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为军港建设搬迁的乡亲们

2008年1月16日，我们肩负着建设共和国第一座母港的使命，进驻青岛某地。我们面临的首要任务是征地动迁，这无论是当年还是今天都被公认为天下第一难。呈现在眼前的是6个村庄，近1500户、3700人、272家企业、527艘渔船、4803座坟墓，海岸线上星罗棋布的养殖池，近海成片的养殖网箱。

面对海军史上最大最难的搬迁任务，我们自设了一组底线：时间不容拖延、经费不容突破、群众感情不容伤害、群体性事件绝对不容发生。

转眼到了2009年6月30日，前后一年半，仿佛一夜间奇迹惊现：拟征范围内，地面无一间民宅，山间无一座坟墓，街边无一家商铺，海上无一处养殖，6个村庄整体搬迁宣告结束。喜报传至北京海军机关和青岛市委，得到的都是将信将疑，随即派员前来核实究竟，连我们自己也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世上自然没有无因之果，略举几例便可深谙奇迹是如何发生的。

（一）

2008年春，清点和评估全面展开。一天，我走进鱼池村一家农院，大家正忙乎丈量房子，女主人坐在屋檐下低头抹泪。我蹲下问她：“大嫂，是我们的同志违犯群众纪律了？”她摇头。

我再问，“是对补偿的政策有意见？”她还是摇头。我又说，“您这房子又小又旧，我们将为您盖更大更好的房子。”这时她猛一抬头，说：“那我也不想搬！”

看她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我接着问道：“那是为啥？”她说：“我在这儿生，这儿长，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现在搬走了，井水吃不到，养鸡养不成，吃菜全靠买，你说咋办？”

一连串无解的难题抛给我，我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对她说，您说的都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不搞国防工程建设，日本鬼子还会来的，怎么办呢？

她霍地站起身，抛下一句话：那我要支持！转身进屋挪开家具，协助同志们量房间。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当年的支前模范。

（二）

“舍小家、顾大家”的口号固然响亮，但不科学，更不可行。我们提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群众利益重于泰山。

打鱼兼养殖是当地人主要生产方式，海岸线被征用了，渔船怎么办？如果按照既有实物补偿规定，把渔船收购后统统拆解了事。这样做不仅断了很多家的生计，而且会给渔业带来致命伤害。我们与地方政府协商，共同出资就近建一座现代化渔港。

上溯数代，这里的渔船都停泊在海岸自然湾子里，避风抗浪全指望老天爷，实在不行就拖到岸上，所以船不能大，远海不能去，可谓望洋兴叹。今天建的，按照国家一级标准，能够满足各型渔船的保障需求。经过层层申报，好梦终于成真。

时至2010年8月1日，一座现代化渔港落成，我为之取名“连心渔港”，请著名书法家题写港名，分别镌刻在堤坝和镇港石上。那天，渔港彩旗飘扬，渔船披红挂绿，乡亲们一身盛装，其乐融融，都说国防工程建设给咱们渔民带来了更好的光景。

（三）

迁坟是动迁中的难中之难，只有突破了这一关施工才能全面实施。如何突破？关键在于能否站在村民角度想事办事。从研究制定政策到实施迁坟，都有深孚众望的群众代表参与。

高招来自民间。上数四代的坟列入动迁给予补偿，统一建墓穴、立墓碑、书墓名，按照村、组、户依次抽签分配，不许加塞无一例外。刻写碑名时有的把先祖名字忘了，几经更正，不厌其烦，确保无误。

2009年清明节前两个夜晚，是集中迁坟的日子，消防、照明、交通服务跟进，山间坟地鞭炮声夹杂着哭喊声此起彼伏，先人们在后人的引领下告别了长眠的故土。此情此景，不禁催人落泪。

第二天，我驱车去坟地查看，发现多数坟墓依旧，询问村干部才知，当年闰月，忌开坟，乡亲们只在坟上抓把土裹上红布再葬，就视为迁成了。几天后，推土机将一座座坟头推平，坟场成了施工的战场。我对官兵们说，先人们没有走，在眼睁睁看着我们哩，我们只有做好了，才对得起他们！

（四）

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左中右，不讲道理、胡搅蛮缠者有之。对此，办法只有一个：“既不让老实人吃亏，也不让投机者得便宜。”

有一养殖大户，自恃有后台关系硬，从外面把养殖网箱拉到补偿水域，企图多领补偿款。为他打招呼的接踵而至，有位老领导说情不成气急败坏摔了电话。此人见迂回做工作未得逞，就直接登门，威胁、要挟还诬告一线把关的同志。我们坚持一把尺子量到底，守住规矩不动摇。最终诚实的人信服了，观望的人不再迟疑了，折腾的人泄气了。

乡亲们是2009年6月30日之前搬走的，那时庄稼还在地里，按搬迁协议该由我们处置了。但我想，这是父老乡亲的最后一茬收成，不仅渗进了他们的汗水，更饱含对家园故土的涓涓依恋，该让他们收割以解乡愁。

于是，明令上下：当好庄稼守护人，等着乡亲们来秋收，届时门岗一律放行。后来多数人来了，没来的尽量帮他们收好送去，乡亲们感动得直流泪。

（五）

留恋故土，其情至真至纯。2011年春节前的一天早晨，朝阳映照山海间，成群结队的老大娘出现在港区内，我下车走到她们中间，开玩笑说，您们来给我拜早年了？

她们说：“不是的，我们想老家了，整夜睡不着觉，就结伴进来看看。”我问：“怎么进来的？”“门岗不让进，就翻山进来了。”“您们多大年纪了？”“都六七十了，最大的七十六。”“那您们回去就不要翻山了，直接从门岗回吧。”她们七嘴八舌：“那会有麻烦的。”

“我给您们开张路条，保证畅通无阻。今后实在想来看看，让村书记找我联系。岁数大了，翻山不安全。”我随后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正儿八经写了张路条递给她们，登车挥别，车后随即响起了欢声笑语。

（六）

2012年金秋，航母码头竣工。2013年3月27日，辽宁舰首次靠泊青岛母港。是年夏，我陪12位村民代表登上辽宁舰参观做客，张舰长、梅政委以最高规格接待这批贵宾。乡亲们激动不已：“黄政委，航母都靠上了，你咋还记挂着我们？”我说：“不该忘，不能忘，不会忘，忘了就是白眼狼。”

抚今追往，感慨万千，最想说的仅两句：依靠人民，试看天下有何难；融进百姓，敢问哪里不是春！

【作者系海军某工区原政治委员】

想念为军港建设搬迁的乡亲们

☉黄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