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俭锋
何处是吾乡
——解读昌耀诗歌的精神原乡
王俭锋
昌耀为中国西部文学中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在苦难、孤独和被遗忘中,搭乘土伯特人苦海普渡之舟,寻找自我救赎之路。在信仰流失的十字路口,这位大山的囚徒,默默地以笔为刀,雕刻自己的精神家园。本文结合昌耀的作品,解读其精神原乡的构建过程,以深入理解其思想。
昌耀;诗歌;精神原乡;西部文学
昌耀是当代诗歌史上的传奇,是一位卓尔不群的诗人,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堪称一部精神传记,读者从中可以看到这位“孤儿浪子”的灵魂力量和对精神原乡永不停止的探寻。
精神原乡的含义在文学界至今没有一个官方、统一定性的答案。现代汉语词典对“精神”的解释是: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和一般心理状态;“原”是最初的,开始的;“乡”是指家乡。即可以理解为是触动人类最初的意识、思维活动的“家乡”。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归家感,其中寄寓了我们众多的情感因素。其意义所在基本可以从三个角度去分析:文学价值、生态价值、社会价值。
(一)精神原乡的含义
商金林在《扶桑艺道润华年——鲁迅精祌原乡问题探究》一文中这样定义:“所谓原乡,从地理概念上是指一个宗系的本乡,指祖先居住过的地方。精神原乡,指涉的是个体的精神本原,即指个体的文化精神或文化心灵的始源”[1]。精神原乡也可以说是人类灵魂深处最柔软、最自然舒适的栖居之所。
精神原乡源于故乡又异于故乡。故乡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发展、繁衍子孙、继承香火的社会群居地——家园,是一个具有地理属性的位置。而精神原乡却是个体的文化精神、灵魂深处最向往的地方或始源。用海德格尔诗学来解释,它便是“接近源泉之地”“接近极乐的那一点”。
(二)精神原乡的意义
在文学中,关于精神原乡的论述不多,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大同世界、桃花源、国外的乌托邦,都是对精神原乡的积极探索与构建,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均具有特殊的文化含义,但并不是人类精神原乡的终结。若是没有这一系列的探索构建,诗人们恐无法摆脱社会的牵引和束缚。大同世界让无数儒生为之狂欢,这是他们的梦想,不论通达还是困厄,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到了陶潜,他发现自己的理想与现实生活之间充满矛盾,已经无法调和。梦醒时分挂印而去,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意义,他是精神原乡探索的先锋,为中国知识分子建造了一个巢,开辟了一片精神家园。他在自然与哲理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在生活的困苦与自然的旨趣之间达成了一种和解。陶渊明的精神原乡无疑是后世许多文人精神原乡的前身,是他们心灵的归宿。若是没有陶渊明的精神家园,中国的知识分子极有可能依然在极地徘徊、苦苦挣扎。
生态价值观的最高境界是中国的“天人合一”,“天”是大自然,“人”是人类,互相融入,和谐相处。诗人昌耀的精神原乡是古老的高车、简单的风景、美丽的雪乡,极少有现代文明的元素。现代文明的发达在一定程度上使我们开始重新关注身边的生态环境,重新认识、审视大自然。
在工业文明高速发达的当下,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精神日愈失落、无所寄托,心灵反而无家可归。精神原乡中的简单、安静可以医治工业文明带来的浮躁,可以驱除麻木,恢复灵性,安抚即将凋零的心。作为对现代审美性的反抗,精神原乡能够让我们心灵重获自由,是医治被现代文明戕害的灵魂的良方。
精神原乡的探索构建,于诗人昌耀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他的一生是受难的一生,苦难接踵而至。昌耀说:“我年青时就因为命运而受难,二十多年后,我更没有必要更改我的初衷……我想,在这方面,我就是我自己,我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我是主动的,可以说,通过我的诗,我实现了对命运的嘲弄。”(《答记者张晓疑问》)诗歌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是诗歌使他的人生价值得以实现。昌耀用诗歌塑造了一座精神的青藏高原,所以他有底气说“完成了对命运的嘲弄”;在他的诗歌中,关于精神原乡的探寻构建一直没有停止,他用诗歌建筑自己的精神家园,寻找通向“彼岸”的道路。
“啊,大西北,我来了。我瞧见了你雪峰上的勘探姑娘,觉到地下石油的悸动。从前,有人说你像巫女在荒漠留下骑者的尸体,但是谁能叫我不爱?”[2]离别自古以来是伤感的,萧条的,但在昌耀的笔下却是兴奋的,迫不及待的,因此他的骊歌在曲调高昂中翻开了神秘的命运之书。他对远方的向往源自内在精神,总是觉得远方是温暖的。在冥冥中他好像感知到某种物象对他的呼唤,于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往远方的道路。
(一)吾心深处
在昌耀的心中,很早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宿命性的远方边地情结,从参军赴朝抗美,到支援建设大西北,他越走越远,直至狐死首丘。那个时代,人心尤其是青年人的心,是由青春和热情组成的,昌耀内心深处渴望疾速奔跑。
1.向往远方的“问题”少年。之所以说昌耀是“问题”少年是有原因的。他出生于湖南省桃源县的一个豪门家族里,童年在高墙大院里度过,从小就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十三岁投笔从戎,十五岁抗美援朝,十九岁奔赴青海,这一系列举动与豪门公子格格不入。在他赴朝之前,母亲来看他,他却装睡没有起身,这也成为他人生当中最后悔的一件事。这样看来他的确是一个问题少年。
昌耀向往远方和家族中男性性格的遗传不无关系。燎原总结说:“这个豪门大族的男人们因着相同的血缘而有着这样一些共同的特征:为新鲜事物所召唤、闯世界的强烈生命冲动;有所作为的男人的抱负;诗书濡染的知识分子趋向。”[3]家族叛逆、向往自由的基因在昌耀躁动的血液中奔腾不息,影响他的创作,在当时他被放逐是早晚的事情。昌耀回忆说:“我的脑海时常出现一幅画面,一位侧身、正脸,肩背地质包的女勘探员在行走,她身后的背景就是青藏高原的崇山峻岭,画中的人物就是我的美神、诗神;而背景中的青藏高原,则是我的心愿之乡。”昌耀内心深处渴望自由地行走在远方的土地上,因为远方自古就是易于激发诗人抒发情怀的土地。
2.弃笔从戎。可能是受伯父的影响,也可能是受革命的熏陶,昌耀和许多热血知识分子一同弃笔从戎,报效祖国。在战争期间,他开始进行文学创作,《人桥》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从政治角度看,这篇文章是成功的,完全符合当时的社会主题——军民大团结。由此来看,诗人的“政治觉悟”并不像他《甄别材料》里所说的:“我对政治与艺术的理解是幼稚的。从文学角度来看,文字水准和叙述技巧非常稚气。”但题目“人桥”却是一大亮点,它所代表意象的悬念感非常别致和诗意,其概括的准确性显示出作者厚实的文字功底。之后昌耀于战场上负伤归来,这次远方之行完全同他想象中的场景不一样,还没开始就已落幕。他开始筹备第二次远行……
3.奔赴青海。当他踏上高原的那一刻,已经醉倒在异域风光中:疏落而温暖的炊烟,几乎赤裸的山脉,喇嘛寺的红墙……这种原始的色调很快就让他爱上了高原的热土。
初到青海,昌耀就发表了《在高山之巅》《高原散诗》《林中水声》《鲁沙尔灯节速写》等诗歌,这些诗歌可以说是延续了前两年的创作,描写了西部建设和新生活,是一个支边理想青年的激情放歌。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有关青海高原风情的作品,如《鹰·雪·牧人》,全诗是一幅高原风雪的立体图。“铅色的风”赋予了风质感和力量,是高原特有的风。“裸臂的牧人/横身探出马刀”充满野性与力量。
《边城》一诗很容易让人想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这首诗写的如同月夜一样朦胧飘忽,似乎毫无主题,甚至不知所云,完全不符合当时的审美艺术。但正是这一作品让昌耀从时代窠臼中脱颖而出,展现了另一种艺术风格。自《边城》起,他的艺术风格发生了转变——从主题明确的时代风貌题旨的写作,转入无主题的自然风物抒情写生,甚至是不可名状的瞬间情感的抒发[4]。海德格尔认为:“诗,就是人类带着浓浓乡愁,寻找精神家园的漫长旅程。”诗人对青海这片大地性的原始物象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以及天然的亲切感,他感觉到自己要与这片土地结下深厚的情谊。
1957年7月,昌耀因《林中试笛》从诗人变成了囚徒。赭衣远行长达22年的流放生涯是其特殊的苦难人生的真实写照,造就了他伟大、孤独的诗歌品格,也是他寻找精神原乡的外在动力。
(二)心安处是吾乡
由于身份的原因,昌耀一度失去了发表作品的权利。但他凭着对诗歌的执著喜爱,并未停笔。被批斗时,他不屑去辩驳,仅以诗言志,因为“只有艺术能够使人沉醉”。《水鸟》就是创作于此时:“水鸟啊/你飞越于浪花之上/栖息于危石之颠/在涡流溅泼中呼吸/于雷霆隆隆中展翅/失去这波涛/你会象离群之马一样感到寂寞……”这首诗无疑最能体现他此时的心情:在恶劣环境中孤独而茫然的水鸟,对于群体的深深眷恋。脱离群体后,他会“象离群之马一样感到寂寞”,但不会因为这些向“恶势力”妥协。他“遗落的每一根羽毛,都给人那奔流的气息”。他不在乎别人给他的罪名,自称是头戴荆冠,这份洒脱,让一同改造的“工友”大呼惊奇。
1.折翅的雄鹰。平生自负冲天志,一朝折翅不得飞。奔着诗人理想来到青海的昌耀,在诗歌大道上一路狂奔,但命运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捉弄了他——因诗获罪,流放远方。虽然他爱远方,但绝不是以这种形式。现实的困境让他感到迷茫,他如同一匹跋行的瘦马,踏着蚀洞斑驳的岩原,背影渐渐远去。
“没有檐角可供停息/没有柯枝/但我所知道的/云雀的/啁啾/只属于飞翔/只属于旷远的高天……”(《关于云雀》)诗中他以云雀自比,云雀只属于蓝天,只属于飞翔,昌耀是属于远方的,只属于诗歌。借助诗歌,诗人在苦难中搭建起自己的心灵屏障,寻找自己的雀巢。而且正是诗歌,使诗人在沦为卑贱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周围没有可供交流的人群,于是他把情感更多地交给了荒原,也唯有沧桑荒凉的高原能理解他。他写下了许多描写高原风景的诗歌,如:《这是赭黄的土地》《荒甸》《峨日朵雪峰之侧》《天空》《酿造麦酒的黄昏》《高原人的篝火》等。
昌耀1957年在给五叔的信中感叹自己是无亲无故的“流浪儿”。从那时起,他真正体会到了人生的孤独,这是一种人际环境的孤独,更是一种精神、思想的孤独。在这种孤独和苦闷中,对于昌耀这般漂泊的游子,故乡是他“养伤”的最后退守之地,家能给予他的温暖是其他物象无可替代的。但五叔信中的“恨铁不成钢”和漠然让他心灰意冷,自此他觉得“远人的江湖已无家可归”。在整个世界都抛弃他的时候,一户藏族人家收留了他。当整个村庄被曲巷中流动的烟霭和暮风点亮时,这对于一个异域无家可归的人说,无疑就是大地上的天堂。“我是这样的迷恋—那些乡村堊白的烟囱……熏染了乡村的烟火”(《烟囱》1962)。这首完全不同于政治抒情的诗,是来自土地熏染的温暖,是来自古老乡村的令人心醉的气息。它完全滤去了社会时元素干扰的拙朴、自然与纯粹,犹如原生态的民歌。诗人似乎找到了情感的宣泄口,他爱上了这个温暖的家,他爱上了这赭黄色的土地。
在1961年创作的《夜行在西部高原》中,昌耀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低低熏烟/被牧羊狗所看护。/有成熟的泥土的气味儿。不时,我看见大山的绝壁/推开一扇窗洞,像夜的/樱桃小口,要对我说些什么,/蓦地沉默不语了。/我猜想是乳儿的母亲/点燃窗台上的油灯,/过后又忽地吹灭了……”显而易见,这首诗描绘的是一幅田园牧歌图,在低低熏烟下被牧羊狗看护的是温暖的家、心灵的庇护所。“熏烟”这种意象对于天涯游子的触动是致命的伤感,此时的他已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家是他不敢轻易触碰的字眼。大山的绝壁不忍这个可怜的人儿继续流浪,想要告诉他命运所做的“秘密勾当”,或者说是命运的轨迹,但却突然沉默不语。大山看得更远,想要成蝶,必须要经过羽化这个痛苦的过程。昌耀如若不能承受命运赐予的苦难,那么他就无法承受诗人这种身份之重,因为做诗大多时候是蚌病成珠的一种体验。“我猜想是乳儿的母亲……”进一步说明诗人内心深处渴望有个温暖的家,渴望成为这幅图画的主人,“乳儿”表明它想回归原乡,回到母亲的怀抱,这里的回归不仅仅是身体的回归,更是精神的回归。如果在身体和精神中做选择,昌耀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精神的回归。
精神还乡是昌耀诗歌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昌耀企图返回精神的出发点—那最初的温暖和爱的乐园,借以勇敢面对痛苦和灾难,那么,诗人要还乡到何处?是厚重的西部土地,只要他的诗中出现大地、荒原、大山这一系列青藏特有的意象,他就会有无穷的战斗力。从中可以知道他精神原乡的所在—青藏高原。他深情地吟唱道:“这块土地/被造化所雕刻……/我们被这土地所雕刻。/是北部古老森林的义子。/鹰,在松上止栖。/我们在松下成长。/父兄的弓刀悬挂在枝干,/树墩是一部真实的书。/卧倒在绵软的松苔,/我们就禁不住要怀念母亲的摇篮。/我们用松节照亮蹊径。/以常青的绿枝扎起节日的牌楼。/深埋地层的瑰拍却是古代一次灾变的赠品。我们在这里。我们/是这块土地的家族,/被自己的土地所造化。”(《家族》)他为这块土地高唱赞歌,是因为这里就是他的精神原乡,他的家族就在这里,他要扎根在这片土地,为自己精神原乡的构建做不懈的努力。
2.头戴荆冠的孤独守望。“这柔美的天空/是以奶汁洗涤/而山路的烟囱群以屋顶为陇亩/是和平与爱的混交林……”(《天空》)当昌耀从放逐的抑郁走出来并爱上这片原色的和谐之地时,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诗人第一次在他的诗中出现了“爱”这个字眼,昌耀渴望在爱中得到拯救,爱给了诗人生活的勇气,给了诗人生活的希望。在诗人流放的日子里,诗人心中对爱的呼唤和对爱的渴望给了他等待的力量。爱是支撑昌耀构建精神原乡的内在动力,爱也是昌耀精神原乡重要的构成要素。
“我不走了/这里,有无垠的处女地/我在这里躺下/伸开了疲惫的双腿……而我的诗稿/要像一张张光谱/扫描出—这夜昔的色彩/这篝火,这荒甸的情窦初开的磷光”(《荒甸》)。这是诗人从饥饿中恢复了写诗的生理感觉后的一首诗,因为劳作的繁重,饥饿使得他走不动了。在生理的饥饿得不到补给而困窘的日子里,从书本里为同样饥渴的灵魂获取一份宽慰已成必需。这片土地给予他巨人般的力量,钢铁般的意志,所以他不愿离开。正是这土地给予的特殊苦难,使昌耀在现实境遇的运命中找到了精神原乡之所在。
“……是高山的老者/教会我在冰原上播种,在雪地收割/教会我燃曲腐殖土取暖”(《高大坂》),诗人弯下腰虚心学习劳作技巧,说明他已放下恩怨,即不平等的待遇,他的内心逐渐平静,已经为扎根这片土壤做准备了……“耕读”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具诗意的生活方式,也是探寻精神原乡的物质基础。在冰原上播种,在雪地收割,这是诗中的栖居地。没有哪位文人有过已超脱地理生存的意境,这是一种纯粹的人文情怀。“灵魂的居所远比吃饭重要”是对这首诗最绝妙的解读,在同类中的大部都已丧心病狂或丧魂落魄的年月里,昌耀对外部世界的狂躁却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平静,这是因为他已经明白自己更需要什么。
在流放的日子里他自喻是“一匹跋行的瘦马”,蹄足“沉重如恋人之咯血”。“跛行瘦马”意象的出现,典型地表达了中国传统文人追求无果之后郁郁不得志的伤感情怀,不得志的昌耀只能头戴荆冠孤独离去。正是因为昌耀的苦难,才造就了他的伟大,人格的伟大和诗歌的伟大,并促使他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原乡,建造他的精神雀巢。在1961—1962年创作的《凶年逸稿》中,诗人这样说:“我喜欢望山/席坐山脚,望山良久良久/而蓦然心猿意马/我喜欢坐在峻峭的崖岸背手徘徊复徘徊/而蓦然被茫无头绪的印象或说不透的原由深深苦恼。”他喜欢席坐山脚,在极地徘徊的孤独中思考和构建自己的精神原乡。“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人世间仿佛只有他和山群,与人的交流潜伏着各种可能的危险,与山则不会。所以他和高山对话,与大地交流,汲取它们的力量,塑造自己的诗歌品格—古朴与质感。高原的广袤和高原劳动者生生不息的良知让诗人趋于平静、豁达,借助高原,他的诗歌超越了命运的悲剧完成了涅槃。
3.浮沉爱河的奴仆。“我认识自己的路/我终究是这穷乡僻壤—爱的奴仆”,事实上他的爱情之路也是崎岖不堪,几经波折之后,他的爱情之树才开出一朵“雪花”。“在几遇花开花落的幻灭/几经秋风秋雨的凄愁/求生的热忱/降到了最低的指数/—而我,却成了这北国天骄的赘婿/我才没有完全枯萎”(《山旅》)。就这样,他成了待娶的“新娘”了,“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和对美与善的盟誓”“在这良宵,为了那个老人的临终的嘱托,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5]他看到佛国的大光明,成为挽动万千条经纶的爱的奴仆。爱情给了诗人不曾有过的人间温暖和幸福,于是诗人盛赞道:“美啊—/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人类良知的最古老的战利品/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栽害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慈航》),这是爱对一个漂泊不定的灵魂的拯救。“他听到了土伯特人的沉默的彼岸,大经纶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于是搭乘普渡之船,前往自我救赎的原乡。
大山中的囚徒生活结束了,昌耀就要离开高原、河床、高山……离开他的归属所在。如水的流放岁月,他已经探寻到自己的诗意栖居之地。“他走出来的那个处所,不是禅房。不是花室/为着必然的历史,他佩戴铁的锁环枯守栏杆/戏看蚂蚁筑巢二十余秋。自那伊始/他忌讳鸟笼、鱼缸及与幽囚有关名物/为着历史的必然他终又回到阳光下面/困对花圈与烛”(《归客》)。诗中的处所就是大山,大山教会了他沉默,教会了他咀嚼苦难、享受孤独、习惯被遗忘。“必然的历史”一扫之前的抑郁、苦闷,“囚徒”终将被释放,回到阳光下面,“枯守”好似大地龟裂,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但他还是不放弃,依然在坚守内心的希冀。“花圈与烛”是祭奠亡灵的道具,诗人以此表明和过去告以结束,忘记过去的苦难。诗人真的能苦尽甘来吗?
(一)昂起“讨厌”的头颅
“九死一生的黄泉路/我又来了:骨瘦如柴/昂起的—还是那颗讨厌的头颅”[6]这就是昌耀复出的姿态—倔强、执拗,也表明了他写作的目的:与丑恶的历史和屈辱的命运斗争,绝不罢手。昌耀在《慈航》中说:我不理解遗忘,也不习惯麻木。虽然高原的土地是温暖的,但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不是客观造成的苦难,而是人祸,他不会选择忘记。命运的铁锤并没有砸倒他,反而使得他更强壮了,在汲取大地厚重的力量之后,他更加沉默了。但他绝不会容忍这样虚伪的言辞,这比毒草更令人心寒。“我从菱形的草原那边来/我在那里结识了昆仑山的沉默,而今夜,我牵一匹吉祥的羽毛也追逐着去了”(《一九七九年岁杪途次北京吟作》)。昌耀不会放弃对命运的抗争,他一直以笔为刀雕刻自己的精神原乡;他更加自信了,他忍受的苦难将会化成对美好事物追求的原动力。
1.化身高原巨人,挑战上帝的沙盘。“摘掉荆冠/他从荒原踏来/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在他被流放的二十多年里,是这西部荒原接纳了他,他的灵魂和精神已经深深地印刻在荒原之上。“荒原”已然心灵化,而他已然西部化。他用诗歌将青藏高原地理版图扩大至整个西部高原,创造了一个在精神气质上与他相通的“大高原”形体,高原上的万生万物被赋予生命属性,昌耀用诗描摹它们的雄浑壮美和神圣崇高。《河床》“宽厚、壮阔”,有着“发育完备的雄性美”,像父亲一样怀着博爱的胸怀从“白头的巴颜喀拉山走下”,守护身边的万物,是这片土地让昌耀在苦难中找到了精神寄托以及灵魂的安居之所。也是这片土地,使得昌耀敢于挑战上帝的沙盘:“太阳涌动时水月隐形,我重又再生出征之勇气。”这时的昌耀,已经找到自己的精神原乡,那是一片良知的净土。在这块净土上,生活着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爱是这片土地永恒的主题。昌耀终于不是“无产阶级战士”了,昌耀在这片土地的苦难中构筑了自己的精神原乡,找到了生的意义。“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的一刻,他就是从高原走出的远古巨人。虽然在与命运的几次对弈中,命运总是不遵守游戏规则,屡次戏弄他,但他不会向命运低头,因为:“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诗歌创作所依持的空间和背景,换言之,就是属于作者个体的精神原乡。这个所依持的空间和背景在创作的初期一般只决定诗歌的外在形态,而不是其本质。但随着创作的深入和成熟,诗人对这一空间和背景的渗透方式和结构力度会超越外在形态,决定诗歌的本质。昌耀也不例外,他诗歌创作所依持的空间和背景在地域空间上是他“头戴荆冠”岁月所生活过的祁连山深林河谷、旷野荒原,是他成为“北国天骄赘婿”的西部乡村,是他所思所行走的西部高地[7]。当他回到钢铁水泥地时,他陷入了城市的生存困境,他失眠了。“在梦的泡沫中浮沉,梦出梦入/街边的半失眠者顺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于是他又要赶路了,有些人的人生注定就是行走,昌耀就是这一类人。他自己也承认:诗人,这个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生活就像围城,众里寻她千百度,费尽心力走出墙外,蓦然回首,发现墙内才是属于自己的风景树。
(二)在记忆里游牧,寻找岁月
“我,在记忆里游牧,寻找岁月/那里失却了一片水草”(《山旅》),诗人于焦虑中回忆曾经的点点滴滴,“我们决定不触痛往事,只作寒暄,只赏芳草。”在流放的那些日子里,高原这方热土是他唯一的精神挚友。昌耀是孤独和倨傲的,这种孤独已经深入骨髓,流进血液,至死方休。“在锈蚀的岩壁但有一只小的可怜的蜘蛛∕与我一同默享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峨日朵雪峰之侧》)。在这片贫瘠而苍莽的西部大地上,蜘蛛是弱小的生命,任何风雨都能令它一败涂地。在昌耀的很多作品中,都能看到类似这样以弱小反抗强大的力量,虽柔软但持久,最终必将胜利。在崎岖嶙峋的崖壁上踯躅徘徊,在漫长的等待中存有微弱的希望。“我的生命是在风雨吹打中奔行在长远的道路/我爱上了强健的肉体,脑颅和握惯镰刀的手……你看我转向蓝天的眼睛一天天成熟,充盈着醇厚多汁的情爱。”(《这虔诚的红衣僧人》)昌耀已经习惯这片土地上的劳作,他喜欢头顶这片纯净的蓝天。
在1986年《诗的礼赞》中,昌耀写道:“诗,可为殉教者的宗教”。他讲出了自己生命的寄托和精神的追求,诗人对精神原乡的追寻,其实是现实社会中的不得志所造就的,但他也是比较幸运的,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原乡。在他的诗歌中频繁地出现高原、大山、爱、良知、赶路等意象,借助这些浸透他深刻思考的物象载体,来停泊他孤独无依的心灵之舟,从而忘记苦难,享受孤独,安慰灵魂,获得人文精神的救赎,理解生存的价值与意义。离开故乡桃源,来到青海是他人生悲喜交加的起点,“悲”的是他一生流离,有家难回;“喜”指的是青藏这方热土给了他无穷的创作灵感,让他回归原乡,在生存的孤独中他的灵魂没有孤独。
骊歌虽然是离别的歌,但是他的离开反而造就了他,在空间上精神原乡距离他更近了。远方是他的精神原乡,因此他向往远方,深爱远方,从这个层面上讲,故乡桃源反而成为他携诗歌前行的路障。青海大地上的种种苦难造就了他的伟大。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被昌耀演绎得淋漓尽致。在苦难加身的日子,他被人遗忘,但他从未停止对精神原乡的探索和构建。为了消除现实与心灵带来的感伤,他用诗歌堆积了一座青藏高原。在这座青藏高原上他以笔为刀雕刻自己精神原乡,为自己构筑一个可以温暖自身、庇护灵魂的巢窠。在流放的日子里,昌耀是幸福的,他在北方广袤无垠的原野上步态安适,当他从大山走出,回到都市,他反而焦虑不堪。“太阳沉落时我为归宿张皇”,诺大的城他感觉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陷入了城市生存困境的他沦为“大街看守”。此刻,昌耀才幡然顿悟:他不能停下脚步,他要继续赶路,唯有西部的荒原、群山、河床才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失的风景,孤独的守望也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守望是有价值和意义的,高原塑造了他的诗歌品格,西部成就了他的文学气质。城市的生活反而令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四面高墙之中,仿佛一场轮回,在循环往复之后,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起始的地方。他迫切地需要离开这片令他狂躁的“诗歌绝地”,离开是海阔天空。或许在他的人生长廊中就没有可供停息的檐角。
[1]商金林.扶桑艺道润华年一鲁迅精祌原乡问题探究[J].理论学刊,2013(3).
[2][4]燎原.昌耀评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5][6]昌耀,燎原,班果.昌耀诗文总集[M].作家出版社,2010.
[7]周蕾:流寓高原的行吟者——昌耀诗歌创作论[D].宁夏大学,2014.
责任编辑:郭一鹤
I206
A
1671-6531(2017)06-0058-06
王俭锋/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青海西宁81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