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药方(短篇小说)

2017-03-29 13:50徐喜德
创作与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喜儿孩子

等吴三娘张罗完儿子的婚事,她已仿佛是个在雪花纷飞的冬天走过,顶着一头雪花的驼背老人,脸上的皮肤酷像翻耕过的稻田。

她一生未育。二十年前,当她的头发还是一片青山的时候,命运跟她开了一个说不大鬼也不信的玩笑。

1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就在悄然流淌的汨河上游一處河湾,一个不大不小,住了四五十户人家的村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往日一样宁静。

一日晚上,路上没有行人,鸡笼里公鸡仍在沉睡,一栋老式泥瓦屋里,吴可从他半新半旧的女人身上下来,坐在床缘上喘着粗气。屋外窗台下一只黄毛狗用舌头舔着肚皮下伸得长长的生殖器,嗡嗡鸣叫,如妓院里那种痛快淋漓的叫床声破窗而入,与吴可女人刚才的呻吟形成了一场真切的“男女”二重唱。这鸣叫声,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泥巴,不偏不斜搭在吴可的心上。

拖人的,叫你个死呀!你凑什么热闹?你今日个只怕是死到临头了。从女人身上下来喘着粗气的吴可对着窗外的黄毛狗骂道。

坐在刚刚振动过的床缘,骂过了黄毛狗,他两眼斜视着身边还未来得及把衣服穿好,光溜溜,四肢瘫软屈曲地摆在床上的女人,如一尊展现在画家跟前的人体模特。此时,他深有感触地说,这些年了怎么就是不中用呢?这些年,吴可脑海里一直琢磨着这个压在心底让他焦头烂额的问题。他与她结婚已有五六个年头,而她的身子就是没有半点起色,好像是破了个洞的气球,一直撑不起来。

窗外的黄毛狗没有理睬主人,鸣叫声仍然继续从窗口飞进屋里。

“骂它也没用。”女人坐起来,向吴可身背扑去。

黄毛狗的叫声让他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去屋外驱赶它。借着窗外的月光从门角里拿了一把锄头,开门在黄毛狗头上一锄下去:你乐!你乐!我就让你乐!

黄毛狗拖着一长串的惨叫声,夹着尾巴迅速钻进了远方的黑暗处。

吴可回到床头坐下。女人把肉嘟嘟的身体扑向吴可的身背,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汉口这家医院捡来的药也快吃完了,身上还是没有动静。你也去捡捡药吃看看,光我一个人吃药怕是不行。乡里郎中的药吃遍了,长沙、汉口几家医院的药也吃了不少。

吴可顿时大怒,扭身转头呵斥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每次你都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了,未必我还不行?你还要我怎样?

女人没有吱声,从他肩上垂到胸前的双手,在他胸部像擦洗玻璃样法上下移动。

一股暖流从她指尖流来,瞬间暖流从他胸部流遍他的全身。他顿时感到了身子有股热血在涌动,抬手握住女人的手,沉思半晌,然后轻轻拍了她的手几下,似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也去试试。

一阵没完没了不是抱怨的抱怨,不知不觉天己亮了。

门外传来了女人的喊叫声:吴可呀!你窗台下怎么有这么一滩血呀?

这是村子里吴三娘的声音。吴三娘结婚十几年了,也没有生育。汨河湾就是她跟吴可这两个家庭有着同样命运。同命相连,所以两家关系也不错,往来密切,经常在一起探讨生育的路子。曾一起讨论过去医院捡药吃,有了好的药方互相交流。吴三娘年纪比吴可的女人大上一截,再不生育就恐怕再没有机会了。于是,吴三娘盼子之心更迫切。

听说吴可女人从汉口医院开来了药方,这不天刚亮就到她家来拿。在吴可窗台下看到了一滩鲜红的血迹,吴三娘心头一紧,出门见血是不是好的兆头?

来吴可家里闲聊,这是吴三娘家常便饭。隔三差五少不了来一回,来了一待就是一天,吃饭时也不客气,端碗就吃,好像这个家有她的一份。可不曾有过这么早的。见吴三娘清早过来,估计又是为那些事的,吴可开门迎接。

吴三娘头上裹着一条黑色毛巾,眼睛里闪着欲求的光芒。虽然四十出头,但腰杆挺直,尽管药物痨得她面色腊黄,可毛巾下依然露出的是一头青发,精神仍不减当年。吴三娘把一个脸盆大小的西瓜往他家桌子上一搁,问跟在吴可后面的女人,你那单子给我也捡几副吃吃。那西瓜好像是拿来作单子交换的。

吴可的女人灰心地说,我吃了也没有动静,你拿去吃几副看看。吴可的女人转身从屋里把药方拿来给她。

接过药方单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黄芪、红人参、当归、熟地、山药、女贞子、甘草等十几味药名和分量。

字迹潦草,她不认得,拿去药铺捡了几副回来吃了。几个月下来,吴三娘的肚子跟吴可女人的肚子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像晒干的柿子——塌疪的,失望依然在她们的心底漫延。

2

吴三娘和吴可女人都为肚子犯愁的时候,又是一天晚上,不见月亮,只有几颗星星眨巴眼睛。汨河湾一片昏暗。不育的阴影跟往常一样依然笼罩在吴可房屋的上空,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大概是鸡叫时分,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打破了汨河湾的宁静,也改写了吴可以后的命运。

鞭炮声是在吴可家门口响起的,鞭炮不长,大概是百子鞭,响了一阵屁久就过去了。鞭炮声尽管不长,但还是惊醒了吴可两口子。他俩稀里糊涂穿上衣赶紧开门出来,结果两人一脸惊恐。门口台阶上放着的一只箩筐,险些把他们绊倒。几声婴儿的啼哭从箩筐里面传出来,给不育的家庭悄然增添了一丝喜庆。吴可同女人兴奋地把箩筐抬进屋,又把婴儿抱起来。吴可扒开婴儿的两条小腿,看到了指头大的小鸟,惊喜地叫了起来:我的天呀!还是个夹短货的。

吴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蒙了,要说不高兴是假的,说他高兴他又怎么高兴不起来。他害怕这是一场梦,又害怕人家来捉弄他,眼前的事情马上消失。孩子也许是受了鞭炮的惊吓了,还也许是肚子饿了,像猫叫一声接一声地啼哭,吴可女人连忙把她没开张仅仅是吴可试用过的乳头塞进他嘴里,小嘴吮吸了几下,见没有真材实料便吐出来又开始啼哭了。吴可从箩筐里找出了奶粉和奶瓶,马上烧水去冲泡。刚冲出的奶烫手,就放入冷水中冷却。吃饱了的孩子在吴可女人手中一会就睡着了。看着自个女人抱着孩子的样法,看着在女人手中睡得香甜的孩子,吴可心中的感慨油然而生。他对他女人说:你说人家是怎么个造人法呢?一造一个准,还有送人的。我们怎么就不中用呢?药也吃了,该努力的也尽力了,可这几年我们就是雪地上砌房子,白忙活了。

听说吴可家里送来了孩子,作为邻居又是朋友的吴三娘,按理说,应该是跟吴可家人一样感到高兴。可谁也想不到最不痛快的就是吴三娘。她心里像被辣椒水洗过,横竖不是滋味。自吴可家里送来了孩子,她就再也不去吴可家了。她说汨河湾再只有她就是个孤老婆子。原来还有个吴可,经常用他来自我安慰,心里能够找到一点平衡。可如今这个平衡已经打破,她能承受这个世俗的压力?她盼望孩子已经到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的地步,身体已被药物痨得只剩下几根骨头。她也盼望哪一天一个孩子也送到她家门口。半夜三更门外的丁点声响,她都幻想着送孩子的人就在门口,鞭炮声马上就要响起,孩子的啼哭声马上就要从门口传进来。一天天地等待,一天天地失望。为什么孩子就送吴可家呢?他们虽然结婚许多年没生育,但他们还年轻啦,肚子还会有机会鼓起来的,而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再怎么努力恐怕也是没有多大希望了。孩子送到吴可家,未必他家烟火就比我家旺盛些?我未必注定就是个孤老婆子?所有的疑惑在她心里涌动。想到吴可家里的孩子她就有种恐惧,仿佛这孩子就是向她挑战的,她认为这孩子是让她两家失去平衡的罪魁祸首。于是,一种无形的隔阂在两家间悄然产生。

吴三娘四十出头,半百年纪只差那么几年了,孤单过去了大半个时光。在余下的光景里,她很想有个孩子相伴。平日里,看见路上的孩子一个个蹦蹦跳跳走进别人的家门,眼泪悄悄地流下来。她做梦都想自己有个孩子。她说她怀不上孩子不是她老公的错,也不是老公不给力,而是她的肚子不争气。她请过乡土神婆来家施过法,请郎中吃过药,就连晚上她两人的床上功夫也在不断翻新,她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晚上不管用白天来,一切方法都用尽,她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总是像块卸了气的球胆。几十年过去了,进进出出还是她与老公两个人的身影。用她老公的话说,前些年,他作死的用劲都没弄出个人影来,如今年纪大了,再怎么弄也弄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3

没过多久,吴可女人身体开始恶心呕吐,畏寒怕冷。经医生检查,说她有喜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像原子弹在汨河湾爆炸。

吴可的女人怀孕了,吴三娘的心里更是翻江倒海,无法承受。她能怀孕,我怎么不行呢?我们吃的药都一样。吴三娘怀疑吴可给她的药方子是假的,她说吴可在这个重大问题上做了手脚。她最气的不是不帮她忙,而是帮忙假心假意,埋下暗堡。她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做,因为他们关系太好了,像一家人亲密。不该让汨河湾孤老婆子的名声让她一个人担当。有效药方,就应该两家享用,不该贪污。她说吴可純粹是把压力交给她一个人。于是,她对吴可家人心怀敌意了。从此,两家的恩怨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随着吴可女人的肚子一天天撑起来,吴三娘的心里更加难忍难熬。他们原来有个不成文的约定,谁家生了孩子,生一个两家抚养,生两个一家养一个。可如今吴可有了两个,她找他们商量,叫他们把别人送养的孩子给她来收养,两个家庭各有一个。可吴可却不同意了,进了他们家的门,就是他们家人,坚决不能交给别人。吴三娘再次失望了。她没想到吴可对她没有半点诚意,自个女人已经怀上了,这一个孩子应该给她,他们已经约定好了的,可他没有兑现承诺。她觉得亲如手足的吴可,在关键时刻无情无义,宁愿让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压得她已是喘不过气来。

不行,你无情别怪我无义。她想她不能让压力长期以来存在,她得想个办法让吴可女人的肚子消下去。福祸同享,荣辱与共。他家已经收养了一个孩子,肚子里的孩子坚决不能出世,如果出世了,吴可会更加轻薄她。

一天从农田回家的路上,她跟吴可女人遇个正着。经过汨河石桥时,吴三娘挑着一担柴火跟在她身后,黄毛狗走在前头。她为了给吴三娘让路结果被吴三娘撞到了桥下。桥下水流湍急,黄毛狗见主人掉进了水里,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钻进水里拖着主人的衣服往上划。

黄毛狗拖不起主人。吴三娘站在桥上看着她在水中拼命挣扎,上下沉浮,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既有痛快又难受。她心底在说,这不能怪我,全是你逼的。你在药方上做了手脚,让我怀不上孩子,全是你把我逼到了这条路上。这时,她心里如释重负,所有的怨恨全凝聚成了一个字:爽!

吴可的女人挣扎了几个回合没有多少力气了,渐渐沉入水底。眼看吴可的女人很快被河水吞没,吴三娘突然放下柴担跳下桥去,如离弦之箭插到了吴可女人身边,一手夹住女人,一手向岸边划去。几经周折把她救上岸来。她的肚子没有消下去,吴三娘看着她肚子一天天还在鼓大,心里的怨气一刻也没有消失。

后来,孩子出生了,又是个男孩。吴三娘的心里彻底崩溃了,痛苦失望如巨石一般压在她的心底。她不敢相信上天就把这个压力交给了她,让她的日子一直处在漫长的黑夜中。

吴可孩子三岁那年,吴三娘老公突然死了。是心肌梗塞致命的。也有人说是吴三娘掏空了她老公的身体,透支而死的。临走时,她哭诉着对老公说,老公呀,你还没做过爹怎么就走了呢?我想做次娘,哪怕是一天,也要尝尝做娘的滋味,你走了我再哪里有娘做呀?

吴可给他两个孩子取了土里土气的名字。大的叫喜儿,小的叫水牯。吴可女人说这名字丑得人死,既没内涵又不好听。不管什么名字,吴三娘看到两个孩子就来气了。看见了孩子她有点不知所措,是打还是骂?打,有时抬起手又打不下去。骂,骂到口边的话又骂不出口。一次,两个孩子经过她家房屋门前时,被她骗进家里关在偏僻的房子里,要他们叫她一声娘。孩子都不叫,就把他们关在了家里一整天。还有一次看见两个孩子在路上,她挑着一担茴腾,故意把扁担打横,让两个孩子从几米高的田坎上掉下去。孩子水淋淋哭诉着跑回家。

4

吴三娘怀揣怨气熬过了几年,孩子七岁时,吴可的女人因吴可赌博输掉了房子,一气之下跳河而去了。

吴可在山坡上搭建了一间茅屋住下。又过了两年,吴可带着两个孩子去捕鱼时,为了救落水的喜儿,吴可也出大事了。等水牯下河去寻找他时,他就不知了去向。

几天后,吴可的尸体在下游三四里远的河湾里浮了出来。

娘走了,爹走了,都是走在同一条河里。站在河岸,望着汹涌的波涛,水牯心里难受极了,娘走了那段时间,有爹陪在身边,寂寞感还不是很明显,可爹走了,进进出出只有他跟喜儿两个孩子就感到更加孤独了,经常站在岸边朝着河水呼唤,唤爹,唤娘。

吴三娘听到水牯悲惨的呼唤,心里酸酸的,隐隐作痛。八九上十岁的孩子就没有了爹娘,吴三娘心里确实不好受。吴可刚出事那几天,吴三娘心里就不是滋味,吃不好睡不好,走路也迷迷糊糊,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后的日子,她一直在想,吴可走了,孩子的娘也走了,剩下两个孩子,这个家怎么办?两个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如果再要跟孩子过不去,能出心里的怨气吗?就是出了又有什么用处?说明一个几十岁的大人能在孩子跟前逞了威风么?总之,她想了很多,想来想去,她觉得再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们是孩子,跟孩子过不去就不应该了。于是,在吴可安葬的当天,吴三娘去了他家,和几个乡亲把他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到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吴三娘的心由原来的难受变成了同情。她怕孩子在父亲刚走一段时间孤独难过,要他两兄弟到她家里住上几天。失去了爹娘的水牯兄弟,无依无靠,只要是根救命稻草,都会抓在手上。在吴三娘邀请下,他兄弟俩还是去住了三天,后来觉得住久了不好意思,就偷偷跑回了家。

天黑下来,像一口铁锅盖在这个家里。兄弟俩在家里自己开始做饭,水牯淘米,喜儿生火。柴湿难燃,用竹管吹火筒吹,两颊鼓得像鱼泡,炉膛里灰尘四起,浓烟弥漫整个屋子。兄弟俩呛得眼泪鼻涕往外流,喷嚏不断。十几分钟,饭锅开了,从饭锅边缘冒着白色泡沫。水牯放倒一把椅子,把饭锅站在椅子上往下面的瓦碗里倒米汤,然后再挂上挂钩继续烧火,把几个在水里摆了几下算是洗了的辣椒放在倒了米汤的饭上蒸了做菜吃。一把猛火过后,饭锅里冒出了滚滚蒸气,一股浓烈的燋煳味弥漫整间屋子。他们又吃了一餐煳燋饭。

吃完煳燋饭,两个孩子嘴巴上脸颊旁糊满了墨色的煳燋渣,门也没关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一个倒东,一个倒西。粘满了黑色煳燋渣的两只饭碗还摆在桌上。

吴三娘见孩子回家了,放心不下,还是过去看看。看到孩子这个模样,心里凉了一大截,眼睛也随之湿润了。她擦了把眼睛,将他们一个个抱上床,将薄被子盖上。水牯眼睛睁开看了一眼,叫了一声“三娘”又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晒到屁股的时候他们才起床。起床后两个孩子先是你望我,我望你坐了一阵,肚子饿了,又去淘米烧火,乌烟瘴气做完一餐饭。吃饭时,吴三娘又來了。看见他们吃的煳燋饭,赶紧夺下他们手中的碗。不吃了,不吃了,这饭吃了会得病的。去,去我家吃,饭还是热的,正好还煎了鱼。

一听有鱼,喜儿马上放下碗筷,等着水牯发话。水牯不想去,他觉得吃她的太多,有些不好意思了。仍然吃着盐拌蒸辣椒。

吴三娘夺下水牯手中的碗,往桌上用力一搁:去呀!还不好意思?屁股还没掉黄的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两个孩子到了吴三娘家又吃了一餐饱饭。喜儿边吃边说,水牯,好吃。水牯当然知道好吃,但没有作声。喜儿歪着头,一个年把没吃饭的样子,吴三娘站在旁边看着,既高兴又难受,她想没爹没娘的孩子多可怜。水牯看不过去了,用脚在桌下踩他的脚。喜儿一声尖叫,哎哟!踩我脚做什么?

吴三娘说,让他吃吧,他肯定几餐没吃饱过。你也吃,不要斯文讲客气。

饭后,吴三娘把他兄弟俩拉到堂屋坐下,说有重要事情商量。水牯、喜儿一本正经地听着。吴三娘说,孩子呀!你们太小了,还不会做饭,不会照顾自己,就到我家住吧,等你们长大了,讨老婆了就单独过。那个时候我三娘就放心了。

喜儿当即表态,好呀!我愿意。

水牯没有作声,他怕给吴三娘增添麻烦。

几天后,村上有户没劳动力的人找上水牯家门,请他两兄弟帮忙看两条牛,一年给两担半谷子。水牯乐意接受了。他们不会做农活,但看牛容易,他们做得了。喜儿说看牛他不干。水牯说他你不干吃什么?我们不会种田,以后饿肚子呀?

喜儿也不干。他说要看你去看,他是不看牛的。

水牯说,你不看牛就别吃饭。今天中午就不让你吃了。水牯来气了。

喜儿怕水牯生气,水牯来气他就妥协了,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5

清晨,一轮火红的太阳像一面烧红了的铜锣挂在东边远处的山顶树梢上,把橘红的光芒投在汨河上。

汨河上有座桥,是座石板桥。

桥下有许多妇女,蹲在沿河的石板上洗衣服。妇女们穿着素净,要么是白色,要么是纯粹的黑色或浅蓝色,有一两个穿花衣服的,大红大绿,她们是新来的媳妇,穿的是她们艳丽的婚嫁衣服。

前些年,水牯娘在世时,这个时候也准在桥下洗衣,看见了他也准叫他一声:孩子呀!早去早回,娘等你吃饭。可现在桥下这声音听不到了,听到的是杂乱的木槌声和妇女们戏笑的言语。听到这声音他就想娘了。娘在多好,不用自个洗衣服,回家有饭吃,也不受人欺负。

不过,如今桥下洗衣服的还有一个人,她是吴三娘,穿着一件黑色布衣,肩上有几块补巴,一条黑色毛巾裹在头上。水牯同喜儿牵着牛上桥朝山区方向走去。她看见水牯和喜儿就会问他们吃饭么?她家里饭还热着呢。

她看见桥上的喜儿跛着脚,放下手中的衣服跑上桥去,心疼地问,你脚怎么啦?水牯没有说,怕她去找泥鳅算账,喜儿却直接说出来了。

她一听就在桥上骂,你当村长的崽就可以称王称霸?欺负没爹没娘的孩子算鸟本事!你们看(指桥下洗衣的妇女),把他打成这样法了。蹲下身去拉下他的裤子看。喜儿有些害羞,双手拉着裤子。冒脱毛的孩子怕么子丑?说着,她扯下他的裤子惊讶道:哎呀!我的娘啊!你们看看,下好重的手呀!青了这么一块好不让人心痛。把他胯下青的一块让桥下妇女看,喜儿腼腆地用双手盖住小鸟。喜儿、水牯从今往后你们就住我家去,看谁还能欺负你们!谁要再欺负你们,老娘我打破他的狗脑壳。她在桥上大声吆喝着。

她性格直爽,爱说几句公道话,惹翻了她的脾气,动了真神她鬼也不怕,敢到太上皇坟上动土。汨河人大都知道她的脾气,遇事总也避着她点。喜儿被打之后,吴三娘领着喜儿找到村长家里去了。村长正在吃饭。吴三娘什么也不怕,也不择什么场合。她站在村长家门口大声嚷叫:你当村长的生了孩子就要管,不能让他称王称霸,欺负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看,他下好狠的手,把他打成了这个样子。说着又扯下喜儿的裤子让村长看。

村长向她赔了理。她不依不饶,随后警告诉村长,从今天起,我决定收养这两个孩子,谁要是再欺负他们,就是跟老娘我过不去。跟老娘过不去,他决没有好下场,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村长说:谁能与你吴三娘过不去呀!你是个讲公道讲真话的人。但有些话先告诉你,现在两个孩子可以申请上面救助的,跟你了就没有救助了。你收养这两个孩子是你个人行为,与村里无关。不要指望村里有什么照顾,你可要想清楚。

吴三娘说,村长你就把吴三娘看扁了,我图村里照顾还会收留他们么?我纯是看着这两个孩子太可怜了。家庭不宽裕,我吃什么,孩子就吃什么,我相信两个孩子跟着我不会饿死。

吴三娘老公去世后,留下一大片空荡荡的老式房屋让她一人孤身住着,房子年久失修。进进出出就她一个身影,成天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孤独感如猛兽般可怕。

水牯两兄弟住在茅屋里,正是害怕,在吴三娘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水牯又感到不自在了,他跟喜儿说:哥,再不回去,我们的家会被别人抬走的。

吴三娘怕是哪些方式疏忽得罪了他,问他原因,他只是满脸通红,一个手指放在嘴里,低头看着脚尖,光脚踏在冰凉地上,用大脚趾在地上无目的乱画。

水牯兄弟回家住了两天,孤单寂寞,没滋没味,吴三娘过来接他们就又跟她去了,如此反反复复。这次,她给他俩铺了新被子,房间里整理得干干净净,桌子抹了一遍又一遍。她要让孩子生活舒心,再不能让他们偷偷跑回去。

就在这天晚上,她跟孩子说,你们没必要再走了,就做我的儿子吧。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叫我“三娘”,就叫我“娘”。她看了看两个孩子,问现在谁来叫?

两个孩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先开口。喜儿觉得吴三娘好,像他娘一样,就第一个叫了她一声“娘”。

吴三娘笑眯眯的应道:“哦。我的好儿子呀!”听到一声娘,吴三娘大笑起来,乐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口里念道:我的娘呀!终于有人叫我娘了,我吴三娘不再是孤老婆子了。娘呀!你在阴间再也就落心了,你的闺女也做娘了。她在屋里跑进跑出,大小十几间房子跑遍了,嘴里反复地念道:我做娘了,我终于做娘了,我有儿子了。

她回到水牯跟前说,轮到你了,叫啊!孩子呀!……

水牯望了一眼喜儿,轻轻地从牙缝里冒出了一个声:娘。吴三娘立马把两个孩子抱在胸前,然后拉着两个孩子一同在堂屋的家神前跪下,双手合十,对祖宗发誓:列祖列宗在上,吴家有后了。我吴三娘喝了汨河水,就是汨河人,决不做对不起汨河人的事,收养这两个孩子,再苦再累决不反悔。我吴三娘一定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如有半句假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天刚好是中秋节,发完誓,她起身跑到房间的木柜抽屉里拿出一个深红绸缎包裹,在两个孩子跟前一层层展开。

两个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像看魔术师表演节目一般,认真看着吴三娘手下层层展开的秘密。吴三娘从包裹里拿出一对银光闪闪的手镯给两个孩子戴上。这是你奶奶留给我的,我把它交给你们,从此往后,你们就是吴家的子孙了。吴三娘跟两个孩子说。当天晚上,她脸上挂着乐哈哈的笑容,进进出出忙得胸前两个奶子找不上伴。吴三娘把家里的腊肉腊鱼拿出了洗后煮上,在月光下堂屋前的操坪里,摆了一桌丰盛酒席,好好庆祝一下。这个晚上,她喝了很多酒。平日她是不喝酒的,今天她一番大醉。

6

一个人过日子还算轻松,家里突然添了两双筷子,吴三娘就感到生活的压力了。一日三餐肚子是要填满的。她米桶的米一天天往下矮,谷仓里的谷子也见底了,肯定接不上来年的新粮。为了以后的日子,她把水牯家里转包给别人种的田地续回来自个种。这样一来,吴三娘一个人种上五六人的田地,人就忙不过来了,像转陀螺一样翻转不停。

为了补充粮食,她用红薯充当主粮。吃饭的时候,她把两个孩子碗里盛上白米饭,自个却吃的是红薯。

秋忙时节,吴三娘天不亮起床把饭做好,等天刚放亮就去田间做活了。做活回来,两个孩子还在呼呼大睡。一天早上,水牯被尿胀醒起来后发现娘去田地里了,便把喜儿叫醒去帮忙。

喜儿半梦半醒嘀咕,帮什么忙呀?我要睡觉。

水牯拉着喜儿的手,起来,哥,我們去帮帮娘。

要去你自个去,我要睡觉。喜儿说。

水牯把喜儿拖起来去到吴三娘做活的地方,喜儿哭诉着向娘告状,说水牯不要他睡。水牯扯他的衣服示意不要他说。

吴三娘说,孩子呀!你们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会。这里不需要你们帮忙,你们还小,做不好。

水牯说他们也不小了,要学着做。

喜儿转身要回家去睡觉。水牯一把拉住,你起来了还睡得死去,帮娘做点事。

喜儿低着头站着不动。水牯接过娘手中的锄头。

吴三娘心头一热,觉得孩子己经懂事了,心里流淌着一丝乐意。

这天正是喜儿的十二岁生日。按照汨河湾的习俗,孩子十二岁是个关,应该请客摆酒席来冲喜。吴三娘没有请客,却在做午饭时,在两个孩子的饭碗里各藏了一个荷包蛋。水牯发现了,把自个的碗与娘的偷偷作了交换。吴三娘吃出了鸡蛋,忙与喜儿更换,说,错了,我搞错了。

水牯躲在旁边笑。吴三娘这才知道是水牯捣的蛋。你这个捣蛋鬼,快把这蛋夹过去。

水牯家的田地刚从转包户手中续回来,汨河湾有些多事的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吴三娘收留水牯兄弟的目的是为了他家的土地,说吴三娘一个孤老婆子野心不小,得了老公家的田地、房产还想把水牯家的田地也占去。

吴三娘听到了,先是吃惊,后又淡定下来,让他们去说吧。

水牯听到了起初没怎么在意,后来说的人多了也就怀疑吴三娘收养他们的目的了。

收回了水牯家的田地,吴三娘忙不过来,有时候轻松的活也要水牯喜儿去帮忙。一天,水牯在地里扯草时突然感到肚子疼得厉害,蹲在地上痛苦不堪。吴三娘赶紧送他去了村医务室。村赤脚医生摸了他疼痛部位,跟吴三娘说,你赶快送医院去,这孩子应该是患了急性阑尾炎。去医院,那就要拿钱去。钱哪里来?买了种子的300块货款还欠在村农资室。

进院要带多少钱?吴三娘问村赤脚医生。至少要带一千块吧。医生说。

吴三娘傻眼了。摸了摸口袋,把身上的钱全部搜出来一数,还不到一百块。一千块哪里来?现在去借来不及了,病不等人,她只好带水牯先去医院。在县人民医院看病化验后,医生开了一张住院通知单。通知单上写着入院费1600元。吴三娘马上跪在医生跟前,求求医生能不能让孩子先住进去,钱她马上回去凑,保证不欠一分钱。医生愣了,她说住院先交费这是惯例,她没权利免交住院费。吴三娘求医生担个保,她帮她打工还帐。她可以帮她家做饭洗衣,扫地,洗马桶。她保证马桶洗得可以装水喝,茅厕扫得可以开地铺。她求她可怜这个孩子。

医生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事,经她苦求,医生也心动了。她想她七十多岁的老娘正想找个保姆。她看看吴三娘还像个诚信本分的人,见其可怜,又见孩子病情不能等,于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她想,即使上当也就是一千多块钱,做了好事积个德。

吴三娘见医生答应了,立马跪下连忙磕头作揖。孩子手术后两天就出院了。住院期间,医生问她这个年纪怎么生了这么小的孩子?吴三娘跟她说出实话,说孩子是邻居的,爹娘不在了,她收留了他们。医生听了这些情况,又想起输血时,他们的血型不符,才感到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她知道当下骗子多于牛毛,手段不断翻新,可这是救人,不是购物,就算上当,也是救人一命。所以,在孩子出院时,她跟吴三娘说,这笔钱就算是她看望孩子的,不要把这钱放在心上,你一个这么年纪的女人带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吴三娘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说她有钱了一定送到医院来的。她说她没想过什么是了不起,仅仅是见孩子可怜,没想到你医生也是个好人。

水牯病倒了,汨河湾的人都说是吴三娘把孩子累倒了。这下可好,吴三娘又落下了剥削孩子的劳动的名声。以前的风言风语,吴三娘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次又听说她是剥削孩子的劳动,吴三娘就受不了了。她对天发誓,她没有剥削的意思,她说她说了假话天打雷劈。气得实在受不了后,她说如果这些人当她面说,她真想打他(她)几个耳光。

7

出院两个星期,天气已经变冷,可水牯就跟几个孩子偷偷下河游泳去了。水牯首先并没有下水,看到桥下游泳的孩子心里痒丝丝的,把裤子脱下交给喜儿,扑通一声从桥上跳了下去。

水牯在水里玩得天黑时才进门,吴三娘心疼地说,孩子,刚出院,你怎么玩得才回来呀?

喜儿立马告诉娘他游泳了。吴三娘大吃一惊,脸都吓白了。孩子呀,你刚出院怎么能去游泳呢?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河里水不干净,死了很多人,有邪气,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娘怎么办?你再不听话,别怪娘要打你了。

水牯从来没听说过吴三娘要打他,突然听了感到特别难受,他刚出院就要打他,他当然接受不了。他想娘没有真心对待他。他耳边响起了汨河湾人说的那些话,娘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得到他们家的田地,这么想来,感到是真的了。于是,他不想待在吴三娘家里,回到自个家里去了。他一个人出的门,喜儿没跟他走。他到家刚落坐却又站起身,觉得家里不能久留,吴三娘会跑过来把他找回去。于是趁天黑来到了汨河边,在桥上走了两个来回,后来像猴子一溜烟爬到了桥头的樟树上,躲在浓密的树叶里。

吴三娘做好了晚饭等他们吃时,回头不见水牯。喜儿说他回家了。吴三娘赶紧往他茅屋里跑去。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吴三娘赶紧去河边,边寻边喊。吴三娘高亢而嘶哑的声音穿破天穹,在宁静的汨河上空回荡。吴三娘心里特别焦急,怕水牯有三长两短。上上下下找了几个回合,吴三娘累了,疲惫地回到桥头的樟树下,一屁股坐在光洁的树根上失声痛哭:孩子呀!你怎么这样受不了气呀?娘是为你好呀!娘不要你游泳是怕你出现意外呀!乖孩子,你在哪里?快快回来呀!

吴三娘的声音传到了村子里,村里人说吴三娘肯定是委屈孩子了,不然孩子不会出走的。

吴三娘的呼唤声碰到水面弹到树梢上,水牯听得清清楚楚。透过树叶的空隙,他看到吴三娘上串下跳的身影,心里有过一丝热血涌动,顿时又平静过去。后听到吴三娘在树下伤心的哭泣,水牯心动了,眼泪簌簌流下。他想叫一声娘,可又难以启齿,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便从树枝上滾落下来。

一声尖叫伴随河面上的一声巨响把伤心至极的吴三娘吓了一跳。她不知树上掉下来了什么怪物。是吊颈鬼?这树有几百年了,树大灵气大。听老人说这树下发生过吊死人的传说,几百年了,不知还发生了多少离奇故事。突然掉下来一个东西,吴三娘吓得心脏跳到了喉咙里。她不知是鬼还是其他怪物。她赶紧往家里跑。刚跑几步,她突然听到从水面上传来了“娘”的叫声。这声音太熟悉了,她马上停住脚步,回头向河面上望去。朦胧的月光下,她看清了在河面上挣扎的人影像是她寻找的水牯。这时河面上又传来“娘”的叫声。这下,她听清楚了是水牯。扑通一声,她衣服还未来得及脱下就一头扎进了汨河里。

吴三娘年轻时是个游泳好手,曾在水里救过不少人。后来听说“会游泳的死在水里”,也就没有下水了。虽然年纪已不小了,但水中技术不减当年。她在水中一口气插到了水牯的身边,一只手使劲顶着水牯的背部,侧身奋力向岸边划去。

水牯感到了背后的力量,回过头说,娘,我能行,你能行不?

吴三娘说她能行。两人并肩划到了河岸。坐在岸上,娘说,你不是说你水性好吗?怎么沉进水里去了?

水牯说,坐在树上,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很想叫你,后来不知怎么从树上掉下来了。娘,我错了,我不应该跑出去,害你找得好苦。

吴三娘说,知错能改就行。饿坏了吧?快回家吃饭去,喜儿在家里等着你。

还没进家门,吴三娘对着屋内喊,喜儿,快把弟弟的裤子拿出来,让弟弟换衣服了吃饭。

屋内没有灯光,没有喜儿的回应。吴三娘双手伸在前方,探索着进屋拉亮了灯,歪着头向着里屋喊:喜儿,弟弟回来了,让弟弟换衣了吃饭。吴三娘仍见屋里没有动静,于是一间间屋内把灯光打亮寻找。里屋外屋,正屋偏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找了一遍,喊了一遍,却不见喜儿的踪影。这时,吴三娘心头一紧,汗毛根根竖起,未必喜儿又不见了?不可能。刚才还在家里,一下子能去哪里?她不相信乱七八糟鬼打架的事都出现在她家里。她在屋外叫了几个回合,屁眼缝里开始紧张起来。喜儿,你又到何处去了呀?她声音和眼睛一样潮湿。

吴三娘的心彻底碎了。她叫水牯在家换衣,自个又去寻找喜儿了。喜儿去了何处?她心里乱成一锅粥。从门口出来沿汨河而下,她断定喜儿没有过桥,她在桥头樟树下等了很久,不见有人过去。

河岸寂寞阴森,偶尔有几只鸣虫在叫,她心情繁乱,什么声音都没往她耳朵里装,步履蹒跚,两眼四处张望,嘴里时不时冒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喜儿,你在何处?快回家呀!

喜儿自弟弟出门之后,心里寂寞,趁吴三娘走后,自个也跟着出门了,边走边哭:水牯,你回来啵?我想你。水牯……沿汨河而下,到了一个无人烟的地方,白天他也很少来过,晚上更不知方向了。找不到弟弟,在空旷的河边想回家,可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一个人坐在河边草地上哭着,哭了一阵他似乎累了,坐下去不久就睡着了。

吴三娘孤独的身影沿河而下,正要往前走,脚下草丛中一个黑色的影子吓出她一身冷汗。惊恐的尖叫声把喜儿给惊醒了。他坐起来不知自个身在何处?见四周一片朦胧,自个突然紧张害怕,又哭了起来。吴三娘从哭声中断定是喜儿,又惊又喜。忙上前一把抱住,我的崽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把娘给吓死了。快!快回去。

喜兒哭诉着说,我要水牯,我要水牯。

乖崽!水牯回家了,快回去吧,在等你吃饭呢。吴三娘说。

喜儿这才慢慢挪动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老一小,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阴霾的草地上缓缓移动,给寂静的汨河湾增添了一点灵动。

8

没过几年,吴三娘就张罗着为儿子水牯准备婚事了。新房布置在吴三娘的隔壁,左边是娘,右边是喜儿。新房装修简单,墙上用泥巴掺牛粪打底,面上刷上石灰水。房顶用木条压纸板,窗户门上都刷成了朱红色,贴上倒立的喜字。简朴中少不了喜气和温馨。

迎亲那天,没有浩荡的迎亲队伍,只有东升给他们吹着迎亲唢呐,两个孩子一个敲锣,一个打鼓,喜儿放着鞭炮。一头白发的吴三娘挽着菊香的手,把新娘接进了他们的新房。

忙忙碌碌了一天,疲惫与劳累让她找把椅子坐下。这一坐下,她再就没有站起来,永远没有站起来。医生说她是兴奋过度引发脑溢血而去了。

徐喜德,湖南省作协会员,在《创作与评论》《芳草》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20余篇。长篇小说《蟹黄》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现供职于湖南省岳阳市文联。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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