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运 石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
“理论性的心理学”与“关于理论的心理学”的融合
彭 运 石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
“理论心理学”一词从其出现之日起似乎就携带着歧义的基因。它至少包含着两重含义:一是“理论性的心理学”或“理论化的心理学”(theoritical psychology),其落脚点是心理学的整体性质或发展水平,指的是以理论为主要成分的心理学形态或已达到理论化、形式化、体系化阶段的心理学,而不是非理论的或停留于心理学的经验材料搜集阶段的心理学;二是“关于理论的心理学”(psychology of theory),其落脚点在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指的是以心理学的理论为研究对象的心理学。它是心理学的一个分支,有时亦称为“哲学心理学”“体系心理学”。一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理论心理学的机体沿着其基因所规定的方向生长,并逐步展现出其应有的基本内涵。
西方理论心理学一开始走的是一条“理论性的心理学”或“理论化的心理学”的发展道路。心理学家既重视以观察、实验、测量、统计等实证研究方法搜集心理学的经验材料,又注重在事实材料的基础上建构理论,并将心理学的形式化、理论化当做心理学发展的最高目标。不过,在不同的发展时期,心理学家所关注的理论形态却有所不同。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前50年,心理学家的理论兴趣主要聚焦于那些面面俱到、普遍适用的“大理论”上。这些大理论既包括诸如心理学的对象、任务、性质、方法、体系等心理学的学科元理论,也包括心理或行为、人性的本质、结构、功能、规律等带有整体性的、根本性且具有重要意义的实体理论。20世纪中期后,随着心理学作为一门独立科学地位的确立,心理学家对学科元理论及“大理论”的兴趣逐渐淡化,并将注意焦点转向区域性理论。罗森茨韦格(Rosenzweig MR)曾对这一时期理论心理学的状态做过深入分析。此后,人们逐渐意识到,那些貌似普遍适用的理论实在大而无当,因而有意识地把理论的适用范围限制在心理学的某一领域,如学习、知觉、动机、人格、社会行为等。20世纪末期以来,心理学家的关注点又进一步转向“小理论”,即建构一些涉及更小区域或某一类行为的理论,如关于逃避性作用的理论,模式识别模型、记忆存储模型等。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经过罗伊斯(Royce JR)、麦德森(Madsen KB)、米尔(Meehl PE)等心理学家的努力,“关于理论的心理学”在西方亦得到了逐步的确立与发展。罗伊斯区分出两种心理学理论:实体理论与元理论。实体理论指的是关于心理学的各种“可观察之物”的理论,旨在对心理学的经验事实提供理论的解释或说明;元理论则是“关于心理学理论的理论”,或“关于心理学理论的科学”。罗伊斯指出:“科学家用理论来解释这种或那种可观察现象的集合,而元理论则是哲学家们用来解释理论的工具——澄清理论的哲学(如认识论的、本体论的)假定,以及理论产物的本质——总的来说,就是澄清科学研究的概念基础。”[1]25与此相应,理论心理学的任务亦有两个:一是实体理论的建构,二是元理论的研究。罗伊斯特别强调,元理论研究的主要工作是进行概念—语言学分析(辩证分析),旨在澄清理论术语的晦涩含义并由此增进一个理论的生命力。而“理论力”的大小则主要体现在理论在经验范围内的可检验性、经验—形式的匹配度、适用范围的广度、简约性、形式化程度、内部凝聚力程度、概念化的明晰度,以及理论的社会影响力、美学特征与知识衍生能力等特征上。麦德森则将元理论定义为“关于科学理论和方法的理论”,并认为理论心理学就是对心理学理论和心理学问题的元科学研究。他以库恩的范式论为基础,在对50种心理学理论进行比较研究的基础上,认为所有理论都存在着三种不同的抽象水平:1.元水平,由本体论的元命题(包括人的理论、身心理论、行为的决定论与非决定论等)和哲学的元命题(即科学哲学,包括认识论命题、科学元理论命题和方法论命题等)构成;2.假设水平,包括假设术语、假设陈述和假设体系三个层面;3.数据水平,包括抽象的数据水平如函数关系和相关关系命题,以及具体的数据水平,即对被称为特定的数据命题的特定观察的具体描述。以这一关于理论构成的考察框架为基础,麦德森对行为主义、人本主义、精神分析、认知心理学的理论进行了元理论的分析,出版了《元科学视野中的心理学史》,试图在澄清各种心理学理论的内在构成与启发价值的基础上,实现对心理学发展历史的合理重建。米尔则将心理学元理论研究与历史计量学方法的使用、科学史的考察结合起来。他认为,元理论与经验科学的关系从内在本质上来看是统计性的。因此,元理论研究的恰当方式是:从科学史的片断中随机取样,用恰当的统计和心理计量学的方法分析种种关系;而元理论研究的基本目的则为:为科学家提供评价科学理论合理性的客观标准,实现心理学史的合理重建。20世纪后期,元分析方法又被引入心理学领域,开始用于实证研究文献的分析与实体理论的建构。该方法以特定的统计技术与原则对某一特定主题的大量研究结果进行再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整合各种研究结论,以期获得对该主题的综合认识。这样,西方理论心理学又在方法上突破了传统理性思辨、定性研究方式的限制。
中国理论心理学是在学习西方、苏俄理论心理学的过程中逐步形成、发展起来的。一开始,她走的亦是一条“理论性的心理学”或“理论化的心理学”的发展道路。没有理论心理学家与实证心理学家的区分。扎实开展心理学实证研究,努力完善心理学理论建设,乃心理学家共同追求的目标。“心灵论战”“本能论战”“测验论战”,以及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学科性质、研究方法等,一度成为全体心理学工作者共同热议的话题。1949年后,随着新中国的建立,中国理论心理学面临着十月革命后苏俄理论心理学共同的课题:如何改造西方传统的心理学,建立适于自身国情的心理学体系?1979年,中国心理学会心理学基本理论研究会(后改为理论心理学与心理学史专业委员会)成立,理论心理学成为与实证心理学相区别的独立的心理学分支。这样,中国理论心理学便走上了一条“关于理论的心理学”的发展道路,并展示出一些有别于西方的特点:1.研究对象上,定位于心理学基本理论问题(心理学领域最根本性、整体性、重要性的理论问题)研究。以罗伊斯的视野观之,即实体理论中的大理论,元理论中的心理学学科元理论。实体理论中的小理论,元理论中“关于理论的理论”则不在研究范围之列;2.研究目标上,致力于改造西方传统理论心理学,建构中国特色的理论心理学。以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为指导进行心理学基本理论研究,积极关注中国现实社会心理学问题的解决,则为实现这一目标的主要途径;3.研究方式上,强调理性思辨、史论结合等非经验实证的方式,以示与其他心理学分支实证研究的区别。演绎法、类比法、史论结合法为常用研究方法,经验归纳、概念—语言学分析(辩证分析)、量的研究等方法则较少受到关注;本土理论心理学思想的发掘,外源性理论心理学成果的合理吸收,哲学、其他学科相关理论成果的移植等,则为心理学理论建构的主要思想源泉。
所谓理论心理学的“困境”或“危机”,实际上只是中国理论心理学特定发展时期特有的现象。在西方,不论在哪一发展阶段,建构心理学理论,实现心理学的理论化与形式化,均为全体心理学家的共同责任。虽然亦存在着秉持实证主义立场的心理学家对心理学大理论或元理论研究的排斥,但在实用主义的框架下,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却也能相安无事,各得其所;心理学理论的不统一、理论研究的相对薄弱、地位的非主流等,至多只能说明心理学的发展仍处于以经验探索为主的阶段,尚未步入理论的形式化与统一的成熟水平,谈不上什么困境或危机。在中国心理学发展的早期阶段,情况亦是如此:理论问题是全体心理学家共同关注的话题,理论心理学奠定了心理学实证研究的基石,构成了心理学体系的基本内核。只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新世纪以后,中国理论心理学才逐渐展露出了“困境”“危机”的端倪:心理学基本理论问题均为“老”“大”“难”问题,甚至被界定为“哲学的”或“非心理学的”问题,理论心理学的研究课题日趋枯竭;受实证科学文化以及与之配套的学术制度的影响,实证心理学家津津乐道于实证材料的搜集,在排斥大理论、元理论的研究同时,甚至还拒斥着小理论的建构,心理学的理论研究成了理论心理学工作者孤军奋战的领域;理论心理学研究则一味强调非实证的研究方式,较少关注其他相关学科理论的进步以及实证研究的成就,其对实证研究、应用研究的理论提升与实践指导功能日趋式微,社会资源逐渐贫乏,学术阵地不断缩小,研究人员不时离散,生存空间日益狭窄。
抗议、批判实证科学文化及相关学术制度对理论心理学的压制,确立“大心理学观”或“心理学的整合视野”,对中国理论心理学的复兴或健康发展来说,无疑是必要的。但更为重要的是,重审自身的内涵与使命,以扎实的研究行动、可信的研究成果促进自身机体的健康成长,提升自己对实证研究、应用研究以及对社会生活、对哲学和其他学科建设的影响力,找寻并获得自己合理存在的空间。
理论心理学的内在逻辑及百余年发展的历史经验与教训,强烈呼唤着理论心理学实现“理论性的心理学”与“关于理论的心理学”双重内涵的有机融合。一方面,理论心理学应重视心理学实体理论的建构,以实现心理学的理论化与形式化为自己的重要任务。而在对实体理论的建构上,则应将研究视角延伸到心理学研究对象的各个方面:心理论、行为论、生活实践论、人性论、价值论等;触及研究对象的各个维度:本质论、结构论、功能论、发展目标论、发展过程论、发展规律论、应用心理论等;深入心理学理论的各个层次:小理论、区域性理论、大理论以及体系论等;另一方面,理论心理学还应将心理学元理论研究纳入自己的研究范畴。而在对心理学元理论的研究上,则至少应承担三个方面的任务:一是心理学学科观,即关于心理学的研究对象、任务、学科性质、方法等问题的学科元理论研究;二是心理学的理论观,即对心理学理论的目标、性质、结构、功能、研究范式(或方法)、好理论的标准、理论的发展等问题的元理论研究;三是对心理学实体理论的元理论研究。通过对实体理论的反思、评鉴与重建,促进实体理论的合理定位与不断完善。同时,还应看到,理论心理学研究的这两个方面,即实体理论建构与元理论研究又是相辅相成、互相促进的。元理论研究将以其所提供的学科观、理论观、方法论以及对实体理论的反思与评鉴,为实体理论的建构提供指导,并促进实体理论的合理重建;实体理论将以其所汇聚的有关研究对象的丰富的事实证据及对相关对象的独特把握,为元理论的研究提供必要的素材,并验证元理论所提供的学科观、理论观、方法论、理论重建的合理性所在。
显然,获得如此界定的理论心理学,将展示出一幅迥异于当下的图景:在研究课题上,理论心理学在一如既往地关注传统的心理学基本理论问题研究的同时,将更加重视心理学的小理论、元理论研究,理论心理学研究课题将不再枯竭;在研究方式上,理论心理学也将不再囿于理论思辨、史论结合等方式,刻意地保持与实证研究的距离,而是密切关注实证研究的进展,将经验归纳、概念—语言学分析、量的研究等亦作为研究的基本方法,由此使心理学回归到自己应有的科学特质:“科学是一种使我们自己杂乱无章的感觉经验与一个逻辑上形式化的思维系统相一致的一种尝试。”[2]288心理学史研究也不再流于“文献综述”式的心理学家思想的评介,而将变成一种再创造,即在恰当的理论框架指导下对历史的合理重建,以及在历史事实基础上的理论提升与合理性验证;以正确的哲学、科学原理为指导,积极回应现实社会生活中具有重大意义的理论问题,加强对哲学、其他科学研究成果以及古今中外心理学理论的批判吸收,密切与实证、应用等心理学各分支的联系,将是理论心理学健康发展的必由之路;在研究人员的构成上,理论心理学研究将成为全体心理学工作者的共同职责。实证心理学家将自觉接受理论的指导,在关注实证材料的积累的同时,更加重视经验事实的归纳与理论提升;理论心理学家也将积极投入实证研究的实践中,并与实证心理学家融为一体,相互促进。专职从事理论研究的理论心理学家将会展现出更高的专业素质:熟练掌握了理论研究方法、技能与理论研究的全部成果,拥有卓越的理论思维能力;通晓心理学发展的历史,了解实证研究的最新进展并领会其理论意蕴;关注社会生活的重大变化并能敏锐地从中捕捉到其所应予回应的理论课题;具备扎实的哲学、科学知识功底,宽广的学术视野;等等。在这样的情况下,理论心理学家在面对自己所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学术使命以及在与哲学、其他科学、与心理学其他分支的学者交流时,将不再心存卑怯,而是表现出足够的自信。理论心理学也将摆脱当下这种边缘化的、非主流的、困境或危机中的状态,成为心理学领域不可或缺的亮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