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终于踏上了故乡。以前至少每次过农历年要回去看望父母,这几年不是因为忙,就是老人被我或弟弟接到城里过年,故乡竟有多年未走进了。
我出生长大的屯子,有个颇江湖的名字——前黑坎子。据说乱世时,前堂住官差,后院住胡子(土匪),扼守着长春至哈尔滨的旧时国道,紧邻一片面积不小、强人不少的柳条通(树林)。少时经常可以捡到青砖、瓦罐的残片,老人说那是烧锅的残迹。运气好还会有锈蚀的铜钱和箭镞,被淘气孩子从泥巴里踢出来。现在,村名被改成了“黑阚子”,“坎”平了,“黑”还没有漂白。
中国式乡愁,好像总要有些春风秋水、寒梅红豆、家书白发一类的意象才够味,总不能写“唯有门前胖大嫂,春风不改旧时波”吧。中国传统乡村,必定有河溪水渠穿村而过,有湖池塘坝伴映村旁。依山而处,临水而居,自古而今,从南到北,诗人笔下,少年梦中,好像都缺不了关于水的记忆。
我家的老屋建成于1985年,如今沧桑斑驳,当年可是农村改革成功的见证。出门便是水道,平时多是干涸的,一场急雨后便会瞬间激活成为奔腾欢跃的河流,鱼儿从塘渠溯水而上,鸭子在水中恣意欢谑。小伙伴们扛上锹铲,在水泄的源头筑起堤坝,下游水位便立即浅了,大大小小的鱼儿现出原形,最常见的是寸把长的鲫鱼,如果有条手掌长的鲤鱼那就是交上好运气了。至于泥鳅,再扭身献媚也是无人理的,它能算作鱼吗?半个小时已是钵足盆满了。实际上也只有半个小时的机会,临时撑起的水坝支撑不了多久。
那时吃水用的是压井,我小时候始终弄不清这玩意的原理,只记得添上瓢引水,然后反复按下压杆,便有水自井嘴喷出,清冽而甘甜。冬天夜晚前要把井膛内的橡胶垫勾起,把水放下去,否则铁制的井管会冻裂。淘气孩子都有过冬日里伸出舌头舔井管被粘住的体验,因为舌尖的热量被井管瞬间吸走而结冰,这时千万别急着拽,耐心等身体的热量再供应到舌尖,把冰融化就好了。如果大人不告诉,这得有过两三次舌尖脱皮的经历才能明白。后来,自来水公司来了,压井消失了,然后流水也消失了,只剩下河渠故道依稀的轮廓。
这流水的源头,原本来自大跃进时期建设的一座水库。到我出生时,水库早已无水,水泥闸身成为民兵射击训练的靶标,父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弹孔,哥哥们夏日爬上闸顶打扑克,我们则在闸边的水坑里学狗刨。水库北坡如今已成为墓地。东北农村祭奠祖先的方式,是在坟台周围划个圆圈,在坟顶压张黄纸标记谁来过,然后焚烧纸、放鞭炮,祭拜的人还要跪地磕头。当年向坑底扔手榴弹的人中,有不少就躺在干裂的库坡上,仿佛仍在倾听弹片划过晚风的声音。
少年的梦里,永远不缺少花样的青春和别样的情愫。小小的山坡上曾是我们孩提时的乐土,无尽的欢笑传遍整个村庄。每个放学回来的孩子抓狂般奔向小山坡,夏天抓“特务”、捉迷藏、掏鸟蛋;冬天滑冰车、打雪仗、抽冰尜;秋天饿了,挖个土坑,点上干树枝,浓香的烤玉米烤土豆便足以撑起肚皮;春天遥见绿色的田野里冒出婆婆丁(蒲公英)、小根蒜的嫩芽,那是蘸酱菜的极品。傍晚的夕阳下,“三小呀,回来吃饭”“二子,吃饭了”,母亲们的呼唤声声相应、连绵起伏,那是乡村之夜的前奏。
那时上学,早上捧着饭盒走上七八里路是常态,经常可以看到野兔子从路边蹿过。起早了没洗脸,便在溪边捧一掬水抹上几把。书包里少不了打鸟的弹弓和夹子,少不了用自行车链条做成的火柴枪。学校操场上有个水泥台,考年级前三名的才能上去。如果有幸拿起话筒发个言,全村的乡亲都能听到。轮到我发言的时候,父亲会激动地背着手满村转。如今,那个学校学生寥寥。旧日的校园里,一只山羊迎远客,在探看外面的世界。
近乡情更怯,不见有来人。村庄的水域已经完全干涸,蒸发了那些关于鸟雀鱼虾的回想。村庄的房屋密密匝匝,晚上亮起的灯火却稀稀落落,摇曳如冬日枝头的残叶。村庄的道路干净宽阔,偶尔有汽车掠过,寥落的柴垛旁偶有准备取柴生火的老人,手搭凉棚,望上一眼。子女入城掳走了这村庄本就不多的住民。有些老人不得不跟去“享福”,楼房的笼子格式化了往昔的岁月,分隔了串门聊天的生活方式。
除夕夜,病中的父亲让我关上灯,他要看看窗外的烟火灯花。那变幻的光彩中,也许有他的青春、记忆和故事吧。只是——我们已无法懂得……
儿时故乡
☉令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