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原名励婕,曾用笔名安妮宝贝,作家。1974年生于浙江宁波,1998年起开始发表小说,代表作有《告别薇安》《彼岸花》《莲花》《春宴》等。新作《月童度河》《仍然》再度引发热议。
提及安妮宝贝,人们首先会想起她早年书写的颓废青春。2000年,她在第一本小说集《告别薇安》扉页“信手署下了女童式的笔名”,之后出版的《彼岸花》《二三事》《清醒记》,故事题材均不相同,但笔下的女孩都“光脚穿白色帆布鞋”。她们酗酒、失眠、文身、偏执,对世界绝望。这些灰暗风格的作品曾一度引领潮流、引发争议,被归为“逃避现实主义”的青春读物。
断断续续十几年,她有不少新作品问世。从少女写到普通人,风格从激烈叛逆到平淡开阔,漂泊虚无的故事,逐渐明朗清新。书写方式的变化,也与她近些年自身的故事有关:失去亲人,经历离别;做了母亲,亲眼见到新生命的成长。“生活几度变迁,我已写尽青春的混乱和迷惘。”到了2014年,40岁的安妮宝贝换名“庆山”,以迥异于以往的朴实文字,写探索和修行、社会和人心。
近两年,在外人眼里向来行事低调的庆山,开始接受媒体的采访。和《环球人物》记者对谈时,她毫不避讳自己青春期的叛逆文字,但更多还是在感叹人生与文学之路的变化。庆山说:“这是一个过程,我一直在探索自己。”
心底生出平和宁静
去年底,庆山的自我探索系列添了两本新书,随笔集《月童度河》与摄影集《仍然》。
《月童度河》中的大部分内容围绕着阅读、写作、旅行、与亲友共处的点滴展开,文字十分清简。庆山以此整理回忆,审视过往。正如书中所说:“把这几年的痕迹和记录,打包整理起来。在其中,可以看到盛放与凋谢过的花朵,结出的果实,以及坠落在泥土中的新的种子。”
随笔集里有很多日常细节,比如去商场买羊毛袜,坐在喷泉边吃冰激凌,在跳蚤市场买一把3块钱的老式燕子图案锁。这样干净简单的文字看了以后,让人心底不由生出平和宁静之感。
熟悉的书籍、作家,对庆山而言,也有了迥然不同的感受。她写道,在高铁车厢里慢慢读完川端康成的《雪国》,感受到那种带着晦涩感的传统的日本调;而曾经喜欢的村上春树,那种文艺腔“已经不起作用了”;再看张爱玲,“她貌似没什么巨著,《小团圆》很好看,却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小团圆……”
书中还有引人入胜、发人深省的洞见。庆山思索科技进步为何反而让心灵麻木下坠,探讨人类的解脱之道:“先不说解脱生死,不以习性和情绪煎熬自己,即是当下的解脱。”
谈到文字创作时,她用轻松笔调写自己的焦虑:“昨天试图调整结构,电脑里密密麻麻的字逐章拉过,一时有崩溃感,迅速把电脑关掉。清晨起来决定再战。深夜,独自在厨房,一口气吃掉三个花卷和一盘剩下的土豆丝。觉得饿。”每个以写字为生的人,看后估計都会感同身受。
除了感想领悟,庆山把女儿恩养也带进了书里,写自己的教育观和母女的二人世界。她希望女儿时时欢欣,书中的描写爱意满满:“有人送她硕大的一只石榴。太喜欢,把它塞到衣服里面,搁在肚子上,当作自己的孩子。晚上坚持抱着它睡觉。”
这些细节,大部分来自于2012—2014年间,庆山随手的记录。其中有专栏文章,或是在旅途、闲暇、临睡、起床时写在备忘录里的段落。同样,摄影集《仍然》中的180多张照片,大多也是随手拍下,平淡单纯,不讲究技巧,搭配的两三行文字自然流畅。庆山说:“相比于文字,照片更加类似一种时空的切片,能保留下一些原始素材,里面也包括各种微妙的情绪、情感、记忆。”其中有一张拍摄于2013年9月,甘南拉卜楞寺。庆山刚好漫步山丘,在摄影师的镜头下眺望远方。她说:“我喜欢这个古老的寺院。”
这是一个全新的庆山,再也没有柔肠寸断、你死我活,多了质朴踏实的质感。庆山审视自己的改变:“二十几岁喜欢看起来复杂、渴切、执着、分裂的人。现在若看到一个人,眼神澄净,爽爽朗朗,干干净净,觉得这样很美。”她认为这是每个作家的必然经历,“我们从年轻到成熟,从无知到有所感知,从躁动到沉淀,就如同春夏秋冬四季转换,花朵从花苞到果实,怎样都是会有变化的。真正的写作是与一个作者的心性发展和生命建设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十几年写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事情、看法,那么他就是没有生长过。”
跟着自己的精神层面走了
当然,和铅华洗尽的庆山相比,也有人更怀念当年的安妮宝贝,“有情绪的文字才会有趣”。
“安妮宝贝的才华来源于青春的痛觉”。她在江南小城长大,从小性格不合群,想法经常和别人不同。这种孤立感带来了压力,24岁的安妮宝贝开始在网上写作,寻找发泄口。一年不到,她写下《告别薇安》《七月与安生》,迅速成名。
25岁那年,她不顾家人反对,从银行辞职,只身来到上海,在一家公司做编辑,随后又出了几本书。散文集《八月未央》和首部长篇小说《彼岸花》,也是都市女生的流浪故事。但因为文风过于矫情,收获了大批粉丝的同时,安妮宝贝也遭到了许多批评。她跟记者回忆那时的状态:“因为年轻,作品里都是青春的迷惘、动荡、挣扎和苦痛。”
书评人曾于里说她,从《告别薇安》到《月童度河》,写作一直在变。
文风的转折点应该是写于2006年的《莲花》。穿棉布裙子歇斯底里的叛逆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患重病,但仍然隐忍坚强的庆昭。“到这样的年龄,不可能再是以往那个写着动荡情爱和黑暗青春的人。我喜欢未知和遥远的事物,终究要跟随着心往前走。”那时安妮宝贝开始孤身旅行,看高原、旷野、山川、沙漠。此后不久,她的单身生活告终,女儿出生。
2014年,《得未曾有》出版,安妮宝贝正式更名庆山。“‘庆代表着欢喜赞颂,‘山有神性,与天地结连”。比起之前虚构的人物设置,《得未曾有》像是一本访谈录。她写身边的普通人,记录了从江南到甘肃的长途旅行中与四个陌生人的相会:一位爱作画也善于烹饪的厨子;一位回归农村的摄影师;一位写诗、画唐卡的年轻僧人;一位年过八旬、心守一事,依古法弹奏的老琴人。种种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生活,以文字和图片的形式如实呈现,让读到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获取其中的价值和意义。
在她自己看来,真正脱胎换骨的作品是《月童度河》,安妮宝贝式的华丽形容词彻底被颠覆,主人公回归到了庆山自己。
人如其文,文如其名。从安妮宝贝到庆山,这个写作者一直在变。
18年前,安妮宝贝写下了至今畅销不衰的青春小说《七月与安生》,她写了两个女孩的故事,一个在躁动中漂泊,一个留守安稳的生活。这双面的人生,也有她自己的影子。年轻时候她更像躁动的安生,是把锋利的解剖刀;现在向往平静,就像她手腕上的紫檀木念珠。庆山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她们(七月与安生)是我的两个化身,精神层面和现实世界的,后来我还是跟着自己的精神层面走了。”
如今的庆山,崇尚极简的生活,礼佛读经,修习内心,每年都花不少时间去一些寺院探访学习。在家的时候,她带着女儿,过得怡然潇洒。“我们要料理家务、种花养草、烧水煮茶、洗衣整理、烹煮饮食……这些世间琐碎小事都是不可能不做的。但同时,要始终保持学习、阅读、思考、记录等习惯则是不容易的。我已经很多年不看电视、报纸,很少在网络上虚度时光,也没有多余的交际应酬。其实每一天都过得很快。”
庆山的微信朋友圈里只有二十几个人,但有个习惯她保留至今——逐个回复读者邮件。看到有人为自己的旧作《眠空》写下了一小段读后感:“很多会意极深的词句,不再拘泥于意象的表达,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总结与贯彻。富有禅意的诗文三行,略有晦涩的词语两枚,即使在茫茫深夜,依然能给予孤独者以幸福澄澈般的光辉。”她心有戚戚焉:“一本书最终应该达到的是,作者与读者之间彼此的流动和连接,在心与心相通的地方,能量彼此渗透,即使身隔迢遥。”
不否定曾经的自己
新书出版,庆山剪了十多年的长发,剃成板寸,大概是为了抛开生活中的多余和累赘吧。
偶尔回头看过去备受争议的作品,庆山不会去否定曾经的那个自己。她说,早年的文字成为一路走过来的印记,安妮寶贝永远是自己的一部分。“这是由作者本身在当时阶段的特质和状态所决定的。究其本身,它们也都是真诚而纯粹的,有那个时期的美感。”
所以她一直强调,改名庆山不代表安妮宝贝这个名字的消失。“十余年写作,始终如一。”
《环球人物》:你很少同外界说到你的成长经历。
庆山:我喜欢自由自在地朴实地生活,所以不太希望成为走在街上会被别人认出来的那种人。流浪是我骨子里的基因。在别处生活,不是为了看远处的风景,是为了脱离自己习以为常或存有依赖的既定模式,用以净化与深化自己的内在。
《环球人物》:网上有人说,你现在的生活也很讲情调,喜欢在玻璃天棚的餐馆吃饭喝茶。
庆山:事实上很多人从来没见过我,他们对一个这样的陌生人能有什么真实的了解和判断?不过都是一些猜测。现在还有一个普遍的问题是,一些美好的事物,在很多判断里面都属于非常负面的范围,比如把深层、细腻的思考都一律贬为矫情,把风雅称为小资。
《环球人物》:近两年,有人对你“黑转粉”,也有一些安妮宝贝时代的粉丝,现在却羞于承认自己看过你的作品。怎么看读者的变化?
庆山:一些真正的读者,大概是从早期一直读到现在,我们是互相给予的,我鼓励他们的生长,他们也鼓励我的生长。这样的写作对我来说,是具备意义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方向和写作特点,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我的写作是始终保持初心的,我在提炼和分享自己对生命的思考。
《环球人物》:礼佛这些年,究竟领悟到了什么?
庆山:内心的挣扎就是对生活的探索,这是一体的。这包括人类历史上所有的哲学探索,我们的来源与归宿,我们到底应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自己和外在的世界。但还没有什么标准答案产生。或者说答案太多,无法归类,说不清。
《环球人物》:对未来生活有什么展望?
庆山:我此生的终极梦想就是背起行囊,去奔走、去对谈、去体味,然后用文字记录下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不求他人理解与共鸣,只求自己的灵台清明。然后将所记文字整理成集,出版成书。百年之后,带它入土。如若人真有来生,这些承载着前世记忆的文字会告诉我,告诉世人,我曾在这世间真真切切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