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胜昔
郑凌志:久有凌云志(一)
我们熟谙的成长故事,总是充满悲怅和些许励志。
回顾一路棋行,我并不完全浸没于此。
棋手的必备品格是冷静和坚持,成为棋手的人必须把种种壮观视若平淡。
在我看来,中国人于象棋一窍不通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走子吃子将军,哪怕家中不传,街头巷尾总有际会。一个人处于世间而不入世,身边侧近的事物终身不曾探求,令人惊异。
这是一条世俗之路。象棋存在的意义,就是使贩夫走卒亦能随时身处教化。
我的學棋经历,在曾经的文章《橘隐红尘》中早已有了记述。初学前三年棋摊鏖战成瘾;第四年痴迷创作排局;第五年征战区县战绩彪炳;第六年我收获第一个市冠军。虽然现在觉得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对于自己是莫大鼓舞,也由此踏上象棋之路。
我们的身边总有人诲人不倦。倘若一个人沉浸象棋,便有人劝诫,但是人们看见新媒体传唱某某洲小伙携猪去旅行,或是带狗去海航,却是拳拳服膺。殊不知在我们身处的社会中,一直都有敢于抛开世俗实现自我追求的人,只是媒体和人们给予他们的关注太少了。
乐山是一座有着象棋记忆的城市,两次全国比赛让乐山在象棋历史上有一席之地,但是乐山的象棋土壤是非常贫瘠的。
人民公园本来是有个棋院的,重建之后围棋和象棋分道扬镳,下象棋的人就如浮萍逐流而去了。街头巷尾,地摊棋局,爱好者各踞一处。到了2003年,棋界中人开了个小棋院,象棋爱好者才又慢慢重新聚集,这个时候乐山棋界迎来了短暂的火热。不仅很多藏身多年的象棋人士驻足流连,也有诸多外地高手路过打尖。期间在棋坛元老廖长寿的友情周旋下,由爱好者先源开赞助了一个小比赛,冠军奖金是一千元整,乐山棋坛就这样由普通人写下了颇有意义的一笔。乐山郊县沐川出来了一个好手名叫倪良君,此人由残局起家,颇擅后盘雕琢,首战乐山,把乐山众棋手甩在马后,令人惊奇地夺取了这次比赛的冠军。
茶馆的谈资只限于一两次比赛就太过乏味。比赛无多日,下彩正当时。对局挂彩始终是棋界的主要交流,若有人提起下彩就嗤之以鼻,可晓以棋中三昧。从古至今,彩棋都是促成对局交流的一种因素。象棋能俗能雅,俗就是它的传承基因,大众娱乐若没有一些俚俗而一味强调高雅别致,那就无法获得大众的喜好。
2005年前后,乐山回来了一位老棋手,此人叫陈乐生。顾名思义,乐山出生,认识他的人叫他绰号“大佛”,本地口音听起来跟“大福”毫无二致。老陈口舌健谈,乐观洒脱,可长歌婉转,也可以舞步娉婷,社交圈里游刃有余,浪子生涯意犹未尽,只是误入棋界,尤好单刀赴会。
闲来一盘棋,使出性子敞放卖马,来者不拒,引得茶馆一干人挖空心思棋中作对,耗了不少时光。
老陈的钱来的快,去的也快。象棋盘里只一局,风月场上几度秋。很快老陈就又离开了乐山这个地方。
如此漫漫过了一两个春秋,乐山棋坛虽是浅滩,但也有大鱼游来。这次是个身份神秘的年轻人,绰号不表,唤作小陈。小陈仍然是舌战群儒、单刀赴会,而且比老陈还要大胆,兜里摸出十万八万的不当钱,只管放马。青春作伴不好逍遥游,只喜橘中戏。言语间更是嬉笑怒骂:“输点钱给你们买豆芽!”有时候把下彩的棋手们羞得面红耳赤,只剩下几个水平高的专注于赢钱。起初本地棋手是让他车马,附加条件却是出奇的高——赢棋作三十倍,和棋作十五倍。小陈一听让车马大怒,浑不顾附加条件如何苛刻。双方找了个菜市场里的小茶馆去下棋。只一两天,菜市场就轰动了。杀鸡的、卖鱼的、卖菜的,连打一块钱“金花”的老太婆都前来买马。这些人不懂象棋,只知道赢了一盘就可以十块变三百。小茶馆门庭若市,门槛都被踩低了一截。
自2001年乐山全国团体赛后,乐山棋界出了一混世魔王,此人名叫文向俊,五短身材,行事怪诞,凡皮毛之事必定风声鹤唳,然身外之物则如聋盲不挂于心。团体赛期间,作为东道主此人鏖战乙组,战胜山东谢岿。某日自吹杀翻大师如何英雄了得,旁侧有人言:其时谢岿大师并未升大师,所云砍大师可以休矣。一查果然,哑口无言。团体赛后,特级大师许银川摆下一对六车轮擂台,此人大战许特大成马双兵对炮卒,许仙提和竞不获允!自矜棋才,逢人必提,三年不绝于耳。如此离经叛道不循常理,人送绰号娄阿鼠,前文老陈小陈均是此人刀下之鬼。老陈小陈嬉笑怒骂侃尽市井俚语,娄阿鼠充耳不闻棋里赢钱挣实惠,棋界于是留下无数笑料和谈资。
然而棋局总有终时。人走茶凉之后,棋坛又归平淡。一些百无聊赖的棋混子就在棋界的小江湖里滋生是非。所作所为,文章羞于言表。只是乐山的棋院就这样倒闭了,下棋的人作鸟兽散。本地既无战事,只得远处修行。
2008年初,我便到邻近的眉山市去下彩,并参加了当地象棋比赛。在乐山的日子里,虽然不甚用功,高手之间切磋也少,但是我凭着让子让先也练就了一身功夫。眉山这次比赛就颇感顺利,由于期望不太高,拿到了季军我就非常满足了。比赛的时候,我在眉山遇见了一个象棋老友。这个人是我最早的象棋对手——在我18岁那年从让我车到让我双马再到逐渐脱子的一个棋友,此人名叫刘超,先入象棋道,再征围棋途,经历颇丰,此际在眉山上班过活。见我比赛获奖也很欣喜,当即邀我一路回乐山。彼时已近农历岁末,归来途中,天空中竟然飘起了柳絮般小雪。乐山下雪颇为不易,如同比赛获奖,几乎可以永远镌刻在人的心底。
这一年,乐山市一培训点象棋老师王老师有事离开了培训班,我接替王老师干起了教学工作。
初时接手,学生不多。有一个学期甚至只有三四人,连房租都不够。但是我心知这是业余棋手的一条路,并没有放弃。
第一批学生就给我带来了莫大的鼓舞。屈指可数的三个学生,先后都获得了乐山市的少儿冠军和四川省青少年赛的优异名次。
如此边教学边下彩,一会课堂振作为人师表,一会江湖历练人生百态,不知觉便到了2010年。多年征战四方,下彩也使我的竞技能力逐渐爬升。这一年我应内江王晟强的组队邀请参加了四川省双流中和中学杯象棋团体赛。第一次参加省级比赛,心存敬畏,不敢造次,遂以3胜6和的成绩获得第25名。
初战不败,使得我这若干年浅滩嬉戏的小虾米也想游出来看看大海洋。8月,眉山东坡杯的一纸战书递到了乐山。我经过十五年的磨砺,心智渐长,自觉这是人生砥砺的一大机会,立志出击。
乐山棋界积弊颇多,棋手尤其缺乏社会交际和进取之心,但我认为棋手应该积极入世寻求社会价值的认同。多年征战我和文向俊过往甚密,文是一个守成之人。出战之前,我跟他走在乐山一条大街上,寻思了一番,我对他说:“你说这条街上走过的高官巨贾多不多?”文不明就里答曰:“肯定多啊!”我又提到:“那乐山不论行业的最顶尖的人才多吗?”文想了想答曰:“不多。”“有几个人能站在乐山百万人口之巅?”“很少。”“那我们的棋艺就站在百万之巅。”文点头称是。我接着道:“任意一项目,能为百万之巅,即是了不得的人物,何况大众象棋。做人不可妄自菲薄,当思在这条路上留下你的足迹,当知你和他人不同,而非金钱所计较。”文向俊说道:“是的。”“我们棋手的路只能自己走,当打之年必须中流击楫,不可抱残守缺与草木同腐!”
这是我在第一次参加省赛后随即进入全国业余比赛的角逐,其中的过程仍历历在目。
前面几轮战绩颇佳,第四轮遇见了四川彭州刘俊。刘俊在四川业余界当有前几位实力,此战我先手战他顺炮。车驰马跃当中我竟然走错了一个布局次序,幸好心态较稳定,权当分支变化见招拆招,恰逢对手状态不佳,中盘竟然被我夺得大优势取胜。进入第五轮,遇见了师长刘宗泽。我执先手用五八炮攻彼屏风马。布局亦属大路变化,但我情绪稳定,心中颇有锐气,一路弈来精确。师长数度交换,看似平淡,实则略有软手。我控制心绪,逐渐获得盘面胜机。这两轮铲除两大劲敌,坐上了前三台,我心里的满足感来得太过猛烈,哪里知道下面尽是激流险滩。此一轮,我遇见了业余天王姚洪新,兵器谱名剑姚氏五八炮隐隐来袭。我不入彼阵,应了一个三步虎转后补列炮的冷僻变化,此变化自己使得惯了,应对无误,过渡到了车马卒单缺士对红方车马仕相全的局面。这个时候红马尚未过河,我也是心底放松暗觉可谋一和了,于是提出和棋。姚天王没有接受和棋,让我心底震动受挫。弈了数招之后,我再度提和被拒,一时间动了嗔心,轻率走子,残局意外告负。败兵下阵之后收拾精神再战下一轮。遇见四川大邑冉洪,急欲收复失地,却事与愿违再失一城,成为一憾。
高开低走之后,最后获得了二十几名,而文向俊稳扎稳打获得了第十二名。
在东坡杯之后,我随即又第一次参加了四川省棋王赛并打进十六强。
这几次比赛启开了我象棋之路的新篇章。在以往的乐山棋界,不仅极少开展市内比赛,一个棋手,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也很难迈开步伐去探求未知的天空。象棋的高手是如此之多,但是没有太多人能够站在更高的舞台上去揣摩自己与职业乃至与顶级棋手的差别。也没有太多人能有足够的经历去建立对于象棋更高水平较量的信心。我想,对于一个棋手来说,这个比技术的埋没更加的现实。
乐山本土有很多棋手,是未曾走出这一方棋界的,或人各有志,或坐井观天,或囿于条件。
过往的棋坛是很难有帮衬的,各人自寻利益不作他顾,棋界的凋敝消沉形成风气。许多人投身棋界本就因为下棋的支出少,社交的成本低。象棋既是参与人群最为复杂的棋种,也是世界上拥有最多平民高手的棋种!
2011年、2012年我均参加了眉山东坡杯象棋公开赛,也连续在三届四川省棋王赛中分别打进十六强和八强。成绩稳步上升,争雄之心更是如火如炽。2012年,我和文向俊频频征战,此时乐山棋坛又增加了一个棋手,此人姓邹名勇,彭山人氏,定居乐山,已放弃象棋多年,看乐山棋界仍然有人每天搦战,豪情复燃又兴起了争胜之心。三个人的战团更加稳固,平时闲暇便品茗对弈,若是外界有战事则一伙杀出。邹勇一次在重庆学府杯比赛中杀败四川棋王曾军、佛山棋王蔡佑广,竟然杀到了郑惟桐面前。
2013年,我们携手参加了四川省第六届绵阳安县银河杯象棋棋王赛。乐山棋界难得有这样整装而发的局面,我们一路上侃侃而谈。文向俊插科打诨,旁边还有个与之拼命抬杠的棋友张浩。在车上我和邹勇各自大谈对象棋的领悟。邹勇的年纪比我大,平时我称为邹哥。“邹哥,在我认为,象棋是这个社会唯一存在的武侠。”“在现代社会中体会侠义和江湖。”邹勇答道。“象棋的江湖最丰富,人群最复杂,离我们的距离最近。”“我就是在棋中感受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邹勇如是说。不知不觉几个小时的车程便已到点,谁也不知道,谁会以什么样的战绩把自己的名字铭刻在棋界的历史上。
这一届棋王赛办得很成功,主办方在象棋的传承中,棋友的口碑中,选手的记忆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对于我个人来说,这次比赛的意义绝不仅仅于此。人生总在不经意间就可以使你获得,也可以使你失去。比赛一开始我就七连胜匹马当先,这时候我心底还是保持了一定的冷静,再不如当年东坡杯的时候面对姚天王时急于获得某个对局结果。假设我这些年没有面对更高的对手,在这个战场上我未必能够泰然处之。七连胜,是一个心底祈求赛程快完的时候,然而波折就此而起。
第八轮,我面对南充林建中。气势如虹的我只想执先手击退来犯之敌,中盘时候,我有一个吃子受攻和平淡交换的选择。建功心切的我不假思索地就吃掉对方一子,心中满怀优势感浑没有思考对手接下来一些打击手段。随后棋盘上先手化为逆势,再转败势折了一阵。第九轮,遇见了四川省棋王达州曾军,再遭败绩。不走到终点的梦想终究是过早的梦想。
象棋给予我们的提示之一,人生随时需要审时度势,不停调整自己心态。两连败对于夺冠的梦想是相当惨淡的,但若只是寄望上佳名次,以我现在的积分尚有可为。接下来的四轮棋我三胜一和,轻松获得了本次棋王賽的第二名。
记忆中,多年没有乐山棋手获得这样的成绩了。归途中,一行人都很兴奋。邹勇对我说:“获得这样的成绩不错了,相当于冠军了。以后抓住机会再创佳绩。”
我以为这样的夺冠机会很遥远,但人生远远比棋局更加跌宕起伏。在我觉得就要攫取的时候,它不经意地溜走了,在我觉得找寻不到的时候它又悄悄地来到自己身边。
2014年,同样一行人又参加了南部县第二届华川杯四川省象棋大奖赛。四川棋界的氛围逐渐抬头,乐山也受到了影响。这又是一次精品赛事,乐山棋手依旧厉兵秣马,征伐沙场。
三四年的省赛洗练,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把握住了省级比赛的节奏。尤其多次面对这些比较熟悉的对手,心底更是比最初出来参加比赛的时候挥洒自如。
比赛第二天,多年老友陈福攀得知我比赛信息后前来助阵。陈福攀爱掉书包,棋、书俱痴,我和他虽然都没有师傅,却是一起练棋的师兄弟,最初下棋的时候我们携手共进,结下了深厚友谊。陈福攀闻知前一日我战绩斐然,特地坐车来到比赛现场。当天比赛完了我暂列前三台。陈福攀把盏献计说道:“明天努力一点,未必就没有冠军可能。”“怎么可能?”我不肯相信。作沉思状后,陈福攀摆出好为人师的姿态:“你的棋,布局简直太烂了。全靠后面磨,必须要耐心才行。”停顿了一下,刻意提点道:“冷静,才有机会!”最后抛下一句:“我觉得你大有机会,夺冠通知我,我明天要先走!”我只得姑且听之,点头称是。
我一直以为,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不仅仅是实力,还需要心态,然后才是运气。象棋的历史中,过往的棋谱里,无数高手用技术解析告诉我们一盘棋是怎么输的,但是很少有谁从棋手的角度去诠释一盘棋内心是怎么活动的。有一些名家的自战解说,给我们留下了蛛丝马迹。我想,要解释一个人之所以不同寻常,不仅是要诠注他过人的技术,更重要的是他内心的世界。这次我心态放松,斗志极佳。
比赛后半程的连胜相当惨烈,名博主象棋王子已有妙语美文记叙了这一过程,这里不复赘述。
获得冠军之时,陈福攀已经离开赛场踏上归途了。我电话里告诉了他一切,竟然听到电话那头击节叫好,喜不自禁。我的成绩让朋友如此高兴,我也颇为感动,但想到由此可告慰当年两人的苦心孤诣,也就理解他的心情了。
在棋艺上,乐山棋手逐渐走上了一个台阶。教学上,很多乐山的小棋手也获得了省市级的优异名次,但是乐山象棋界还有很多的不足。首先,堂堂一个地级市十年没有棋院,实为乐山象棋之耻。其次,乐山棋类教学中象棋没有应有的地位。
2012年我曾经开张一个棋院并投入一个免报名费的比赛,虽然比赛当中棋院出入甚众,但是由于地理偏僻,正常营业的时候却门庭冷落,最后棋院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月。
成人的交流受利益左右,而象棋的普及和教学又何尝不如此?乐山每年均有青少年棋类比赛,象棋历来是参赛大项,最多的时候达四百来人,然而当年乐山所有培训点纳入的象棋少年累计不出三四十人。原因不一而足。以2013年我进入市中区青少年校外活动中心而论,教学之初活动中心未曾设立象棋项目,由此可见对象棋文化项目的价值认识不足,对象棋的教学前景信心不足,在我力争之下由国际象棋转教中国象棋,活动中心的象棋项目由此红火。有些学校仅有三四名学生,我也竭力教学。此后生源或增加或如旧,可知棋手也要有一定的坚持才能金石為开。活动中心的项目设立在学校放学之后,学棋孩童的家长无需另花时间接送,由此得到了学生家长的认可。此亦是一种成本因素。
(待续)
编辑/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