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坐在蒙古包里,喝一碗酥油茶的功夫,夜幕就降临了。
“ 快!拿上相机,去追夕阳。”一个声音说。
草原的黄昏是金色而疲倦的,厚厚的云层被镀金之后,又堆成山岭,不停地拆分、揉捏、搭建、重组,时远时近。我喜欢黄昏的风里清凉的草香,仿佛从湖边的野花丛中吹来。看天,发呆,看一幅缓慢到像一只蜗牛的黄昏如何千变,幻化,绮丽,熄灭到全部融进无声无息的大地的黑,是我的野心。
于是,寻一片草坡,坐下来等。迎着霞光,一层迷蒙的红,霜一般地撒落大地。
然而夕阳是热烈的,翻滚的岩浆忽地击破天穹,狠狠在我们头顶凿出一个窟窿,神祗之光横空射发,变幻的殷红、橘黄、薰衣草紫、灰蓝、赭色……全都沙漏般从天流泻,顷刻,最美的一片出现在草原上空的异幻斑斓,投影在一群羊身上。
悄无声息,只有呼吸还小心翼翼,不敢惊动这漫天惊涛,巍峨彩雪,只觉云很近,天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云中诺大的一个个疑团……
晚霞轻轻推送,眼神沉闷的牧羊人,騎着马,来自金缕劈开的矮树林,他的双手,甚至放弃了那条编织的缰绳,他的前额低到“嘚嘚”的马蹄里,他远远地路过我时眼里闪过一丝微笑,他猛地一声“驾!”跑开了,留给我一个镶着金边的影子,不,是剪影。
他不慌不忙地走到了云下面,看得见蒙古包了,他又回头,望着山那边一片绚丽得无与伦比的霞光,怔怔地发呆,这个黄昏,至少在这一刻,我们是心灵相通的,我和他共同凝望着,凝望着,仿佛要把自己的眼睛也从此扔进那晚霞,那山,那云,那莽莽草原,那金色柔和的峰峦里……
不知是在望天,还是目送这些晚归的羊群,我只想无人打搅,静静目送这些云朵般涌动在天边的羊群回家,回到山的尽头,天神那里去。
一缕缕炊烟开始从蒙古包上空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大地的金开始慢慢变灰,变深,逐渐向草地低洼处和沟壑沉醉的地方浸染,再晚些时候,哦,已经片刻不留地向着我的镜头、我的眼睛、头发和手指蚀骨殆尽。
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好像听从了什么召唤,我在面对夕阳的草坡上坐下来,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快门,脚步,除了呼吸。
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草原,静静注视这大块大块,凝澄如墨的夜幕降临,“等星星吧!”就在此刻,就在这里。
一滴莫名的泪,一种百感交集,欲言又止。此刻,我多么希望这些被黄昏掏出来的珍珠,落到羊蹄和花香辗过的草地上去。
“这里晚上星星多吗?”坡地上放牧做饭的村民纳闷地望着我想,星星每天都在头顶上密布,偶尔“咕咚”掉下一颗两颗到湖里,也是寻常。他们用嘴不停地吹燃炉子里的炭火,把新鲜多汁的羊肉放上去,看它们“吱吱”惊叫着冒出烟和香味。
山坡的背后是一道道森林劈来的峡谷,穿过茂密矮小的银杉林,野猪、狼群和熊夜里时常拜访。湖边太静了,静得可以听到牛羊们在风里的咀嚼嫩草。一只巨大的鹰突然从天而降,驭风的黑翅拍打着气流,滑翔,滑翔,优美而高贵,所到之处,云层仿佛也发出撕裂的声响。
我想走到帐篷外,走到更黑更浓稠处等那些星星。
等它们一颗颗吃力地爬上云穹,等它们微弱的眨动精灵之眼,赋予我神性。
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突然消失了。大地被笼在草原这张巨大的皮毛里,听不见草声,也听不见牛羊的咩咩,就连山下的湖和云天,也融为一体,远远地泊着,像一片海市蜃楼。
整夜都在想那些花香,那雨后湖边绮丽如仙境的草地。同伴说,夜里野猪来了,你没听见牧人的狗叫得惊天动地。我吃惊地想,那分明是我梦中降临的草地上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天狗吠吠啊!
那那提草原最早醒来,是在大片错落有致,温柔起伏的光线里,当我的脚踏进草丛才知道牛羊吃草时原来可以恣意地吮吸露水。
在那那提,我的马丢了,丢在一片慵懒的黄昏里,丢在泛着蓝色金光的云的故乡,我用额头迎着风,任天际伸来的神的手指摸顶成印,我是神的孩子,枕着大地上的河流和树林入睡,闭眼听黑,夜晚的音节,光溜溜湿漉漉的牛羊的咩叫,哪一种声音不是来自草原的密码,那那提连绵起伏的空中草原。
想起来了,当我们骑着马登上山顶,群山之巅,烈日如洗,感谢一只黑鹰的翅膀让我察觉那一片安详的光,马蹄走过的地方,草都会留下生命的疼痛。
想起来了,那那提的森林里那位驯鹰的老人,风在他脸上刻出沟壑,雪擦亮他浑浊衰老的眼,只有那经历过火焰和痛苦的微笑是山林给的,是那那提草原给的,是他的马和孩子们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