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本名王苹),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25部。代表作品有:《聊斋五十狐》《笑浮生》《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曾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第11届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同时有繁体版图书在台湾等地发行。现为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村子里的狗,跟人一样,一茬接一茬。狗老了,走不动了,又有新的狗冒出来,继续接替那老狗,在大街上穿梭来往。老狗常常跟老人一起,在冬天的自家院子里,或者院墙根下,寂寞地蹲着。老人抽着烟袋,抽一口,烟雾要吐上许久,好像旱烟也临近暮年,行动迟缓。那老狗就笼罩在烟雾里,有些面目模糊。一切都是安静的,晒干的玉米秸被正午的风吹着,发出簌簌的响声。老人的喉咙里好像有痰,上不来,也下不去,就在那里耽搁着,于是呼吸的时候,便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人旁边卧躺着的老狗也是,它的喘气声有些费力,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似的身体,有气无力地随着喘息声上下浮动,好像一张飘在河里的腐朽的树皮。临近暮年的老狗,也一定正在朝一条河流走去,那河流会渡它到另外一个安静的地方去,那里没有村子里的喧嚣,也没有炊烟与食物,但却是美好静寂的。
濒临死亡的狗,比人更为淡定,它们也有子女,但很少眷恋。所以狗的眼睛里,就少一些纠结与痛苦。身体上的疼痛,也只是让它们抽搐一下,或者哼哼两声,随即便将自己隐匿在无声无息之中。人老了,只要还有一息尚存的力气,就会怀疑儿女不孝,担心棺材寿衣质量不佳,忧虑田产房子如何分配。絮叨多了,会让人生厌。于是年轻人就离暮气沉沉的人远远的,有时候经过他们的门前,还掩着鼻,好像那房间里有一股怪味。年老的狗从不遭人反感,它们很自觉地躲得远远的,卧在某个不会让人注意的角落里,苍蝇慢慢地盯住了它们,嗡嗡地叫着,落在毛发脱落稀疏的身体上,叮咬着它们所剩不多的营养。
狗和人一样,是村子里自然的存在。村子里有多少户人家,就差不多有多少条狗。有时候也分不清哪是野狗,哪是家狗。它们每日厮混在一起,跟女人们爱扎堆聚在一起唠嗑一样。村南头的狗说一句话,村北头的狗很快就用狂吠来回应上,其它的狗们也跟着聊上几句,于是夜晚村子里的安静,忽然间就被打破了。睡觉的人迷迷糊糊地,却知道这是谁家的狗带的头,于是将那狗的主人骂上几句,一个转身,又睡过去了。
大约怕夜里也被人骂,母亲因此从来不肯养狗,或许也心疼钱,怕咬了人,还要陪人花钱去打狂犬疫苗。狗命不值几个钱,被咬的人却是金贵的,尽管老了比狗还遭儿女嫌弃,但终归是狗的主人,走在狗的身边,有先天的优越感。从未养过狗,我也便怕狗,路上碰到了,总是溜着墙根走,怕一不小,就被狗们蹿上来,将我给撕碎了吃掉。不过村子里的狗跟人一样,相互都是熟悉的,即便关系不怎么好,但也知道这迎面走来的,是谁家的媳妇,或者哪个大胖女人的男人。所以真的被狗咬了的事情,并不常见。除非某家的小孩子,非要不识好歹地欺负那狗,狗于是也便不管那孩子是不是本家的,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口要让两家的大人,为此打上很长时间的口舌战。被咬的孩子爹妈指责狗主人没看管好自家的狗,让它四处撒野;狗主人则骂那孩子自贬身价,非得跟一条狗较真儿。小孩子在大人的爭吵中,也恨那狗,见了它,非得捡起地上的石子,砸它一顿不可。那狗呢,也知道自己惹了祸,要接连很长时间,见了人都灰溜溜的。就是见了别的狗,也抬不起头来。有时候那狗会到狗群里去走上一圈,听听别的狗关于它的闲话,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就辩解上几句;难听一些的,也不多言,直接打上一场,用拳头决定胜负。当然大多数时候,这狗是不敢再招惹是非的,没吃没喝不说,夜晚还会被关在家门外;尽管那篱笆很矮,泥墙也可以助跑几步就一下子跨越,但狗还是像被惩罚的小孩子一样,徘徊在院墙根下直到半夜,最后累了,就蹲踞在门口,睁着眼睛,一边想想日间的烦恼,一边警惕着有无盗贼接近主人家院子。狗是即便被撵出去的那一刻,也要为主人尽忠职守的。
乡下的狗,跟乡下的娃一样,少有娇生惯养的,从未有人给狗看过什么病,好像乡下的狗一生就没有生老病死一样。狗生了病,都是自己慢慢熬着,熬过去了,就好了,熬不过去,也就变得残疾,或者死掉了。除了小孩子,没有什么人会想念一只狗的往昔,因为永远有新的狗替补过来,成为新的看门护院的仆人。狗命贱,好养活,所以哪家如果缺了男孩,忽然间有一天老天爷长眼,在七八个女孩后,生了个男孩出来,他一定会被家族命名为“狗剩”、“狗蛋”、“狗子”、“狗娃”之类的贱名,以便可以跟狗一样活得长久一些。
不过人一生下来,名字虽然贱,但却是被姐姐们百般呵护的。但狗一生下来,却连个窝也没有。院子里随便哪儿,只要不碍人的事,不挡人的道,都可以成为狗的窝。有时候狗也会跟鸡们躺在一起,或者在牛棚里,香台下,猪圈旁,悄无声息、低眉顺眼地一卧。狗怯人,也只是怯的主人,它们需要讨好主人,让主人高兴,帮主人掌管好院子,是它们一生的职责,至于报酬,是完全不计较的。乡下的狗,一年里吃荤的机会不是太多。但它们一样长得人高马大,从未有营养不良的样子,带出去也特别给主人装面子。有时候它们背着主人,会在垃圾堆里捡拾骨头吃。那骨头经了风吹日晒,都如干枯的木棒一样。但狗们依然抢食得非常快活,好像那上面沾着一块肥硕的好肉。有人经过,恶作剧地吓唬一下,它们理也不理,继续埋头苦“吃”。
正午,男人们在门口的梧桐树下,就着咸菜,蹲在地上吃面条。男人们吃面条跟干什么大事业似的,呼噜呼噜地响,为了表示那面条是香的,还要吧唧着嘴。那声音隔着二里路都能听到,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墙,女人们仅仅凭那吧唧嘴的声音,也能够将自己家的男人指认出来。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在盛放面条的海碗里,星星点点的,好像喜气的金子。狗就蹲在人的身边,好像闭眼睡着的样子,但是狗的鼻子却翕动着,想要吃那主人碗里的面条,却一直矜持着,忍着,装出毫无兴趣的样子。就连掉在地上的饭渣,狗也不会轻易地就跑到人的脚下去捡漏,非得到人蹲得腿脚麻了,将碗里剩下的残渣,用筷子拨拉到地上去,示意狗来清理干净,那狗才温顺地起身,礼貌地做最后的清扫工作。
乡下的狗当然永远没有人吃得饱,如果见到一个大肚子的狗,那一定是一只怀孕的母狗。乡下的狗怀孕了,常常找不到是谁家的狗播撒的种子。因此,男人女人们吵架,使用的具有浓郁性意味的词语,都与“狗”有关,比如“狗日的”,“狗屌操的”,“狗娘养的”等等。两口子吵架的时候,狗就在院子里听着;有喜欢看热闹的人,站在院墙根外侧耳偷听,狗闻着那气息,如果是陌生的,一定会叫起来。干架干到兴头上的夫妻俩,并不关心这些,甚至会因此觉得更加地气恼,好像那狗的好心,打扰了他们,于是骂一句“狗日的”,并将原本应该砸到对方脑袋上的锅碗瓢盆,丢到院子里那狗的身上去。狗受了惊吓,跳了起来,看着这一场互相撕扯的战争,终于有些害怕,像早就逃出去的孩子,灰溜溜地跑出院子,想要找一条街上的熟识的狗,说一说心里的恐慌。
最终,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沿着墙根孤独地走了一阵,将心底淤积的烦恼,借由一泡尿,撒了出去。而后,又朝家的方向走去。在巷子口,狗会遇到看热闹的男人女人们,他们打着心满意足的哈欠,交换着观察到的夫妻俩吵架的有趣的细节,就像交换一场电影里隐秘的情色趣味。狗经过他们,会低下头,好像他们点评的不是主人,而是自己。狗自己有什么呢?它一无所有,除了对主人的赤诚之心。可是这满腔的一文不值的热情,又有谁知道呢。于是狗只能夹起尾巴,缩起身子,也不去吼叫那些从院子里杂沓出来的男女,而是很安静地在门口的麦秸垛旁,卧下来。狗听到有女人尖着嗓子笑道:看他们家的那条狗,大概也被揍了一顿,跟条落水狗一样,真可怜!狗这次没有喊叫,而是闭上了眼睛,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乡下的狗当然都不是吃闲饭的,尽管那饭也吃不饱,吃不香,但成了人家的狗,就要尽忠职守地做事。看家当然是做狗的天职,谁家要是没有一条狗卧在家门口,代替主人辨别来人的好坏亲疏,那几乎就是人丁不旺的衰颓相。白天的村子里,全是人的声音,隔墙喊叫的,大街小巷里吵嚷的,狗们则全隐没了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太阳里晒着,或者荫凉里吐着舌头。只有太阳落下山去,黑夜将袍子罩在村庄上的时候,东头的狗和西头的狗,才会在没有阻碍的夜色中,隔空交流一阵。狗一生的睡眠,大约都是轻的,浅的,犹如暮年的老人。不管是酷暑还是寒冬,狗们都随时做好醒来战斗的准备。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们的耳朵。所以狗的梦境,也一定是碎片化的,好像一潭湖水,时不时会有小孩子将一枚石子投进来,打破它的宁静。两只醒来的狗,会在深夜用叫声说几句话,也不会多,只是呓语似的聊一会儿,而后看一眼墙上晃动的树影,再侧耳倾听下巷子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便止了叫声,重新沉入梦境中去。
在麦场里打麦的时候,狗是最好的麦子的守护者。每一家的麦场之间,都隔得很近,有时候就用麻袋隔出来。如果主人不在,再不仔细问一句,人也分不清哪个麦垛是哪家的。但狗却清楚得很,如果有人趁机拽一把麦子,狗会立刻撲上去将人撂倒在地。当然,接下来的动作,狗会看人的眼色行事,毕竟都是一个村子里的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偷人麦子虽然可恶,可也不至于到咬下一块肉来的程度;如果狗真那么没有眼色,咬伤了那偷麦子的人,让主人倒霉,赔钱让那人去打狂犬疫苗,到头来倒霉的不只是主人,还有狗自己。所以狗在下口之前,是会察言观色的,且不会误判那眼色中的爱憎程度。大约,狗之间也是有亲疏远近的,狗一定也知道那偷麦子的人,是哪个“狗友”的主人,看在狗友的面子上,且不去撕破他的衣服,留他一个活口,只让他在主人面前露丑愧疚就可以了。
于是在月亮下的麦场里,除了几声尖锐的狗叫声,和人之间压低了声音的交涉,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狗不说,人的嘴巴却是遮不住的。第二天起床后,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人人都知道了谁家麦场被偷的新闻。那小偷两天内是不敢出门的,怕人的唾液和狗的叫声,会将他淹死。可是总是要忙秋收的,于是便昼伏夜出,在高高挂起的马灯下,收拾自家的麦场,并在听到一声熟悉的狗叫后,骂一句娘,也便一日日熬过了这个麦收。
麦收过了,田野里便有些空旷和荒凉。放羊的人沿着田间小道,将羊赶到树林里去。放猪的狗们,则跟人一样,左右驱赶着猪们,去无人耕种的坡地上吃草。猪拱着草地,左一下,右一下,要漫无边际地吃下去的样子。但狗不会让猪的这一梦想得逞,它像一个指挥有方的将领,在左冲右突中,保持着猪群队伍优雅有序的风度。猪会在坡地上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直吃得肚子拖着地,好像怀胎十月的样子;而小猪仔们也不甘落后,跟在母猪的后面,啃着叶子最鲜嫩的苋菜、灰灰菜、或者马蜂菜。有时候猪们会想越过狗的看管,去人家地里拱玉米苗吃,狗绝对不会允许这样越轨的事情的,否则,引起人的纷争,最终惩罚的不是猪,而是未能担负起看管责任的狗自己。
猪们老实吃草的时候,蹲踞在一旁的狗,一定像看羊的人一样,胡思乱想一阵,或者看着远处树丛里浮起的雾气出神。远方有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隐藏着无尽的希望与梦想。可是那跟一只狗的世界,并没有太大的关系。狗的一生,隐居在乡村,行走在小巷,或者蹲伏在庭院的梧桐树下。远方是诗意的,而一只狗,只踞守在人的家园。
等到某一天,守护庭院的狗老了,叫也叫不动了,主人皱着眉,对登门的人说:瞧这只老狗,不中用了,还赖着不死!
狗将头藏到腐朽的被蚊蝇趴满的身体下面,想要哭,却最终,一滴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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