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春
(鲁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泛殖民性话语体系与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话语之关系
刘永春
(鲁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对于重建现代中国文学史而言,由殖民、半殖民、反殖民、返殖民、解殖民、后殖民、新殖民、内部殖民等纷纭复杂的话语构成的泛殖民性话语体系构成了最基础和最重要的动力系统,这个体系同时也是中国现代民族主义话语的起源场域与发展动力。现代中国文学史由于这个体系及其所推动的民族主义话语而产生了明显的“自我东方化”倾向,此种倾向是现代中国文学自我认同的主要途径,其在精神资源、主体特征与深层结构等层面都深受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影响。中国现代民族主义话语在其实践过程中对外来的西方话语则主要采取主动差异化的策略,并据此形成现代中国文学独特的话语面貌。
现代中国文学;泛殖民性话语体系;民族主义话语;自我东方化;主动差异化
对于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动力及其运行机制,近年来产生了许多新的研究思路、视角与方法,其中尤其值得关注的是王德威以“抒情传统”为理论视域进行的史观重构、审美重估和史述重启,其对整个20世纪文学史进行结构性改写的学术目标非常清晰,具有非常广阔的理论前景和成果空间。但,这并不是对传统的“双重主题变奏”(李泽厚)、“三主题说”(李新宇)、“民族忧煎情结”(夏志清)、“史诗Vs抒情”(普实克)等言说方式的首次发难,早在20世纪末就有刘禾的“跨语际实践”理论从跨文化“话语旅行”的角度试图重新建构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与本质特点。然而,包括王德威在内的学者们仍然停留在将现代中国文学本质化、固态化、目的化、封闭化的层面上,仍然受限于压抑/反抗模式,并未摆脱传统的中西之争、体用之辩思路,只能在中西之间的共时性对比或历时性流变中对现代中国文学进行历史化。这些视角往往只能在共时性与历时性之间取此舍彼、难以兼顾,因而呈现出来的诗学叙述往往也只能是平面的、单线的、个人的,甚至是判断前置的。由此可知,单一的预设视角不能容纳20世纪中国历史与文学发展的巨大丰富性,更使得文学史叙述越来越区隔于20世纪中国的历史进程、现代性的综合建构过程及文学思潮转换的社会学动因。
在这个背景中,重新思考现代中国文学与中国社会性质转换之间的复杂关系,将其纳入文学史言说的核心架构,在此视域内,对若干殖民性话语进行综合分析,以此引领对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叙述与建构,将有利于重新理解现代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动力、结构与演化过程,使得文学史叙述重新回到复杂的历史现场,以新的视野形成新的文学史图景。同时,复杂性是文学史言说的基本状态和起码要求,从“泛殖民性话语体系”的角度进行文学史重构符合这一学术思路,能够容纳更多的复杂性、互动性与综合性,能够避免某些单一的学术话语、过多的意识形态干扰、过于机械的文学史动力分析,在目前的学术环境中,能够成为更有效、更深入的文学史建构视角,一定能够产生许多新的史观、史识与史述。
“实际上,殖民、半殖民、后殖民、反殖民、返殖民、解殖民等纷纭复杂的话语体系共同形成贯穿于整个世纪的庞大文化系统,其内部不断相互竞争、冲撞、分裂,衍生出多元、多向、多态的社会文化形态,在历时性和共时性维度上都呈现出极其复杂的面貌。从根本上讲,正是如此复杂的话语形态推动也丰富着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并深刻影响着现代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的互动关系。”*刘永春、张莉:《解殖民与返殖民——1980年代中国文学思潮再解读》,《湘潭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此外,新殖民、内部殖民等话语形式亦在此列。现代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全过程中,这些与殖民性相关的话语纷纷登场、彼此拮抗,共同形成了深刻复杂的“泛殖民性话语体系”。这个体系就像一个话语群落,各种流动方向、价值倾向和衍生意象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相互交织,共同形成20世纪中国文学的基本面貌和本质特点。由此,本文所讨论的“泛殖民性话语体系”从文化而不是政治与经济的角度整合了诸多在来源、观念、方法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异的话语形式,这些泛殖民性话语共同构成一个完整、复杂、紧密、绵延的互动结构,它构成现代中国文学的本质架构,也是对相应文学史进行言说所必须经由的理论通道。
“晚清至今的现代中国文学,与其说是现代性的文学,不如说是半殖民与解殖民的文学。殖民性的嵌入、抹除、遗留问题,干预并决定了现代中国文学的主体走向和风貌格调。”*李永东:《半殖民与解殖民的现代中国文学》,《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换言之,泛殖民性话语体系是先在于现代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的,唯有从这个话语体系出发,我们方能形成对现代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有效阐释与重新建构。
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在社会文化层面的直接产物就是民族主义话语及其对现代中国文学在地特征的确认方式。各种与殖民性相关的话语互相交错,导致现代中国文学在民族性建构方面得到了有力的理论支撑。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唤起的本土意识是民族主义话语的主要内容,也是西方文化在中国进行在地化的主要语境。“民族文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它那层被西方文化强加上的鄙夷的面纱被撩去后,作为殖民文化的抗争,它象征着尊严与辉煌,当它被本民族的人站在文化的历史前沿回望的时候,它似乎又显得陈旧与苍老。如果说,文化永远是人类历史运动着的、变化着的内在生命,那么,被苦苦留守的民族文化,或确切地说,语言、宗教与习俗,相映之下就成了一种惰性的被遗弃的物的象征。这就是殖民地人民的文化困境,他们既不愿在殖民文化的冲击下丧失自己本民族的文化,但又难以恪守自己民族的文化,因为整个人类文明史的进步会使某一民族的古老文化成为凝固不变的僵化的习俗。”*任一鸣:《在希望与挽留中脱钩的民族文化:评罗辛顿·米斯垂的〈费洛查·拜格的故事〉》,《外国文学》2001年第4期。因此,泛殖民性话语体系是现代中国民族主义文学形态的主要动力和背景,在此体系中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民族性话语进行分析是十分必要的。
“文化永远不是自在统一之物,也不是自我和他者的简单二元关系。”*[美]霍米·芭芭:《献身理论》,载罗岗、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8页。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是内外多种话语体系互动的产物,这种意识已经从多种角度得到证实,成为文学史建构的基本共识。在泛殖民性话语体系视角中,民族主义话语在现代中国文学内部的产生和发展同样基于动态的、双向的、多元的内部与外部话语互动关系,而非某种单一内部话语主导的结果。在内部话语与外部话语的双向关系中,现代中国文学主要采取了“自我东方化”的方式,主动与西方殖民主义话语进行对话与区隔,其三个侧面共同建构起现代中国内部民族主义话语的基本形构;在内部话语的自我改造过程中,则出现两种不同的路径,这两种路径共同构成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话语的“主动差异化”进程。简言之,“自我东方化”与“主动差异化”各自同时具备历时性与共时性两个维度,保证了泛殖民性话语体系的复杂性、综合性和互动性。对现代中国文学史进行重构,必然要结合民族主义话语发展过程中的历时与共时两个层面进行综合刻画,脱离了其中的任何一个层面而进行的史述必然是不完整的。
对于现代中国文学而言,“自我东方化”是寻求民族认同的主要途径之一。所谓的“自我东方化”强调的是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内部对西方文化的反应机制及其具有的文化倾向。阿里夫·德里克在讨论赛义德的“东方主义”概念时提出了这个概念,他认为,使得东方呈现为东方的主要原因除了西方将东方想象为东方外,还应该包含东方文化内部的“自我东方化”:“东/西方的区别,以及作为概念和实践的东方主义都缘起于欧洲,而东方主义这个术语也几乎完全被用来描写欧洲人对亚洲社会的态度,但是,这里我愿意指出,这个术语应该引申而用来指亚洲人对亚洲的看法,用以说明将成为东方主义历史的组成部分的自我东方化(Self-Orientalization)的种种倾向。我们倾向于把欧美对亚洲社会的影响基本看作是‘西方’思想和机构对亚洲的影响。”*[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载罗岗、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0页。也就是说,基于后发的现代化地位,“自我东方化”是半殖民地中国无法避免的文化命运及其借助思想启蒙来寻求现代性的必然途径。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自我东方化”既是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话语形成的动力,也是其整体过程本身。“自我东方化”则是泛殖民性话语体系的历史产物和实践方式,是其“作为概念和实践”的共同结果。
首先,泛殖民性话语体系为民族主义话语提供了精神资源。“在民族主义和民族被视作西方世界的成功创设后,它们二者便成为具有重要意义的可输出性资源。在它们被移植和接受的过程中,虽然做出了一些改变,但却如现实所呈现的那样,遭遇了很多无法逾越的障碍。在西方世界以外所发生的问题直至民族主义发展的晚期才始露端倪,而在此时,民族主义已成为20世纪全球化的一种推动力。”*[德]汉斯-乌尔里希·维勒:《民族主义:历史、形式、后果》,赵宏译,中国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西方殖民者发明了民族主义话语,并以此对殖民地进行文化“塑像”,民族主义话语成为一种重要的殖民手段。“既然有殖民者,当然就得替受殖者塑造形象,这就同资产阶级替无产阶级塑造形象一样。两个形象分别使殖民者和资产阶级得以安身立命,否则他们的存在和行为都会变得很突兀。正因为这个人人乐用的形象太适合他们了,反而变成了迷思。”*[法]敏米:《殖民者与受殖者》,载许宝强、罗永生选编:《解殖与民族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页。对于现代中国文学来说,对国民性的思考与批判构成一条重要的主题线索,而这条线索则主要源于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内的各种文化资源,并且,由此产生的启蒙主义思想建构了现代中国文学的主体面貌与鲜明特征,由其引发、与之相对抗的各种思潮及其与启蒙主义文化的论争与缠绕则建构了现代中国文学的复杂形态与多种路向。
值得指出的是,作为启蒙主义核心问题的国民(劣根)性的反思模式、批判路向,既是泛殖民主义话语体系的产物,也是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话语的主要表现形式和基本理据。而国民(劣根)性话语在源头、结构、方法、后果等方面都与西方(包括日本)对中国的主动“差异化”密切相关,而日本对中国的主动“差异化”则与日本的民族主义话语及西方对日本的殖民“塑像”互为因果。具体说来,“西方—日本—中国”这条“东方化”的路线产生的是“非西方的中国”与“非日本的中国”;“中国—日本—西方”这条“自我东方化”路线方向相反,产生出了“非中国的日本”和“非中国的西方”——但二者的目的和作用都在于将民族主义话语作为载体拉大中国与西方的文化距离,从而为国民(劣根)性话语提供合法性与必要性。两条路线合起来构成双螺旋结构,前者是向内的、引入的、崇仰的,后者是向外的、排异的、自尊的;前者是依据、旗帜、途径与方法,后者是目的、理念、归向与愿景——二者缺一不可。“明治维新”以后,在近代日本逐渐兴起的过程中,怎样与作为他者的中国文化区隔开来,成为许多日本思想家的核心课题。最具代表性的当然是福泽谕吉及其《文明论概略》所代表的文化立场,以“脱亚入欧”为表层的政治取向和文化姿态,而其内核则包含着对东亚文化圈尤其是中国的刻意疏离。福泽的核心思路是将西方殖民者的“塑像”模式移用于日中之间,通过将中国文化塑造为异质的、愚昧的他者而唤起日本文化的“差异性”,从而开启其现代化之路。在方法上,即使日本学者都能够清醒认识到,“他对中国所做出的描述正是作为‘东洋的专制’之‘支那’来处理的。‘支那人’乃‘纯粹仰慕独裁一君,以为其至尊至强,而一向沉湎于此信仰心’者。进而,福泽还将‘支那’视为‘独裁之神政府’统治下的社会。”*[日]子安宣邦:《东亚论——日本现代思想批判》,赵京华编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4页。可以说,这种思路完全符合西方殖民者在东方(包括在日本)所进行的民族性“塑像”模式,将对象文化中的某些特点上升为核心特征而构成这个他者的总体民族形象。在福泽这里,“专制”“独裁”成为“支那”民族性的主体特征;而到了鲁迅那里,以等级制度为核心的封建礼教成为对中国传统社会的批判着力点,暗合福泽的“专制”“独裁”说,鲁迅的国民性思考开始于20世纪初的日本当然不是偶然的。在影响上,“福泽将这个西洋的文明论‘西洋/反西洋·东洋’的差异化架构移到日本和中国之间来,并作为日本文明化的所谓先验性架构接受过来。于是,专制与停滞的中国,便成了亚洲中非亚洲的日本——近代化=文明化日本的自我差异化时所确立起来的不可避的他者。非日本之中国的确立,乃是伴随着从福泽到丸山真男的日本近代化论之先验性的差异化对象。”*[日]子安宣邦:《东亚论——日本现代思想批判》,赵京华编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5页。“非日本的中国”的必然产物就是福泽化的异质中国、专制中国与愚昧中国,同时日本的“非中国的日本”则在中国内部催生出具有充分民族意识、敏感于两国位置互换的“非日本的中国”。至此,由日本与西方共同制造的文化“塑像”最终完成。在民族焦虑的催化作用下,这种“塑像”变成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内部非常重要的“迷思”和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的起点。以鲁迅为例,可以说,“幻灯片事件”、国民性思考、弃医从文、铁屋子对话等精神事件构成鲁迅对上述“塑像”的接受过程,从《狂人日记》开始的文学性反思则构成具体的话语实践,“吃人”、阿Q、人血馒头、孔乙己等构成了鲁迅民族性想象的具体途径。这些方面共同形成的国民劣根性成为新文化运动乃至整个现代中国文学合法性的基本理据,再一次表现出泛殖民性话语体系的强大能量与现代中国文学的复杂性质。
某种意义上,作为国民(劣根)性符码的阿Q等形象既是来自本土的、文化内部的“自我东方化”产物,也是西方殖民者文化“塑像”的在地化代言人。“中国的形象在西方于上个世纪(指19世纪——引者注)中叶左右的突然转变,并不是因为当时的中国突然有了本质上的变化,也不是因为西方有了全新的了解中国的途径,其主要的原因,乃在于西方扩张的需要。如果有人说,近两百年来西方关于中国的知识完全没有渗入殖民主义的因素,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张宽:《香格里拉围城》,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6页。鲁迅等“五四”先驱对中国传统文化人格不约而同地采用了“漫画化”的呈示方式和批判手段,这种方式抽离了文化人格所具有的理所当然的复杂性,而抓住其落后愚昧、不符合所谓现代文化的一面当作其总体特征。这种思路与福泽谕吉等日本人的中国言说中片面、偏执的殖民野心也是遥相呼应的,是中国文化内部虽然合理但失之偏颇、近于固执的“自我东方化”,是对传统文化进行的有意识的“污名化”,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合法性的根基。对鲁迅等先驱者的彼时语境来说,这种路向被看作某种“矫枉必须过正”,由此带来的文化激进性被视为现代中国的必然选择,对西方文化的“拿来主义”则可以使得西方文化资源以及西方、日本对中国的殖民“塑像”源源不断地进入现代中国泛殖民性话语体系与民族主义话语结构之中。毫无疑问,以国民性批判和改造为核心的民族性文学话语源于内部的身份焦虑,也同时源于西方(包括日本)的殖民者的“塑像”所造成的“迷思”。换句话说,这种民族性话语是“自我东方化”的产物。
其次,泛殖民性话语体系锻造了民族主义话语的主体特征。“从某种意义上看,如果说民族自卑感和历史悲情叙事,关乎被迫、后发的现代民族国家的自我认同;那么文化矛盾心理的调适与化解,则更关乎被迫、后发的现代民族国家的自我选择。”*贾振勇:《中西会通机制与现代文学的半殖民性》,《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这里所谓的“文化矛盾心理”来自于受殖处境,在这种处境中,各种殖民性话语形成不同的文化路向,也即不同的民族主义话语方式;在此处境中,中国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自我选择”的结果即呈现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中丰富而又复杂的民族主义言说方式。具体而言,20世纪的文化激进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民族文化言说道路,建构起了不同的民族主义话语模型,一方坚持西方理路、决然反传统,以多元化的西方文化来解构单一、单向、单维的一体化倾向,另一方据守传统文化阵地、以古典原则拒斥现代变革,力图恢复前现代理性、坚持民族文化本体的绝对地位。
泛殖民性话语体系本身的扭结、多变造成了民族主义话语的结构性动荡和钟摆式运动。这种状况在1920年代、1940年代、1980年代等历史时期表现得尤为突出。其中,“文革”后的1980年代初是中国民族主义话语最为波谲云诡的时代。“1980年代的中国文学思潮呈现出鲜明的两极分化特征:一方借助强烈的民族主义话语,试图回到解殖民性话语所具有的革命性和本土性轨道上来,在新的历史关口、新的时代环境中实现文化意识上全新形态的‘解殖民’;另一方则借助现代启蒙话语,试图重寻西方文化观念、文学思潮、写作技法在中国的在地化,并进而达成文化意义上的‘返殖民’,建构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解殖民与返殖民两种话语,相互竞争、相互补充,共同形成的双螺旋话语结构,时时隐现在各个文学思潮之中,成为1980年代中国文学思潮的鲜明特征。”*刘永春、张莉:《解殖民与返殖民——1980年代中国文学思潮再解读》,《湘潭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同样,在1920年代和1940年代分别发生的新文化运动与各个文化保守主义派别的论战、在国统区和解放区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都可以放置在这种话语背景中进行分析。
此外,近年来,文学翻译和翻译文学作为“跨语际实践”的文化功能愈来愈得到重视。如果将“翻译”视为对泛殖民性话语体系的接受途径以及民族主义话语的产生源头(或抵抗对象)的话,那么,在这个场域中,20世纪中国民族主义话语所具有的驳杂性、动态性和矛盾性可以得到更好说明。翻译文学中的语言结构处于西方语言与中国本土传统语言之间的中间地带,既是“语言本土”对抗“外来侵略”的场所,也是殖民者为受殖者塑造文化“塑像”的重要手段,其特征与作用都具有鲜明的时代性。通过这个中介场域,中国本土语言的变革成为历史必然。“中国现代文学翻译作为中西方文化对等或有地位差别的交流中介,其出于复杂的原因必须‘凑就’西方语言,率先成为被外语殖民的领地;部分殖民化的翻译语言继而向内辐射,引发了中国现代文学语言的半殖民性。……翻译文学的语言已非纯粹的汉语,只是在书写和读音上保留了汉语的完整性,对西文词汇和句法的被动吸纳使它成为中国最早被殖民的语言,导致现代汉语受翻译文体的影响而难以保持海禁未开前的面目。”*熊辉:《中国现代文学翻译语言的半殖民性与解殖民》,《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对于民族主义话语而言,语言的变革具有本体性意义,甚至某种程度上,翻译文学所推动的语言变迁就是民族主义话语本身的历时性结构。美国著名的社会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将民族称作“想象的共同体”,而“民族就是用语言——而非血缘——构想出来的,而且人们可以被‘请进’想象的共同体之中。所以今天就算是最独立的国家,不管它们在实际上把手续弄得有多困难,也还是接受了归化(naturalization)(多么美好的字眼!)的原则。”*[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0页。沿着这个思路,那么,对民族的语言建构既包含了本土文化的成分,当然也内在地纳入了翻译语言的影响,对现代中国文学来说,这种影响的产生渠道主要来自泛殖民性话语体系。
最后,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影响了民族主义话语的深层结构。“民族主义常常与其他的正直或神圣的存在,例如宗教、国家传统、新人文主义这样的思维传统,构成稳定的或者是短暂的组合。正因如此,民族主义也在部分程度上,从上述组合中获得其可变性以及令人惊异的长效性。”*[德]汉斯-乌尔里希·维勒:《民族主义:历史、形式、后果》,赵宏译,中国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话语由于接受泛殖民性话语体系的立场、方式和渠道的不停变化,本身也呈现出极其复杂的动态特征。在将民族定义为想象的共同体之前,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先将民族归属(nationality)、民族属性(nationness)和民族主义三者定义为“一种特殊类型的文化的人造物(cultural artifacts)”,并进一步认为“这些人造物之所以在18世纪末被创造出来,其实是从种种各自独立的历史力量复杂的‘交汇’过程中自发萃取提炼出来的一个结果;然而,一旦被创造出来,它们就变得‘模式化’(modular),在深浅不一的自觉状态下,它们可以被移植到许多形形色色的社会领域,可以吸纳同样多形形色色的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组合,也可以被这些力量吸收。”*[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因此,一个国家的民族主义话语拥有怎样的共时性结构和历时性变迁过程与其内部的泛殖民性话语体系有直接的因果关系。换言之,现代中国文学作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手段,既是动荡的民族主义话语的产物,也是泛殖民性话语的实践后果,两个因素互为表里、缺一不可。
在现代中国文学作为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和民族主义话语的载体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民族开始被想象,以及一旦被想象之后,又如何被模塑、改编和改造的过程”*[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36页。,是一个恒久不变的主题。它构成现代中国文学的精神主线。这个过程中的“想象”“模塑”“改编”“改造”等语言实践都发生在泛殖民性话语体系的场域之中,舍此别无选择。因此,中国现代民族主义话语的主要结构表现为对来自西方的各种殖民主义话语的“想象”与“改编”,即在“自我东方化”的同时也尽力将西方“西方化”、异质化和他者化。这种修辞努力的目标是寻求在“殖民—被殖民”关系中想象性的平等地位,并为此目标而设计各种可能的启蒙/革命路线、文化策略、言说立场。这种过程,就是以话语想象为主题、以叙事文本为手段、以自我建构为中介、以区隔他者为目标的民族主义话语实践。在这个实践不断发展的过程中,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基本架构得以确立,其现代性特征得到凸显,而泛殖民主义话语体系则是这种话语实践中各种话语不断流动所依赖的精神管道。
对于这些语言实践的具体发生过程则有如下两种解释理论:
其一,基于“文化差异”概念的“献身理论”与“拍摄—倒卷—拍摄的系列启蒙策略”。霍米·巴巴指出,文化差异与文化多样性不同,其“焦点问题是文化权威的矛盾性:企图以文化至上的名义占据主导地位,但是这种至上的权威只有在表现差异的时刻才能产生。而文化差异的‘发布’和‘发布’时刻的关键问题正是文化作为指涉性真理的知识的所具有的权威”*[美]霍米·巴巴:《献身理论》,载罗岗、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7页。。在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建立起某种文化差异的概念后,被迫的、后发的现代文化往往屈从于这种文化实践,从而导致其民族主义话语的内部分裂、对立,民族文化认同出现极端对立的两种立场:“一方面是传统文化主义者对某种范式、传统、群体和稳定的指涉系统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对作为一种统治或抵制实践的政治此在所表达的新的文化要求、意义、策略的确定性予以必要的否定。一方面是左派或右派的历史主义目的论或神话时间和传统主义叙事,另一方面是如前所述历史谈判政治表达中的策略移置和变动的时间,斗争往往在二者之间展开。”*[美]霍米·巴巴:《献身理论》,载罗岗、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7页。对于两方面而言,其斗争策略往往表现为“拍摄—倒卷—拍摄的系列启蒙策略”。这个概念原本用来指称殖民者对受殖者文化所采用的差异化策略,即将受殖者文化设置为他者,以差异性将其文化结构进行消解,从而达到侵入其文化内部的目的。在这里,这个概念也可以用来指称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内部对民族主义进行建构的选择性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所有外来的文化因素都被当作他者文本,“他者文本永远是注解差异的一条边线,从来不是主动的表达者。‘他者’在一种拍摄—倒卷—拍摄的系列启蒙策略中被征引,被引用,被框定,被曝光,被打包。关于差异的叙事和文化政治成了封闭的阐释循环。他者失去了表意、否定、生发自己的历史欲望、建立制度性的对立话语的权力。”*[美]霍米·巴巴:《献身理论》,载罗岗、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3页。这种解释理论能够揭示20世纪中国民族主义话语的深层结构及其历史变迁,其每一次形变都是“拍摄—倒卷—拍摄的系列启蒙策略”所产生的文化循环的一个阶段、一个缩影。其结果便是民族文化本身的内涵被逐渐抽空,被置换成在他者文本参照下空洞的理论循环,被历史化、空间化和虚无化,最终丧失了对民族命运的言说权力和自身的“当代性”。“由于用文化置换历史,所以这些东方社会已无‘真正的’历时性可言,无真正的当代性(contemporaneity)可言,因为它们的现在只不过是其过去的简单再生产。”*[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载罗岗、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4页。现代中国文学中各种对立观念之间的斗争以螺旋式形态不断复现,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即由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导致的民族主义话语的结构动荡与对建构现代性的话语场域的不断迁移。至于霍米·巴巴的“献身理论”,在现代中国文学发展史和民族主义话语的发育过程中,则主要体现为将东方民族及其文化想象为某种国民(劣根)性的文化符码,而加以反思与批判;或者,将其想象为被西方文化与殖民主义话语严重侵蚀的肌体而加以鞭挞甚至进而将其消灭。在这个角度中,反封建与反殖民两种文化倾向同时构成现代民族主义的两大任务,而其竖起的大旗则恰好是“德先生”与“赛先生”。在现代中国,历史虚无主义与现代民族主义奇诡地合为一体,而在现代西方民族国家形成的过程中,支撑其民族主义的则是历史保守主义和强烈的文明自信心。如上文所述,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的文化身份认同就具有强烈的甚至是畸形的优越感,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话语的形态与结果则恰好相反。郁达夫《沉沦》中主人公的自杀和“凤凰涅槃”等身体书写是这种“献身”过程的诗性呈现,而“献身”的主要原因则是陷入了巨大的“文化差异”而失去了自我的文化认同,被殖民主义“文化作为指涉性真理的知识的所具有的权威”淹没。
其二,基于“文化主义本质主义”和“想象的地理学”的“换喻的还原理论”。这种理论更多地从共时性的角度展开对民族主义话语结构的形成性分析。“文化主义本质主义”是指将文化本质化、差异化和威权化的理论手段,是殖民话语主动或者被动获得主导位置的前提与起点。通过这种理论路径,文化的历时性变迁被置换为共时性差异,从而使西方文化获得了看起来不证自明的心理优势。阿里夫·德里克在讨论赛义德的东方主义逻辑体系时最先提出了这个概念:“所谓文化主义,我指的是对依据本质化了的文化特性、往往在基础文本中阐述了的各种社会的一种再现。文化主义本质主义是既在空间上也是在时间上的同质化。在空间上,它忽视个别社会内部的差异,而就东方主义的情况看,它所忽视的是亚洲社会之间的差异,并把给予这些社会的共性标识为‘东方的’。它在时间上的同质化是用一种无视时间的文化本质置换屈从于时间的生产和再生产的、作为已经历的经验的文化。……这种文化主义对于理解东方主义中所谓的东方社会非常重要,它们何以由于其文明成就而成为人们欣赏的对象,而同时又作为风化了的遗迹而被贬降到过去。”*[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载罗岗、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4页。这种“文化主义本质主义”理论进程有相辅相成的两个结果。一方面,在这种思路中,中国传统文化变成了“风化了的遗迹”,变成了国民劣根性的渊薮和启蒙的障碍与假想敌。也正是在这种思路中,传统与现代的争论在20世纪中国不断上演,成为民族性建构的最重要主题;另一方面,这种理论进程恰好是受殖者进行自我“迷思”的主要方式,通过看似普遍主义、实则本质主义的言说方式,受殖者内部主动、自愿、积极地抬升西方文化在本国民族文化中的地位,其具体进程是:“空间差异便被表现为时间差异,不同的社会便被置于循序渐进的时间连续中的不同点,而在这个连续中,欧美则成了进步的缩影。”*[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载罗岗、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页。接下来,从西方到东方的话语输出表现为某种东西方共谋的“想象的地理学”,东西方被分别放置在单一的社会进化史的不同阶段,西方文化不仅在空间上,更进一步在时间上取得了压倒性优势。在所有话语输出的内容中,西方发明的民族主义是最重要的硬通货。东方社会接受并采纳西方民族主义话语的方式就是所谓的“换喻的还原理论”。“欧美东方主义的认知和方法只在二十世纪才成为中国自我形象的构成以及中国对过去的认知中的一个可见因素。民族主义的出现促进了这个过程。民族主义一旦出现就超越时空,跨越这个民族所占据的疆域而消除一切差异,在时间上回溯到某一神秘的起源而抹掉过去不同瞬间的差异,这样,全部历史就变成了一部民族进化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一些特点成为民族的象征,而另一些与民族自我形象不相一致的特点则作为外来的非法入侵而被扫地出门。在这种换喻的还原理论中,民族主义与现已呈现民族规模的东方主义的文化主义方法存有许多共同之处。”*[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载罗岗、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4页。至此,由泛殖民话语体系导致的中国文化内部的裂变已经充分显现,它决定了中国现代民族性话语的结构与特征,是现代中国文学进行现代性想象的主要困境之所在。
在20世纪中国,泛殖民性话语体系与民族主义话语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也非常重要。二者既有异质同构、互生互补的关系,又有不同的存在方式和实践结果。作为后发的现代性实践,现代中国文学在整个20世纪都面临从西方进行文化输入的两难选择,不管是激进派还是保守派,不管是西化派还是本土派,都要在这个语境中选择自己的文化立场与言说基础。甚至某些时候,即使复古也要以西方的理论为支撑,就是这种两难处境的真实写照,而学衡派等的文化保守主义受到欧文·白璧德的直接影响、胡适的“整理国故”受惠于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80年代的文化寻根受启发于西方文学、90年代人文精神讨论具有明显的西学背景等现象就是最好的例证。然而,更为吊诡的是,欧文·白璧德的理论受到出生于中国的父亲的影响,其“适度”“节制”等概念与儒家的“中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杜威于“五四运动”前夕来到中国却对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持有肯定态度。主动或被动地效仿西方、接近西方,20世纪中国的民族主义话语就在这种过程中寻找着自己的身份认同,也不断构造着文化上正反两面的“主动差异化”。这种效应带来的结果可能是殖民、半殖民、返殖民、新殖民、内部殖民等话语的目标,却是反殖民、解殖民和后殖民话语的噩梦。泛殖民性话语体系内部的复杂结构决定了现代中国文学在民族、民族主义问题上的视点变换与立场迁移。其结果是,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都市与乡村、功利与审美、民族性与世界性等讨论都被涂染上了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与泛殖民性话语体系产生了耦合关系。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6-06-23
刘永春(1976—),男,文学博士,鲁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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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3-002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