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的平等人性和政治智慧
----《切雷诺》中的革命

2017-03-31 18:42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梅尔维尔雷诺

张 云 雷

(中央财经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 北京 100081)

黑人的平等人性和政治智慧
----《切雷诺》中的革命

张 云 雷

(中央财经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 北京 100081)

小说《切雷诺》通过对一场黑人革命的展示,表明黑人与白人有一样的人性,一样对自由和平等的追求,同时有同白人一样的政治智慧和局限。通过一个令人反感的小说结构安排,作者梅尔维尔自身作为一个受人误解的“切雷诺”,他反对奴隶制和黑奴贸易的存在,为一个必将到来的白人与黑人平等的世界呼告。

黑人; 白人; 人性; 政治秩序; 革命

美国著名小说家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短篇《切雷诺》是一部谜一样的小说,无论是小说的情节安排还是作者梅尔维尔本人对于小说中的黑人(和白人)的态度,都让人拿捏不准[1]。笔者试图重构及阐释这篇小说中的黑人在这样一场争取自身自由的革命中的种种表现,并在此基础上更切近和深入地展示梅尔维尔激进的政治思考。

一、 《切雷诺》的行文及意图

梅尔维尔曾说过:“一个作家不可能对他的读者说真话。”[2]105,想理解他的真正意图,读者需要经过努力。《切雷诺》中无数细节令人费解,但整体故事情节却并不复杂。可概述如下:美国船长德拉诺在一个停泊的港口外发现了一艘正在靠近的向其求助的西班牙运奴船,他登上该船,疑惑于船上的种种奇怪现象:黑人远远多于白人;黑人秩序比较涣散;船长切雷诺说话闪烁其词、脾气古怪。德拉诺由此怀疑切雷诺本质上是一个心怀恶意的海盗,一直对他心存戒心。直到切雷诺的黑人奴隶贝波企图杀掉切雷诺时,德拉诺才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一艘被黑人叛乱而劫持了的船,切雷诺只是一个被黑人操控的傀儡。德拉诺随即领导了一场战斗,取得了对黑人的胜利并帮助白人夺回了运奴船。这场战斗胜利之后,切雷诺在法庭上的证词进一步解释了之前船上发生的诸多令德拉诺感到难以理解的奇怪现象。真相于是大白于天下,首犯黑奴贝波被处死并示众……

既然小说的最终谜底是“黑人们叛乱并操控了切雷诺”,那么情理之中,小说的高潮应该在德拉诺恍然大悟之后,即梅尔维尔应当用更多笔墨详述白人如何英勇夺回运奴船,甚至也应该有不少笔墨用来正面讲述切雷诺最后出庭的相关情况及他的去世。但是,在梅尔维尔笔下,应该作为高潮的这一切都仅仅是作为补叙、或者表面看来显得无关紧要的追述出现。他花费了大量力气和篇幅来描述德拉诺上船后的怀疑和猜想以及船上的各种奇怪现象,而这似乎仅仅是最终结果的“伏笔”,这样行文似有头重脚轻之嫌。

梅尔维尔通过这样的怪异结构提醒人们:“头重”的部分很重要,它并不仅仅是作为一种“伏笔”而存在。梅尔维尔借此要传达的东西远比所要揭开的所谓“黑人叛乱并操控了切雷诺”之类谜底重要得多。故事发生在一艘西班牙船上,切雷诺是一个西班牙船长,但梅尔维尔是一位美国小说家,心中真正关切的实际是美国政治现实,即奴隶制问题。

沿用至今的美国宪法有其“黑暗”的一面:在1787年立法之初,它允许奴隶制、纵容贩奴贸易。比如,第一条第二款规定,南方蓄奴州代表选举中,黑奴选票只能按照人口的五分之三进行计算;第九款规定,贩奴贸易可以持续到1808年;等等。梅尔维尔身处的时代正是这一宪法生效的时期。这些规定表明:美国建国之后居然很长时间内允许奴隶的存在,所谓“人人生而平等”*无疑,美国宪法中的“人”并非指公民,而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类。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人首先是一个上帝的造物(creature),因此不能说上帝(God)造的人类在有公民属性之后才是平等的。当然,在这个意义上的“人人平等”,在实践中的真正实现则是一国范围内的。这种特殊中蕴含着普遍性,也因而美国通常自认是全人类的标杆和榜样----据说只有它真正接近实现“人人平等”。中的“人人”显然并没有包括黑人[3]262-263,333-338,340。这意味着,美国宪法承认人类之中存在“非人类”----有些人不配被称为人类。

《切雷诺》连载于1855年,结集出版于1856年,而美国国内因奴隶制的废立问题而爆发惨绝人寰的内战是在1861年。此时的美国国内充斥着关于奴隶制废留问题的各种舆论,梅尔维尔的小说也在发出自己的声音、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梅尔维尔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他让小说以情节和结构进行自我言说。

二、 主奴关系是敌我关系

当年美国白人反抗母国英国的统治,是为了追寻生命权、自由权、幸福权。他们认定这些权利是人类最基本的权利,为这些权利而与英国进行抗争是值得的----值得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从小说里看,黑人显然一样:再温顺的黑人、再和谐的主仆关系,也无法从本质上掩盖奴隶制下主奴关系的对立事实,也改变不了黑人应当享有的生命权、自由权和幸福权等基本人类权利已然被剥夺的事实。表面的温顺,并不代表着内心深处的真正臣服。表象不能代表实质,正如德拉诺一直误读切雷诺的外在表现:切雷诺表面上“像鬼魂一样可怕”[4]101-102,而实际上他内心恐惧、生命时刻垂危。切雷诺船上的黑奴叛乱得以形成及并最终成功的最关键因素,也恰恰是源于他们的主人阿兰达对他自己的黑奴们温顺及可驾驭的“表象”的误判----阿兰达认为不用给看起来温顺的黑奴们带上脚镣。

只是,与其说阿兰达死于对表面温顺的黑人的错误信任,不如说他是死于自己对黑人基本人类权利的挑衅。他内心深处的“黑人天生为奴”的观念使得自己永远意识不到:即便自己对黑奴再好(比如,解开黑人的脚镣),他作为主人这一身份的存在,就是对黑人基本人格的最大挑战,他的这一身份就会使得他自己成为黑奴们最为切齿的敌人。他并没有也不会意识到:黑人也是同白人一样的人类,具备一样的人类天性,黑人对生命权、自由权和幸福权有着跟白人一样深切的渴望。

被解开脚镣的黑人的第一身份仍然是奴隶,这是最基本的敌我界分。一旦有自由的机会,黑人们一定会牢牢抓住并为之奋不顾身,并愿意为之展现残酷及血腥。因此,以解开脚镣这一貌似温情的行动而去要求黑人对作为主人的白人回报以温情脉脉和顺服,这是异常荒谬的、贬低黑人人性的“阿兰达式”的白人高傲[5]3。

如果说,阿兰达为黑人解开脚镣是黑人叛乱成功的前提,那么,这场叛乱的开始以及得以维持则是由于一个黑人领袖“贝波”的存在。白人的革命也需要一位领袖(比如,美国独立战争)。黑奴贝波最大的特点是:第一,他瘦小的身躯并不强壮,甚至不堪一击(比如,最后关头,面对德拉诺的强壮,贝波几乎“立即”就败下阵来,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贝波并不依赖强力和“体力(body)”;第二,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即,领导这场叛变和革命,依靠的是他的“头脑(brain)”[4]76,147-148,174。

借由黑奴贝波,梅尔维尔给当时的白人所秉持的普遍观念以重重一击。因为,即便是对德拉诺这样一个对黑人“真正有好感,而非施舍式的好感”[4]126的人,梅尔维尔也清楚地表明他这种人仍然认为黑人智识低下:“黑人实在太愚蠢了”[4]113;黑人“头脑有限(a limited mind)”因而易于满足;“下等人内在的温顺无可辩驳”[4]125;黑人是“天生的仆从和剃头师”[4]125。从小说行文来看,德拉诺这种人实际不是对黑人本身有好感,他是对甘于做奴隶的、服从管制的、温顺的黑人有好感,他想当然地自以为那才是黑人的本性----“天生的仆从”[4]95。德拉诺对不服从的黑人绝对没有任何好感,比如,在他尚未知道这艘船上的真相的时候,他非常轻易地因贝波对切雷诺稍许的不敬而大大削减自己对他的好感。

然而,正是贝波这个黑奴展示出:作为“天生的仆从”的黑人同白人一样有非凡的政治智慧,这种智慧令人吃惊和令人恐惧。被劫持的切雷诺船长是自始至终唯一最接近贝波的白人,他是黑人这种智慧最直接的见证人,因此他内心受到的冲击最大。这一冲击颠覆了他过往的观念,使得他再也无法去直接面对贝波、再也无法直接面对自己,他甚至再也无法直视贝波。他再也找不到自己据以安身立命的贩奴事业的合法性,甚至找不到自己在法庭上控告黑人贝波的内在合法性。梅尔维尔在小说结尾处明确告诉我们,德拉诺不是一个有回忆的人,他十分健忘、没有回忆[4]113,115,173。比如,他之前赞美过女黑人天性中的温顺和母性,他之后又赞美她们是好士兵。但是,切雷诺跟德拉诺不同,切雷诺承认,自己是一个“有回忆”[4]173的人类,有记忆的人不能骗自己忘记看到的一切,因此切雷诺就无法再承认黑人下等、智识低下,就无法再承认黑人必须做奴隶。他甚至不能找到足够的理由相信法庭的“公正”判决:法庭判决贝波有罪,判决切雷诺无罪。在德拉诺平息了黑人的革命之后,切雷诺用一份法庭证词再度抹杀了同样作为人类的黑人的基本人性,他用证词“屠杀”了贝波并使得其他黑人重新降为奴隶。作为自己事业的怀疑者、国家公义的怀疑者和同类屠杀者的他,如果还有基本的人性,一定找不到还能活下去的理由。于是,他死了----“追随他的领袖”[5]297-302,[6]82。切雷诺是正面形象,而德拉诺更是一个负面形象。

三、 秩序的创立和黑人的失败

切雷诺究竟受到了怎样的内心冲击?梅尔维尔在小说中做了最为细致的展示,这种智慧最重要体现于:贝波在革命及开始之后,成功构筑并尽力维持了一整套秩序,而这种构筑奠基于对自由平等的迫切向往和达致目标过程中的审慎、克制。身体弱小的黑人贝波依靠自己的“头脑”(而非体力)做到了这一点:他构筑起了一个以全体黑人的自由事业为目的、有等级差序、虽摇摇欲坠但仍较为稳定的政治秩序。

这场革命最根本的起因在于黑人对自身生命和安全的担忧和受威胁感,源于人为地将一部分人类(黑人)降格为奴隶。被解开脚镣之后的黑人的首要身份仍然是奴隶,在革命的过程中,他们必然追求“确保”安全,同时还会带有向白人复仇的愤怒。因此,革命必然血腥、残酷:比如,黑人们杀掉了大部分白人,有些甚至是被捆绑起来直接抛入大海溺死;他们杀了阿兰达,刮骨削肉到只剩白骨,……,等等。

不能因此说黑人本质上就残忍血腥,梅尔维尔也告诉我们:面对黑人革命对自己生命和安全造成的威胁,白人的“报复”同样表现出类似的血腥。平定黑人叛乱的战斗意味着要杀黑人,但“除了战斗中消灭的黑人,船被占领和再度抛锚的当晚,有一些被镣铐羁押在甲板上的黑人被杀掉”[4]170,在黑人已经失败和被缚之后,白人的报复手段包括了割喉……因此,在面对自身生命和安全的威胁时,黑人杀白人,完全和白人杀黑人一样,是情理之中的行为,是为自身的生命和自由而做出的奋斗。梅尔维尔借此表明:谁都不应该是谁的主人,如果白人能够理解白人的恐惧,他也应该同时理解黑人的恐惧,理解他们因恐惧而做出的极端行为。

革命进行过程中,黑人之间就如何对待白人有不同意见,比如女黑人们要求不应该让那些西班牙人痛快地死去,而应该把他们慢慢折磨致死;女黑人们希望贝波杀了切雷诺以毁灭证据。贝波虽然直接“命令了每次杀人”[4]167,但他总体呈现克制,黑人对杀与不杀(包括怎么杀)白人的选择总体上都受到贝波的严格控制,因此黑人革命中的杀人行为整体呈现克制。因此,即便在革命高昂的复仇情绪下,黑人并不完全随意杀人。比如,他们留下了一些活口,因为这些西班牙人的航海技艺是他们走向自由的依靠(其中有冲动的误杀:比如杀了大副这个除了切雷诺之外唯一的领航员,黑人们在杀了他之后很后悔)[4]162。杀掉黑人们原先的主人阿兰达,更是经过了贝波的深思熟虑,杀他的唯一目的在于:杀阿兰达可以帮助重构和维持革命后“圣多明各号”船上的秩序。

毕竟,对贝波而言,他要管理黑人和白人两类人,而革命中构筑秩序是考验政治智慧的大难题。让黑人大众信任和服从管理是头等重要的难题,尤其当大众在面临一场前途未卜、甚至缺水少食的革命时,“无论是陆军、海军、城市或家庭,还是自然本身,再没有什么比苦难更能使得良好秩序懈怠了”[4]77:革命中,当生命受到严重威胁之时,黑人们并不能完全信任他们的革命领袖贝波(梅尔维尔或许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完全信任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小说中连更愿意“相信他人性善”[4]70的德拉诺也从头至尾一直没有真正相信过切雷诺)。因此,杀掉主人阿兰达,贝波可以据此安慰黑人,使得其他黑人大众相信贝波的决心和对自由的向往,这是一种破釜沉舟式的表态和安抚。杀掉主人阿兰达,对所有剩余的白人而言也是最大的震慑----贝波需要管理剩下的白人,而这些白人是他们的敌人,但同时,黑人走向自由的过程中也需要白人的服从、需要他们的航海技艺。贝波每天用阿兰达的头骨向白人们追问:从一具骷髅里还能不能辨认出是白人的骷髅还是黑人的骷髅?这不仅是一种为维持秩序而需要每天重复的恐吓,也是一种对白人的讽刺:白人们内心深处或明或暗的对黑人的鄙视,面对死亡而导致的最终肉体平等,完全不堪一击。黑人贝波杀阿兰达的这种政治思考和深意,白人船长切雷诺一时居然反应不过来,他“三天之后才明白过来”[4]77----可见他的政治智慧尚不如贝波。

对黑人大众的管理,贝波最重要的安排是使用了四个年长的黑人维持秩序,虽然在德拉诺看来,这不如他自己船上的秩序稳固,德拉诺使用大副的“武力”[4]81镇压*原文为“不如大副蛮横的武力镇压来得有效(not so much avail as the unfriendly arm of the mate)”[4]81。来维持秩序。但即便如此,德拉诺也还是承认船上有了一定的秩序。同时,贝波安排了六个执斧且可以方便立即行动的黑人。对切雷诺,更是由贝波亲自携匕首紧随左右。这样,贝波构筑起了一个新的政治秩序:船上的“最高领袖(ringleader)”[4]157是贝波(黑人阿图法尔协助),之下有十个人帮助维持秩序(四个年老黑人,六个执斧黑人),切雷诺则是黑人们需要面对外部世界的白人时的傀儡或代言人。白人在这个新政治秩序中沦为地位不及黑人大众的、不自由的“新奴隶”。这是一个新的主奴关系。

革命的目标是什么?革命之后,这些黑人要去往哪里?在一个奴隶制仍然被广泛认可的时代和世界(比如,连当时的美国宪法都允许奴隶制存在),这些黑人去哪里可能找到安身之处?去贩奴主阿兰达设定的原初目的地显然不可能,那是一个正在等待黑人贩运过来成为奴隶的地方。但回家乡去也是不可能的,贝波曾说:“贝波以前是一个黑人的奴隶”[4]94。这两条路都只能使船上的黑人再度沦为奴隶。切雷诺甚至告知贝波,附近海域根本不存在黑人国家。

但这些黑人们知道一个圣地,据说那里可以容得下追寻自由的黑人:塞内加尔或它附近的圣尼古拉斯岛。但是,身为奴隶而无自由的他们对这个“理想国”的认知究竟有多大程度上是来自想象或者口耳传说?这个理想国度的人们会不会一定接纳外来的黑人?切雷诺听到贝波要求他开向塞内加尔后,斩钉截铁地回答:“那是不可能的(impossible)”[4]158,切雷诺理性地列出理由:距离远、缺水等等困境。但在那样一个时代,那个地方就是这些黑人们唯一的希望和可能,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奔向那里。距离上的不可能、缺水少食的困境,使得这群为自由而革命成功的黑人在奔向一个几乎不可能的“黑人理想国”的途中再度遭遇白人船只(比如,德拉诺的船)成为必然。在这种形势下他们只能找一个远非对他们忠诚的切雷诺作为傀儡或者代言人,即,他们只能也必须选一个敌人做代言人,也使得他们暴露自身的“叛乱”成为必然。

因与德拉诺的船遭遇,贝波力排众议,最终选择演一场“戏”以便获得船上极为短缺的食物和水。黑人们只用了“两三个小时”[4]164就完成了统一口径和排演工作。黑人们在德拉诺面前的表演,或者德拉诺眼中所看到的“圣多明各号”上的场景,占据了这部篇幅不太长的小说的绝大部分篇幅。而从最后切雷诺证词中知道了真相的读者,通过仔细回看这一部分的细节描写,可以发现:贝波所构筑的以“切雷诺独裁”为表面的新政治秩序究竟如何有效运作。

相比于白人德拉诺船上以武力镇压为头号手段形成的秩序,贝波的秩序相对更为温和、中道。德拉诺认为自己高压统治下的秩序才真正“亲如一家”[4]81,但那事实上只是他所心仪的屈服、温顺、甘为奴隶的黑人服从于白人的秩序。德拉诺对切雷诺的关注和误读[4]118,从另一个侧面反而证明了黑人贝波构筑的总体秩序并未让德拉诺怀疑。梅尔维尔试图让读者确证:黑人有着同白人一样的政治智慧,一旦抓住机会,他们完全可以形成自己的政治秩序。在对这场黑人的“表演”做“第二读”的时候,梅尔维尔教导读者必须放弃和摆脱德拉诺心中那种“黑人天生是仆从”[4]95的视角。

德拉诺上船之后,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发现船上有什么不对劲,他最多只是感觉船上声音嘈杂。他甚至已经注意到了那四个严肃的老年黑人和六个壮黑人,但他最终试图寻找和关注的人仍然是船长切雷诺。这种嘈杂并没有超出他心中“有秩序”的最低限度。从德拉诺对黑人温顺的要求而论,这艘船达不到“总体的安静(general quiet)”[4]81。但四个老人维持秩序,即便在德拉诺眼里也是有效的:他们成功地解决了各种“小”冲突。于此同时,这四人还有全程监视德拉诺的任务[4]112,115,这一点是稳定全船黑人情绪、维持全船秩序的关键,因此四个老年黑人需要亲自承担这个任务。

体现出这一秩序的“成效”最显著的一些例子,在“第一读”中给人的感觉正好相反。一个黑人男孩故意刺伤白人小孩的头,德拉诺看到后大惊失色,立即指出:他的船上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一旦发生,黑人就会受罚。需要注意,这一情况的出现仅是因为老年黑人没有来得及让那个黑人男孩“停止”[4]89:这事儿在这艘船上同样不被允许。

德拉诺船上的救援物资到来时,是最容易发生哄抢和出乱子的时刻。黑人果然有些骚动,但四位老黑人仍然比较有效地阻止了其他黑人的乱动,尤其在六个磨斧头的壮黑人以斧头示意的帮助下,救援物资的上船非常顺利和有条不紊地进行,黑人并没有任何混乱。相反,大家最终开始一起“唱歌”[4]119。唱歌是一种和谐象征(小说中只有女黑人忧伤的歌声不是和谐的象征,那种歌声意味着暴力和血腥)。

德拉诺发布命令试图将切雷诺的这艘船靠岸,他的命令得以真正贯彻的原因在于贝波向黑人们重复了他的命令----船上的黑人或者被挟持的白人,真正服从的人仅仅是贝波。瘦小的贝波是维持整条船上秩序的实际权威。甚至女黑人们也都用力拉船,完全服从贝波的权威。梅尔维尔通过后面切雷诺的供词告诉我们:女黑人们倾向于杀人,且是倾向于胡乱杀人[4]167-168,但即便是残忍的女性黑奴,最终也完全服从贝波的权威。在贝波的领导下,她们成为了贝波的帮手,比如帮忙拉船;德拉诺一上船得以被成功骗住,有相当部分是女黑人的功劳[4]74,109-110;作战之时,女黑人的歌声是黑人战斗激情的最好激励[4]168。

贝波领导的这场革命就必然会走向失败,梅尔维尔也承认:这个时代不容许贝波成功,即使革命成功,他们也找不到容身之地。但黑人贝波仍然以惊人的能力在“圣多明尼各”号上构筑起一个政治秩序。这个秩序既有贝波的智慧和领导才能作为其坚实根基,又有黑人大众的支持和武力的支撑,是一个完全有效地自我运转的秩序。

四、 结 语

通过对一场黑人革命的兴起和失败的描述,梅尔维尔用不动声色的对比和细节处的描绘,展示了黑人在本质上跟白人是一样的人类,他们具备同样的人性:一样有对自由的热爱和渴望,一样会因复仇而表现不克制,一样需要领袖,一样有杰出的政治智慧和必然限度。而这些都隐含在梅尔维尔对《切雷诺》这部小说令人生疑甚至反感的结构安排之中,“第一读”通常只能导向读者产生对黑人暴虐的愤怒,只有在前后对比的“第二读”的细致研讨后,才能发现梅尔维尔的要旨。

梅尔维尔本身就是一个容易让人误读的“切雷诺”,他反对奴隶制度和黑奴贸易的存在,他为一个行将到来的人性平等的时代呼告,在为遭受不平等待遇的黑人呼告,并对白人发出严正的警告。与“第一读”的温和形象相反,德拉诺却是梅尔维尔在这部小说中塑造的唯一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面人物,此人伪善、多疑、健忘、蔑视人性、不思悔改。此人也是梅尔维尔呼告人类平等(黑人白人一致)的事业中最典型的敌人。德拉诺从未从这次黑人革命中汲取任何教训和启示,他本来就是一个健忘的人和没有历史感的人,他会忘掉困难,忘掉自己的处境,忘掉所有的不利因素,忘掉自己终身事业的屠杀本质[4]113,115,173。

相反,小说真正的主人公、表面上令人恐怖的切雷诺要相对可敬得多。作为见证黑人与白人具有同样人性以及黑人政治智慧的第一人,在面对一份最终偏袒白人的法庭宣判时,开始怀疑自己终生去从事的贩卖黑奴事业、怀疑整个国家的公义,以及确信自己不得不遵循这样的逻辑继续屠杀黑人后,他因此再也无法正视黑人,无法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只有追随他的领袖而死去。这个“领袖”指的是黑人贝波。切雷诺是这部小说当仁不让的第一主角。梅尔维尔为何以“切雷诺”作为小说标题,也就很好理解了。

梅尔维尔更多地不是要强调白人和黑人之间的敌我对立,或者二元对立,而是试图阐明:作为人类的两个人种,黑人与白人之间根本上的一致性。梅尔维尔试图用小说助推当时整个世界对黑人观念的变化,梅尔维尔这部小说的表象与实质之差异,几乎与切雷诺这位船长在小说中的表象与实质之差异一样大。

[1] 李小均. 梅尔维尔的政治哲学:《切雷诺》及其解读[M]. 北京:华夏出版社, 2011.

[2] 杨金才. 文类,意识形态与麦尔维尔的叙事小说[J]. 外国文学评论, 2000(1):104-111.

[3] HAMILTON A. The federalist papers[M]. New York: Signet Classic, 2003.

[4] MELVILLE H. The piazza tales[M]. 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 1996.

[5] FRANK J. 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Herman Melville[M]. Lexington, Kentucky: 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2014.

[6] 朱科特.《切雷诺》与领袖的素养[M]∥李小均. 梅尔维尔的政治哲学----《切雷诺》及其解读. 李小均,译. 北京:华夏出版社, 2011.

【责任编辑曹一萍】

HumanNatureandPoliticalWisdomofNegroes:TheRevolutioninBenitoCereno

ZhangYunlei

(SchoolofGovernment,CentralUniversityofFinanceandEconomics,Beijing100081,China)

BenitoCerenoportraits a revolution of negroes, indicating that the human nature of negroes is the same as that of the whites, and that they desire no less liberty and equality as the whites do and that they share the same political wisdom and limits with the whites. Through a displeasing structure of the novel, Melville himself as a Cereno who is misunderstood always cries for a forthcoming new world where all men, black or white, are equal.

negroes; whites; human nature; political order; revolution

I 106

: A

2017-03-14

张云雷(1985-),男,江苏南通人,中央财经大学讲师,博士。

2095-5464(2017)04-049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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