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鹏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文化变迁及其原因
——以“酉水三区”为考察中心
杨 鹏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传统服饰是酉水流域土家族社会文化的重要物质载体之一。酉水流域土家族传统服饰发展经历了改土归流前、改土归流后、新中国成立前至改革开放前、改革开放后至今4个发展阶段。促使酉水流域土家族传统服饰变迁的原因主要有:第一,历代中央政府政策的演变;第二,外来文化的冲击是促使传统服饰变迁的外部原因;第三,酉水流域社会经济环境的巨大变迁,是促使传统服饰变迁的主要内部因素。
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变迁;原因
服饰是承载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标志之一。土家族服饰是其民族历史与民族记忆的文化载体之一,理清土家族服饰文化的变迁历程,在某种程度上关系到土家族民族文化研究的突破和深化。近年来,张惠郎等学者围绕土家族服饰的历史阶段、基本特征等方面产生了一系列成果①主要参考文献:张惠郎、张惠朗、向元生的《土家族服饰的演变及其特征》《中南民族学院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4期;田永红的《黔东北土家族服饰文化》《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3期;柏贵喜的《转型与发展——当代土家族社会文化变迁研究》,民族出版社,2001年;齐志家的《土家族服饰历史分期的初步研究》《武汉科技学院学报》,2004年2期;王平的《论土家族服饰的当代变迁》《湖北民族学院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3期;刘琼的《论土家族服饰的文化变迁》《前沿》,2008年8期;王希辉的《土家族传统服饰变迁及其当代启示》《民族艺术研究》,2008年2期;李克相的《土家族传统服饰及其文化象征——以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及周边地区为例》《南宁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年2期;杨蓓的《土家族服饰的文化内涵及其历史发展演变》《兰台世界》,2015年2期。。但这些研究成果集中于宏观的土家族服饰文化变迁研究,对于选定一个范围适中的社区进行探索的个案研究略显不足。
1993年著名民族学家李绍明出版的《川东酉水土家》,是国内第一本土家族研究的民族志,是一部“合乎科学典范”的中观民族志著作。关于田野点,李绍明选择了酉水流域的大溪、酉酬和石堤3区作为考察的对象。对于经典民族志田野工作点的再研究是人类学研究的重要理论方法之一。对他人的调研点做田野工作,以期与先行研究进行学术对话,可以直接延续田野工作点的学术生命。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研究员李星星对“酉水三区”进行再研究,主要关注土家族文化整合和民族文化的生存适应方式,1994年出版专著《曲折的回归——四川酉水土家文化考察札记》,进一步考察酉水流域土家族传统文化,有利于揭示土家族民族文化演变的历史规律。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我们对“酉水三区”进行回访研究,基于深入的田野调查和文献考证,以期剖析酉水流域服饰文化的变迁历程及其原因。
酉水,又名酉溪,是武陵山区的“五溪”之一,素有“土家摇篮”之称。酉水由湖北注入,经过酉阳、秀山两县,又南流出境至湘西。在秀山县石堤以上又称为北河,古称酉溪,是秦汉时期的“五溪”之一。据清《酉阳州志》载:“酉阳县城东百六十里有后溪河,为酉水也,又谓酉水即为酉酬河。盖酉酬河自湖北省施南府宣恩县发源,经来凤、龙山二县流至卯洞而伏,复出于百户司,南至溪口,入酉阳州界,历酉酬、后溪二地至石堤会龙潭河入湖南省保靖县,至辰州府城南入沅水。此水源远流长,较今湖南之所谓酉溪,不数十里而即入江者,大小悬殊,而会溪城距辰州相距一百二十里,酉酬正当其西,即为酉水也。”[1]2所谓“酉水流域”,是指酉阳县东部的大溪、酉酬、兴隆、麻旺、钟多、龙潭6区,及秀山全境,流域面积约5 000km2。酉水干流在四川省境内总长约105km,其直接流经的区域包括酉阳县东部的大溪区、酉酬区和秀山县东北部的石堤区。这3区的地域范围可以视为狭义的酉水流域。这里,我们称之为川东“酉水三区”[2]4。
近30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推进,经济社会持续发展,国家不断调整优化地方行政区划。1997年3月14日,第八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批准设立重庆直辖市,撤销原重庆市。重庆直辖市辖原重庆市、万县市、涪陵市和黔江地区。酉阳县与秀山县因此成为重庆市辖县。2001年大溪撤区设镇,改名大溪镇,现辖7个行政村,47个村民小组;2001年酉酬镇区划调整后,酉酬镇管辖原酉酬镇、田坝乡、沙田乡的田弯等9个行政村,88个村民小组;2001年石堤撤区设镇,改名石堤镇,现辖5个村(居)委会,31个村(居)民小组。根据近期人口统计,大溪、酉酬、石堤3镇总人口约60 701人。由于行政区划的变迁,“酉水三区”的人口急剧减少,现不足当年课题组统计数据的一半。但调查发现,在3区中,土家族人口仍集中于老寨、田坝、偏柏、沙田等地,沿酉水两岸呈条带状分布[2]13。
“酉水流域”的大溪、酉酬、石堤3区是土家族聚居区,迄今为止还保留着较浓厚的土家族传统服饰文化,“酉水三区”的服饰文化变迁成为土家族民族服饰文化变迁的历史缩影。
人类学家认为文化的变迁是一切文化的永存现象,是人类文明的恒久因索。文化的均衡稳定则是相对的,文化的变化发展是绝对的。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由于民族内部社会经济的发展及外部环境的变迁,“酉水三区”土家族服饰文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改土归流以前,其服饰主要为自纺、自织的土布,俗称“幏几布”。此布历史悠久,《禹贡》载,西北、西南少数民族都有“织肘”的技术。《史记·西南夷列传》载,汉代居住在西南一带的少数民族,就用各种颜色的毛纱织成斑斓多彩的“斑”“賨布”。秦灭巴之后,巴人向秦每年纳“賨布”为赋税。《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秦昭襄王使白起伐楚,略取蛮夷,始设黔中郡。汉兴,改为武陵(郡),岁令大人输布一匹、小口二丈,谓之‘賨布’。”[3]2381到唐代,改称之为“溪峒布”。到宋代,朱辅的《溪蛮丛笑》对这种“溪峒布”记载说:“织五色线为之,其文采斑斓可观,俗用为被,或衣裙,又或作巾。”故又称之为“峒布”[4]3。这一时期土家人织布业发展较快,出现了“土妇颇善纺织,布用麻,工于汉人等”的情况[2]286。
改土归流以后,汉族民众大批迁到土家族地区,除带去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以外,还传入了先进的纺织工艺。清光绪《秀山县志·土官志》记载,土家人先是“家织斑布,散卖续落,以为恒业”[5]120。《川东南少数民族史料辑》载:“人织斑布以为衣,佩长刀而捕猎。”[6]74酉水流域土家人所用织布机,多是距织机,机低而小,布宽不足一尺。汉族织工带去比较先进的纺用脚车和斜织机,生产效率高,质量好。土家人向汉族织工学习,使用斜织机,弥补了距织机的种种缺陷[7]89—91。
近代,土家人还使用一种素织机,其织幅较窄,采用脚踏提综,经线开口,用打纬刀引纬和打纬。直到1989年,土家人仍用它来织锦。土家锦花色多样,素享盛名。在大溪镇杉岭村通过对100名60周岁以上的老年人进行调查,仅发现1名老年人家中还存在土家族传统的斜式腰机,并且已经年久失修,不再使用。在经济社会不断发展变迁的背景之下,传统“家织斑布,散卖续落,以为恒业”的场景已难以再现。李绍明所言:“直到今天,土家人仍用它(素织机)来织锦。”[2]286在近30年经济社会的持续快速发展中,“酉水三区”的土家人已经不再自织自纺,而是就近在集市上购买织锦。
1.改土归流前的“酉水三区”土家先民服饰。改土归流前汉文化尚未大规模传入到酉水流域,土家先民服饰文化也异于中原汉地。《旧唐书·地理志下》记载:“其男子但著白布袴衫,更无巾袴;其女子青布衫、斑布裙,通无谢履。”[8]870宋代朱辅所著《溪蛮丛笑》记载:“五溪之蛮,皆为盘瓠种也。聚落区分,名亦随异。沅其故壤,环四封而居者,现有五:曰苗,曰瑶,曰僚,曰壮,曰仡佬。风声气习,大略相似,其不巾不履,语言服饰,率异乎人也……庆元乙卯叶钱序。”[4]1又宋代乐史所著《太平寰宇记》载:“杂居溪洞,皆为蛮獠。其风俗淫祀,礼法之道,故皆不知之。”[9]7可见,唐宋时期,土家先民以白布、青布、“斑布”为原材料,多穿“白布袴衫”“青布衫”“斑布裙”。
在元、明、清3朝的土司时期,李绍明说:“当时的上装为无领对襟大袖短衣,袖大一尺以上,无肩缝,肩和袖尽布裁剪;袖口花边四至五寸宽,男衣花边一至二条,而女衣花边为四至五条,用青、白、红色缎子镶成;衣的下摆前后合缝处,有四寸宽不合缝而缝成边,使下摆前后左右成为三块;下着八幅罗裙,男裙稍短不过膝,女裙则大而长,系百褶围裙。”[2]287徐海荣通过研究对头饰部分进行了补充,说:“在清朝初期,土家族全民垂髫,头上裹着青色或白色刺花头帕,耳戴银制大耳环。”[10]63
在改土归流前,土家先民长期居住在武陵山腹地,远离中原王朝,社会经济相对落后,服饰以“斑布”“峒布”为布料,多穿“袴衫”“青布衫”“斑布裙”“八幅罗裙”“百褶围裙”等,服饰简朴“异于汉地”。
2.改土归流后至新中国成立前的“酉水三区”土家族服饰。雍正四年,云贵总督鄂尔泰奏请在云贵等民族地区置府厅州县,由中央政府选派流官取代世袭土司直接管理少数民族地区,由此在西南民族地区推行改土归流。改土归流后,大量外来移民进入土家族世代居住的酉水流域,带来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文化,极大地改变了武陵山区土家族的社会面貌,与中原汉地的差距逐步缩小,土家族地区的社会生产力也迅速提升,其服饰文化也随之变迁。《邵志》载:“风俗与化移易。酉阳旧杂蛮戎,家自为俗。然自改土以来,沐浴四十年之教,农安稼穑,士习诗书,风气断断乎一变。”[6]198
改土归流后,男人不再穿八幅罗裙,且不再束发椎髫,但仍包青布头帕。李绍明说:“八幅罗裙现仅保留在土家男性巫师‘梯玛’中,被当做法衣使用。”[2]287年轻人穿着袖小而长的对襟短衣和宽松的裤子,上衣布扣对排排列,有五、七、九、十一等数对不等,又腰缠花板带。六七十岁以上的老年男性则穿有领子的大襟长衣,并青布裹头,脚穿普通草鞋或布鞋,腰扎白色汗帕。妇女上穿圆领或矮领左襟大褂,衣襟、袖口、盘肩镶花边二至三条不等,有的还做成云纹图案,袖宽而短,下穿八幅丝织长罗裙,罗裙红黑相间,或者配以黄绸,用青白布裹头,并且系围腰,脚穿绣花鞋。盛装时银饰较多。
对于改土归流后大溪、酉酬2区的土家族服饰,《酉阳县志》载:“男装有长短之分。一般是冬长夏短,长衣与男子礼服中的‘袍’相似,只稍微短小,短衣对襟,袖长而小,钉布纽扣5~9尺(2.3~3m),也有长丈余的,环绕至头的上半部,成厚厚的一盘,极具服饰特色,显现男性结实的美。夏、秋则多穿粗棉袜或青、白、蓝布袜套以裹脚布。”[11]607又《四川省志·民族志》载:“裤子大都是青或蓝色,加白布裤腰。老人常穿长袍大襟衣。鞋子是青面白底,劳动者大多不穿袜子,冬天才穿白布袜,或缠一副青、蓝布裹脚以御寒。”[12]360
“女装:衣宽袖大,长及膝上数寸,多镶五色花边,右开襟,布纽扣,也有用银质纽扣者。裤长且大,多用青、蓝二色。白布上腰,裤脚镶以花边。黑鞋白底,多用青、蓝或绸缎做面料,用彩线在鞋面绣上花鸟昆虫等图案。青年妇女多穿粗棉纱长袜,中、老年妇女喜用白布裹脚。头饰:已婚妇女皆裹青色皱帕(布帕)或青、白色布帕,做人字形状,后脑绾有圆形发髻,别银质或玉质簪子,戴金、银耳环、戒指、银质或玉质手镯,有的还在胸侧挂上银链、银珠、银铃、银牌、银牙签等饰物,行动时叮当响,引人注目。”[11]608
“童装:土家族儿童较为特别的是童帽,童帽的样式和质量多按照年纪和时令来确定:春秋二季戴‘紫荆冠’,夏季戴‘冬瓜皮’帽子,冬季戴 ‘狗皮帽’‘鱼尾帽’或‘风帽’,年纪稍长时,则戴‘瓜皮帽’。前几种帽沿多用彩色丝线绣上‘福禄寿喜’‘长命百岁’等字样或花鸟昆虫等图案,有的则缀以上等银质铸造的‘十八罗汉’‘八洞神仙’像及吉祥话语的银铸字。此外在帽后吊上银链、银铃,手上缀小银铃的圈子等。”[11]609
据《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概况》,改土归流后,受中原汉文化的影响,秀山地区土家族服饰有了一些变化。土家族男子一般着琵琶对襟上衣,缠青丝头帕,额前呈“人”字形,左边垂一束过耳。老人穿着满襟且无领式上衣,束腰带;青年着对襟上衣,配以布扣,高领,袖小,袖口滚边。老人穿象鼻鞋,青年穿瓦口鞋,青布面子,白布里子。老人穿布袜,附有线纳袜底和半圆形后跟。而老年妇女着拖肩短领左边开襟上衣,同时着胸襟上衣,袖短而宽大[13]40。
“青年妇女着托肩矮领左开襟上衣,胸襟与袖口缀青、白布花边,搭上绣花边围裙。夏季白布内衣搭上青布背心,称之为‘喜鹊闹梅’,裤口缀三条青白色花边。瓦口鞋,白裹脚,挽粑髻、着银簪、戴耳饰。冬天缠着青丝头帕,戴银质手圈和戒指。”[13]41
“小孩衣着别致,初无男女之分。秋冬二季戴‘瓜皮帽’‘凤尾帽’;春夏二季则戴‘圈圈帽’‘蛤蟆帽’。喜穿用各种颜色布料镶成的菱形方块‘千家衣’,戴银质项圈,胸配‘百家牌’‘百家锁’或‘百家锄’;手戴上特制推圈,圈上再配上银锤或银制响铃;穿腿裤、虎头鞋。”[13]42
民国时期,“酉水三区”土家族服饰变迁不大。据1938年《四川东南边区酉秀黔彭石五县垦殖报告》记载:“人民衣服,色重青蓝布料,其形式与内地无异,女衫长不过膝,男衫则夏短冬长。”[14]又据《酉阳通志》载:“民国十八年以后,推行男女礼服,也只在酉阳县级机关公务人员和比较富裕的城镇居民中推行,乡村广大劳动人民的服饰,仍具土家、苗族传统服饰或兼有汉式。”[15]16由此可见,民国时期“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变化不大,只在城市及富有的土家族百姓中推广“男女礼服”,部分姑娘学穿旗袍。而处于武陵山腹地“酉水三区”土家族的服饰,仍以传统的民族服饰为主,变化不大。
3.新中国建立至改革开放前的“酉水三区”的土家族服饰。改土归流之后,随着中央政府不断强化对酉水流域的统治,中原汉文化不断冲击和渗透进酉水流域土家族地区,在新中国建立以前“酉水三区”土家族服饰的汉化程度已经相当高。
新中国成立以后,备受剥削与压迫的土家族人民翻身做了新社会的主人,在党和国家的民族优惠政策的扶持下,大量先进的生产技术、生产工具传入土家族地区,土家族人民的劳动积极性得到了很大提升,社会生产方式、社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新时期土家族人民思想和观念的更新,传统封闭的武陵山区与外界的交流不断深入,“酉水三区”土家族人民逐渐改变了传统的思维方式与民族心理,开始逐步接受新事物,土家族人民的衣、食、住、行与周围的汉族差异越来越小,逐渐难以区分。
自解放初到“文革”前,在党和国家的民族政策扶持下,“酉水三区”土家族人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大幅度提高,服饰也逐步与汉族地区基本一致。据《四川省志·民族志》记载:“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土家族男女老幼除少数边远山区的以外,大都习惯穿汉式装束。”[12]361又《酉阳县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概况》载:“新中国成立后男人着学生装、中山装,戴解放帽的较多,妇女多穿满襟,包头帕,古朴的民族服饰逐渐退减。”[16]23《秀山县志》也载:“解放后,衣料花色品种变多,自织的土制粗布渐渐变少,土家族、苗族的服装有了变化,除节日老年人穿着本民族传统服饰以外,一般均以中山装、学生装作为主要服饰。”[17]602
中南民族大学柏贵喜说:“土家族服饰在建国后的变化有两个关键性的时期。一是土地改革(1950—1953年)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期间(1958—1960年)。在建国初期,大多数土家人还穿土家族服装。但在土地改革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土家族与外界的联系得到加强,生产和生活逐步超越家庭和村落范围,走向更加广阔的空间,因而造成了传统服饰(便服、满襟)的变化。其一,一部分土家族逐步放弃了土家族服装。其二,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汉族地区的布料大量销售到酉水流域土家族地区,渐渐代替了传统土家 ‘家织布’。”[18]145
综上所述,建国后至“文革”前“酉水三区”土家族人民服饰变化较大,逐步与汉族地区基本一致。李绍明说:“‘文革’期间,大量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客观上推动了土家族服饰的变化。在其田野调查中,据梨树村、老店村的居民讲,‘文革’以前土家族不管是老人、妇女还有不少穿着土家民族服饰的。知识青年下来以后,土家族青年男女模仿的多,接受了流行服饰。继而,中年男女在服饰上也逐渐变化,只有老年人的变换慢些。”[2]288我们在大溪镇杉岭村的田野调查也佐证了这种情形,据杉岭村的老年人讲,“文革”期间,来自重庆、成都等城市的知识青年下来以后,解放装、青年装、中山装、军便装等服饰在土家族青年男女中逐步流行开来。
4.改革开放后的“酉水三区”的土家族服饰。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和乡镇企业的发展,“酉水三区”社会经济持续发展,“酉水三区”人民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水平显著提升,“酉水三区”土家族人民的服饰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概况》载:“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酉阳地区基本融入了全国着装潮流,只是在边远山区的少数老年人身上还留有民族服饰的痕迹。但在进入新世纪后,随着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及少数民族地位的提高,城镇宾馆、商店里的服务小姐着民族服饰的多了,中老年妇女的服饰也日渐鲜艳而富有民族色彩,民族服饰备受青睐。”[16]24由此可见改革开放后的“酉水三区”,基本已融入全国着装潮流,民族服饰仅在边远山区老年人身上可见。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推进和市场经济的冲击,在年轻一代身上早已不见土家族服饰,取而代之的是呢绒、混纺等材质制作的现代服饰,与酉水流域地区以外流行服饰已无差别。随着教育水平的提升和传统观念的变迁,与老一辈人相比酉水流域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后出生的新一代年轻人早已没有老一辈人相对保守的思想,开始追求日新月异的流行服饰。酉水流域土家族女孩子与外面的青年人同样追求流行服饰,甚至于雪纺衫、毛呢外套等日韩风格的服饰。男孩子则开始追求高档西装、礼服等服饰。另外,随着社会经济的持续发展及外来文化的影响,酉水流域土家族民族服饰商业化、象征化、符号化的趋向越来越强。如2006年土家族织锦技艺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西兰卡普”成为武陵山区土家族织锦的代名词,享誉海内外。在酉水流域,除了民族节日和旅游及商业展示、表演外,几乎没有土家族儿女穿着民族服饰。2017年8月,我们在大溪镇杉岭村的田野调查中,深度访谈了100名60岁以上老年人,其中超过半数的人为70岁及以上。据杉岭村的老人讲,现在年轻人都不穿民族服饰了,我们都穿得少了,但是包头帕包习惯了,他们年轻人早就不包了。据我们在杉岭村的调查,超过半数杉岭村的老年人仍穿花布衬衫、青布裤子、包白色或者蓝色头帕。在“酉水三区”的部分边远村落中,在为数不多的老年人身上还留有民族服饰的痕迹。在现实生活中,“酉水三区”的土家族服饰基本上已与国内各大、中城市没有区别。
促进文化变迁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但人类学家一般认为有内外两种因素。“一是内部的,由社会内部的变化而引起;二是外部的,因为自然环境的变迁及社会文化环境的变化比如迁徙、与其他民族的接触、国内政治制度的变革等而引起的。当环境发生变迁时,社会的成员以新的方式对此做出反应时,便由此发生变迁,而在这种变迁后的方式被这一民族的有足够数量的人们所接受,并且成为它的特点以后,就可以认作文化已经发生了变迁。”[19]219美国人类学家哈维兰说:“文化变迁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外部环境发生变化,文化也随之变迁;另一个原因是文化内部的人观察文化的方式发生了个别改变,从而导致社会解释其文化范式和文化价值观的方式发生个别变化;第三个原因是与其他群体的逐步接触,引进了新的概念或者新的方式,这也就会造成原本传统价值观和传统行为方式的变迁。”[20]100
随着大量人口逐渐迁入酉水流域,酉水流域土家族社会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此同时,随着清政府改土归流政策的逐步实施,土司时期酉水流域的民族隔阂政策被完全打破,酉水流域土家族地区受到了来自汉文化的巨大冲击,酉水流域土家族在衣食住行等生产生活方式方面都发生了巨大变迁。分析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变迁的主要原因,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
1.历代中央政府政策的演变,主要体现在清代改土归流政策的实施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党的民族政策和改革开放政策的推行。清政府改土归流政策的实施,使酉水流域土家族被正式纳入到中央政府的管辖之下,这就极大促进了酉水流域土家族生产生活方式的变迁,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也随之受到了巨大的影响,并逐渐成为象征土家民族文化的符号之一。雍正四年,西南地区开始大规模改土归流,雍正十三年渝东南地区改土归流,废故酉阳宣慰司置酉阳县,隶四川黔彭厅。邑梅、平茶、石耶3洞长官司及地坝副长官司,迫于形势,各“献土置吏”,清朝廷下令4司及其下属机构废除,秀山地区的土司制度至此结束。至此土司制度在“酉水三区”已经彻底废除,清政府在“酉水三区”正式建立流官制度,加强了对“酉水三区”的统治。流官制度及一系列中原汉族地区的典章制度在“酉水三区”的推行,使国家权力真正深入到了“酉水流域”地区社会内部,从而极大地促进了“酉水流域”的文化变迁,深刻地改变了“酉水三区”的社会面貌。可以说,清政府实施的改土归流和流官制度,是“酉水三区”土家族服饰文化变迁的重要制度条件,也是重要的外部条件之一。
近代以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党的民族政策不断深入推行,饱受了剥削和压迫的土家族人民翻身做了主人,成了真正行使国家权力的公民。特别是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酉水流域地区经济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酉阳为例,1978年酉阳县地区生产总值为0.78亿元,2013年地区生产总值为101亿元;1978年酉阳县人均收入为76元,2014年酉阳县人均收入为17 711元。35年间,酉阳县地区生产总值和人均收入分别增长了129倍和233倍。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生产生活方式的不断变化,城乡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改善,成为酉水流域服饰文化变迁的物质基础。
2.外来文化的冲击是促使“酉水三区”服饰文化变迁的重要文化条件,也是重要的外部条件。改土归流之后,清政府为加强对酉水流域的统治,强化中央集权,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传播中原汉族地区的文化思想,以此巩固其在酉水流域的统治。经济上,清政府鼓励推广中原汉族地区的耕作方式,清查丈量土地,统一征收赋税,废除土司时期的苛捐杂税,推行一系列的休养生息政策。政治上,撤废土司世袭制度,推行流官制度和一系列中原汉族地区的典章制度。文化上,在酉水流域倡导儒学,兴办学堂,以中原汉文化和儒学思想来教化百姓,促进了酉水流域土家族社会文化的发展。同时,随着外来人口的不断迁入酉水流域,使各民族之间、各地区之间的交往增多,中原汉族文化为代表的外来文化与酉水流域本地区的民族文化相互冲击与交流,促使了民族文化元素之间的传播与吸收,深刻地影响了土家族服饰文化的变迁。
3.“酉水三区”内部社会经济环境的巨大变迁,是“酉水三区”服饰变迁的主要因素。改土归流前,“酉水三区”多为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改土归流后,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汉族地区的先进铁制农具和精耕农业技术的大量传入,新种植作物的推广和水利设施的兴建等,极大地促进了“酉水三区”的社会经济发展,带来了“酉水三区”社会生活水平的极大改善,促使“酉水三区”服饰文化的变迁。社会经济环境的不断变化,促进了土家民族心理的变迁。处于武陵山腹地的“酉水三区”土家族人民在历史上长期远离中原王朝的统治中心,改土归流以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与外界交流的不断加强,民族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迁,土家族人民开始敢于接受和尝试外来新文化、新潮流。据我们调查,以大溪镇杉岭村为例,根据近期人口统计,全村总人口为3 470人,其中劳动力人口1 856人,常年外出务工约978人,占劳动力人口的52.7%。我们在杉岭村调查的100位老年人中,他们的后代外出务工的比例高达95%。据杉岭村的老人讲,现在的年轻人(指“70后”“80后”)基本上都在外地打工。由此可见,从20世纪90年代起,酉阳地区开始兴起外出务工的潮流,人民的生活水平显著提升。飞速增长的经济背后不仅是衣食住行社会生活的变迁,思想文化观念上的进步更是重要的变迁内容。思想观念上的变迁促使人们生产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的变迁,“不穿(祖辈)衣服了”“都不穿了,自然而然大家都不穿了”。因此,民族心理的变化也是促使服饰文化的变迁的主要原因之一。
社会文化变迁是人类社会的不变规律。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是其民族历史与民族记忆的文化载体之一,经历了从秦汉树皮、草木等制成的毛纱到当代社会流行服饰的巨大历史变迁。在这一变迁之中,不仅展示了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文化的变迁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酉水流域土家族数千年的社会文化变迁历史。
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文化的变迁,不仅有土家族社会经济环境的巨大变迁这一内部原因,而且还有外来文化的冲击,尤其是强势的中原汉文化的影响,这是导致其服饰文化历史变迁的外部原因之一。更为重要的是,从唐宋以来,历代中央政权政策的演变也是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文化变迁的重要原因。总之,数千年酉水流域土家族服饰文化的历史变迁,是酉水流域社会中内外诸多原因综合作用的结果。
[1]李星星.曲折的回归——四川酉水土家文化考察札记[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4:2.
[2]李绍明.川东酉水土家[M].成都:成都出版社,1993.
[3]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2381.
[4]朱辅.溪蛮丛笑[M].北京:中华书局,1991:3.
[5]王寿松.秀山县志[M].成都:巴蜀书社,1992:120.
[6]四川黔江地区民族事务委员会.川东南少数民族史料辑[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74.
[7]刘重嵘,田若兰.恩施土家织锦传承中手工织机改良与效果分析[J].装饰,2016(11):89—91.
[8]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7:870.
[9]乐史.太平寰宇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7.
[10]徐海荣.中国服饰大典[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63.
[11]曾汉轩.酉阳县志[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2.
[12]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四川省志·民族志[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13]《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概况》编写组.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概况[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7.
[14]陈筑山.四川东南边区酉秀黔彭石五县垦殖调查报告书[Z].民国四川省政府印刷,1938.
[15]冯世瀛,冉崇文,等.酉阳直隶州总志[M].酉阳自治县档案局,整理.成都:巴蜀书社,2009:16.
[16]《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概况》编写组.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概况[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17]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县志编纂委员会.秀山县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1:602.
[18]柏贵喜.转型与发展——当代土家族社会文化变迁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145.
[19]黄淑娉,龚佩华.文化人类学理论方法研究[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219.
[20]石奕龙.应用人类学[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6:100.
K892.23
A
1674-3652(2017)06-0031-07
2017—09—25
杨鹏,男,四川彭州人,主要从事南方民族历史文化研究。
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文化空间视角下渝东南民族村寨的保护与发展研究”(2016YBFX093);湖北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三峡大学区域社管中心年度重点项目“武陵山区散杂居民族社会治理问题研究”(2017—SDSG—05);湖北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三峡大学水库移民研究中心年度课题“新常态下湖北三峡库区移民社会治理研究”(2015KF09)。
丹 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