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顺新
(陕西师范大学 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陕西 西安710062)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1213.1050.008.html
《佛祖统纪》所载唐代龙兴官寺设立年代考辨
——兼论唐代龙兴官寺与同额非官寺的区别
聂顺新
(陕西师范大学 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陕西 西安710062)
唐代两京天下诸州的龙兴官寺存在一个共同起源,即中宗神龙元年(705)设立的中兴寺,神龙三年(707)又改额为龙兴寺。《佛祖统纪》所载玄宗“(开元)二十六年,敕天下诸郡立龙兴、开元二寺”,实为释志磐误系,并无史源依据。传世文献中所谓设立于开元年间的三所龙兴寺,均系史料讹误所致。唐代全国的龙兴官寺均系奉唐中宗神龙年间(705—707)的诏敕而设,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广布整个帝国疆域的官寺网络。唐代的龙兴官寺与同额非官寺之间在设立时间和设立背景,寺院地位和特殊功能等方面,均存在明显差别,不可混为一谈。
唐代;龙兴官寺;设立年代;佛祖统纪;文献价值
K242
A
1671-0304(2017)06-0094-09
2017-08-10
时间]2017-12-13 11:25
聂顺新,男,陕西扶风人,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历史文化地理和中古佛教社会史研究。
Survey on Establishment Date of Longxin Official Temple Recorded in General Records of Buddhain Tang Dynasties——Also on the Difference between Longxin Official Temples and Non-official Ones
NIE Shun-xin
(Northwest Institute of Historical Environment and Socio-economic Development,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Shaanxi,China)
All the Long-xing State Monasteries in the two capitals and the other prefectures of the Tang Dynasty had the same origin.They were established and initially named Zhong-xing temples in the 1st year of Shenlong reign(705)according to an edict of emperor Zhongzong,and all these temples were renamed Long-xing temples in the 3rd year of Shenlong reign(707).While the General Records of Buddha insists that both of Long-xing State temples and Kaiyuan State temples of Tang Dynasty were established in the 26th year of Kaiyuan reign by emperor Xuanzong’s edict.This article contends it is a mistake of Shi Zhipan,the author of the book.All the Long-xing State temples spreaded over the Tang Empire were established in the Shenlong reign(705-707),and subsequently formed a network of State Monasteries.Comparing with the other non-State temples which also were called Long-xing temples,the Long-xing State temples of Tang Dynasty had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in many aspects such as establishment period and background,status of monasteries,and specific functions.
Tang Dynasty;Long-xing state temples;establishment period;General Records of Buddha;literature value
神龙元年(705)正月二十二日,张柬之乘武则天病重之机,联合禁军将领,与桓彦范、敬晖、崔玄暐、袁恕己等人联合发动政变,诛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迫使武则天退位,并拥立李显即位。此即唐史上著名的“神龙政变”。李显成功复位后,为纪念政权重归李唐,于神龙元年敕令两京天下诸州各立中兴寺、中兴观一所。至神龙三年(707),因张景源奏请“中兴”二字语义不妥,遂诏令将两京天下诸州的中兴寺、观统一改额为龙兴寺、观①关于唐中宗禁言中兴及相关问题的详细讨论,参见张达志《理异于兹:唐中宗禁言中兴的历史语境》(待刊)。。这也是唐代历史上第三次设立佛道官寺、观②其余三次分别是高宗乾封元年(666)诏令两京天下诸州各立观、寺一所;武周天授元年(690)十月二十九日制令两京天下诸州各立大云寺一所;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六月一日,敕天下诸州各定郭下形胜观、寺一所,改以开元为额。相关研究参见〔日〕塚本善隆《国分寺と隋唐の仏教政策並びに官寺》,原载《国分寺の研究》上卷,京都:考古学研究会,1938年,后收入《塚本善隆著作集》第2卷《日中仏教交涉史研究》,东京:大东出版社,1974年,第3-50页;〔日〕道端良秀《唐代仏教史の研究》,《中国仏教史全集》第2卷,东京:书苑出版社,1985年,第25页;〔意〕Antonino Forte,Chinese State Monasteries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究报告,桑山正进编《〈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研究》附论2,京都大学,1992年,第213-258页;拙文《影子官寺:长安兴唐寺与唐玄宗开元官寺制度中的都城运作》,《史林》2011年第4期;拙文《唐高宗乾封元年佛教官寺制度考论》(待刊)。。在笔者看来,这两道敕令遂成为此后唐代两京天下诸州府龙兴官寺的基本来源。
然而,宋代天台宗佛教通史《佛祖统纪》则记载了另外一种说法。该书卷40云“(开元)二十六年,敕天下诸郡立龙兴、开元二寺”③《佛祖统纪》卷40《法运通塞志第十七之七》,《大正藏》第49册,第375页上栏。,以及卷 53“(玄宗)敕天下诸郡建开元寺、龙兴寺”④《佛祖统纪》卷53《历代会要志第十九之三·建寺造塔》,《大正藏》第49册,第464页上栏。。该书卷53之说虽未明确系年,但史载玄宗敕令两京天下诸州设立开元官寺之事确实发生于开元二十六年,故亦应作开元二十六年解。
自《佛祖统纪》提出此说后,被学者们广为引用。范文澜先生《唐代佛教》一书所附张遵骝《隋唐五代佛教大事年表》中,将志磐此说系于《唐会要》卷50玄宗开元二十六年敕令之后,作“敕天下诸州各以郭下定形胜观寺,改以开元为额。(《会》卷50,《稽》卷3)(《统》卷41谓敕天下诸郡立龙兴、开元二寺)”⑤范文澜:《唐代佛教》,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 159页;张焯:《云冈石窟编年史》,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 199页;谢重光:《中古佛教僧官制度和社会生活》,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428-428页;孙昌武:《中国佛教文化史》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557页。,并未就《统纪》所载进行判断。这也导致其他学者误以为该书大事年表系以《统纪》所载对《会要》文字进行印证⑥何莉莉:《大同善化寺金大定十六年碑考》,《中国考古集成(华北卷)》,第18册,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8年,第1186-1189页。。
郑阿财先生较早据《佛祖统纪》志磐此说来讨论敦煌龙兴寺的设立缘由,并结合敦煌文献中有关龙兴寺的年代最早的题记(即S.2436《大乘起信论述论》卷上)为宝应二年(763),认为敦煌龙兴寺似为玄宗以后所建⑦郑阿财:《敦煌写本〈龙兴寺毗沙门天王灵验记〉与敦煌地区的毗沙门信仰》,白化文等编《周绍良先生欣开九秩庆寿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53-264页。。李小荣先生又注意到《唐会要》所载中宗神龙年间设立龙兴寺之事,指出“《唐会要》称神龙元年(705)中宗复辟,诏诸州各置中兴寺,旋改名龙兴寺。无论是中宗时所建还是玄宗时所造,龙兴寺都是官方大寺,占有极突出的地位”⑧李小荣:《敦煌密教文献论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178页。。显然,李小荣先生认为敦煌龙兴寺可能存在两种起源,中宗时期或玄宗时期所建的可能性均无法排除。
陈大为先生在论及敦煌龙兴寺的由来时,提出敦煌龙兴寺的起源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众所熟知的为庆祝政权重归李唐,于神龙元年二月诏令两京天下诸州各立中兴寺、观一所,因右补阙张景源奏请,至神龙三年二月诏令将天下中兴寺、观改为龙兴寺、观。并引《唐会要》卷48《寺》“龙兴寺”条,及《旧唐书·中宗本纪》为证。其二,即据前引《佛祖统纪》卷40和卷53的两条记载,认为“一是将中兴改龙兴,属于旧寺改额;一是各郡立龙兴,属于建立新寺。虽是两种不同的说法,但并不矛盾,也不足以说明哪种记载就是错误的,只是说神龙三年出现的龙兴寺是由中兴寺改额而成,到了开元年间玄宗再次敕建龙兴寺”①陈大为:《唐后期五代宋初敦煌僧寺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5-87页。。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陈先生认为:“敦煌文献中虽并未有中兴寺的记载,但既然为天下诸州各置一大唐‘中兴’寺观,沙州亦不能例外,故敦煌龙兴寺有可能是神龙三年(707)由中兴寺改额而成,当然也不能排除开元二十六年(738)由唐王朝敕建的可能性”②陈大为:《唐后期五代宋初敦煌僧寺研究》,第90页。。
与此同时,李正宇、王尧、李军等先生在论及敦煌龙兴寺的由来时,均认为敦煌龙兴寺是沙州地方官奉中宗制令设立③李正宇:《敦煌地区古代祠庙寺观简志》,原载《敦煌学辑刊》1988年第1、2辑合刊本,此据氏著《敦煌史地新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6年,第76-77页;王尧、陈践:《蕃占期间的敦煌佛教事业探微——P.T.999、1001藏文写卷译释》,原载《世界宗教研究》1988年第2期,此据《王尧藏学文集》第4卷《敦煌吐蕃文书译释》,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2年;李军:《从敦煌龙兴寺看张氏归义军的内部矛盾》,载郑炳林,樊锦诗,杨富学主编《佛教禅宗与禅宗文献研讨会论文集》,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这引发笔者思考:敦煌以及遍布唐代全国的龙兴官寺究竟是设立于何时?郑阿财、李小荣、陈大为三位先生的讨论,虽仅涉及沙州一地龙兴寺的由来,但所据史料却是《佛祖统纪》中关涉全国范围的“敕令”,故仍有必要对此继续进行讨论。尤其是,在2012年出版的《佛祖统纪校注》中,亦未对此说作出任何校勘和注释④释志磐撰,释道法校注:《佛祖统纪校注》卷4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50页。,更可能存在以讹传讹的情况。故本文拟通过对唐代龙兴官寺的设立时间、唐代龙兴官寺和同额非官寺的区别进行讨论,希望将问题的讨论引向深入。
关于唐代龙兴官寺的设立时间,既然《唐会要》和《佛祖统纪》记载了神龙年间(705-707)和开元二十六年(738)两个不同的版本,那么,最好的验证方法就是对现存文献中唐代龙兴官寺的设立时间进行梳理分析。兹对现存文献中设立时间可考的龙兴官寺梳理如下:
长安龙兴寺。《两京新记》卷3,“次南曰颁政坊。南门之东,龙兴寺。贞观五年,太子承乾所立”⑤韦述撰,辛德勇辑校:《两京新记辑校》卷3,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1页。。应是对长安龙兴寺的沿革有所省略。《唐会要》卷48《寺》对此进行补充,云“龙兴寺。颁政坊。贞观五年,太子承乾立为普光寺。神龙元年改名”⑥《唐会要》卷48《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990页。。明载长安龙兴寺是由普光寺于神龙元年改额而来⑦关于太子承乾与普光寺的关系,详参孙英刚《李承乾与普光寺僧团》,童岭主编《皇帝·单于·士人:中古中国与周边世界》,上海:中西书局,2014年,第216-249页。,盖因中宗制令“内外不得言中兴”而径称“神龙元年改名”。
洛阳龙兴寺。《唐会要》卷48《寺》“龙兴寺。宁仁坊。贞观七年立为众香寺。至神龙元年二月,改为中兴寺。”后因右补阙张景源上疏力陈“中兴”语义不妥,于神龙三年改额为龙兴寺⑧《唐会要》卷 48《寺》,第 992-993页。。《唐会要》的此条文字,详细记载了洛阳龙兴寺先由众香寺于神龙元年改额中兴寺,又因张景源上疏于神龙三年(707)改额龙兴寺的全过程。
邠州龙兴寺。唐大历六年(771)《重修邠州开寺碑》云:“昔天后内禅,孝和复辟,肇建此寺,以‘中兴’为名。……开元廿六年,……成康之化,诏以此寺为开元寺。”⑨杨忠敏:《唐开元寺残碑辨析》,《文博》1990年第3期;李之勤:《唐邠州开元寺的始建年代及其名称演变》,《文博》1990年第6期;陈跃进:《唐〈重修邠州开元寺碑〉述略》,《碑林集刊》第11辑,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第55-57页。从“肇建此寺”一语可知,邠州龙兴寺可能属于新建寺院。郭子仪主持重修邠州开元寺时在大历六年(771),上距该中兴寺为龙兴寺的神龙三年(707)仅64年,已忽略了中兴寺已于神龙三年被统一改额为龙兴寺的史实,碑文中直接将邠州开元寺的沿革追述为:开元二十六年奉敕诏将本州中兴(龙兴)寺改为开元寺。
陕州龙兴寺。《文苑英华》卷855《陕州龙兴寺碑》,“有唐神龙元年龙集丁巳,应天神龙皇帝出乎震御乎乾也。……因制天下州尽置大唐龙兴寺。陕州者,以宏福寺为之。寺则唐武德中所创。昔王业始基,宜于百亿,故俟福之宏;暨帝图中缺,跃于九四,故见龙之兴。此又前圣之兆,后圣之征也”①《文苑英华》卷855《陕州龙兴寺碑》,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4515-4516页。。碑文明确记载陕州龙兴寺系由宏福寺于神龙元年改额而来。
陈州龙兴寺。《文苑英华》卷856《唐陈州龙兴寺碑》,“龙兴寺者,皇帝即位之岁,溥天之所置也。……因邦甸积稔之蓄,偶日月再旦之初,钦若王言,建立灵寺,上略其趾,下务其终。百工不劝而亟,庶役不征而会,经始如云,成之不日”②《文苑英华》卷856《唐陈州龙兴寺碑》,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4519-4521页。。碑文明确记载陈州龙兴寺设立于神龙元年(即“皇帝即位之岁”),从“百工不劝而亟,庶役不征而会;经始如云,成之不日”一句可知,陕州龙兴寺可能属于新建寺院。
容州龙兴寺。《景星寺碑铭》记载“容州都督府景星寺者,高宗天皇大帝所建也。……增封东岱,有景星垂象,制诸州置寺,仍景星为名。……天授中,改为大云寺,移额于城西焉。……神龙初,为龙兴寺。……”③《全唐文》卷238《景星寺碑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407-2408页。《景星寺碑铭》撰于开元初年,系卢藏用被贬谪欢州途经容州时,受容州都督所托撰写的碑文④《旧唐书》卷94《卢藏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000-3004页。。撰文时间距离神龙年间(707)尚不足十年,其中亦略去了容州龙兴寺初名中兴寺的史实,径称“神龙初,为龙兴寺”。当是中宗“内外不得言中兴”诏令的结果。
福州龙兴寺。《淳熙三山志》卷33“怀安开元寺,子城东。太清三年(549)置,在灵山之西,旧号灵山。寻改大云寺。唐初曰龙兴。开元二十六年,以年号改今名。(原注:后人名开元后山为芝山,以别于灵山。)有明皇像”⑤〔宋〕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33《寺观类一》,《宋元方志丛刊》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从“开元二十六年,以年号改今名”一句可知,所谓“唐初”,应即中宗神龙年间(705-707)。
泉州龙兴寺。《全唐文》卷825黄滔《泉州开元寺佛殿碑记》“垂拱二年,郡儒黄守恭宅桑树吐白莲花,舍为莲花道场。后三年,升为兴教寺。复为龙兴寺。逮玄宗之流圣仪也,卜胜无以甲兹,遂为开元寺焉”⑥《全唐文》卷825黄滔《泉州开元寺佛殿碑记》,第8690页。。从行文顺序,尤其是“复为龙兴寺”一句位于垂拱二年(686)和玄宗时期之间,以及玄宗时期改龙兴寺为开元寺的史实,可知“复为龙兴寺”的时间应即中宗神龙年间(705-707)无疑。
彭州龙兴寺。《文苑英华》卷866有《彭州九陇县再建龙兴寺碑》,碑文云“厥初寺号大空。天授二年为大云。我唐开元中诏号龙兴”⑦《文苑英华》卷866有《彭州九陇县再建龙兴寺碑》,第4579-4580页。。碑文显示,彭州龙兴寺系由大云寺于开元中(713-741)奉诏改额为龙兴寺。
幽州龙兴寺。《全唐文》卷987《重藏舍利记》,“原寺后魏元象元年戊午岁幽州刺史尉苌命造,遂号尉使君寺,后改为智泉寺。至大唐则天时改为大云寺,开元中又改为龙兴寺”⑧《全唐文》卷987《重藏舍利记》,第10214页。关于此寺相关史实,详参盛会莲《隋唐时期幽州弘业寺藏舍利史事考》2007年第1期;盛会莲:《隋仁寿年间幽州藏舍利史事再检讨》,《文物春秋》2011年第5期。。据记文可知,幽州龙兴寺亦系由本州大云寺于开元中(713-741)“改为龙兴寺”的。
青州龙兴寺。《齐乘》卷4记载“(宋碑)碑阴金人刻曰:宋元嘉二年但呼佛堂;北齐武平四年赐额南阳寺;隋开皇元年改曰长乐,又曰道藏;则天天授二年改名大云;玄宗开元十八年始号龙兴”⑨于钦撰,刘敦厚等校释:《齐乘校释》卷4《古迹》,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80页。。《齐乘》表明,青州龙兴寺系至开元十八年(730)方改额为龙兴寺。
通过以上梳理可知,史料中明确记载或根据文义可推知设立于中宗神龙年间的唐代龙兴寺,共计8例,分别位于长安、洛阳、邠州、陕州、陈州、容州、福州、泉州8个州府。其中,邠州和陈州龙兴寺可能是神龙年间新建,其余均为本州府原有寺院改额而来。其中福州、泉州的龙兴寺并未明确记载设立时间,系由文义推断而知。史料中明确记载设立于开元中(713-741,含开元十八年)者为彭州、幽州和青州3例。在明确记载设立时间的9例中,设立于神龙年间(705-707)者6例,设立于开元中(713-741)者3例。似乎可以支持《佛祖统纪》的记载,以及“唐代曾先后于中宗神龙年间和玄宗开元时期两次敕立龙兴寺”的结论。但是,史料数量的简单对比显然不能成为我们得出结论的唯一依据。更重要的是,我们还需要考察《佛祖统纪》上述文字的史源,以及唐代的相关制度,以及表面上似可支持《佛祖统纪》记载的三条史料的史源及其价值。此外,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前引彭州、幽州和青州三条史料中,三所寺院改额为龙兴寺的确切时间,分别为开元中、开元中和开元十八年(730),无一属于《佛祖统纪》所载开元二十六年(738)。
众所周知,《佛祖统纪》成书于南宋咸淳五年(1269),距离唐代灭亡已超过360年。故《佛祖统纪》此条文字的说法,似不能直接采信,而需要核对其史源。值得注意的是,唐代其余三次佛教官寺的设立均可在两唐书、《唐会要》《册府元龟》《资治通鉴》等有可信唐代史源的文献中找到依据。如高宗官寺的设立,就见于《旧唐书》《唐会要》和《册府元龟》①《旧唐书》卷5《高宗本纪下》,第90页;《唐会要》卷48《寺》,第996页。详参拙文《唐高宗乾封元年佛教官寺制度研究》(待刊)。,武周大云寺的设立制令,亦见于《旧唐书》《唐会要》《册府元龟》和《资治通鉴》②《旧唐书》卷6《则天皇后本纪》,第121页;《唐会要》卷48《寺》,第996页;《资治通鉴》卷204《唐纪二十·则天后天授元年》,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466-6469页。详参拙文《凉州、沙州的古大云寺与武周大云官寺》(待刊)。,中宗神龙年间设立龙兴官寺之事则见于《旧唐书》《唐会要》和《册府元龟》等③《旧唐书》卷7《中宗本纪》,第137页、第143页;《唐会要》卷48《寺》“龙兴寺”条,第992-993页;王钦若等编撰,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51《帝王部·崇释氏一》,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544页;《资治通鉴》卷208《唐纪二十四·中宗景龙元年》,第6610页。。玄宗开元二十六年敕立开元官寺一事亦见载于《唐会要》④《唐会要》卷48《寺》,第996页;《唐会要》卷50《杂记》,第1029页。详参拙文《唐玄宗设立开元官寺的两种记载及其关系》(待刊)。。而此条所系之开元二十六年,确为玄宗诏立开元官寺观的时间。唯《佛祖统纪》此条所载开元二十六年玄宗同时敕立龙兴寺之事,却并无可信史源的更早文献为据。因此,《佛祖统纪》中的这两处文字极可能是志磐的误系。
即使我们对《佛祖统纪》两条文字的史源问题不予讨论,在实际操作层面,唐玄宗于开元二十六年(或开元中)敕立龙兴寺,也至少存在两项制度障碍:其一是唐代的寺额制度,其二是开元时期已经实行的国忌行香制度,下文分别述之。
关于唐代的寺额制度,相关研究甚为丰富⑤张弓:《汉唐佛寺文化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27-234页;白文固,赵春娥:《中国古代僧尼名籍制度》,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周奇:《唐代宗教管理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第120-122页。。唐代的寺额制度直接继承自隋代。自隋代开始,寺额的有无就成为官方区分寺院是否具有合法地位的标准,同时,朝廷也通过一系列请额、赐额的制度,实现对全国寺院总数的控制。隋文帝于开皇三年(583)迁入新都大兴城之初,立寺额一百二十枚于朝堂,命令“有能修造,便任取之。”这120枚寺额显然不可能出现重名重额的现象。既有的研究确实表明,隋大兴城中的于今可考的佛寺,确实无一重额⑥龚国强:《隋唐长安城佛寺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王亚荣:《隋大兴城佛寺考》,《世界宗教研究》2005年第1期。。唐代京城长安,韦述《两京新记》记载开元十年(722)时长安有寺院一百余所,既有的研究同样表明,所有寺院亦无一重额。宋敏求《长安志》中仅有的一例同额寺院,即朱雀街东开明坊光明寺和朱雀街西怀远坊光明寺,经辛德勇先生考证认为“开明坊光明寺是怀远坊光明寺改为大云经寺(引者按,应作大云寺)以后设立的”⑦辛德勇:《隋唐两京丛考》,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69-71页。,实际上并非同时存在。
在唐代地方诸州,尤其是在地方史料保存最好的敦煌、吐鲁番地区,同样可以看到本州所有寺院无一重额的现象。晚唐五代宋初沙州共有僧尼寺院十七所,无一重额①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5《大云寺弥勒重阁碑》。孙宗文将此碑定名为《大云寺涅槃变碑像》,并进行讨论,参见氏著:《千年石刻传法音——山西猗氏县〈大云寺涅槃变碑像〉考释》,《法音》1983年第2期。。唐代西州共有寺院四十余所,同样无一重额。现存史料中虽尚未发现唐代关于一州(府)之内不允许出现同额寺院的明文规定,但从实际操作来看,应是有相关规定为依据。
蒲州猗氏县仁寿寺改为大云寺后又换回原额仁寿寺之事,可证唐代地方诸州每州内不许存在同额寺院之实际执行。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5《大云寺弥勒重阁碑》著录,蒲州猗氏县大云寺原名仁寿寺,“天授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准制置为大云寺。至三年正月十八日,准制回换额为仁寿寺”②《册府元龟》卷922《总录部·妖妄二》,第10693页。。猗氏县仁寿寺何以在准制置为大云官寺不足一年之后,又改回原额仁寿寺,个中原因已无法辨明。然据《册府元龟》卷922《总录部》所载蒲州大云寺僧怀照开元七年(719)因事涉妖讹而被流放播州一事③《册府元龟》卷30《帝王部·奉先三》,第309页。,可知蒲州在将猗氏县仁寿寺改回原额的同时,又在本州重设了大云官寺(可能是在蒲州州治)。这也是猗氏县大云寺被改回原额仁寿寺的根本原因,也是唐代地方诸州一州之内不允许存在两所同额寺院的一个力证。
此外,歙州开元寺与龙兴寺交换寺额之事,可作为另一例证。《册府元龟》卷30《帝王部》记载:“(元和十五年)七月,歙州奏:当州有玄宗皇帝真容在开元寺,去城十里。今请移于郭内龙兴寺,仍交换寺额。制可之。”④参见拙文《唐玄宗御容铜像广布天下寺观考辨》,杜文玉主编《唐史论丛》第21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108-126页。歙州开元寺与龙兴寺之所以交换寺额,可能是为了便于歙州的州县官员国忌日参与行香,同时为了保证玄宗等身佛像与开元寺的一一对应关系⑤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4《尚书礼部》“祠部郎中员外郎”条,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27页。。但“交换寺额”事件确实反映出唐代地方诸州对于一州之内不允许存在两所同额寺院的有力执行,以及唐代朝廷对于寺额制度的严密控制。
关于唐代的国忌行香制度。现存文献中龙兴寺设立于开元中的三例,即彭州、幽州和青州,均位列《唐六典》所载开元时期除长安、洛阳两京外,首批获得国忌行香资格的地方81州名单之中⑥参见拙文《河北正定广惠寺唐代玉石佛座铭文考释——兼议唐代国忌行香和佛教官寺制度》,《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河北正定广惠寺华塔中唐代玉石佛像底座铭文显示,同样包括在同华等81州之内的恒州至晚于开元十五年已开始举行国忌行香仪式,且举行的地点正是本州龙兴寺⑦《文苑英华》卷868《彭州九陇县再建龙兴寺碑》,第4579-4580页。。恒州如此,同样位列同华等81州的彭州、幽州和青州自然莫不如此。所以青州龙兴寺之不可能设立于开元十八年,彭州、幽州龙兴寺之不可能设立于开元中,均十分明显。因为在此之前,彭、幽、青三州均已设有龙兴寺且已须承担本州的国忌行香功能。
综上,《佛祖统纪》所载玄宗开元时期敕建龙兴寺之说既缺少可信的唐代史源,又存在唐代寺额管理和国忌行香两大制度障碍,那么,现存文献中何以会留下玄宗开元年间将某寺改额为龙兴寺的例证?
如前引陈会《彭州九陇县再建龙兴寺碑》⑧《唐会要》卷48《寺》,第1000页,记载宣宗大中二年正月三日敕令云:“诸道管内州未置寺处,宜置僧、尼寺各一所,每寺度三十人。”详参拙文《会昌法难前后唐代地方诸州的佛教官寺》(待刊)。。其中,虽确有“我唐开元中诏号龙兴”之语,但我们还须通解全文,尤其是了解碑文撰成的时代背景。碑文紧接着又记载“会昌五年废为闲地,巾像示灭,钟声绝耳,楼台为薪。……由是未经岁,我皇驭九土,怀八荒,以为我之提大化也,无欲其一事之不得其所于我也。……由是复诏天下,使率土郡府,各复其寺。寺之数,郡府有差;释之数,男女一致。其于天彭为郡,得复寺之二焉。二之数,龙兴居一。一寺度僧三十,精选洁行,能臻不二之门者,居其右焉。”彭州获准恢复两所寺院,且每寺度僧三十人的政策,与宣宗会昌二年三月所颁大中二年所颁敕令内容完全吻合⑧《唐会要》卷48《寺》,第1000页,记载宣宗大中二年正月三日敕令云:“诸道管内州未置寺处,宜置僧、尼寺各一所,每寺度三十人。”详参拙文《会昌法难前后唐代地方诸州的佛教官寺》(待刊)。,可证此碑文撰于大中二年(848)正月之后,距离龙兴寺(中兴寺)初设的神龙元年(707),已超过150年。加之又经历了武宗拆寺灭佛的毁灭性打击,地方的各种佛教文献、碑刻等百不存一,无法准确追述彭州龙兴寺的寺史亦不难理解。故笔者认为,《彭州九陇县再建龙兴寺碑》所记“我唐开元中诏号龙兴”一句,应是“我唐神龙中诏号龙兴”之讹。讹误的原因,正是会昌法难的影响以及碑文撰写时间距离龙兴寺初设时间太过久远。
不惟彭州,幽州龙兴寺的情况也与此相类。前引《全唐文》卷987《重藏舍利记》云,“原寺后魏元象元年戊午岁幽州刺史尉苌命造,遂号尉使君寺,后改为智泉寺。至大唐则天时改为大云寺,开元中又改为龙兴寺”①《全唐文》卷987《重藏舍利记》,第10214页。。若仅据此段引文,自然似可得出幽州龙兴寺系于开元中被改额为龙兴寺的结论。但这只是《重藏舍利记》文本的两句文字,我们同样需要关注其撰文背景。记文明确记述“太和甲寅岁八月二十日夜,忽风雨暴至,灾火延寺,浮图灵庙,飒为烟烬。洎会昌己丑岁,大法沦坠,佛寺废毁。时节制司空清河张公,准敕于封管八州内留寺一所,僧限十人。越明年,有制再崇释教,僧添二十。置胜果寺,度尼三十人。秋八月二十一日,因版筑,于废寺火烧浮图下得石函宝瓶舍利六粒,及异香、玉环、银扣等物。伏遇司空固护释门,殷诚修敬,仍送悯忠寺供养。士庶瞻礼,至九月二十八日,藏之多宝塔下。”太和甲寅岁即文宗大和八年(834),会昌己丑岁即会昌五年(845)。据记文“越明年,有制再崇释教,僧添二十。置胜果寺,度尼三十人”,可知此举亦系奉制执行宣宗大中二年正月三日复寺敕令②《唐会要》卷48《寺》,第1000页,记载宣宗大中二年正月三日敕令云:“诸道节度刺史州,除元置寺外,更添置寺一所。其所置僧寺合度三十人。”。与彭州相类,该寺系由大云寺于神龙年间(705-707)改额而来的寺史,同样可能系因距离龙兴寺初设时间(705-707)遥远,且经会昌法难打击而被误系于“开元中”。此外,需要注意的是,以往学界大多认为武宗的拆寺灭佛诏令似乎对河北强藩尤其是幽州的佛教影响不大,或至少不如内地毁灭严重③尤李:《唐代幽州地区的佛教与社会研究现状评述》,《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2年第7期。。观此记文可知,会昌五年武宗灭佛高潮时期,幽州确实执行了武宗拆寺灭佛的制令,仅保留悯忠寺一所寺院,留僧十人。
此外,还有青州龙兴寺。据前引《齐乘》的记载,青州龙兴寺系本州大云寺于开元十八年(730)改额为龙兴寺。需要注意的是,元代方志《齐乘》此说的史源,则是“(宋碑)碑阴金人刻曰”,显然这也是辗转多次传抄的结果,因此出现错误也在所难免。所以,宿白先生在讨论北朝至清代青州龙兴寺的沿革时,即认为所谓“开元十八年始名龙兴”的追述不确,宿先生已据《司空公青州刺史临淮王像碑》(即《娄定远像碑》)的相关记载,认为北齐南阳寺的规模已相当宏大,并指出“武周时设大云寺于此,中宗因之改为龙兴寺,显然皆非偶然”④宿白:《青州龙兴寺沿革》,原载《文物》1999年第9期,第37-42页。后收入氏著《魏晋南北朝唐宋考古文稿辑丛》,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327-332页。。笔者赞同宿白先生的这一判断。
以上讨论表明,《佛祖统纪》卷40和卷53所载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或开元中)敕令天下诸郡设立龙兴寺的说法,既缺少可信的唐代史源,又受制于唐代寺额管理和国忌行香两项制度,更重要的是,表面上看似可支持《佛祖统纪》记载的彭、幽、青三州龙兴寺,其史料均成书较晚且经过武宗法难的破坏和毁灭,应系将龙兴寺的设立时间“神龙中”讹为“开元中”(或“开元十八年”),非谓此三州龙兴寺系奉唐玄宗敕令于开元年间设立。
陈大为先生在讨论唐代内地龙兴寺的由来时,据前引陈会《彭州九陇县再建龙兴寺碑》以及于钦《齐乘》所载关于彭州、青州龙兴寺的设立时间分别为“开元中”和“开元十八年”,认为“可见当时寺名经常变动,并非所有的龙兴寺均由中兴寺改额而成”。陈先生又据柳玭《大唐万寿寺记》所载“大中六年……经行寺改为龙兴寺”⑤《全唐文》卷816《大唐万寿寺记》,第8593页。,壁州龙兴寺“在通江(唐诺水)县治南,为唐僖宗中和(881-885)年间建”,以及《大明一统志》所载滁州龙兴寺沿革等三则史料①《大明一统志》卷18《滁州》,“龙兴寺。在州城内。唐时为兴寿院,周显德中改今名”。,提出“而且到了唐后期甚至五代年间也陆续有寺院改额龙兴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唐五代时期,龙兴寺乃天下诸州俱有创设。”
上文已对包括彭州、青州在内的现存文献中追述本州龙兴寺设立于“开元中”(或“开元十八年”)的三种史料进行了细致的考辨、分析,论证了这些追述当为讹误的史实,兹不赘述。然而关于晚唐时期设立的龙兴寺史实,尚需略作讨论。
首先,柳玭《大唐万寿寺记》所记包括“经行寺改为龙兴寺”在内的长安六所寺院分别改额一事,其时间均应为会昌六年(846),而非大中六年(852)。《大唐万寿寺记》则将此次长安寺院改额时间误系于宣宗大中六年。《旧唐书·宣宗本纪》《唐会要》《长安志》等②《旧唐书》卷18下《宣宗本纪》,第615页;《唐会要》卷48《寺》,第999-1000页;《长安志》卷8“进昌坊·大慈恩寺”条,第286页。将此事系于宣宗即位不久且尚未改元的会昌六年。实际上,此举也是宣宗即位后着手复兴佛教的重要一步③季爱民:《会昌六年寺院存毁与改名史事》,载陈金华,孙英刚主编:《神圣空间:中古宗教中的空间因素》,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34-149页。季爱民:《隋唐长安佛教社会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79-288页。。但是,我们仍需注意此次长安经行寺改额为龙兴寺的背景:长安龙兴寺在会昌法难期间被拆毁,且在宣宗即位之初并未得到及时恢复重建④武宗拆寺灭佛期间,长安仅保留四所寺院,朱雀大街以东(左街)保留慈恩、荐福二寺,朱雀大街以西(右街)保留西明寺和庄严寺。。结合上文所论唐代寺额制度,可知这正是长安经行寺在恢复重建后得以改额为龙兴寺的关键所在。否则,若长安龙兴寺在会昌法难中得以保留未毁,则经行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改额为龙兴寺。
其次,关于壁州龙兴寺。陈先生提出壁州龙兴寺是中和年间(881-885)新建,但并未提供文献依据。笔者注意到,《舆地纪胜》卷187《利东路·巴州·碑记》著录云,龙兴寺碑“在通江县南一里龙兴寺。唐壁州刺史郑凝绩之父郑畋作。乾符中,郑凝绩侍养其父畋于壁时所作也。”⑤王象之撰,李勇先校点《舆地纪胜》卷187《利东路·巴州·碑记》,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488页。南宋通江县即唐代壁州州治诺水县,碑文又系唐壁州刺史郑凝绩之父郑畋于乾符中(874—879)所作,可证此龙兴寺确在壁州无疑。现存文献中似乎尚未发现中和年间(881—885)壁州新建龙兴寺的史料依据⑥《舆地纪胜》卷187《利东路·巴州·碑记》,在著录“(壁州)龙兴寺碑”之后,又著录“壁州山寺记”云“大唐中和岁次癸卯丞相郑畋撰”。然“大唐中和岁次癸卯”即中和三年(883),又与中和年间(881-885)的表述不符。未知因何讹误也。。不过,即使壁州确曾于中和年间修建龙兴寺但未留下史料记载,恐怕也与《彭州九陇县重建龙兴寺碑》所载相类,应是会昌法难后重建中宗神龙年间(705—707)奉制所立龙兴官寺的结果,而非新建。
尽管《大明一统志》确有如下记载:“(滁州)龙兴寺。在州城内,唐时为兴寿院,周显德中改今名。”但是由于滁州龙兴寺系于五代后周显德年间(954—960)改额,不在本文所论唐代龙兴寺的范围之内,暂不讨论。
以上讨论显示,长安经行寺于会昌六年(846)改额为龙兴寺一事,实际上完全建立在原长安龙兴寺在会昌法难中被毁且未恢复重建的特殊背景之下,而“壁州龙兴寺系中和年间(881—885)新建”之说缺少史料支持;即使确有修建,亦应是重建毁于会昌法难的中宗龙兴官寺之举,而非新建。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龙兴”二字在唐代的文献和语境中,或指某个王朝兴起,或指某位皇帝御极,均含有特殊的政治含义。唐中宗敕立龙兴官寺,即取后者之意。故“龙兴”二字作为寺额,其意义非普通寺额可比。这也是唐代后期罕见新建以“龙兴”为额的佛寺的根本原因所在。
如前所述,长安经行寺确曾于会昌六年改额为龙兴寺,但此龙兴寺与唐中宗敕令两京天下诸州设立的龙兴官寺实在不可等量齐观,两者的地位和功能均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唐中宗龙兴官寺系神龙年间(705—707)敕令两京天下诸州同时设立,形成了一个全国性官寺(国家寺院)网络;其次,唐中宗的龙兴官寺承担着中宗复辟、政返李唐的政治象征意义;再次,地方同、华等81州的中宗龙兴官寺在开元二十七年以前承担着本州的国忌行香功能⑦关于唐代佛教官寺的特殊功能,详参拙文《唐代佛教官寺特殊功能研究》,《世界宗教研究》(待刊)。;再次,玄宗御注《金刚经》的颁赐对象应是天下诸州的龙兴官寺①目前并无确切证据表明此点,但笔者研究发现,玄宗御注《道德经》的颁赐对象为同华等81州之龙兴观。详参拙文《长安开元观与唐玄宗的都城宗教政策》,《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最后,中宗统一敕立的龙兴寺并非一直占据唐代地方诸州的官寺地位,其官寺地位的持续时间应为神龙元年(705)至开元二十七年(739)。尽管如此,开元二十七年以后地方诸州的龙兴寺虽不再具有官寺地位,但大多继续存在直至会昌法难。
相较之下,中宗神龙年间以后所立的龙兴寺,如会昌六年由长安经行寺所改之龙兴寺,只是普通有额寺院,既在时间上无法与中宗敕立的长安龙兴寺同时并存,亦不具有中宗龙兴官寺此前的地位和特殊功能。故无法与中宗敕立的龙兴官寺相提并论。
现存文献中明确记载唐代龙兴官寺设立时间者共9例,其中设于中宗神龙元年者6例,设于开元中者3例。似乎可以支持《佛祖统纪》卷40“(开元)二十六年,敕天下诸郡立龙兴、开元二寺”或卷53“(玄宗)敕天下诸郡建开元寺、龙兴寺”之说。但这3则史料所记设立龙兴寺时间或为“开元中”(2例)或为“开元十八年”(1例),无一属于开元二十六年。
基于《旧唐书》《唐会要》和《册府元龟》等可信史料的记载,可以确证中宗神龙年间确曾敕令两京天下诸州设立龙兴官寺观。《佛祖统纪》所谓玄宗于开元二十六年诏立龙兴寺之说缺少可信唐代史源,可能最早见于《佛祖统纪》。
不惟如此,《佛祖统纪》此说还受唐代的寺额管理和国忌行香两项制度的限制,玄宗时期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敕令。现存3种明载设于开元年间的龙兴寺史料中,彭州和幽州2例均成书于会昌法难后当地恢复重建寺院的过程中,本州龙兴寺原有寺史资料破坏殆尽,且去神龙年间已约150年,显然属于追述致讹。青州龙兴寺的史源更是元代方志《齐乘》,亦应是后世传抄讹误的显例。
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的敕令,只涉及两京天下诸州设立开元寺观,与龙兴寺无涉。唐代两京天下诸州府的龙兴寺只有一个统一的起源,即中宗神龙元年设立的中兴寺又于神龙三年改额为龙兴寺。通过梳理唐代龙兴寺的设立渊源,可知唐代全国的龙兴官寺均设立于中宗神龙年间(705-707),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广布整个帝国版图的官寺网络。唐代在西域地区如西州②西州龙兴寺见阿斯塔纳509号墓出土文书《唐西州高昌县出草帐》,见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第九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 23页。、于阗、龟兹③于阗、龟兹龙兴寺均见敦煌文书P.3532《惠超往五天竺国传》,图版见《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25册,第162-166页。关于西域地区的唐代佛教官寺,参见Antonino Forte,Chinese State Monasteries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荣新江:《慧超所记唐代西域的汉化佛寺》,原载《冉云华先生八秩华诞寿庆论文集》,台北:法光出版社,2003年,第399-407页 。、北庭等地均设有龙兴官寺④北庭龙兴寺至晚于德宗贞元年间(785-805)犹存。见《宋高僧传》卷3《唐北庭龙兴寺戒法传》,《大正藏》第50册,第721页中栏。关于北庭龙兴寺的研究,参见彭杰:《唐代北庭龙兴寺营建相关问题新探——以旅顺博物馆藏北庭古城出土残碑为中心》,《西域研究》2014年第 4期。,内地诸州府自不待言。
学者们以往对于《佛祖统纪》中唐代史料的价值予以较高的评价,认为有不少记载可以补传世文献之缺⑤曹刚华:《试论宋代佛教史籍在唐史研究上的重要价值》,《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但笔者此前就曾发现志磐在处理唐代史料时的省略和曲解⑥参见拙文《唐玄宗御容铜像广布天下寺观考辨》,《唐史论丛》第21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125-126页。。最近的研究显示,《佛祖统纪》中关于更早时期的史料也存在不小的问题⑦陈志远:《地方史志与净土教——谢灵运〈庐山法师碑〉的“独撰”与“浮现”》,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3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3-75页。。或许正是这种在处理史料时的不够严谨,导致志磐将中宗神龙年间敕立龙兴寺官寺之事误系于玄宗开元二十六年之下。后人不察,复以此为据得出唐代曾于中宗神龙年间和玄宗二十六年先后两次敕立龙兴官寺的观点,这既是对《佛祖统纪》相关记载的迷信,对其他相关史料缺乏辨析、直接采信结果,同时也是对唐代官寺与普通有额寺院差别的认识不清所致。
赵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