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浩林
认识可可是在贝儿咖啡屋。
那是个深秋的下午,阴鸷的天,坐在二楼的沙发卡座上向窗外看,秋风肆意地吹,黄叶固执地把持着已经看不出生命迹象的渐干渐硬的树枝,但终究还是抵不过风的纠缠,被吹进空旷之中,了无所依地飘来荡去。风累了,收敛了一下气焰,黄叶坠落,精美的或是残缺的,全在马路上成群结队地堆积,挤挤挨挨,无可奈何。这些落叶还会再一次地被风推动,忽东忽西,更是身不由己。
在那个深秋的下午我没有约会,一本书摊在桌上,旁边是轻轻沸腾的咖啡,苦苦的香在弥漫,几块儿小点心也醉在这咖啡的浓郁中,慢慢斟饮,慢慢看书,再看窗外苍茫的风景,听整个咖啡屋音乐轻荡,是钢琴王子的诉说。
时间就那么过去,华灯初上,又陆陆续续有客人来,成双结对的,凸显了我的孤单,又不想马上离开,于是,叫服务生端过来一台烛光,要了份点心,准备边吃边享受这孤独的大自在。
“你好。”
是一个女人,一个把纯正的漂亮全写在了脸上的女人。短发,非常精致地烫剪过,高领毛衫把身材笼得错落有致。
“很冒昧。”看到我的疑惑,她接着道:“我们不认识。”她吟吟地笑,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很媚。
“哦。有事儿吗?”
“我看你一下午在这儿看书,我也是一个人,可以聊聊吗?”她说话很轻,好像怕惊吓了我。
我笑了,过去总爱拿别人当我眼中的风景,不经意间,我也任人信马由缰地看了个遍,刚才使劲儿用舌头舔舐牙洞里充塞的点心,那窘态也一定被她一览无余。
我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当然可以。”
“我去把座位上的东西拿过来,请稍等。”她转身,袅袅婷婷地走,非常好看的背影。随她的背影,我看到她的卡座在我的斜后方,难怪我不曾留意到她。再回来时,陌生女人的腕上多了件米黄色风衣,手上多了个时尚的挎包。
“我要了壶咖啡,点了两份点心,希望你能喜欢。”她放好衣物,用手搭上衣下摆轻盈地进了座位。那是一只纤细的手,很娇嫩,一定做过很好的保养,指甲也一定涂了甲油,粉嫩中透着光亮。
“你很周到。”
“影响到您,我很过意不去。”
“多虑了。难得有和我一样把整个下午打发在咖啡屋的人。”
“其实,我是蓄谋已久的。这里的老板向我介绍过你,我们的畅销书作家。”
“你说王贝珍?她来了吗?”
王贝珍是这里的老板,因为来的次数多,我们就有机会熟络起来,咖啡屋其实只是她的副业,她是市电业局的办公室主任。人当然漂亮,典型的白领丽人。
“她本来说要来介绍我们认识,我说自己还是毛遂自荐的好,这样,你对我就会印象深刻一些。”她灿烂地笑,露出少见的整洁的皓齿。
“如果这么说,你的目的达到了。”
不速之客叫可可,是一家民营企业的副总。她自己虽然大学毕业,但学的是财经,所以,读书不多,前几年为工作打拼,没想过要读书的事儿。现在想读些书了,可不知道该读些什么,希望能得到我的帮助。
这是个轻松的话题,自此,开始了我们以后的交往。
每接她的电话,都是让我推荐书目。
“你读书的速度很快呀。”我有些不相信她真的把我推荐的书都读完了。
“我现在是如饥似渴呢。还得感谢你推荐的书都那么好。我很喜欢。”
再后来,她在让我推荐书的同时,还会讲一些读书的感想,也会向我介绍一些书,问我是不是读过,怎么样。可可非常健谈,每次我们的电话粥都能煲得很浓很浓。
和可可熟悉起来,是在高铁上,因为要到出版社去商量新出的书,我赶了早班车到省城,没想到就遇见了可可。我上车时,她已在座位上,看到我,高兴地起身:“真巧了。来来,就坐这儿吧。”
“等会儿车开了吧,虽是早班车,保不准会有人。”
“不会。”可可边说边拿出两张车票冲我晃晃。
可可往窗口移动,空出了通道口的位置:“乘硬座我總是买两张票,不喜欢和陌生人挤在一起。”
可可尽管年轻,却是公司的元老,她从一个小办事员做起,十几年下来,做到了现在的高管。
“我不敢说自己对企业的发展功不可没,但目前企业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业务是我做成的,尤其是到省城谈业务,这一路如果心情好的话,我就能谈成一笔不错的生意。公司的人都知道我这习惯,不用交代,他们每次都会买两张票。”
可可不但善谈,还非常善于扬长避短、藏拙于巧,直觉告诉我,她所在的这家企业虽然有些规模,但还缺乏规范运作,这些可可统统掩饰了去。
“我最近在准备一个课题,想在员工大会上讲,题目就是‘不讲过程,只要结果,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这种理念,不光是企业推崇,我一个在政府工作的朋友,也在读类似的书,说是市领导推荐的。”
“真的?你快告诉我书名,我要好好看看,好给我的课件再充实些内容,得让员工喜欢。如果他们不喜欢听,应应付付的,那还不如不做。这点我是非常注意的。”
我无可无不可地笑笑:“你这种引领的作用是非常好的。”
可可是极聪明的,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你不知道,在没有认真读书之前,我晚上常失眠,睡不着觉时就会三更半夜开车到莫名山去爬山,爬得精疲力竭了回家倒头才能睡去。”
莫名山,那是位于城乡交界的一座秃山,平日是人们休闲的好去处,我想象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夜中爬山的背影,会有什么样的纠结让如此年轻的生命寝不安席?
“工作压力太大了吗?”
“也不全是。”她看窗外,火车急驶,眼前的物体飞速掠过:“我时常觉得自己就像这跑起来的火车,停不下来,静不下来,很累很累。”继而收回目光:“没想到,现在书帮助了我。夜深人静时,睡不着觉,捧一本喜欢的书静静地看,真是一种享受。”
“是啊,人得学会慢下来欣赏风景,否则,所有的一切就都会像窗外的景物一样一闪而过,就没什么意思了。”
“也许吧。”她沉吟片刻,继而又恢复了常态,约我在省城办完事儿后,和她一起去逛书市,她要买些书送我。
“这不太好。现在书非常贵,怎么能让你破费。”
“我应该谢谢你。书虽然很贵,毕竟都是明码标价,可你在精神上对我的帮助那就没法儿用金钱换算了。再说了,经济对我根本不是问题。”
“你有印钞机?”
“差不多吧,就是在速度上没有印钞机那么快。”看到我的疑惑,她很得意:“你炒股吗?”
“不炒。”
“我炒,投了五十万,现在已经翻两翻了。”她说,这完全得益于她曾经是学财经的:“每天的财经新闻我几乎是必看的,炒股不能跟风,要看大的经济走向,这样才能赚多赔少。”
“哦,是不少,百万富翁了。”
“不止这些。你拿年薪吗?”
“想拿,可没人给。”
“我年薪三十多万。不算多,可比一般的白领要多不少。贝儿咖啡屋一年净赚也就是十来万。”
我点点头:“真不愧是学财经的,我认识王贝珍多少年了都不知道她咖啡屋一年的收入。”
“在商言商嘛。不过,王贝珍真是非常能干,工作、经商都干得很漂亮。只是在我看来,挣钱对她来说怕不是主要的。”
“哦?她不是为了挣钱呀?”
“要是为了挣钱这种干法来钱可就太慢了,我是不会干的。”
“挣得太少了?”
“反正不多。不说她了,人各有志。”
我不禁又看一眼身边的可可,在车窗外越升越高的朝阳的映衬下,她的美丽和精明清楚得逼人。我想起和王贝珍的交往,隐隐中她曾流露出想走仕途的想法,咖啡屋只是她打通人脉的一个平台。这一切原来都被可可看在眼里。
“我再问你,你有门面房出租吗?”
“如果我住公寓,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可以出租的。”我调侃了一下。
可可有些眉飞色舞:“我有两间。多年前我花了不到三十万买了两间商铺,本钱前年就回来了,现在净赚了。至于一年收入多少就不一一向你汇报了。还有,你放高利贷吗?”
“啊?”
“很惊讶?”她若无其事地笑了:“我爸不是李刚,可我爸也是公安局的,所以,我敢放高利贷。”
“知法犯法呀。”
“什么呀,其实,这也就是帮助人的一种手段,有朋友通过你想借些钱做事情,给他用,成全了对方,自己也不吃亏,这是积善呢。”
“一派胡言!送给放高利贷的人只能用三个字!”
可可把眉毛一挑,带着疑问看我:“哪三个字?”
“万恶的!”
“嘿嘿,我最近学了一句话,叫作家是社会的良心,看来真没说错。其实,我是逗你玩呢,即便不为良心,也不能去触犯法律、把自己折腾到号子里去。好歹我也是大学毕业生,哪就不知道放高利贷违法呀。充其量我也就是搞點儿民间借贷,利息比银行高点儿,比担保公司低点儿,不过,这也是要担一定风险的,打我爸这招牌呢,纯粹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真有借贷想赖账的人,心里多少也会有些掂量。托我爹的福,我还没失手过。得,就这些家底儿了,全抖给你了,现在你相信我的经济实力了吧。”
每遇账目上的事,我一般都是掰指头算的,可可这复杂的账目仅凭我十根手指头怕是算不清的。“很有实力。”我说。得出这个结论却是轻而易举的。
“畅销书作家收入一年也低不到哪儿去,”她十分想当然地说:“只是你挣的都是辛苦钱,而我的不是有不劳而获的成分嘛,所以,我还做了件善事儿,一年资助一名学生,已经做了五年了。资助的第一个孩子明年就要升初中了。每年他们会打电话给我报成绩,都很好。这五个孩子我打算供他们上完大学。”
“这些足可以作为事迹报道了。”我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不瞒你说,市总工会搞的金秋助学活动早就说要宣传我,还给了我一个市‘五一劳动奖章,我没同意,总觉得,孩子们也是要自尊的,受人经济上的帮助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孩子们现在或许不懂,长大后就会有想法了,我可不能干这出力不讨好的事儿。”
“嗨,你还看什么书呀,干脆你写书得了,连小孩儿的心思都琢磨了。”
可可颇有得意之色:“也就是将心比心吧。”
那次,在可可的坚持下我们逛了书市,并挑选了几本书让可可付了账。自此,感情上我们似乎又亲近了几分。之后,我们的谈话内容就超越了书的范围。
“平常除了写书、看书,你还做些什么?”
“交友,旅游,还可以去做志愿者,给人讲讲课什么的。”
“交友交男朋友吗?”
“当然。不过,现在优秀的男人实在是太少了。”
“是这样,放眼望去,心灰意冷。”
“怎么一副深闺怨妇的样子?像你这样的白富美,追的人还不成群结队?你尽可以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哪就这么悲观了?”
“你以为好挑呀?挑不出来了,好男人都到别人家去了,现在连瘸子里的将军都不好找。”
“看来是下手晚了。”
“早了遇不到,晚了来不及,就这么阴差阳错。哎,你说人这一辈子为什么要结婚呢?”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我只能说:“你可以选择不结婚。”
“那岂不要做孤魂野鬼了?”
“其实,婚姻也就是一咬牙、一狠心、一闭眼的事儿,高攀不能,下嫁总还是可以的,要想结婚,就别太挑剔了。”
“可那样心会很累。”
“因为你太在意,所以才会累。”
“可你能做到不在意吗?”
我一时语塞,有几个女人没有这样的困惑?
“所以,我宁愿选择做孤魂野鬼。”
可可转而又笑了:“也没什么,不是吗?”
仅此一次,我似乎窥到了可可的私生活,在一次和王贝珍的闲聊中不觉就有些八卦了:“可可一直没处男朋友?”
“她和自己的老板纠缠着呢,已经好多年了。那男的比她大二十多岁。”
“哦。”我不禁皱眉:“有可能结婚吗?”
“我看悬。能结早就结了。听可可的口气,男的有老婆。我劝过她,她说男的对她有恩,一手培养了她,现在对她又非常信任,她要知恩图报。”
我突然想到她资助的那些孩子:“你知道她资助了五个孩子?难不成她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真是这样,她可真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
“那个男的你见过吗?”
“没,但听说过。”
“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农村起家,在老家挖矿淘了第一桶金。后来,挖矿的人多了,矿很快被挖空了,他就开始往城市发展,再后来就做了企业,做得还不错。前些年,听说又包了两个山头,干起了老本行。只是现在自己不开矿了,租给别人开,盈利分成,这些年应该挣住大钱了。据说人很仗义,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心狠手辣,当年开矿争夺地盘,他把对方给黑了。当然,这只是道听途说,真假也无法考证,总之,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吧。”
“原来是土豪级的……听可可说她父亲是公安局的?”
“我们分局的政委。”
“有这种家庭背景,她自己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当年能看上这么一个土豪级的人物,并跟了他这么多年,我想总不会是热血青年的一时冲动。这人一定有常人不及之处吧。”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始乱终弃,对可可还是不错的,可可自己也说,人家把企业交给她打理,还拿着高薪,在高档小区又给她买了套别墅,应该说无后顾之忧了。”
“可可对这些好像并不满足,前段时间闲聊,她好像有意要成家,苦于没有合适的对象。”
“一般人可能早就知足了,但可可心性太高,高不成低不就总是有的,加之年龄一天天大了,想法可能就多了。人啊,不知足、不满足就容易有纠结、有苦恼。你想,路都是自己走的,又没人拿枪在背后逼着。”
“也是为情所困呗。”
王贝珍笑了:“这是你们作家的想法,在我看来,总是有所图吧,但愿她能修成正果。”
和可可熟络了,隔些时日总会收到她打来的电话,约了一起出去坐坐,除了贝儿咖啡屋、书店,我们还常到一家俱乐部去,那是一家高档消费俱乐部,里面是一些香水、皮包、太阳镜等大品牌的奢侈品。可可非常喜欢在这里闲逛,她可以用八折的会员价喜滋滋地买下一个标价9999元的牛皮编织的提挎两用包。
“值吗?”
“当然值。这可是国际品牌,限量版的,别说在我们这里,在全国你也绝对看不到有几个用的。”
“花一万块就为了与众不同,有这必要吗?”
“姐姐,不是有必要,是必须的,我们要享受高品质的生活。”
后來,在可可的家里,她再次向我展示了她赋予生活的所谓高品质。
那个独立的小别墅,楼前有小小的一片草坪,虽小,却绿意盎然。可可开门迎我们时,扑入眼帘的是又一道风景,偌大的室内空间布置得几乎就是个花园,尤其是客厅中四个角落摆放了大盆的绿萝,往上攀援,顺着一根根厚重结实的藤蔓几乎盖满了屋顶。
“从哪儿搞得这些稀奇的东西,费多大功夫呀。”我和王贝珍都很惊讶。
“有年到深山老林去野营,晚上睡的就是用藤蔓搭的床,感觉很有意思。后来种绿萝,看它抽枝很快,就有了让它们在屋子里攀爬的念头,就又到老林去砍了些回来,找工人固定在天花板上。也不用刻意去管它,自己就长成这样了。”
能看出来,那排书架是新购置的,还有樟木的香味儿,非常豪华,连里面装帧精美的书都好像沾染了富贵气,娇滴滴地立在里面。一个双人吊篮藤椅放在一张厚厚的绿色地毯上,上面舒适地安放了一坨极厚的带绿的叶和红的花的垫子,旁边是一个手工藤艺落的灯。
“你还在看《百年孤独》呀,能看下来吗?”王贝珍说。我顺声看去,是一套三卷装的版本。
“有什么看不下来的,我已经看完一本了。说真的,刚开始看有点儿难,一旦静下心来认真去看,就看进去了,现在,我的心全被人物的命运牵进去了。”
“看来你已是后来者居上了,读大部头了。”
我曾对可可说过这本鸿篇巨著,几次拿起最终都没勇气读下去,她却不声不响地已经读完一本了。
从来没想到,竟然会有机会认识可可的老板,他居然是我朋友乔子斌的姨夫,陈建国。
子斌想要出书,是一本散文集,找我了解有关情况:“本来也不想出,可现在有个亲戚愿意出钱,恰好顺水推舟。”那个出钱的人就是陈建国。
“我姨夫是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白手起家,现在身家估计也千儿八百万的,是个黑白道通吃的人。对我特别好,不瞒你说,就连我上学都是他拿的钱。”子斌说,“绝对是个小说中的人物。我一直想写他,可我写不了小说。想不想认识他?”就这样,我和陈建国就有了那次相约。
见面安排在悦心书社,我和可可常常在这里打发整整一下午光阴。我到的时候,子斌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书社来的多,可进贵宾区还是第一次。一次可可要拉我进这贵宾区被工作人员制止了,说不对外开放。此刻走进去,看到的是一条长的走廊,走廊一边是小房间,其中摆放了沙发、茶几,茶几上有茶具、咖啡、红酒、高脚杯等,比起外面更舒适、更惬意一些。
子斌带我到最后一间,是个小包,推拉门半掩着,一男一女正在饮茶聊天。见我们到,俩人同时站了起来,男的个头比女的稍矮一些,小平头,很谦卑地伸出手:“大作家,幸会幸会。”
“我姨夫,陈建国。”子斌接着把手指向那个女的:“董老板,书社的美女老总。”
“不加‘美女还好些,一加这两个字,我怎么感觉又掉价了?”董总笑吟吟地调侃道,并伸出手再次自我介绍:“我叫董丽云。幸会。”我感觉到了一双纤细的手,很柔软。
“叫不叫美女都是美女,挡都挡不住。”子斌依旧恭维。“哎,董总,我们这位大作家可是你们这里的常客,回头给办个贵宾卡呗。”
“哦?真不知道您常光临我们书店,真是慢待了。子斌,这我可要当着你姨夫的面怨你两句了,这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子斌“嘿嘿”一笑:“我不也才知道嘛。”
“放心吧,我现场办公,不办贵宾卡了,直接办一张内部卡。以后再来消费,和我一个待遇。”董总边说边拿过手提包,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烫金卡片和一张精致的名片双手递给我。
“你们还有内部卡呀。董总,这可不公平,怎么也该有个先来后到,也给我一张嘛。”
“你以为我这卡认识的人就可以随便给了?我得看人是不是真正的读书人。你,还欠些火候。陈总,我说的没错吧。”一个圆通但不失气质的女人。
陈建国哈哈大笑:“有必要让董老板破费吗?直接在董老板这儿开个户头挂账,以后我们大作家想看什么书直接拿就是了。”
“还是这老头儿的主意好。董总,记得户头下挂俩名儿。”
正聊得热闹,陈建国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嗯,什么事儿?我正在悦心书社,回去再说吧……要是这样你过来吧。最近你不是也在看书嘛,刚好书社董老板也在,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挂断电话,陈建国大咧咧地说:“董老板,不好意思啊,一会儿我一个副总过来,有个合同急着我签字。我这个副总最近着魔似的喜欢上看书了。不过,她和我们的大作家可不同,她也就是一阵子新鲜,就算我给你介绍个消费者。”
蓦地,我感觉那个要来的人会是可可。
“你们这位副总男的女的呀?”我问。
“女的,跟了我一二十年了,业务能力不错,我一手培养起来的。”
我几乎已经能确定来人就是可可了。
陈建国的电话再次响起。
“我还是去迎一下吧。”子斌说,并向外走去。
果然是可可。
可可惊诧之情表露无遗,旋即,她又吃力地掩饰起来,在我还没对她的出现做出反应之前,便只能接受她传递过来的信息:我们不认识。
“合同在哪儿?我看看。”陈建国并没有给我们做彼此介绍,直截了当地冲可可公事公办了。
可可急忙把合同递上去,如同向老师递作业的小学生。
陈建国很快看完合同,快速地签了字:“好,去办吧。”完全忘记了要把可可介绍给董总。
可可有些尴尬:“陈总,你不是说......”
子斌忙打圆场:“你们这些生意人,不是我说你们,净想着赚钱,急着签什么合同。今天我们是谈文化。来来来,各位女士,请允许我为你们做介绍。”
陈建国又哈哈笑起来:“把这茬儿事儿给忘了。既然来了,就一块儿坐吧。来,坐到我身边。”没等子斌介绍,陈总继续说:“我正要给你交代件事儿,以后每年拿出二十万给员工们买书,让他们学习,买什么你定,在哪里买我定,就这儿。这位是董老板,你就找她辦。”
一直沉默的董总适时地拿出了她的热情:“陈总只说自己的副总能干,可没说还是个美人儿呢。幸会,幸会。”说着优雅地伸出手去。
“美吗?我怎么没看出来,来,让我好好看看美不美。”陈建国佯装认真地看看可可:“还中,不算难看。”陈建国丝毫不掩饰他和可可之间的暧昧,而可可对这话似乎也很受用,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窘境,挨着陈总坐下,有些撒娇地说:“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我们陈总早就看烦了。我现在在他眼中也就是个第三性。”
“第三性?”
“就是中性人,”可可娇嗔地瞥了一眼陈建国:“用你的话说,就是不男不女的人。”
“陈总,难怪您的事业做得那么好,您有张总这么聪明能干风趣幽默的美人儿做副总,事业想不干好都难。”
我一直在琢磨可可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看她,眼睛始终在陈建国和董总之间飘来飘去。只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此刻,陈建国直接把话引向我:“可儿,这可是我们的大作家呀,真正的读书人,也是我真正佩服的人。”
我终于捕捉到可可的目光,那明亮的双眸后,我感到空空如也。
“哦,陈总过奖了。刚才陈总说张总读了很多书,不知道现在都在读哪些书呢?”我必须提醒她,让她想起我是谁。
可可看着我,有些生硬地一口气报了一连串我再熟悉不过的书名,最后,她突兀地、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其实,这些都是一个好朋友推荐的。她对我帮助非常大。”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一时间竟找不出要说的话来。
分手的时候,可可自然是和陈建国一道走,子斌要搭乘我的顺路车。我不知道陈建国和董丽云是怎么握手告别的,只感觉我的手被陈建国握得很紧,而且还被重重地捏了两下:“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回头我专程去拜访你。”
我笑而不答抽出了手,看到可可站在车门口死死地盯看我们,我转而高声应道:“好啊,到时可一定要带着张总,我们有共同话题。”
“好的。一言为定。你先请。”
在车上,子斌迫不及待地问我对他姨夫的感觉,我答非所问:“这个张总和你姨夫的关系不同一般呀。”
“行啊,火眼金睛。这个张可可,二十出头就跟了我姨夫,因为她我姨差点儿和我姨夫离婚。”
“哦?怎么又没离?”
“我姨知道我姨夫背着她在外面搞女人后气得跑回了娘家,那时,我姨夫的事业刚有点儿起色,我姨家没少给他支持,这样的老婆即使想不要也不能不要,我姨夫说怎么着也不能在老家背个陈世美的骂名,就托人去劝。我姨是铁了心地不回去。有天,他揣了把菜刀到我姨家,把我姨反锁在屋里,拿出刀砍到了长条凳上,我姨以为要杀她,当时腿就吓软了。我姨夫说,我不杀你,杀了你我也活不了,还有俩孩子也不能没娘。今天你给个痛快话,回不回。回,今天我就是来接你的;不回,你就拿刀砍了我,若下不了手,我自己了断。说起我姨,终究是个女人,乖乖地就跟着我姨夫回家了。”
“你姨夫答应和这个张可可断了?”
“哪能?我姨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其实,我姨夫这人哪儿都好,就这点儿毛病,爱江山也爱美人,在外面没少搞这些花花草草的事儿。”
“不止张可可一个?”
“起先就她一个人,后来生意做大了,换得就频繁了。”
“我看张可可不是没见识的人,她也能容忍你姨夫这样朝秦暮楚?”
“她不想容忍又能怎么样?”
不咸不淡地聊了一阵子,子斌下车了。和子斌分手后,脑子又转回今天可可对我的态度,心里堵堵的,径直就到了贝儿咖啡屋,并拨通了王贝珍的电话。
王贝珍到时,天已擦黑了,她带了两份西餐,我们进了小雅间。我刚要和她聊白天发生的事情,就收到了可可的短信:我在咖啡屋等你。
“可可马上要来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王贝珍敏感地问。
“下午在一家书社她见到我,当时他们老板在,就是陈建国,她竟然装作不认识我。这会儿又要来见我做什么?”
“你见到陈建国了?”
“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姨夫。”
“哦?看来她也觉得今天的事儿做得不妥,是不是要和你解释什么,要不我回避一下?”
“不急,我现在告诉她,我已经在这儿了,和你在一起。”短信发出后很快回信了:“我马上到。”
果然,一二十分钟的样子可可飘然而至,装束和上午比已经变样儿了,人的精气神儿也显得焕然一新。一进门就从包里拿出瓶香水:“今天多有得罪,权当赔罪了。”之后冲王贝珍:“没你的,别嫉妒。”
“嫉妒有用吗?你什么时候对我大方过?说说吧,你怎么得罪她了?”王贝珍和我对视一眼笑笑地说。
“也没什么,就是今天下午找陈建国,谁知他在悦心书社,一个从来不读书的人会跑到书社,还和两个女的在一起。其中一个就是她。”可可冲我扬扬下巴:“进去看到这幅情形我当时就懵了,你说,他们怎么竟然能坐到一起?”
我把玩着那瓶香奈儿:“你进去看到了什么情形?我们怎么就不能坐到一起?”
“陈建国是个什么样的人,王贝珍知道,那是个邪性多于正性的人,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且不论我们是不是一路人,该不该坐到一起,这和你装作不认识我有什么关系?”
“是我的不对,所以,我这不才赔不是吗?”
“可可,你没有错,选择认识一个人或不认识一个人,你有这样的权利。”我放下香水准备离开,王贝珍拉住了我,冲可可说:“可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如果不方便说我回避就是了。”
可可稍显犹豫:“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当时下意识的反应,总觉得当时如果说我认识她,陈建国会不高兴的。”
“陈建国是不是对你交友有限制?”王贝珍委婉地问。
“那倒没有。”
“只是为了让你的老板高兴,你可以对朋友视而不见,我实在无法理解。再者说了,如果你说认识我,他陈建国怎么就会不高兴?”
“他会认为我在生活上对他有隐瞒,会想到我在其他方面也会对他有隐瞒。他是个非常多疑的人,我不想让他误解我,不想节外生枝。”
“真是奇谈怪论,你是他什么人?奴隶吗?”我又想到了她在陈建国面前的做派,气不打一处来。
“我……”可可求助似的看王贝珍,欲言又止。
“可可也有她的难处。”王贝珍瞥了我一眼,转而对可可:“可你这样做的确不合适。”
可可低头不语。
“你不用劝,她也不用说,既然不认识,也就不认识了。”我摆出了决绝的架势,开始吃王贝珍准备的西餐。
场面僵持了。过了半晌,可可幽幽地说:“我二十岁就跟了陈建国,一直到现在。以前总怕你会瞧不起我,所以几次张口都没说出来……”
“你现在失宠了,你假想所有的人都是你的争宠对象,陈建国喜欢读书的人,所以你不能把我介绍给陈建国,怕我也像其他人一样上了陈建国的床。越是怕狼来吓,人算不如天算,我竟和他又坐到了一起,这下吓住了你,你不可能再认识我了。你说的对,如果当时你说认识我,今晚你绝对不会兴高采烈地出现在这里,你会躲在一个角落掉眼泪。”
可可的眼泪真的掉了下来:“我也知道不该这么想,可我现在有了心病一样,陈建国越来越不把我放在心里了……”
王贝珍拍拍可可:“如果觉得委屈,分开就是了,又没有人拉着你。不能离开他吗?”
“张可可,你实话告诉我,你现在这样拼命地读书是不是为了吸引陈建国,让他再次重视你、青睐你?让他重拾对你的旧爱?”看可可不置可否的表情,我继续恨恨地说:“别做梦了!我告诉你,如果不离开错误的人,你就永远遇不到正确的人。”
“谁说我离不开陈建国?我只是离不开这个企业,我看着这个企业一点点走到现在,每一个发展都有我的心血,我最好的时光都搭在这里面了,让我离开就是割我的肉。再说,企业现在也离不开我,连陈建国都这么说,我走了,谁能给企业带来这么大的经济收益?你不是不知道,企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市场都是我跑来的。”
“企業是你的吗?那是陈建国的。对,你或者可以离开陈建国,可你离不开陈建国给你的权,一人之下的控制权。你甚至还会梦想有朝一日陈建国因为有了矿山而把这个企业给你。张可可,我劝你还是醒醒吧。你记着,一个人如果真正被救赎,只能靠他自己。”
王贝珍用肘顶顶我:“好了,可可会想清楚这些的,是不是,可可?”
最后,我们谁也没能说服可可,而她汩汩不息的眼泪最终冲毁了我和她之间的块垒,让我俩冰释前嫌。
正所谓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究,我和可可的交往还是走到了尽头。这一切源于一个叫阿清的男人。是的,我认识了一个叫可可的女人,也自认为对她有了一些了解,但可可却让我知道,要真正了解一个人是多么的不可能。
阿清是杨子的男朋友,而杨子是我一路手牵手从小学到中学的好姐妹。她曾是我们班的才女,后来阴差阳错却学了会计。
“你怎么可能会和那些枯燥的数字打交道?”这是我们对这位才女的共识。
“我对审计数字特别有感觉,只要是拿来让我审计的账目,我看一会儿就能感觉到里面有没有问题,而只要覺得有问题,账面做得再好,我也一定能查出问题。”她信心满满。
凭着她的直觉和对审计工作的喜欢,杨子在这一领域做得风生水起,她的审计结果甚至把一个三甲医院主管药房和器材的副院长送进了监狱。
尽管如此,杨子始终没断了文学女青年的梦想,时常会写些诗歌、散文,参加文学沙龙聚会。一次,杨子带了阿清来,说是男朋友,一个十分稳重的大男孩儿。记得那次聚会,阿清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话,显得有些内向,但掩饰不了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朝气,甚至在他身边你都能闻到太阳的味道。
也是在这样的聚会上,我带了可可,可可立刻对阿清产生了兴趣。
杨子对我说这事儿时我大为吃惊:“她疯了吧?我这就打电话问她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杨子阻止了我:“毕竟,阿清已经变了,否则,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既然已经变了,就无需再去挽回什么,应了那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好了。”
我打电话给可可,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认为你说的对,我必须自救。之所以找阿清,是因为他也需要我。”
“就因为你比杨子年轻、漂亮吗?”
“男人也是需要呵护的。你的同学只顾自己的风光,冷落了她的男朋友。”
“你就可以乘虚而入?”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可我宁愿是别人。”
“怎么就不能是我?你不是希望我好吗?我还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没你这样的朋友!”我粗暴地挂断电话。
之后,可可便真的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感到了沉重的失落,很长时间,从一种遭背叛的情绪中走不出来,直到有一天,意外地收到一条短信:“能抽空见一面吗?阿清”。
电话打过去:“想和我说可可的事吗?”
“是。”
“我很同情你。但爱莫能助。”
对方沉默半晌:“你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发的短信告诉了我这样的结果。”
“我们结婚后,我托朋友给她找了一家大公司,并且和公司有关负责人也见过面,凭她的工作经历,公司答应给她一个高管的位置。从办公条件和企业品质都要远远高于她现在的企业,开始我觉得对她还是有些吸引力的。”
“这种吸引力超越不了她现在拥有的权力和荣耀,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她宁愿做那一个人脚下摇尾乞怜的奴隶,因为她要做众人仰视的君主。”
“你早看到了这些?”
我没有回话,听筒里阿清的声音遥远且沧桑。
“她跟我说起,现在这个企业的发展全靠她了,如果她离开,这个企业就会垮掉。这和陈建国没关系,她要为企业百十号员工着想……她的确是在拼命地工作。你没见,她比过去更瘦了。”
“陈建国是个大老粗,口口声声没读过书,没文化,可他读透了社会这本书,看透了人的心思。他把可可当作了他赚钱的机器。他放权给她,因为他永远能控制得了她。可可也知道,有朝一日,陈建国老了,他儿子接班了,他们还会用她吗?不会了。如果常想这些,她便会寝食难安。只是她不能舍得,不会放弃。”
“所以,现在我想离开了。打电话给杨子,她不接。”
“是想让我给杨子带话吗?”
“想见你其实就是想和你当面说声再见。当然,如果方便的话,也想请你转告杨子……”沉默,半晌无语,继而听到的是略微沙哑的声音:“算了,都已过去了。我挂了。”
我无法猜测阿清想让我告诉杨子的是什么,但还是告诉了杨子:“他要离开一段时间,看来他对你还是有些牵挂的。”
“他打过电话,我没接。”杨子顿了顿。“一直以来,我认为他是知我的。”
“或许正是因为知了,所以他才会离你而去。”
“早知如此,何必如此。”杨子说完,潸然泪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收到一个包裹,是十几本时下热销的书,里面附了张精美的卡片:我的书架已经装满了,可我不再看书了,因为没有人推荐,这些书我不喜欢。翻过来看却是张照片,可可的书房,满架的书籍,书架的背后是可可若隐若现的身影,显得飘忽不定,应该是张处理过的照片。那虚虚的身影让我感觉到,可可就是个虚幻,是因为那无休止的欲望已经耗干了她的精血吗?
我想充当一个不记仇的人,但我忘不掉杨子的眼泪,那泪水把我和可可之间的锈结得更结实了。我先是把可可给的书放在了一个角落,后来就随一些过期的杂志一起处理掉了,可可便永远地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王贝珍咖啡屋去的少了,偶尔还见到子斌,有两次提到可可,说人怎么越来越精瘦了,反而没以前漂亮了,云云,见我没有太大的兴趣,以后便再也不说了。他还几次暗示他姨夫想见我,请我为他写传记,见我依旧不应,渐渐地这个话题也从我们的交往中淡出,最后,我连那个叫陈建国的人的模样也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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