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仲山
清末民初近代化趋势与北京古都传统风貌的裂缝
◎ 黄仲山
20世纪初,中国经历清王朝覆灭、民国建立等重大变局,也是社会逐步走向近代化的关键点,北京古都整体风貌在国家政治变迁中也经历渐进式的变化。近代化趋势在城市面貌演变中逐渐显现,这体现在传统建筑形态的变化、原有街区格局的松动和新型商业街区的兴起等方面,这些变化与当时政治大格局的变迁同步,也是城市市政管理方式和百姓生活空间演变的必然结果。
近代化 古都 城市风貌 政治变迁 文化变迁
清末民初,北京作为国都处于历史变革的漩涡中心,其城市风貌的变迁反映了深层的历史和社会信息,从政治制度、经济状况到国民文化精神,在传统和近(现)代的两极拉锯中面临新的选择和走向,在各方力量失衡的状态下产生不同程度的裂变。
20世纪开篇,北京遭遇八国联军侵入,这场浩劫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也是北京这座古都命运沉浮的一个关键。就历史的因果来看,义和团运动(庚子事变)和随后清政府实施的“新政”,对于北京近代化的影响不可忽视,有学者说:“这两大事件对北京的空间结构和社会结构都产生了巨大冲击,促成了大规模的城市改建。”[1]这一时期,随着清末的国运日渐式微,统治者试图靠自身残喘的余力维持帝国皇都的大体格局和风貌,但是近代化的呼声日涨,清政府虽极不情愿在帝国的统治中心“开膛破肚”,破坏历史延续下来的风水格局,然而毕竟国门已经洞开,统治者在事关国运、维护国体的再三权衡下,还是有限度地接受了北京城的某些近代化改造。在这种背景下,北京城的传统风貌在发生着缓慢地变化,近代化的西式建筑在一些地方集中树立起来,东交民巷在列强控制下按近代街区的模式兴建起来,北京城原有的内外城规制被打破,城市格局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来自内部的潮流涌动和来自外部的强力干扰,打破了北京延续数百年的面貌,形成了一道道明显的裂缝,并将新鲜的思想空气带到这座城市。
近代化的思潮和西洋城市建设理念随着列强的枪炮被带入这座古都,在人们的意识观念和城市面貌上都形成了一道道细纹和裂缝,这些裂缝对于清廷来说,有的是被撕裂的痛苦伤口,如东交民巷等地的西洋建筑设施;有些则是为显示变革姿态而作的有限尝试,如清廷西洋风格官署等;还有一些则属于社会自身蓄积的对传统思想的突破力量,在建筑样式中追求“洋风洋派”,给城市带来新式风格的各类建筑,如民间的各类商行、店铺、民居,不少开始受西洋建筑风格的影响;此外,各类文教场所如京师大学堂,也是西式建筑集中的地方。与建筑样式变化相关的,还有近代城市建设理念的付诸实施,兴建了各类近代教育、工商、农展、游娱等城市公共场所。教育方面,创办于1898年戊戌变法期间的京师大学堂仍然被保留下来,成为近代官办高等教育的典范;工商和农业展览方面,清政府商部于1905年创立“京师劝工陈列所”,展览各地出产的工业产品,同时设劝业场进行这些商品的销售;1906年,清政府商部建“农事试验场”,将西直门外乐善园及附近的广善寺、慧安寺划在其中,目的是“开通风气,振兴农业”,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和经验;1908年,清政府于“农事试验场”兴建了近代最早的公共动物园“万牲园”,并向游人开放。清末的所谓“新政”结下为数不多的果实,散落在北京各处的、带有近代色彩的各类公共设施和场所,虽然可以理解为清廷向民众展示“新政”的面子工程,有些场所,如万牲园,则是皇家贵族为了个人兴趣和享乐而推动兴建,而且从全局来看,这种城市建设理念的变迁是缓慢的,并没有全面地铺开,然而这毕竟昭示着一种新风气的开端,体现历史转折时期北京古都风貌的变迁轨迹。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在中国南方熊熊燃烧的革命之火并未延烧到北京城,并未给这座城市带来直接的破坏,然而对城市整体格局的影响是深远的,正如学者所言:“1911年革命让帝国的北京在物理意义上保持完好无损,然而清帝逊位撼动了政治上的权威,从城墙这种权威象征的设计到皇家宫殿都出现了松动。”[2]。1912年,清帝退位也是在相对平静之中完成的,然而这场革命给古都留下更深远且更具意味的是皇家威权的崩塌,原先围绕封建帝王和官僚贵族统治和休闲需要而展开的城市空间格局被打破,城墙不再是不可侵犯之物,皇家禁地不再是不可踏足之地。在这一时期,北京大量的皇家建筑开始国民化,皇家园林变成供民众游览的公园,宫殿变成公共博物馆,原先属于皇家所有的建筑和花园等变成了公共文化空间,逐步为民众所享有。然而由于军阀混战,政局动荡,这些皇家宫殿坛庙的开放也时断时续,经历很多波折。天坛于1913年起开放供外国人参观,1918年则开放为公园,但后来成为军阀的屯兵之所,逐渐变得荒芜残破;地坛1925年被开辟为京兆公园,后又改为市民公园,到1936年,地坛部分土地成为医院的院址,次年坛内土地被交与郊区的农民居住耕种,地坛由此荒废;颐和园在溥仪退位后被划为皇室的私产,1914年,此园以私产的名义对外售票开放,直到1924年北京政变以后,溥仪出宫,颐和园才被收归国有,并被开辟为公园。
北京旧王朝国都的身份滑落下来,新生的中华民国成立,暂时还是以这座城市为都,但四分五裂的局面极大削弱了中央政府的权威,在纷乱的南北政治、军事斗争中,在各种新思想和话语的反复拉锯中,北京难以保持稳固的政治定位,城市的建设以及文化遗产的保护等难以坚持统一的原则和思想,而且在朝代更替过程中,历史文物的损失和旧历史遗迹的破坏似乎成为社会动荡的后遗症,而新朝代需破旧立新的诉求又不可避免地给古都历史文化遗产带来伤害。结合这段历史可以看到,民国初古都北京处在这个新旧政权承转波折的关键点,整个权力结构发生变化甚至紊乱,社会各个层面发生震荡,这种剧烈的震荡波及北京城历史文化遗产的命运,政治的纷乱导致制度体系失效,原先维系这些遗产的权力关系链条断裂;混乱的权力变换导致监管缺失,相关的体制废弛,遗产保护缺乏制度依靠,包括建筑遗产和大量文物艺术品的存失去留都成了很大问题。
在清末民初纷乱的政治风云中,北京的古建筑、街区一方面经历着来自各方面的破坏,另一方面也因时代变迁而呈现面貌上的变化和更新,传统的风貌也因各方面的契机而得到有限的保护,这在正阳门修复改造、东交民巷的风貌变迁、香厂新市区的建设等方面体现得较为明显。
20世纪最初十年,北京城在“庚子事变”的硝烟过后虽然残破,但作为皇都仍然是王朝的脸面,这迫使清政府在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仍然多方筹措资金,努力修补这最后的脸面。在清王朝的最后十年里,为了维系皇帝的尊严和统治者的权威,还是对残破的北京城进行了一些修复。位于皇城正前方的正阳门牵涉到大清的脸面,对于被火焚毁的正阳门城楼,当时有官员面见慈禧,“谓门楼为中外观瞻所系,急须修建。”因此虽然面临支付赔款、财政窘迫的困局,但经过权衡,清廷还是下决心重建、修复正阳门等遭到毁坏的建筑。由于当时国库虚耗,无法直接拿出钱来,清政府便从全国各省摊派维修银两,“计全国二十一行省,大省报效二万,小省报效一万”,于1901年开始修缮正阳门箭楼,1906年竣工。至于清政府如此大费周章,筹集款项用于修复在当时看来也已经实用价值不大的城门楼,一些人包括朝廷官员产生了不同的看法,据曾任顺天府尹、漕运总督的陈夔龙记述:“南省某督素负盛名,至谓如此巨款,可惜徒事工作,何不移作兴学之用,较有实际。”这位地方大员显然对耗费国帑重修城门颇不以为然,认为兴办学校更有实际意义,而陈夔龙当时力主重修正阳门城楼,对这位官员的意见并不赞同,相反,他将话题引向兴修学堂之事:“宁知学堂之害,于今为烈。试问今日革命巨子,何一非学生造成?弃礼蔑义,无父无君,恐非某督九京之下所能预料者耳。”[3]在他看来,学堂里的学生是祸乱国家之源,办学乃是颠覆国家根基,而兴修城门则是维护大清尊严之举,这一损一补之间,取舍自有一套逻辑,宁要面子而不要里子,也就成为这位封疆大吏必然的选择。从两位官员对重修正阳门的不同态度上,可以看出清王朝晚期社会思潮的走向,保守派故步自封,竭力为一个走向衰亡的朝代做徒然的挽救之举,而更多的人则向前看,办学校、办实业、强军队、改体制,许多呼声甚至来自清廷内部,这些都预示近代化的潮流奔涌向前,不可阻挡,北京古都在这股潮流之下,将不可避免地发生巨变。
在清朝统治下,城市建设和维护基本还是坚持传统的、保守的方法和思路,到民国初年,原先的权力体系屏障被撤去,虽然保守的意识仍在,但西方城市建设的新思维也大量涌入且塑造着城市的新面貌,正如美国学者大卫·斯特兰德(David Strand)所说:“当欧洲的城市全部或部分展现在第三世界面前时,那种现代化的街道在20世纪初的北京建立起来,不仅形成了城市机体的骨架,也塑造了城市的精神体系。”[4]北京古都的近代化改造不仅改变城市的传统面貌,而且带有思想启蒙的意味,向国人展示与古老传统不同的城市建设和城市生活方式。1915年,市政当局委托德国人罗斯凯格尔对正阳门箭楼进行改建,添建了水泥平座护栏和箭窗弧形的遮檐,“将旧式门窗一律修改,添配玻璃,油饰见新,俾壮观瞻。”[5]月墙断面增添了带有西洋图案的花饰,这一设计看似花哨,其实是为了掩饰拆改痕迹,但在中外人士看来,整修后的正阳门显现的是不中不西的怪异风格,美国学者迈克尔·麦尔说:“如今看来,这座楼依然好似一个无法让人胃口大开的蹩脚婚礼蛋糕。无论如何,这座楼的功能也只剩下了装饰和观赏。”[6]然而对于北京的市民来说,展现在面前的正阳门虽然样式奇特且未必都能接受,但毕竟方便了出行,因此还是对改造工程予以认可,记者徐凌霄描述道:“(市民)对于这座箭楼改造的式样,也未能满意……话虽如此,形式是整洁得多了,交通是爽利得多了。在恶浊的政海里,总还算一桩差强人意的事。”[7]无论如何,在北京的门户上做这样的大胆修改,似乎只有到了民国时期才有可能,它体现了朝代更替形成的意识转变,原有的一些禁制随之松弛,官方和民众能够容忍打破定轨的现象出现,正阳门这样的标志性建筑也能够在修缮过程中突破传统规制而呈现出现代的气息,这可以看成是此事所传递的额外信息。
近代化的历史潮流似乎是难以阻挡的,东洋西洋的异质文化和思想理念跟随列强的武力挤占进来,在北京这座封建帝国的都城一隅立稳了脚跟,并逐步扩散,四处传递着它们的影响力。其中较为明显的变化是城中增加了一些西洋风格的近代建筑,在建筑样式上突破了过去的中式传统风格,对城市原有的建筑格局产生了一定的视觉冲击。
首先是西方列强所营建的风格迥异的建筑,除了各国使馆,还有火车站、银行、商会等,最典型的如英国人修建的京奉铁路正阳门东火车站,还有法国中法东方汇理银行、德国德华银行、英国汇丰银行等银行建筑和六国饭店等休闲娱乐场所,这些近代建筑多集中在使馆区东交民巷及其附近,成为古老的北京城一块醒目的近代化标志。
除此之外,北京城市传统的东方式建筑格局和建筑理念也出现松动,甚至是某些朝廷的衙署也采用了西洋建筑样式和手法,如陆军部、大理寺、大清银行、京张铁路局、外务部迎宾馆、京师模范监狱等建筑,都采用了西洋风格,其中建于1906年的清陆军部就是其中典型代表。陆军部是清末官方建设规模最大的西洋建筑群,整个建筑整体仿英国维多利亚式风格,钟楼又带有哥特式的影子,在许多具体的细节上又融合了传统中式建筑的特点,可谓中西合璧、多方风格融汇一体。除陆军部大楼外,清末另一个重要机构大理寺(大理院)的衙署也是西式风格样式的典型,梁思成曾在《中国建筑史》中评述说:“(大理院建筑)规模宏大,为文艺复兴式。虽非精作,材料尤非佳选,然尚不失规矩准绳,可称为我国政府近代从事营建之始。”[8]由于特殊的历史时期以及政治、文化背景,陆军部和大理院等衙署作为清王朝的重要机构却采用西洋风格,体现了官方释放出的革新信号,与当时清廷“预备立宪”和推出新政的姿态相符合,但这种信号就像先前的“洋务运动”那样,只换外皮而不动筋骨,尤其是在北京这座都城,古都城建的近代化改造作为整个国家推行近代变革过程的缩影,进行得极其艰难而曲折,起码在清廷统治下,面对风起云涌的近代化潮流,当局对变革的态度是极其懈怠而且保守的,一些近代建筑的出现只是作为北京古都局部的点缀,许多甚至是在列强威逼下的被动结果。
除了建筑,一些街区由于特殊功能而整体呈现出西洋风格和面貌,东交民巷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东交民巷使馆区在1900年“庚子事变”中遭遇义和团的进攻和破坏,事变过后,按照列强强迫清廷签订的《辛丑条约》所定:“大清国国家允定,各使馆境界,以为专与住用之处,并独由使馆管理,中国民人概不准在界内居住,亦可自行防守。”东交民巷使馆区就完全脱离清廷管辖,由列国封闭起来驻军,成为国中之国。据陈宗藩《燕都丛考》记载:“辛丑签订和约,于是东交民巷左右之地,无论为民居,为衙署,为祠宇,均圈入使馆界,设铁栅,筑炮垒,四周并留隙地数十丈,以备守望。”[9]东交民巷地区的建筑格局自然变成西式风格,原先坐落于此地的民居、祠宇、衙署遭到拆除或改建,整个地区的风貌与格局为之一变。邓云乡先生回忆说:“黄昏时候,暮色苍茫,东交民巷外国兵营中的军号声断续可闻,使人会忽地想起《李陵答苏武书》中‘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句子,可是这里并非边疆,而是明、清以及北洋时期的京城。”[10]古老的边塞意象出现在对眼前京城情状的描写中,不仅有作为文人对家国的悲情,也有对历史与现实的反思,这种痛切的感受在北京的知识群体中一度成为普遍的现象。在列强的共同经营下,东交民巷使馆区成为这座城市中的异类,是游离于清王朝统治和管辖区域之外的文化飞地,如一把尖刀刺入古都的心脏地带。它的存在,被认为是列强霸权的象征,是凌虐羸弱中国的产物,对当时的官绅士民刺激很大。清末大学士徐桐曾在东交民巷的住处贴着“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对联,出行都绕道而走。然而另一方面,东交民巷重新划分了北京城市核心区的格局,与北京城市其他传统的历史街区形成了鲜明对照。东交民巷在街区建设上树立了一个全新的模板,成为展示西方工业技术和城市建设的窗口,在市政规划思想和建筑理念方面,引导了一些具有近代革新思潮的有识之士关注与思考,陈宗藩虽然说过东交民巷是“然实我外交史上之一大耻”,却仍然惊叹于使馆区的建设,他描述道:“其余银行、商店,栉比林立,电灯灿烂,道路平夷,在城市中特为奇观。”[11]民族自尊和旧有的文化传统观念在这些知识分子心中挥之不去,但面对让人耳目一新的街区,他们还是进行了客观的描述,甚至进行了更加深入的反思。东交民巷的存在,向北京民众近距离地展示了近代的文明,促使人们思考传统与近代文明的异同与取舍,连同被侵凌的屈辱感一起,形成了复杂难言的心理感受。这种带着痛苦的反思在人们的意识中形成了一道道裂缝,就像东交民巷这条碍眼却光鲜的街区一样,在古老的北京城撕裂了一道伤口,却见证了我们自身的灰暗和衰弱,这从一个历史的断面反映了近代以来北京,乃至整个中国面对外来文明的种种情感矛盾与心理延宕。
“庚子事变”之后,八国联军将清政府的威信扫落谷底,在列强刺刀的保护下,除了东交民巷被圈禁占据,列强还肆意拆毁城墙修建铁路,据日本人编写的《北京志》记载:“芦汉铁路也遭拳匪破坏,法比铁路公司在法军保护下进行修复……继之拆毁自正阳门沿着内城墙向西,到西便门西南的外城一段城墙,铺设了一条通向卢沟桥铁路桥的铁路。英军也利用此次事变,以其军队的威力拆毁城墙……于四月下旬,从旧终点站马家铺重新动工,通过天坛东南的城墙,至东便门,再沿内城墙至正阳门,在正阳门设终点站。”[12]英国人修建的这条铁路为京奉铁路的末端,原先终点是在京郊,挟事变之后的兵威,终点站被强行延至内城正阳门,直抵当时列强侵占的使馆区东交民巷,沿途拆毁城墙,清政府在此种情势下也无可奈何。对于刚刚过去的败局,清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仍心有余悸,这种情势下,巨额赔款、外交上的羞辱都可忍受,况且北京经过劫难,已然满目疮痍,修建铁路、拆毁城墙之事对北京城的主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这场事变之后,清廷遭遇打击,上上下下底气尽失,底线全无,他们保不了家,保不了国,更保不了北京城,古老的都城首先就在列强的刺刀和枪炮胁迫下,产生了难以愈合的伤口和裂纹,对外敞开了精致堂皇却衰弱不堪的胸膛,西方的魔鬼和精灵都在这伤痕累累的土地上跳起了华尔兹,将西方文明的影子印刻在此时显得晦暗消沉的东方城池之中。
北京城的商业街市格局在清末逐渐发生变化,清代北京的商业区主要集中于外城前门,而内城则根据规制不准经商。随着清末内城居民成分和居住格局的变化,加之清政府对北京原有规制的逐步松弛,内城开始出现星罗棋布的商业点。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清廷管理市政建设的工巡总局整修东安门外大街,沿街的铺户被集中到王府井大街原神机营操演场继续营业,于1903年建成东安市场,成为北京最早建立的综合市场。该地位于东皇城外,打破了内外城街市功能的旧规制,原先严格管制的街区划分出现松动,城市开始按照商业发展的内在规律进行格局的演变,当然,这在当时仅仅是零星的现象,而非城市商业格局的整体转型,这与当时清政府政治环境变化格局是契合的,即在有限的领域逐步放开禁制,但整体的运行环境和管理理念并未出现根本性的转变。
民国成立以后,北京是国都和政治中心,北京的市政建设对全国都具有示范意义,试办近代意义的市政虽然艰难,但体现了中央政府对近代化变革的倡导姿态,而另一方面,清末新政给北京市政组织架构和运作提供了一定的基础和某种可资借鉴的经验,北京创立市政机构来统一管理城市,督办市政改造,也就成为势在必行之事。1914年,北京设立京都市政公所,由内务总长朱启钤任督办,这个机构在北京城的近代化改造中承担了重要角色。从1914年成立到1928年完成使命,这段时间恰为北京市政建设草创时期,“成立之初,市政草创,措施极简。惟于开放旧京宫苑为公园游览之区,兴建道路,休整城垣等,不顾当时物议,毅然为之。”[13]在市政公所职能范围内,北京城市建设得以缓慢而艰难地向前推进,包括北京城旧建筑遗产的拆、改、修、建等种种举措,都与之密切相关,在市政公所的主持下,北京市的建设改造和维护管理更为科学专业,而且开始有了初步的城市规划,许多历史建筑和街区呈现出新的气象。
香厂新市区的开辟是北京城市近代化实践的一个标志,也是市政公所最重要的实绩之一。当时,位于北京外城天桥以西的香厂地区是一块相对萧条和荒凉的地域,市政公所希望选定此地作为城市改造的示范,建立一个近代化城市街区的样本,并且将改造的经验推广到整个北京城的改造过程中,因此,香厂新市区在规划之初就带有近代化尝试的意味。
经过改造建设的新市区占地3万公顷,纵横规划有14条道路,采用西方近代城市规划理念,运用大量近代的工程技术和标准,不仅树立起一批近代化的建筑,还兴建了排水设施、路灯、电话等一系列公共设施。香厂新市区许多街区风貌和建筑样式都极力仿照上海,因上海一直以来被视为中国近现代城市的典范,北平虽自尊为文化古都,但在近现代化方面还是对十里洋场的繁华与时髦向往不已。香厂地区的标志性建筑新世界大楼的布局完全仿照上海新世界,是当时北京最大也最新式的建筑之一,王开寅在《都中竹枝词》中描述道:“香厂建成新世界,如云仕女杂流民。五层楼阁冲霄起,戏馆茶寮百味陈。”[14]可以看出香厂新世界当时的繁荣景象。此外,位于香厂地区的泰安里建筑,也是仿照上海里弄的石库门样式,成为京城一处时髦的场所。在古都北京的外城区域进行这样大规模的市政改造,对城市风貌和民众观念都产生了较大的冲击。作为“模范新市区”,香厂当时确实为古都吹进了一股近现代化的风气,使得宣南地区乃至整座城市面貌为之一变。
香厂新市区的改造实践不仅促进了城市的近代化进程,而且还更新了城市建设的理念。到20世纪20年代,一批在国外受过教育的建筑师回国,开始主持设计北京的建筑工程,这些人多数采用新式风格以及新式的建筑方法。此外,由于人们思维的转变,外国建筑师也受到欢迎,被聘来担当新建筑的主持设计。这一时期,北京许多近代建筑开始集中出现,包括清华大学早期建筑、北京大学红楼、燕园建筑、协和医学院以及国立北平图书馆、北京饭店中楼等,这些建筑不少采用中西结合的风格,与上海、天津等口岸城市大量纯粹西洋风的建筑不同,不仅如此,北京的西洋建筑对于城市风貌的影响也与其他都市不同,“新的西洋风格建筑簇立于城市中心。不像上海、天津,或其他通商口岸那样,洋行、饭店和商行成为市区的支配性建筑,北京的西洋风格建筑并没有影响首都传统建筑的统一风貌。”[15]这主要是因为北京传统古都的底蕴尚在,西洋建筑风潮虽然盛行一时,但始终无法彻底改变这座城市的底色。
清末民初是近代历史上风云激荡的时期,北京传统的历史风貌发生缓慢而明显的变化。如上文所述,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在城市面貌整体的渐进式演变,更体现在城市局部建筑规制的突破,如正阳门改造,无论从视觉还是观念上都给人强烈的冲击。从城市风貌格局的变化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近代思潮和东西洋异质文化缓慢渗入这座古老的城市。它是一个痛苦而曲折的过程,这其中有被动插入,如东交民巷的改造,也有主动接受,如香厂新市区的建设。总之可以说,清末民初北京古都城市风貌的改变与近代化思潮的渗透过程息息相关,两者的发展变化轨迹不仅同步,而且相互印证、相互影响,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考察,才能够更为清晰深刻地理解北京古都在那段历史时期的演化历程。
[1]史明正.走向近代化的北京城——城市建设与社会变革[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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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Lillian M. Li, Alison J. Dray-Novey, Haili Kong: Beijing: From Imperial Capital to Olympic City[M].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7.pp. 145.
作者简介:黄仲山,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首都文化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文学博士,艺术学理论博士后,研究方向为城市文化、城市遗产保护等。
(责任编辑:陈丁力)
The Modernization Trends in Beijing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Cracks of the Ancient Style of Landscapes
Huang Zhongshan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China experienced great changes of the destruction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it is also the turning point of the society towards modernization. The overall style of the ancient capital of Beijing had changed gradually along with the national political changes. The modernization trends have been manifested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city’s landscapes, reflected in the changes of the traditional architectural forms, the loosening of the original street patterns and the rise of new commercial blocks, etc. These changes were synchronized with the changes of the political pattern at that time, and it was also the inevitable result of the development of urban management and people’s living space.
modernization; ancient capital; city landscape; political change; cultural change
K02
10.3969/j.issn.1674-7178.2017.03.014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审美趣味变迁与文化权力演变关联性研究”(14CZX062);北京市社科基金项目“新媒体条件下北京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播研究”(16XCC01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