帝入关建立清朝,并驱兵南下。清兵南下更加重了民众的苦难,凡战火所至,通都大邑夷为瓦砾之场,沃壤奥区化为白骨之地。李渔所在的浙江金华地区自崇祯末年以来即频遭战火破坏。崇祯十六年(1643),东阳诸生许都率“白头军”起兵叛乱,旬日之间聚众数万,连下义乌、浦江,与平叛官兵于金华展开激战。由于国库空虚,军饷不足,官兵于金华地区大肆劫掠,对当地的破坏较叛军更甚,“贼多请益兵,兵多适增厉。贼去兵复来,贼来兵不至。兵括贼所遗,贼享兵之利。如其吝不与,肝脑悉涂地”,“又虑官兵入,壶浆多所费。贼心犹易厌,兵志更难遂”[1]第2卷,8-9。此时不少亡明溃兵亦退至金华,并在当地打劫抢掠。顺治三年(1646)六月,清兵进攻金华,至七月十六日攻陷金华。清兵在金华肆意屠杀,“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1]第2卷,43,狼烟四起,鬼蜮丛集,繁华成灰,满目疮痍。
李渔身逢丧乱,其生活在很大程度上被易代之际的战火所摧毁。崇祯末年,兵火不断,李渔携家避乱流离,曾多次遭遇险情,风声鹤唳,惶恐不安。晚年回忆起这段九死一生的逃难生活,仍心有余悸,“至于甲申、乙酉之变,予虽避兵山中,然亦有时入郭。其至幸者,才徙家而家焚,甫出城而城陷。其出生于死,皆在斯须倏忽之间”[2]卷5,135。逃难期间,李渔在经济上陷入了严重困难,备极困顿。耳闻目睹的惨痛现实更使李渔满怀悲愤,发为歌咏,特多凄楚感怆之音。如《避兵行》系“乙酉岁各镇溃兵骚浙东时作”,诗中真实地反映了避乱流离的惨状:“八幅裙拖改作囊,朝朝暮暮裹糇粮。只待一声鼙鼓近,全家尽陟山之冈。新时戎马不如故,搜山熟识桃源路。始信秦时法网宽,尚有先民容足处。我欲梯云避上天,晴空漠漠迷烽烟。上帝迩来亦好杀,不然见此胡茫然?我思穴处避入地,陵谷变迁难定计。海作桑田瞬息间,袁闳土室先崩替。”[1]第2卷,42《清明前一日》记录流离途中所见:“正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战场花是血,骑路柳为鞭。荒垅关山隔,凭谁寄纸钱。”[1]第2卷,95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及至乱后返乡,满眼疮痍,“骨中寻故友,灰里认居停”(《婺城乱后感怀》),“战余柳尚烽烟色,兵去花仍剑戟看”(《避兵归值清明日》)。即使战火已熄,仍未驱散战争的阴影,足见战乱对李渔造成的创伤之深。
战争作为李渔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霾,亦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之中。如《女陈平计生七出》称:“流贼反来,东蹂西躏,男要杀戮,女要奸淫,生得丑的,淫欲过了,倒还丢下;略有几分姿色的,就要带去。”[3]63真实地记录了明末流贼猖獗、烧杀淫掠的残酷历史。《奉先楼》写明末寇匪横行,大肆屠杀民众,甚至连婴儿亦不放过,以至于民众生子即溺,“彼时流寇猖獗,大江南北没有一寸安土。贼氛所到之处,遇着妇女就淫,见了孩子就杀。甚至有熬取孕妇之油为点灯搜物之具,缚婴儿于旗竿之首为射箭打弹之标的者。所以十家怀孕九家堕胎,不肯留在腹中驯致熬油之祸;十家生儿九家溺死,不肯养在世上预为箭弹之媒”[4]153。《生我楼》写乱军劫掠妇女后,“把这些妇女当做腌鱼臭鲞一般,打在包捆之中,随人提取,不知哪一包是腌鱼,哪一包是臭鲞,各人自撞造化。那些妇人都盛在布袋里面,只论斤两,不论好歉,同是一般价钱”[4]170。故事背景虽系宋末,然所述麻袋卖人的情节则是明末乱世灾难的真实记录。《鹤归楼》则以一种颇为内敛的方式来展现战争对士人精神造成的压抑。小说中充满了战乱临近的惶恐感,段玉初敏锐地察觉到战争正在逼近,“所以常在喜中带戚,笑里含愁,再不敢肆意行乐”[4]136。他尝教育妻子要“预先磨炼身心,好撑持患难”,“十分乐事,只好受用七分,还要留下三分,预为离别之计。这种道理极是精微,从来没有人知道,为夫妇者不可不知,为乱世之夫妇者更不可不知”[4]136。段玉初对行乐的克制与压抑无疑是战乱对士人心理造成的威胁的写照。李渔亲身经历了这场末世浩劫,忠实地记录了战乱中的所思所见,其战争书写具有珍贵的历史价值。
李渔的战乱书写具有鲜明的个人主义特色,即重点并不在国家,而在家庭。传统的易代战乱书写或记录历史,或塑造英雄,即便是爱情与家庭题材,着眼点亦在于社稷兴亡。《桃花扇》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孔尚任通过描写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离合之情,连带出弘光小王朝的兴亡之迹,“离合之情”只是一种手段,目的在于“写兴亡之感”[5]。而李渔的战争书写则采取了与主流战争书写相反的方式,其着眼点不在于战争与国家,而是战争中家庭与个人的命运:个人如何应对战争?战争为家庭所带来的伤害将如何平复?如《生我楼》与《奉先楼》皆叙家庭的离合故事,战争的主角并非忠臣义士,而是普普通通的社会底层民众。这些家庭因战乱被迫分离,又意外地重获团聚。这一过程中既无壮怀激烈、杀身成仁的英雄形象,亦无战争所激发的崇高壮烈之感,只有战争下避乱流离的凡人。家庭定位使李渔的战乱小说从国家民族话语中跳脱出来,亦使其与通常宏伟壮大的战乱书写疏离开来。
李渔的战乱书写体现出鲜明的个人主义立场。个人主义立场使李渔从国家民族视角与英雄视角中跳脱出来,他笔下的主人公只是作为普通人存在。对李渔而言,战争本身并非叙述重点,他所要表现的是身逢战乱的普通人如何在战乱中存活下去。所以,李渔小说中的主人公习惯于从政治事业中退隐出来,很少表现出国家民族意识,这与同时期战乱小说迥异。例如《鹤归楼》中,郁子昌无意于仕途,“于功名富贵看得更淡,连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并不思量,觉得做官一年,不如做秀才一日,把焚香挥麈的受用,与簿书鞭朴的情形比并起来,只是不中的好”[4]132,这固然体现出一份豁达洒脱,但亦意味着对公共事业的疏离。至国家危机之时,面对异族的入侵,“学中士子把功名视作畏途,不肯以身殉国”[4]133。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具有治世之才的郁子昌与段玉初却丝毫没有任何报国之意,而是一味躲避。从被迫入仕到出使金国再到回朝为官,期间郁子昌把婚姻爱情放在首位,段玉初将性命放在首位,二人始终对国家社稷保持疏离。《奉先楼》中舒秀才亦系饱学之士,然而面对明末动乱,其所思所想惟有家庭团聚、保全骨血,并未体现出任何国家民族意识。在传统的战乱书写中,个人的行藏出处往往被赋予国家民族的重大内涵。例如《桃花扇·入道》一出,张瑶星道士讲述了一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将国家民族视为家庭赖以存在的基础,一旦国家倾覆,个人的幸福也就无从谈起。而李渔则站在个人主义立场上来看待战乱,在他看来,个人和家庭的生存与幸福是首要的,国家与民族则作为背景存在,而非终极目的。
个人主义立场使李渔的战争书写有着鲜明的反英雄色彩。李渔从不以塑造精忠报国、视死如归的民族英雄为目的,他的小说中多为避难流离的底层民众,战乱并没有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例如《鹤归楼》中,段玉初出使金国被扣留,受尽凌辱,但他“立定主意,把‘安穷’二字做了奇方”,“到了五分苦处,就把七分来相比,到了七分苦处,又把十分来相衡”,“想到此处,就觉得受刑受苦,不过与生疮害疖一般。总是命犯血光,该有几时的灾晦,到了出脓见血之后,少不得苦尽甜来。他用了这个秘诀,所以随遇而安,全不觉有拘挛桎梏之苦”[4]143。段玉初用老子的“退一步”法,消解了战乱所带来的苦难。《生我楼》中,男主人公姚继因战乱四处流离,途遇乱兵麻袋卖女之事,亦不忘利益算计,“就去撞一撞造化,或者姻缘凑巧,恰好买着心上的人也未见得;就使不能相遇,另买着一位女子,只要生得齐整,像一个财主婆,就把他充了曹氏带回家中,谁人知道来历”[4]170。谁想买到一位老妇,姚继连声叫屈,然细看老妇“年纪虽老,相貌尽有可观,不是个低微下贱之辈”,于是转而算计“焉知不在此人身上又有些好处出来”[4]172。在社稷倾覆的紧要关头,李渔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却坚持着个人主义立场,这在明清之际无疑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声音。
贞节观是鼎革之际一个敏感的话题。程朱理学对女性贞节有着严格的规定,认为女性的贞节高于生命,提倡危难时以自杀来保全贞节。易代之际,女性贞节往往与国家民族之存亡联系在一起。李渔对贞节观在战乱时期进行了灵活解释。他认为丧乱时对贞节的判定与寻常论法不同,应“略其迹而原其心”,“苟有寸长可取,留心世教者,就不忍一概置之。古语云:‘立法不可不严,行法不可不恕。’古人既有诛心之法,今人就该有原心之条”[4]162,“《春秋》责备且从宽,莫向长中索短”[3]61。《奉先楼》对战乱时期女性的贞节问题有着详细论述。明末流寇猖獗,舒娘子欲自杀以全贞节,这一观点被丈夫舒秀才所否定。在他看来,相较捐生守节、做个冰清玉洁之人,不如效仿程婴、公孙杵臼留命抚孤。舒秀才向妻子解说恪守贞节并不比留命抚孤更重要,“如今遇了变局,又当别论。处尧舜之地位,自然该从揖让;际汤武之局面,一定要用征诛。尧舜汤武,易地皆然。只要抚得孤儿长大,保全我百世宗祧,这种功劳也非同小可,与那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者,奚啻霄壤之分哉”[4]154。舒娘子在战乱中为存孤嫁与他人为妻,虽有“污点”,但李渔高度表扬这种忍辱存孤的行为,既令其与舒秀才团聚,又令其获得节妇牌坊,名实兼得。《女陈平计生七出》中,李渔对耿二娘的态度亦体现出战乱中的从权原则,耿二娘为了与贼头周旋取胜,“其余的朱唇绛舌,金莲玉枝,都视为土木形骸,任他含咂摩捏,只当不知,这是救根本、不救枝叶的权宜之术”[3]67。李渔直赞二娘为“圣之和者”,“虽不可为守节之常,却比那忍辱报仇的还高一等”[3]61。李渔“略迹原心”的宽容态度正是个人主义立场在贞节观上的反映。
李渔小说的个人主义立场与他的政治态度直接相关。李渔始终对政治缺乏热情,他在“大清革命之先”即已弃举,并立定“诗书逢丧乱,耕钓俟升平”[1]第2卷,94的逸民身份,“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2]卷6,166。李渔终身不仕,以政治边缘者自居,他的战乱小说无关乎社稷存亡等崇高话语,仅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看待战争,为我们了解明清之际动乱生活提供了另外一种声音。
喜剧性是李渔小说的一大特色,他自称:“传奇原为消愁设,费尽杖头歌一阕。何事将钱买哭声,反令变喜成悲咽。惟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举世尽成弥勒佛,度人秃笔始堪设。”[6]这虽然是李渔对其传奇的评价,亦适用于其小说。战争虽然对民众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但在李渔的小说中,那些受战争摧残的家庭最终都获得了幸福的结局。在李渔看来,战争虽然是一场灾难,但只是作为生活的一个片段或背景而存在。传统的战乱书写重点在于战争带来的悲剧,李渔却着力于如何抚平战争为个人和家庭造成的创伤,这使得李渔小说在易代之际沉重的文学氛围中显得格外乐观。
骨肉分离是战乱时期家庭的深重灾难,但李渔的态度却颇为乐观。他认为战争既能造成分离,亦能实现团聚,“从来鼎革之世,有一番乱离,就有一番会合。乱离是桩苦事,反有因此得福,不是逢所未逢,就是遇所欲遇者。造物之巧于作缘,往往如此”[4]162。《女陈平计生七出》中耿二娘与丈夫、《奉先楼》中舒娘子与舒秀才皆因战争被迫分离,最终都实现了团聚。战乱造成的离合悲欢以《生我楼》最为典型,战乱既使尹小楼与义子姚继分离、姚继与心上人曹氏分离、尹小楼与妻子分离,又是凭借巧合使这一家人团聚,乱世中却实现了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对于恋人来说,战争所造成的分离亦可成为促使恋人相聚的契机,《生我楼》中姚继与曹氏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姚继与佳人曹氏互生爱慕,然因曹氏父母系势利之徒,嫌姚继贫穷,故不许二人结合。后乱兵将曹氏掳去,放在麻袋中叫卖,恰巧因姚继得老妇指点,将曹氏买下,二人团聚。这对恋人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走到一起的,意外的战乱却摧毁了阻挠这桩婚姻的外力,战乱将佳人解放出来与男主人公结合。对于这对恋人来说,战乱所造成的混乱与别离实际上成为一个难得的契机,实现了太平时期无法实现的团聚。李渔的独特视角无疑是对传统的战乱书写的一种突破。如果从国家角度出发,战乱带来的灾难无疑是毁灭性的,然而李渔从个人角度出发,发现战乱对个人的命运并非像对于国家那样绝对的破坏。战乱对个人不仅仅是毁灭,亦有可能意味着转机与新生,这正是李渔战乱书写的独特之处。
战乱不仅可以成为人生的契机,亦成为洞察人性、检验忠贞的试金石。太平时期忠贞与虚伪无从分辨,然而,在战乱威胁下世人的虚伪被撕开,真实呈现出来,“话说忠孝节义四个字,是世上人的美称,个个都喜欢这个名色。只是奸臣口里也说忠,逆子对人也说孝,奸夫何曾不道义,淫妇未尝不讲节,所以真假极是难辨。古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要辨真假,除非把患难来试他一试”[3]61。李渔将战乱视为检验人性的窗口,“未乱之先,多少妇人谈贞说烈,谁知放在这欲火炉中一炼,真假都验出来了”[3]61。《女陈平计生七出》一文即对战乱的这一作用有着明显体现。崇祯末年,流贼肆虐,凡所经之地,杀男淫女。眼见流贼逼近,众妇人皆与丈夫永诀,纷纷表明守贞之志,“也有寻剃刀的,也有买人言的,带在身边,都说等贼一到,即寻自尽,决不玷污清白之身”[3]63。然而,等到被流贼虏后,曾发誓守节的众妇人却“个个欢迎,毫无推阻。预先带的人言、剃刀,只做得个备而不用;到那争锋夺宠的时节,还像恨不得把人言药死几个,剃刀割死几个,让他独自受用,才称心的一般”[3]65,惟有耿二娘信守誓言,坚守贞节。李渔借战乱对那些虚伪之士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忠贞与虚伪竟由具有毁灭性的战乱检验出,颇具反讽意味。
战乱极易令人产生无法把握命运的悲哀与消极之感。传统的战乱书写往往将战乱对世人的破坏看作是灭顶之灾,强调战乱对人生的决定性影响。李渔却突出了个人在战乱中的能动作用,将战乱看作背景而非主体。在他看来,面对战乱的威胁,个人并未只能被动地接受战乱与命运的安排,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与能力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对抗战乱的威胁。《女陈平计生七出》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李渔在小说开头即列举了耿二娘智取钓钩、智医手骨两个例子来展现女陈平的智慧,如果我们将此与后文智斗流贼对比来看,就会发现战乱只是生活中的诸多苦难之一,人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昂扬向上。面对残酷的战乱威胁,耿二娘不肯轻易屈服,而是迎着苦难奋起搏斗,“我若被他掳去,决不忍耻偷生,也决不轻身就死。须尽我生平的力量,竭我胸中的智巧去做了看。若万不能脱身,方才上这条路;倘有一线生机,我决逃回来,与你团聚”[3]63。耿二娘计生七出,不仅用巧智保全了贞节,置贼头于死地,并与丈夫实现了团聚,还赚得贼头二千两银子。在李渔看来,个人并非只能被战乱摆布,而是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迎难而上,在那个灾难深重的战乱年代掌控自己的命运。
李渔对于战乱的独特视角使其战乱书写颇具喜剧性,一反传统战乱书写的悲剧格调。这不仅与其个人主义立场有关,亦与写作动机与受众有着密切关系。李渔尝曰:“渔无半亩之田,而有数十口之家。砚田笔耒,止靠一人,一人徂东则东向以待,一人徂西则西向以待。今来至北则北面而待哺矣。”[1]第1卷,204可见其创作动机带有浓重的商业性,他要依靠卖文换取商业利润,故其作品尤其是小说与传统文人严肃的创作动机大相径庭。李渔自称:“矧不肖砚田糊口,原非发愤而著书;笔蕊生心,匪托微言以讽世。”[1]第1卷,130畅销性是其创作的一大追求。清初,世人经历丧乱,迫切需要抚平战乱带来的创伤,喜剧性的战乱书写无疑有着巨大的市场吸引力。不仅如此,李渔独特的价值观与战乱书写亦使其得以在清初敏感的政治文化控制下,避开清政府严厉的文网限制,于市井间畅销一时。
综上,李渔的战乱小说改变了战乱题材小说的写作传统,其重点在于战乱影响下个人与家庭的挣扎,而不是国家民族。与通常宏伟壮大的战乱书写大相径庭,李渔的战乱书写具有鲜明的个人主义倾向与反英雄色彩,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看待战乱,为我们了解易代之际动荡生活提供了另一种声音。李渔通过家庭性定位与喜剧结局,在严密的文网控制中为战乱书写打开了一扇窗口,其地位与意义不容忽视。
[1] 李 渔.李渔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2] 李 渔.闲情偶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3] 李 渔.无声戏[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4] 李 渔.十二楼[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5] 孔尚任.桃花扇[M].王季思,苏寰中,杨德平,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
[6] 王学奇,霍现俊.笠翁传奇十种校注:上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286.
[责任编辑:杨 勇]
2017-01-09
蓝 青,女,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3.010
I 207.4
A
1672-6219(2017)03-004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