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满墙(短篇小说)

2017-03-29 13:49赵雨
创作与评论 2017年3期

我是一名侦探小说家,很久没有新作品问世了,灵感这东西对我们这类作家特别重要,没有灵感意味着一切为空,再好的文采和思想都无济于事。但它有时也会不经意间跃入脑海,比如这天午后,我在翻阅一份本地报纸,看到一条关于“僵尸车”的新闻。我被这名字迷住了,读完才知道,“僵尸车”指的是那种停在马路边长久没人认领,车主不知所踪的车子,按照惯例,交警会把它们拖离。我立刻想起小区楼下就停着三四辆这样的僵尸车,路边的树上落下的叶子差不多淹没了车顶和挡风玻璃,其中有一辆车身烧得漆黑,轮胎只剩轱辘,不知发生过什么,惨不忍睹,至今未被处理。这幕场景将一个超大灵感如闪电般横劈下来,我全身像通了电,一些人物和情节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安插进思绪。我知道这是一篇小说降临的前奏,坐在桌前,将故事想了个透,然后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下第一行字。

故事主人公自然又是我的老朋友许星,为照顾那些从没读过我小说的人,我在这里将这个人物再介绍一番。他是一个高智商的家伙(侦探小说的主角通常都这样),从小爱读悬疑故事,古今中外、搜罗殆尽,大学报考了法律专业,立志成为一名私家侦探,但国内没有相关的机构,他便在司法部门注册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店面在古行街一栋写字楼五楼的小办公室,名义上给需要法律咨询的人提供帮助,真正的业务是为顾客展开私人调查。他的名气是口口相传扩散开的,顾客定位在中产阶级,他们是最希望得到此类服务的人群。事务所开了五年,许星已有了稳定的客源,能保证他衣食无憂。

这天傍晚,下着靡靡细雨,许星坐在事务所的办公桌前,看着窗外人流如梭的古行街,雨气将对面高楼蒙上一层雾霭。这时响起一记沉重的敲门声,“请进。”他说,将视线移到门上。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件绿色圆领衫、卡其布裤子,一把黑色大伞在她手中滴着雨水。她把伞放在门外,一进门就伸手和许星握了握,她的掌心有一层湿润的手汗。

“你好,许律师。”她说。

“你好,请坐。”许星说,朝办公桌前的椅子做了个手势。

女人坐下,看了许星一眼,眼神中有一种飘忽不定的东西,没有立刻说话,问许星这里能不能抽烟,许星说能,她拿出一包女士烟,抽出一根,点燃。随着烟雾从她口中飘出,眼神渐渐坚定了,“许律师,我想请求帮助。”她说。

“哪方面的帮助?”

“私人调查。”

“你怎么知道我提供这项业务?”

“这不重要,你的业务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那你想必也知道我并不是所有案子都接。”

“放心,不是什么重大的离奇案子。”她抽完一根烟,拿出第二根,想起问许星抽不抽,许星说他不抽这种女士烟,他有自己的,但现在不抽。

“关于谁的?”他问。

“我丈夫。”女人说。

“他怎么了?”

“失踪了。”

“行,具体说说吧。”许星有了兴趣。

“他是半个月前失踪的,之前没有任何奇怪的迹象,我是说平常那种失踪的人该有的迹象。我们结婚六年了,婚姻很美满,从没大吵过,连脸红的机会都少有。我能肯定他非常爱我,也爱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才三岁,是个女孩。”

“工作方面呢?”

“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秘。”

“年薪多少?”

“六十万。”

“哦,企业高管,工作压力应该挺大。”

“这不足以构成他失踪的理由,他的抗压能力很好,人也很开朗,反正接触过他的朋友、同事都知道。”

“你好像很肯定他是自己离开,而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对。”女人说,“因为就在他失踪的第三天,我报了案,两天前接手这桩案子的警察给我带来一个消息,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他的车。”说着,她从随身带的挎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照片,摊开来给许星看。是一条偏僻的马路,一辆车子停在路边,玻璃上布满尘土和落叶。“警察管这种车叫僵尸车,据推断,停在那里已有半个月。然后我就收到一张便签条,是找到车子当天晚上从我家门缝塞进来的,上面是我丈夫的字,他说他很好,不要让警察找他,‘我就在能看到你的地方,你每天干的事我一清二楚。他说,他显然正躲在暗处窥视我!”

“这个说法不准确,”许星说,“他可能是故弄玄虚。”

“不管怎样,他这么做让我不舒服,甚至有点愤怒,所以我做了这个决定。”

“什么决定?”

“撤了案,随后来了你这里。”

“你想让我做什么?”

“找到他,”女人按灭烟头,看着许星说,“但不用跟他正面接触,把他每天的行踪拍下照片给我,这样我就能知道他在干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

“他既然想和我玩这个游戏,我就陪他玩,只有这么做,我们才是对等的,才能让我不至于单方面像个暴露在他窥视的眼睛下的傻瓜。”

许星听完这些,把背靠在椅子上,整个人埋进那张柔软的皮椅,这是他听完一个案子后惯有的动作。

“怎样,你接吗?”过了一会,女人问。

“让我想想。”许星说。

“如果你考虑报酬,大可放心,我会支付给你最高的那档费用。”

“听起来像是笔合算的买卖。”许星笑了笑,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许星点点头。

“还有什么要知道的吗?”

“这条街,”许星点了点桌上的照片,“告诉我它的确切地址。”

许星决定去那条街附近展开调查完全取决于他干这一行积累的经验,第二天就收拾了几样简单的行李出了门,门上挂一块“外出”的牌子。

古行街在本市南边,那条街在北边,隔着地域宽广的市中心。

那是条长约五百米的马路,东边尽头是个垃圾场,西边有个十字路口,常年闪着黄灯,无人修理。路的两边是上个世纪遗留的商品房,墙体灰迹斑斑,最高为四层,没有电梯,许星到的当天便租了三楼其中一个房间,面朝马路,远处是在建的高楼,这一带差不多快被高楼包围了。房子的租金是一月三百,许星对女房东说顶多租半个月(他有信心在半月内找到那位失踪的丈夫),然后把行李箱拉进房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裸露的原木床板长着细细的木刺,窗帘肮脏不堪,底部扯出杂乱的流苏,一旁的墙上赫然印着半个黑手印。卫生间更是触目惊心,地砖的角落上结着一堆堆黄色硬块,便池和洗手池都泛着一层褐黄。这些对许星来说不算什么大问题,他住过更不堪的房间,只是个临时住处罢了,安置好后,他披上风衣出了门。

他第一时间先去查看的是路边停靠的“僵尸车”,他没想到这种偏僻的马路竟划着停车位,一眼望去白色的线条整齐划一。他叮嘱过女人跟相关部门说,车子马上会有人来开,无须拖离,然后从她手里拿了备用钥匙。车还停在原位,是辆白色凯美瑞,来到车前,插进钥匙,打开门,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他潜身入内,坐在驾驶位上,发现另一把钥匙插在打火器上。他曾对车子下过一番研究,转动钥匙,发出“咔咔”两声,无法点燃引擎,他明白了一个事实:司机离开车子时没将引擎熄火,发动机空转,烧光了油箱内的汽油,车厢内残留的气味就是证据。是什么紧要的事让当事人如此急迫地离开?许星拔出钥匙,四处翻找起来,车内很凌乱,杂物箱内有一张照片,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男人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搂着女人,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作为一名资深的私家侦探,许星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车内再细微的物件都可能成为找到失踪者的关键线索,他继续翻找,发现一把剃须刀、一支钢笔、一管口红,以及一个藏在仪表盘储藏箱里的笔记本,其中一页用缭乱的字体写着:“离开离开离开……”以及“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许星把这些都放进文件袋,半小时后走出车厢。

这只是调查的开始,接下来才是对许星寻人能力的考验,他在一家店里匆匆吃了便饭,从附近的店面房开始,挨家出示失踪者的照片,询问店主是否见过这个人在这一带出没,所有被询问者的回答都是一致的:没有。然后许星將调查重心放在出租房的房东身上,这更为艰难,这里的房间加起来足有上百个,一一排查房东是否将房间租给照片里的男人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许星耐心地这么做。这里有个关键的问题:他为何如此肯定要找的人就在这一带?仅凭一辆丢弃的汽车?当事人完全可以离开车子后前往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但许星是个信赖自己的直觉到不可救药的家伙,这一点曾帮他解决不少棘手的案子,但这次,直觉没帮到他,几天后,调查的进展还是为零,他开始焦躁了。

这时命运为他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就在又一天的曙光露出天际,他出门后,突发奇想朝那个街东尽头的垃圾场走去。它被一道高高的围墙隔离在外,围墙上缠绕着生锈的铁丝网和碎玻璃渣,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熠熠的闪光。墙体的石灰剥落,随处可见用白色粉笔或红色、黑色喷漆涂抹上去的骂人字眼,正对街口处,一扇生锈的铁门半开半闭,许星轻轻一推,门便开了,随着“吱嘎”一声,眼前呈现一幅末世的场景:成千上万的垃圾堆积如山,玻璃瓶、塑料、破布、钢材、木条、盆碗……应有尽有。这么多东西堆在一起竟闻不到一点臭味,犹如地震后的废墟现场,其间能看到几个拾荒者的身影。许星来这里原只是为了排遣几日来失落的情绪,不期望得到一点线索,顺着一条小道信步走去,却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人。

那人正背着一个麻袋,低头捡垃圾,在他直起腰板的那一刻,许星的脑袋像被利器击了一下。许星知道对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两者是如此相像,除去脸上拉碴的络腮胡子,许星相信连那女人都认不出眼前的人和她丈夫有什么不同,此人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许星向他走了过去,跟他打招呼,在几句简短的攀谈后,他更确信自己的判断。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此刻还只是模糊的构想,他邀请这位拾荒者去家里坐坐。“我不认识你,先生。”拾荒者说。“没关系,朋友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的。”许星说。“但你为什么想和我成为朋友呢?”“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们来到许星的出租屋,即便开了窗多日,那股霉味还是挥散不去。拾荒者原以为这位想和自己交朋友的人家里干净整洁,一看这样子,便不再拘谨,踩着沾满泥的破鞋进来了,屋内地上实在并不比他的鞋干净多少。许星让他随便坐,分了他一支烟,烧上茶水。在等待水沸腾的时候,许星以一贯冷静的语调向他打听起更多关于他个人的生活细节,但他无法提供详细的内容。

他说自己曾遭遇过一次意外事故,之后,从前生活的记忆就消失了,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干什么工作,有没有亲人。他是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的,好心人把他从那场事故中救出来,慈善机构为他支付了所有医疗费,但他甚至忘记了那究竟是场什么事故,他的亲人为什么不来找他,后来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他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出院后,他没有去公安部门备案,更拒绝了救助站的帮助,在这个城市东游西逛,不知何去何从,最后沦落为一名拾荒者。

茶水沸腾了,许星听完这些,刚才那个大胆的构想彻底成型,他问拾荒者干这一行多久了?拾荒者说差不多两年了。

“你想不想得到一份工作?我可以支付一笔让你满意的费用。”

“怎样的工作?”

“不是触犯法律的,只是看起来有点古怪。”

“可以。”

“你不考虑考虑?”

“一个捡垃圾的人,不会拒绝任何一份体面的工作。”拾荒者说到这里笑了。许星也笑了,他喜欢爽快的人。

当天下午,许星就给雇佣他的女人打了个电话,说一切在朝着乐观的方向发展,他已得到不少眼看马上可以找到她丈夫的线索,为了更好地确认她丈夫的特征,他需要一些她丈夫的视频。“任何有关他的视频。”许星强调。女人想了想说:“行,我马上整理一些,发到你的邮箱。”

和照片不同,那几段视频让许星对失踪的男人形成了更为直观的印象,他指着视频中的男人对拾荒者说:“我给你的工作就是学习他,从他走路的样子到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脸上的表情,都要学得像。然后我提供你一些特定的场所,你去那里吃饭逛街,让我拍下你的行程。”拾荒者说:“我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许星说:“我们这笔交易的前提是,你只需按我说的做,忽略它背后的原因。”

许星用那把在失踪男人车里找到的剃须刀刮掉了拾荒者的络腮胡子,一个曾沾染过主人毛发的工具在另一个人脸上创造出以假乱真的主人替身,这或许是在“僵尸车”内搜寻的唯一收获。然后为拾荒者制备了一套体面的行头,打理完毕,他从外貌上已经完全符合标准了。这期间他沉浸到了对那男人的全方位模仿中,表现出来的热情和专注出乎许星的意料。许星让他住进出租房,在自己隔壁的房间,一样散发着霉味的墙壁和地板,一样肮脏的窗帘,床铺比许星房里的那张更逼仄,但他比许星更不介意,一大堆破烂往床边一丢,就睡在被垃圾包围的地方。有时,很晚了,许星经过他房前,看到他还对着视频仔细琢磨失踪男人的举止特色,许星明白他对这份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扮演另一个人在他身上产生了奇妙的效应。

三天后的早上,第一次拍摄开始,改头换面的拾荒者出了门,走在马路上,他的步伐稳重、矫健,原先的落拓气一扫而光。许星在他背后按下快门,照片包括走路的、坐在餐馆吃饭的,为了让行动看起来丰富多彩,许星安排他进了电影院,甚至还进娱乐中心这样的场所。拾荒者极力配合,任何一个动作都没有生硬的成分,一天下来,拍的照片多达几百张。傍晚收工后,许星买了几瓶酒和一些熟食,在出租屋吃了一顿,多数酒都让拾荒者喝了,到后他有些醉了,走进房间,不一会打起了鼾。许星坐了一会,抽了支烟,打开电脑,把照片拷出来,一张张筛选。三小时后,窗外漆黑一片,最终选定了十五张照片,给女人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许星向她汇报了最新的进展,但奇怪的是她对找到她丈夫并没表现出多少欣喜,好像这一切理应如此,只是说了句:“许律师,你的效率真是高。”当许星问及这些照片是否发送到她邮箱时,她说:“不,把它们打印出来,明天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见一面。”许星说自己任何时候都有空。

第二天,八点左右,许星出门了,出门前,他将车子好好清理了一番,丢弃了一些杂物。半小时后,抵达了目的地,是在古行街的一家咖啡馆,泊好车,走上咖啡馆门前的廊道,推开门,只见女人坐在靠墙的一个角落,向他挥手。她和几天前相比精神了许多,化着淡妆,手上的一枚戒指尤其显眼,却不是戴在无名指上。他们寒暄了幾句,女人说:“许律师,你的速度让我惊讶,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我丈夫。”

“谢谢你的夸奖。”许星说。

“我们来看看你的那些照片吧。”女人说。

许星从公文包里拿出打印出来的照片,故意把它们弄成黑白色调,生怕女人发现其中的细节。女人什么都没发现,认真地一张张查看,起初,嘴角还挂着微笑,翻到后面几张,表情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伪装的淡定慢慢被强烈的情绪冲垮的痕迹,脸部线条变得紧绷,看完所有照片,许星判断不出她究竟是在苦笑还是在哭。她沉默良久,拿出烟,抽了一根。

“不得不说,你是位优秀的私家侦探。”

“但你好像并不为我找到你丈夫而觉得开心?”

“怎么说呢,我得先向你表示歉意。”

“为什么?”

“我没有把实情告诉你,我知道,在这种事上撒谎是不应该的。”

“我不明白,你丈夫没失踪?”说出这话,许星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如果这是真的,他伪造这些就太自作聪明了。

“不,他的确失踪了,但不是我说的那种方式。”女人说着,将背往咖啡椅靠垫上靠去。

“那是什么?”

“我们的关系并非我说的那么融洽,半年前我们就出现了问题,不是性格不和,也不是生活习惯的不同,而是全然的冷漠。”

“你确定现在跟我说的是真的?”

“放心,这次是真的,”女人说,“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好像换了个人,对任何话题都没有兴致,做事也无精打采,他以前不是这样。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没事,就是有点累。如果一定要说他怎么了,我觉得他是丢了魂,莫名其妙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女人喝了口咖啡,舔去唇边的泡沫,接着说,“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想去市北的兴田街看看。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兴田街,问他去那里干什么?他说那是他小时候的家,十岁左右跟着母亲搬到市南后就没回去过。他问我是否能陪他走一趟?我看他好不容易有做一件事的兴趣,就答应了。

“我们开着车出了门,路上,他没有任何预兆地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说他父母很早就离异了,童年的他没有什么朋友,除了上学,总是一个人待在家。他很想念不在身边的父亲,父亲很少来看他,每次问及父亲在做什么时,母亲都显得很愤怒,让他别再提这个硬心肠的男人。直到有一天夜里,他看到母亲独自坐在房间里哭,问她怎么了?她抬起头说:‘你父亲再也不会来这里了。‘为什么?他问,心想父亲会不会出了意外,‘死亡是袭上他心头的第一个念头,但母亲说:‘他失踪了。他当时还无法很好地理解什么叫‘失踪,母亲解释道:‘就是找不到了,没有留下一句告别的话就失去了音讯。——这是老家的亲戚告诉她的。

“从那以后,他养成了看留在身边的唯一一张父亲照片的习惯,那是他们一家三口去海边度假时在沙滩上拍的,母亲靠在父亲身边,父亲双手抱着他,朝着镜头微笑,那时他们一家是如此和睦。他迷上了父亲脸上的笑容,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用剪刀在纸上剪父亲的头像,到后演变成裁剪一切他眼中看到和心中想到的东西。

“他的房间有一面墙,贴满他自己做的剪纸,他就这样突然说到了那面墙,墙上什么形状都有,小猫、小狗、汽车、蝴蝶、花草、蒲公英、蚱蜢……‘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做的事,他说,‘像女孩子一样,剪了新东西,把它贴在墙上,窗外的风吹进来,满墙的纸片飞舞,到了晚上,关掉灯,用手电筒照着墙壁,那些东西好像活过来了。而最显眼的就是我父亲的头像——各种侧面的头像,绝大多数是我后来想象出来的样子,它们已经和那张照片相差甚远了,但无一例外都从不同角度朝着我微笑。我至今还忘不掉那场景,现在我就要去找找它们,不知还在不在。他一直说着这些,到了兴田街,让我在车里等他,走进了那片商品房。我明白他是去找那面墙了,过了那么多年,它怎么可能还在呢,我想象不出那到底是面怎样的墙。我在车里等他,等了半小时没回来,一小时没回来,后来你知道的,他就这样失踪了——和他父亲一样,我觉得那是一间能让人失踪的房间。”

“你没去找他吗?”许星问。

“你也去过那片商品房,知道有多少房间,我找了两天就放弃了,它对我来说像一片大海。”

“这么说,僵尸车什么的也是假的?”

“对,我根本没报过警,车子是我自己停在那里的,假如他想到回来,车子对他有用,我是这么想的。”

许星没告诉她,她离开得太匆忙,连引擎都没熄灭,差点引起一场事故。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这些?”

“很多事没有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编了那个版本。”女人说。

“你还打算让我继续跟踪拍摄他吗?”

“不,有这些照片就够了,接下去,我想让他回来。”

“你什么?”

“想让他回来,”她坚定地说了一遍,“在看那些照片时,我发现我的愿望如此强烈——想见到他的愿望。所以下一步我希望你能跟他取得联系,告诉他,我很想他,让他回来,就这样。”

“如果他不愿意呢?”

“只要你这么跟他说,相信他会愿意的。”

許星不说话了,他意识到,事情变得复杂了。

半小时后,回到出租屋楼下,许星没急着上去,他要理一理这次谈话。事态显然发展到了他控制的范围之外,应该早就料到女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决定找拾荒者作替身前,就该想到这一局面迟早会发生。他努力寻找这整件事中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通过一种奇思妙想的灵感,“创造”了一个人,让这个人看起来栩栩如生,去取代另一个实体的存在,这是这么多年从业生涯从未有过的体验,吸引他的,或许就是这个。但现在,这场戏演不下去,他必须和拾荒者说明这点。

他离开车子,上了楼,推开房门,拾荒者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兴致未减地在研究视频,许星叫了他一声。

“今天去哪里了?”拾荒者说,因长时间盯着视频脖子酸痛,扭了扭脖子。

“去见客户了。”许星说。

“什么客户?”

“雇佣我做这件事的人,因为她,你才有了现在这份工作。”

“哦。”拾荒者轻描淡写地说。

“你不想问是什么事吗?”

“你跟我说过,只要按照你说的做,忽略背后的原因。”

“但现在情况变了,你应该知道原因。”

“那就说吧,我听听。”

许星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那个雇佣自己的女人,“她的丈夫失踪了,”许星说,“她原来的计划是让我找到他,拍下他的照片,让她掌握他的踪迹,结果,你知道的,我没找到他,找到了你,我们的好戏就开始了。但现在情况变了,就在今天,我去见她,带着那些照片,她那该死的思念之情爆发了,想她丈夫回来。”

拾荒者原本漫不经心的样子突然一变,眼珠迅速转了转,没等许星再说下去,便在客厅里走了两个来回,像被打了亢奋剂。

“你的意思是,她现在不想要照片,而是看到真人?”

“不是看到真人,是要人回来,那是她丈夫,他应该回来,我们的游戏结束了。”

“不,还没结束。”拾荒者说。

“什么?”

“你看我。”拾荒者双手掌心朝向胸前,指着自己说。

“你在开玩笑吗?”许星理解了他的意思,吓了一跳。

“不是开玩笑,你带我去见她,我可以成为她丈夫。”

“照片和真实见面是不一样的,你对她丈夫一无所知,会露出马脚。”

“只要告诉她,在离家期间,我出了场事故,丧失了记忆,对以前的一切都忘了——这也不是完全撒谎,有一半是真实的。”

“她丈夫回来了呢?你怎么面对他突然回来的情况?”

“他不会回来,我相信他不会回来了,”拾荒者说,“如果有一天真的回来,只能证明我失败了,但眼前的机会我想抓住。”

“你就那么想成为他?”

“对。”拾荒者斩钉截铁地说。

许星不再说话了,想起第一次见到拾荒者时,他眼神中那种奇怪的东西,现在明白了,那是对外界的迷茫——空洞的迷茫。一个失去身份的人,对于身份认同的渴望,眼前或许是他唯一的希望。许星摇了摇头,没再说话,抛下拾荒者,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坐下的那一刻,体内涌上一阵激动,拾荒者的提议看似荒诞不经,但许星承认对自己是有诱惑力的:既然已经开启“创造”一个人去取代另一个实体存在的大门,现在无疑是体现这一“创造”的最高境界,如果能成功,“创造”才算真正完成,是否放手一搏?他揉了揉太阳穴,这时他的眼光不经意瞥到一样东西,正是这一瞥,将事情的发展完全推向了不同的方向:是那把剃须刀,从车里带来后一直放在桌子一角,这把刀是关键的道具,在这整件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许星摊开手掌,看着它,掌心慢慢变热,掀开剃刀盖,白色刮须面上掉出一些细碎的胡渣。它的出现让许星感到曾使用过它的主人真实确凿的存在痕迹,那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活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许星意识到自己一手策划的安排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是不合理的,有一天那男人会回来,重新要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当然,包括这把剃须刀——这是他的生活,没人能从他手中夺走。

想到这里,许星站了起来,卫生间传来花洒放水的声音,拾荒者在吹口哨。许星几乎是冲到卫生间,推开半掩的门,拾荒者全身赤裸在洗澡,自来水流过地砖上那些干结的赃物,无处下脚。拾荒者回头看了一眼,许星看到他充满希望的目光,这种自信满满的目光,炽热欲燃,许星决定将它扼杀,“刚才说的那事,你打消念头吧,我不会帮你实施它。”话音刚落,拾荒者炽热的眼神顿时涣散,四周只有洗澡水流淌的声音。

小说写到这里可以结束了,对于结尾的模糊处理是我一贯的行文风格,卫生间那两个男人的走向没必要交代了。把手从键盘上拿开,我将故事从头想了想,发现这是我所有作品中最不像侦探小说的一篇,说白了,我不清楚它究竟想表达什么。

天已近黄昏,我在电脑前坐了六个小时,暂时可以告一段落了。报纸还在手边,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缕霞光,我抬头看了一眼靠床的那面墙,上面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剪纸,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黑色的……有的如硬币般大小,有的如手掌般大小,它们形态各异,但毫无例外都对原物进行了夸张的变形,动物不像动物、植物不像植物,但这是它们在我心中最真实的形象,其中有不少是同个男人的面影,线条刚硬,脑壳都由一条波浪纹构成。

我将目光重新拉回报纸上,“僵尸车”三个字又跳跃在眼前,我想起自己其实很早就接触过这个东西。那是一天夜里,我在路上走着,路边停着四辆这样的车子,它们在夜幕中看来像是腐烂的尸体。我挨个看过去,到后在其中一辆的门前停了下来,敲敲车窗,下意识地拉了拉门把手,门竟然打开了。面对敞开的车厢,我愣了会儿神,左右四顾,坐了进去。但我没有像小说中的主人公许星那样翻检车内的东西,那里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让我翻检,就这么坐着,蜷缩手脚,慢慢地,手心渗出一层汗。

一切就是这么发生了,我的记忆不断闪回,在成为一名小说家之前,我和那位拾荒者一样也出了一场事故,好心人将我从事故中救出来,我忘了曾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在医院醒来时头痛欲裂,手脚都缠满绷带,视线所及仅是蓝色的天花板,上面布满黄色的小碎花,像是宇宙星辰的样子。人们从我身上没有发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慈善机构为我支付了医疗费,我在护士的照顾下慢慢康复。直到有一天,当得知公安机关正在介入对我身份的调查时,我悄悄地从医院逃离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直觉告诉我,一旦尝试回忆过去,身体就会感到明显的不适,这说明我的过去是不值得回忆和留恋的,不管它如何模样,我应该学会放弃。

此时,霞光已收尽,房间被黑暗笼罩,我打开台灯,又将目光移回墙上,剪纸散发出神秘莫测的光彩,它们的形状模糊难辨,很像我的状况。我现在所有的证件都是伪造的,只要出一点钱,就有途径弄到这一切,我几乎不需要用到它们,因为很少出门,我的绝大部分时光都用在了小说创作上,它让我感到另一种真实的存在。我很奇怪自己为何会剪出那些剪纸,它们似乎是过去的时光中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东西,它们曾贴在一面光线暗淡的墙上,拥有这面墙的房间中坐着一个孤独的孩子。我将它们从记忆里打捞出来,恢复到现在的住处,至于那个男人的面影,我是根据自己的想象剪出来的,它可以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也可以是我本身。

我原本想在故事结尾给拾荒者一个更好的交代,他毕竟寄存着我的一部分真实经历,但想想现在这样也好,为什么好,我可说不上来。我能确定的是,下一篇小说中许星还会是我笔下的主角,还将去破解更多离奇的案子。现在,这位法律系毕业生,在古行街律师事务所“挂羊头卖狗肉“的私家侦探,跟我一样,需要歇歇了。

赵雨,1984年生,浙江宁波人,系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迄今已在《青年文学》《小说界》《青春》《星火》《青年作家》《西湖》《野草》《滇池》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