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丽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7)
矿区生活的别样风景
——陈年的矿区写作
张云丽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7)
陈年是大同煤矿土生土长的70后女作家。她的创作突破歌颂光明与揭示矿难的煤矿文学题材的设定阈限,立足于个体生命的生存图景或精神世界,还原煤矿生活的日常性,渲染出温暖而又悲凉的情感色调。
陈年;矿区写作;童年视角;个体生命;日常生活;地域性
无论在大文学史的框架中还是在当下众多的作家作品中很难发现优质的煤矿文学。从题材的角度来看,当我们在文学前面加上“煤矿”的前缀时,似乎文学的形态就已凝固成为歌颂光明与揭示矿难的二元形象,阅读的兴趣与期待便大打折扣。如何从题材的设定阈限中突围而出提供不一样的阅读感受,应是很多以煤矿作为写作资源的作家思考的重心所在。
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文学生态中,很少有女性能涉足这一特殊行业领域,在笔者的阅读视野中,近几年只有少量女性作家对煤矿生活进行了直接的观察和思考,如傅爱毛的中篇《嫁死》,[1]迟子建的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2]葛水平的两部中篇《黑口》、[3]《黑脉》,[4]陈年的中短篇小说集《给我一支枪》,[5]《小烟妆》。[6]
陈年,原名刘湘纤,作为一名在大同煤矿本土生长的70后女性作家,年少时热爱文学,曾加入过由一群煤矿子弟组织的十里河文学社,在一个叫《绿草坪》的刊物上发表过文字,就是这样难得的一块小小文化绿洲激发着矿山少男少女的文学梦。结婚后相夫教子,安心做着家庭主妇,也为此放弃文字十多年,直到2007年正式开始小说创作,其中《胭脂杏》、《小烟妆》、《九层塔》被《小说选刊》转载,《胭脂杏》还入选《2009年度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1世纪年度小说年选》,曾获乌金文学奖和阳光文学奖,陆陆续续结集出版了两本小说集《给我一支枪》、《小烟妆》。也许并无多大的文学野心,只是几十年老老实实的煤矿生活,真心细致的体察,身边的那些人和事在心里逐渐生根发芽,居然慢慢长成了一道矿区生活的别样风景。
《天葵》、《飞翔的猪》、《寻找蝈蝈》、《给我一支枪》、《走亲戚》、《社会青年》,一一罗列这些小说,很容易就能发现陈年喜欢用第一人称来叙述童年记忆,擅长在童年经验里找到自己讲述矿区生活的动力,找到一个切入矿区生活内核的视角。陈年的童年少年时光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童年牵连着一个人的故乡记忆,不仅因为童稚的目光容易展现出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也因为童年是作家获取写作资源最便捷的途径。故乡的风土人情,童年的往事,都是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鲁迅、萧红、林海音等现代作家都热衷于通过童年视角完成成年之后的故乡回归,陈年的童年视角又能展现出怎样的故乡想象呢?
先抛开小说意义的追寻这一命题,陈年的小说由于儿童视角的切入,复原了矿区生活的鲜活童趣和矿区记忆。
旋风旋风你是个鬼,三把刀刀砍断你的腿。(《社会青年》)
开哎,开哎,开火车/五矿的火车也要开/往哪开/二矿开/二矿的火车也要开/往哪开/七矿开/开哎,开哎,开火车。(《天葵》)
临时户,胶肚皮,十八碗,十八碗喝糊糊。(《天葵》)
陈年出生于1973年,童谣的记忆与还原,牵引读者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矿区生活,那是大同煤矿的黄金时代,煤矿工人还是一个引以为豪的职业,虽然下井辛苦而危险,却因有一份固定的工资和各种福利待遇而吸引着众多的年青人,有正式的“长期工”,也有周边农村来的“协议工”,矿工家属也有了“长期户”和“临时户”的区分。叙述者“我”就是一个生长在土街的临时户的孩子,用敏锐的眼光感受到矿区生活的阶层划分和物质困乏的生活,以及困乏中的温情。
十几岁的孩子正如俗语所言“七岁八岁惹人嫌,十一十二狗还嫌”,随时随地可以找到可供玩乐和游戏的东西,即便是在物质相对匮乏、信息相对封闭的矿区,陈年笔下的男孩子们一样贪玩、淘气、机灵,也一样开始极力维护自尊。男孩子手里的一支枪、一只蝈蝈,自己养的一只狗甚至一头小猪都可以成为玩乐的对象和炫耀的资本,而陈年的小说往往选取这些作为构思的起点和线索。
陈年不厌其烦地描述记忆中的游戏:
“踢电报”的游戏:在圆圈中放一块石头(被小孩子称之为“电报”),藏起来的人如果没有被发现并顺利回到画着圆圈的“家”,就把“电报”踢开,就算赢了。(《给我一支枪》)
“捉红三”的游戏:红桃三和方块三都是要捉的对象……赢家吃供,输家敬供。敬供的意思就是把手里最大的那张牌孝敬对家,比如大王,比如小王。(《社会青年》)
捉苍蝇喂蚂蚁,给女生起外号,在课堂上捣乱,拿粉笔顺手在砖墙上乱画,就是兄妹三人沿着铁路线忍饥挨饿去几十里外的亲戚家都不忘记在路边逮扁担虫玩。(《走亲戚》)
20世纪80年代的大同矿区,没有补习班,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电视刚刚普及,介于城区和农村之间,四周被光秃秃的群山环绕,封闭自足,没有城区丰富的繁华,却也有着乡野单调的自由,孩子们在田野里疯跑,在街上游逛,在课堂上捣乱,在玩耍中度过童年生活。陈年用心地描述一个个儿时的游戏、童谣,陈列一个个路过的凉粉摊、水果摊,唤起的是一段自由自在却也贫寒寂寞的童年时光。经历了岁月的磨砺,矿区生活在回忆中显出暖暖的色泽。
相对于成人视角,儿童视角在观察、描摹事物,讲述和理解事件时表露出儿童所特有的思维习惯、认知方式和价值取向。因此,儿童视角是一种叙事策略,一种独特的话语表述方式。儿童视角并非纯粹展现一种趣味和记忆,萧红、林海音在童年视角的选择中,在故乡的回望中,同时闪现出温暖而又冰冷的两种色调,温暖的是童年的“后花园”和“驼铃声”,冰冷的则是周遭与自身的命运和成长。陈年小说中通过限制性儿童视角,展现矿区的封闭与隔绝,矿区少男少女短暂而粗粝的青春,可见童年乐趣的穿插与人的生存状态、命运的书写共同形成一种复调式叙事结构,暖与冷相交织的两种色调。
《天葵》是童年经验与个人成长结合的最好的一篇小说。“我”是临时户区上小学五年级的小男孩,父亲是自学成才的民间针灸大夫,给临时户和长期户的女人们针灸。“我”整天无所事事,不是在家里捉苍蝇喂蚂蚁,就是在课堂上用算盘比赛拉火车。青春的成长懵懂而隐秘,“我”暗暗喜欢着同学英子,却总是取笑她,给她起外号“苦菜花”,取笑苦菜花把月经糊到了裤子上。初中后的小英子辍学,未婚先孕,死于产后大出血,死的时候十六岁。英子美好的少女时代刚刚开始,没来得及开放就这样凋零了,“我”终于明白爹医书中的那段话“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妇人者,以阴为主,方其二七而天葵至,月事以时下,女子得坤之阴,阴中必有阳,故以七为纪。”[7](P1)“我”在懵懂无知的童年中见证了矿区少女悲剧命运的走向。
《寻找蝈蝈》写了几个临时户矿工子弟的成长,写了由他们交织而成的粗粝甚至不无丑陋的日常生活。哥哥李念佛是矿工子弟,粗暴野蛮,对弟弟李念经也动辄拳脚相加,最终因打架被学校开除,当了一名矿工。弟弟李念经不爱学习,在课堂上捣乱,在校外打架,整天寻思如何获得一只好蝈蝈。小说中也重点描写了那个叫王蚂蚱的孩子,爸爸是井下致残瘫痪的矿工,妈妈是个风骚的女人,而且爸爸不是他的亲爸,妈妈也不是亲妈,他是抱来的孩子,每天他都是在他爸他妈的骂声中,做着干不完的活。无论怎样的挨打受骂,他都忍气吞声,他给瘫痪的爸爸洗尿布,他哄智障的妹妹玩,给她擦鼻涕、洗手……于是,隐忍、善良的王蚂蚱,骨子里一点一点地生长出分裂的人格。他不多言多语,更不骂人,但“他把许多话都放在心里,从不说出来,他记事用的是心,而不是浅薄的嘴。他看人的时候从不平视着看过去,而是从眼窝子里冷不丁嗖地就放出两只冷箭来,惊得人头皮发凉。”[8](P57)就是这个王蚂蚱,最终杀死了那个与他妈有染的男人。这些土街上的少年们就这样毫无悬念地溢出文明的生活轨道,矿区少年的成长伴随着残酷和血腥,青春岁月还没有来得及闪耀诱人的光彩就悄然谢幕,令人扼腕叹息。
《黑童谣》中大姐想尽各种办法想做一名自食其力的职工,却最终惨死在铁轨之上。《社会青年》描写了煤矿待业青年整日无所事事浑浑噩噩的生存状态。《飞翔的猪》是一篇寓言性较强的小说,陈年试图如王小波的《一直特立独行的猪》一样,表达一种对既有生活现状和既定命运的对抗,那头叫做猪小翔的猪最终沦为一头平庸的猪,同样煤矿孩子朱小鹏也最终无力摆脱当一名下井工人的命运。
不得不说的是,陈年的此类作品基本都有一个关于“逃离”的隐含主题,从矿区逼仄狭小的空间逃到自由、宽广的外面世界,是矿区少年的愿望,也是作家隐含的心理趋向吧。他们不想重复父母的命运,隐隐地向往一种文明的生活。陈年小说中不断重复孩子们一次次沿着铁轨向远方走去的场景,那根长长的铁轨连结着外面的世界,而孩子们却最终无力挣脱那根宿命的丝线。
矿区少男少女的成长伴随着无法挣脱命运之线的沉重,陈年却无意控诉和批判,通过少不更事的童年视角去关照个体命运无疑是一种规避,也是一种对命运的接纳和承载,正如评论家程琪老师对陈年小说的评论,“陈年的这些小说依然延续了她一贯的庸常中不失光泽的底色,以童真的视角,于苦中有甜、甜中有泪的叙述,纵横交错地织出一幅幅真实感人的生活画面。原本生活中不能承受的是重,却用不谙世事的轻来表达,而这轻,又满溢着苦涩酸心的泪,泪虽苦涩,却又是笑着流出来的,让人一声叹息之余,心头百感交集。”[9]
陈年小说中的人物都是小人物,都来自底层,从某种意义来说,矿区写作只能属于底层写作。矿区生活着哪些人?有矿长或小煤窑主,有矿工,矿工中有正式工,也有来自附近农村的临时工,或偏远四川的“四川侉子”,有矿工家属和孩子,同样来自于农村。只不过陈年看待矿区的视角有别于一些男性作家,男性作家大多有过下井当矿工的亲身经历,如刘庆邦、夏榆,他们对井下的故事更加谙熟,而女性作家更熟悉矿井之上的生活。于是,陈年笔下那些住在“应县”村的男男女女就有浓郁的矿区生活的烟尘味道,就像黄昏时分矿区家家户户升起的煤烟,带着煤炭的粉尘,呛人的气息,粗粝而灰暗,但对于从阴冷黑暗的矿井疲惫回家的矿工而言,却有着温暖质朴的色调,回家后的一席暖炕一壶烧酒一盘猪头肉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陈年笔下有住在“应县村”的娘、翠姨、五女;有做“另一种生意”的女人;有修自行车和捡破烂的残疾工人;也有在矿区破旧灰暗的石头房子间跑来跑去的小屁孩儿们……也许是源于女性作家的身份,陈年最善于发现女性的丰富的精神世界与心灵,这一点颇类似于葛水平的书写矿区生活的作品《黑煤》中的女性形象。她们多是吃苦耐劳的,多是善良的,如果说矿井下是男人的世界,那么矿井上的日常生活却因了女人而鲜活起来。生活在“应县村”的临时工的女人们居住在自建的石头房子里,依然把简单的家擦洗的“放光放水”。她们一般没有正式工作,为了贴补家用或由于男人伤残也不得不寻找生存的机会,她们爬上煤矸山捡拾炭块,把几十斤重的“汗水和煤粉沤成乌黑色的背炭篓”背下山去。“娘”就是这样生活的,在肮脏危险劳累中依然能“在夜里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收拾得清清爽爽。”[8](P40)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组成了一个世界。女人都是好女人,做好饭站在门口,怀着忐忑的心情等着从矿井下下班回家的男人,瞭望是她们固有的姿态,《新媳妇》中的水儿,《小酒壶》中的红扣儿,因为男人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女人怕外面的小孩子的耍闹声惊了男人的觉,便拉了帘子“坐在炕上安安静静的做营生”,[8](P118)守护着男人,也守护着一种简单平淡的幸福。有了这一份善良的质地,对待别人也会充满怜恤与同情,在矿上粗粝的生活中,经营着自己的那份耐性细腻,活出自己的那份滋味。
如果一直停留在对女人传统美德守护的书写,对人性的驳杂与时代的变迁而言,则容易显出单一与浅薄,好在陈年有《胭脂杏》、《九层塔》这样的作品,深入到生活粗粝的内壳,在无事中写出生活原本的色泽,有点灰暗,有点无奈,也有点生活的小意思。
《胭脂杏》这个短篇小说以两人吃一顿饭为横切面,中间穿插两人的职业、经历,各自的心性全在一顿饭见功力。开发廊的胭脂和看澡堂的陈小手“朋锅”过日子,都有着令人不齿的前科或是小小恶习。陈小手买猪头肉、切猪头肉、拌黄瓜、剥蒜、买醋,胭脂给人理发刮脸,两个人的对话和动作互相穿插,传递着日常生活的家常味儿。然后是絮絮叨叨的拉家常,拉扯出两个人的过去以及个人的处境。胭脂当小姐的过去,对未来的憧憬,陈小手的前科——曾在矿井下碰上瞎炮脸被毁容无法找到媳妇,看澡堂偶尔也靠偷矿上的废铜烂铁挣点钱花。就是这样的两个人,陈年写出了两个人的情与意,不是花前月下,也非海誓山盟,更多的是同是底层小人物在生活中的互相体恤、互相照应的相濡以沫。
《九层塔》是陈年最好的短篇之一。虽不是正面写矿区生活,但一如以往写矿区生活的基调,关注底层,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在不动声色中缓缓流出。陈平,一个离异没有房子没有票子没有正式工作的中年女子,租住在城市边缘十几平米的小平房内,以在茶座唱戏为生。这样一个底层的女子,想要有个温暖的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想要有个幸福安稳的人生,不需多有钱,没有多少欲望,这是小城女人的平凡的最基本的对于幸福的理解。陈平经人介绍认识了老徐,脾气好、性格好、会做菜、知冷知热的居家好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是把工资卡交给女人,在厨房里一个摘菜一个炒菜,俨然陈平找到了幸福的小港湾。但,幸福还是拱手相让,当老徐失踪多年的妻子重新找上门来,陈平主动让位,用自己的隐忍和退让成全了另一个女人的幸福。
这是一个婚姻的故事,展现了底层小人物生活的不易。戏女,这个很少有人听过的职业,在茶座登台唱戏,大多青春不再,下了台陪喝茶、陪聊天,偶尔有不规矩的动作也被允许甚至可以趁机多挣点钱,在别人看来也属“下贱”的职业,若非无奈,也不会有人愿意当戏女。离婚后的陈平,做过快餐店的收碗工、超市的清洁工,租住在小屋里,有一天房东来敲门,说城市搞城建要拆迁,上午接到通知要搬家,“陈平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带着被子嚎啕大哭,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了算了,活得这样艰难有啥意思。”[7](P6)
陈年似乎自己要写出这个女人的苦涩无奈。从小知道自己是养女,和养母关系不好,继父又自顾不暇,离异后儿子和自己日渐疏远。生存的艰难,职业的卑下,青春不再的惶惑,陈年真的要把一个近中年的女子写到了绝路。也许惟其如此,那一丁点儿家庭的温暖才令人珍惜感叹,最后的失去抑或出让才显出人性的善,人的不舍与无奈才更意味深长。这篇小说对“好女人”的塑造有一定超越,比如和儿子关系的处理,儿子对自己的冷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于“自己当年离婚时考虑到带个孩子不好再嫁”,这样的女人才是普普通通的女人,真实,贴近地气,不做作,不美化。
《小烟妆》突破了以前作品中一男一女的二人模式,涵盖了更多的社会内容和时代变迁。章节的安排方面显出陈年的别出心裁,奇数章节是女人与男人,一个妓女和一个嫖客的故事,故事时间只有短短的几小时。偶数章节是他们各自的家庭故事。刘军与荷珍组成的矿工家庭,荷珍得癌症,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刘军晚上在矿上上夜班,白天跑摩的,三块两块的挣钱补贴家用还债务,“日子过得像是缩了水的布,怎么拉扯也是差了一大截”。[7](P215)李春和刘果,另一个矿工家庭,住在城里的一个破旧小区,日子过得紧却也有情有义,生性胆小谨慎的李春害怕下井,但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为了让儿子能上一个像样子的幼儿园,主动申请下井,却不幸因塌方死于非命。刘果改名小烟,成了那个妓女,刘军和小烟便有了那一点点交集。
历史的进步,现代性的进程,并不必然带来个体生命的幸福与解放,陈年忠实地运用写实手法,编织底层生活的纹理,对摩的师傅的生活,对矿工生活的体察可谓深切而细致。陈年用看似客观写实的笔触,写出了矿工生存处境的艰难,边缘女性的无奈困顿。因着陈年和她的家人长年在矿区工作生活,对个体生命的关注,面对生命意识的觉醒和惶惑、挣扎,叙事中便少有知识分子的居高临下的启蒙,也少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更多的是感同身受的悲悯与同情。
陈年的小说冒着热腾腾的生活气息,似乎小说中的每个人都过着柴米油盐的小日子,能在看似无事又杂乱无章的日常生活中找到叙述的逻辑。陈年的小说属于当下小说中“接地气”的那一类,不善于夸夸其谈,也不善于故弄玄虚,使劲贴近普通人的生活,从中勘探属于自己的叙事话语。体现在文体和语言方面,可以看出陈年小说的场景描绘胜于结构把握,她擅长截取生活的一个片段、一个场景,尤其是在一饭一蔬中渲染出两个人的情谊,正是这些场景细节形成了陈年小说厚实绵密的物质肌理,在慢条斯理的叙述中写出“小日子”的世情冷暖,写出残酷生存底色中的温暖和诗意。
女人在炉盖上给男人烤豆子,“只一小会儿,那些豆子就被烤得叫起来,豆皮子裂开一条缝儿,露出焦黄的身子。女人把豆子们赶到炉盖子边,大拇指和中指搭在一起拈一颗豆,搓去皮,放进男人的嘴里。豆子有点烫,在舌头上跳来跳去,男人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7](P47)一个“叫”,一个“赶”,一个“跳”,动词的连续运用形成一个小细节、小场景,平淡的日常生活因此显得活色生香、热热闹闹,两人相濡以沫的情谊得以浸润得温暖而潮湿,还传达出北方冬天生炉子的地域性特征。
矿工喜欢吃,他们喜欢把钱花在吃上,也许这是他们在辛苦劳作之后对自己的一种简单的犒劳,尤其是一盘子黄瓜拌猪头肉,喝上一杯二锅头,真是一种享受。《胭脂杏》中对如何吃猪头肉就有传神的描写,陈小手买猪头肉、切猪头肉、拌黄瓜、剥蒜、买醋等等过程写得有滋有味。2016年,陈年成为山西文学院第五批签约作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谈起煤矿带给自己创作的文学滋养时说:“在矿上最幸福的一幕是男人下班回家,手里拎着一块红润而肥腻的猪头肉,女人接过肉在案板上切开,放在小盆里,倒上多多的醋,边吃边喝上点酒。女人欢喜地坐在男人的对面看他喝酒吃肉,欢喜地听男人吹牛皮,欢喜地和男人温存。他们的生活简单,幸福也简单。人都是自私的,只要是属于自己的生活,永远是好的生活。我说,煤矿是个好地方。”[10]陈年笔下的日常生活场景还有着矿区生活的地域性特点,有着还原矿区民俗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比如冬天泥炉子(《小酒壶》)(“泥”是个动词),比如担水(《新媳妇》),比如退休矿工去戏园子看戏(《九层塔》),闰月年穿黄背心、黄裤衩(《社会青年》)等等,正是这些带有地域性的日常生活场景,复活了许多人心中的矿区记忆。
陈年在日常生活的平淡纹理中发现一点意义和况味,当然,读完一些作品也会有一种淡淡的不满足,不仅仅是源于很多作家在题材和构思方面都难以避免的自我重复,也由于某些小说结构和细节方面的疏漏,以及视野和思想深度的欠缺。
《小酒壶》中虽然不着意去刻画人物心理及性格变迁,但作为主要叙述对象的红扣,原来是城里戏团的台柱子,因与有妇之夫相好而丢了工作流了产,从城里嫁到矿上,陈年着意描绘男人对红扣的体恤,红扣对男人的温柔,却没有叙述地位和生活环境的改变带给红扣心理上的高低起伏,我们不禁要问,她会回忆过往吗?她会安于矿上单调封闭的生活吗?陈年用心书写人性的美好善良温厚的单向度人格,却也失去了对女性复杂隐秘心理勘察的向度。
《声声慢》、《华》依然以女性视角讲述自身经历,无论是七弦寻找失踪的父亲,还是白英在地毯厂忘我地工作,期间贯穿始终的另一条线索是各自的婚姻或恋爱。七弦与一默,白英与丰义,看似平静似水的日常生活暗自涌动着女性隐秘的心事、寂寞的情绪。七弦喜欢坐在马桶上想心事,白英喜欢去荒无人烟的万人坑感受死亡的气息。女性的诗意注定是孤独的,七弦最终决定与一默离婚,感叹“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往事”。[7](P179)白英主动与丰义解除婚约,虽然脱离原有生活轨道的渴望潜隐于女性内心,回溯小说的前因后果,总感觉女性深层心理的挖掘缺少一种气脉的贯通,表现在细节上也少了一些铺垫,结尾的安排显得有些突兀。
傅书华基于对基层作家的创作局限曾总结说:“从生存层面对社会现实的高度关注,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一个已然化为我们生命血肉的特点,这或许来自于我们民族的久远的忧患意识,也或许是来自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无法摆脱的生存压力。它使我们得以立足于坚实的大地,也使我们粘连于经验的世界。”[11](P195)因为现实的情结如此根深蒂固,这是长处也是不足,“就前者而言,它使得我们永远不会去说那些不着边际的空话,花里胡哨的套话,隔靴搔痒的大话。就后者而言,它使得我们不能穿透经验的层面,去勘探那更深层的所在。”[11](P195)虽然傅书华指出的是“50后”“60后”作家的创作特点和局限,却也可以用来分析陈年某些小说的创作局限。
陈年的小说当属底层文学,但她没有书写在新闻中亦或在人们的观念中通常意义上对矿区的想象,矿难、死亡、伤残、穷困……人们生存于底层的无奈与挣扎,陈年的小说不属于苦难叙事,虽然也有生存于底层的无奈与挣扎,但更多的是书写小人物生存于现实之中的坚韧,从日常琐碎的生活中寻找温暖、爱与良善。
大多数从基层民间创作进入文人专业创作的作家,来自基层,也来自底层,从自己的生活中汲取营养,甚至他们自身就是底层的一员,因此他们的创作蕴含着最鲜活的生命形态,充满着质朴的活力和本色。陈年就是如此,生在矿区,长在矿区,在平庸的日常的琐屑的生活中用心去探及生活的褶皱,用女性细微的笔触发现活着的意义和生存的本相。正如傅书华指出“忠实地体现自己个体生命的诸般人生、生命的感受,当是基层作者写作的一大特点”,[11](P199)陈年也属于这类作家群中的“沉默的大多数”,执着于对矿区生活着的偶然的、琐碎的、微小的个体生命的一次次书写。
纵观近几年的小说创作,陈年一直慢慢积累,慢慢摸索,没有停止自己前行的脚步,虽然不是以量取胜,却能看出一步步的努力与成长的轨迹。从《新媳妇》到《九层塔》,可以看出从对“好女人”的塑造到对边缘女性人性复杂性的关注与书写,从《给我一支枪》到《小烟妆》,看出从童年视野下回望八十年代矿区生活的过去到走出来一步步契入当下,展现时代变迁下的新世纪煤矿人的生存现状与精神困境。无论是对人性复杂性思考的深度,还是对社会生活展现的广度,陈年的步子迈得并不快,却扎实。
[1]傅爱毛.嫁死[J].长城,2000(02).
[2]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J].钟山,2005(03).
[3]葛水平.黑口[J].中国作家,2005(05).
[4]葛水平.黑脉[J].人民文学,2006(01).
[5]陈 年.给我一支枪[M].北京:文心出版社,2014.
[6]陈 年.小烟妆[M].太原:北岳出版社,2016.
[7]陈 年.天葵[J].芳草,2009(04).
[8]陈 年.寻找蝈蝈[J].山西文学,2010(02).
[9]程 琪.陈年小说印象[EB /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f7149a0100ph3x.html.2011-03-22.
[10]专访山西文学院第五批签约作家(七)陈年:用文字照亮自己[EB/OL].http://news.163.com/16/0408/15/BK520HK900014Q4P.html.2016-04-08.
[11]傅书华.让“沉默的大多数”不再沉默四题[A].从“山药蛋派”到“晋军后”[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2.
Different Narration of Coal Mine Life——Chen Nian's Writing in Old Mining Area
ZHANG Yun-li
(School of Liberal Arts,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Chen Nisn is a writer who was born in Datong coal mine after 1970.Chennian'works breaks through the praises of the light and revealing the setting threshold of coal mine literature theme,based on the survival prospect or spiritual world of individual life.Chennian'works restore the daily life of the coal mine,and render the warm and sad emotional tones at the same time.
writing in mining area;Chen Nian;childhood perspective;individual life;daily life;regionalism
J24.7;I207.425
A
〔责任编辑 裴兴荣〕
1674-0882(2017)04-0064-06
2017-04-25
张云丽(1976-),女,山西大同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