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 逸
情音相通
——宋代筝词刍论
劳 逸
宋词作为音乐文学,与音乐联系密切,因此筝成为宋词中重要的题材和意象,形成了别具一格的筝词。本文概述筝词的定义,分析其内容特征为状物与抒情,归纳出筝词所抒之情有宴饮之乐、离愁别绪与忧世感慨三类,并赏析其意象运用艺术和人物形象特征。
宋代;筝词;抒情;意象;人物形象
筝是我国古老的民族乐器,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的秦国,又称秦筝。隋唐时期燕乐风行,筝的形制得到确立,工艺日趋完善,技艺高超绝伦,此时筝曲泉涌,筝诗佳作竞相出现。而宋文化与唐一脉相承,筝凭借雅俗兼施、音色多姿的特点,风靡于两宋社会各阶层中,“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楼酒肆”。词是一种以辞配乐的新兴抒情诗体,因而与音乐有着密切的关系,于是筝与词便如金风玉露相逢,成为宋词中的重要题材和意象,形成别具一格的筝词。
焦文彬先生在《秦筝史话》里提到:“(词)有对筝人的歌咏,也有对筝本身的描写和称颂,更有对筝艺、筝技的摹描……而大多数作品,则是借筝抒其胸臆,写其情怀,寄寓了兴亡之感。”由此可以总结出筝词的定义:即描写筝、筝乐、筝技艺、弹筝人,以及以筝为意象,抒发各类情感的词作。
依此定义可统计出《全宋词》及《全宋词补辑》中共有将近九十位词人创作的一百八十余首涉筝词,其中不乏晏殊、晏几道、苏轼、辛弃疾、欧阳修、秦观、陆游、黄庭坚、张孝祥、张先、周邦彦、贺铸、朱敦儒、张元幹、姜夔、吴文英、王沂孙、张炎等名家。
宋代筝词上承唐代筝诗,内容丰富,其特征大致可分为两类:状物与抒情。状物通常着墨于筝器之精美、筝乐之悠扬;抒情多以筝为意象,借以抒发内心的情感,而大多筝词二者兼有。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与唐筝诗以华丽的笔调铺排描写筝器不同,宋筝词常凝练地以词语状物,寥寥几字便可勾勒出筝的精致华美:
钿筝曾醉西楼。朱弦玉指梁州。(晏几道《清平乐》)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晏几道《菩萨蛮》)
银筝旋品。不用缠头千尺锦。(苏轼《减字木兰花》)
龙须将笛绕,雁字入筝飞。(范成大《临江仙》)
宝筝弦矗冰蚕缕,珠箔香飘水麝风。(陈允平《思佳客》)
对雁斜玫柱,琼琼弄月临秋影。(吴文英《还京乐》)
钿筝离雁行,宝箧留钗股。(高观国《生查子》)
从以上几句可看出,词人在展现筝之精巧时侧重于从筝的材质、颜色、形态等方面进行描摹。如:“钿筝”“玉柱”“冰蚕缕”体现了筝器用料的考究,更反映了当时制筝工艺的精湛;“朱弦”“银筝”“玫柱”则体现了筝色彩之艳丽夺目。筝柱形状似张开双翅的大雁,当其错落有致地排列于筝面上时,更似结伴成群的雁。词人在临摹筝形时,往往抓住这一重要特征,“雁字入筝飞”“雁斜玫柱”就巧妙地以雁比喻筝柱,仿佛有秋鸿阵翩翩于弦间,这种以动写静、动静结合的状物手法既形象生动,又兼具灵巧之美。
筝的高音区琴弦纤细,声音清脆悦耳,而低音区琴弦粗实,声音低回厚重。因此筝具有音域广阔、音色多样的特点,这在筝词中也得到了体现:
凤管雍容,雁筝清切,对绮筵呈妙。(韦骧《醉蓬莱》)
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欧阳修《生查子》)
莺栊风响十三弦。(周密《浣溪沙》)
筝声恰度秋鸿阵。(王安中《蝶恋花》)
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刘过《四时令》)
一弄入云声。月明天更青。(张孝祥《菩萨蛮》)
在筝词中,词人常采用多种方式表现筝音。“凤管雍容,雁筝清切”一句,直接点明筝声音清切的特点,又与凤管雍容之声进行对比,更衬托出筝音之清亮。而更多词人则运用比喻的手法,在他们笔下,筝音或清越如春莺细语,或悠扬如风响入云,或哀伤如秋雁低鸣,曼妙灵动又细腻妥帖的比喻让抽象的声音变得形象起来,并使人产生美好的联想。词人从正面、侧面再现了当时的动听乐音,使千百年后的读者仍能身临其境,一品佳音。
而着重于抒情的筝词,则以筝为意象,凭曲意传情。关于宋人的精神特质,缪钺先生曾有概述:“其时之人心,静弱而不雄强,向内收敛而不向外扩展,喜深微而不喜广阔。”这种偏于细密轻柔,重在审视内心的审美心态,使得文人墨客将满腔感情融入所听筝乐中,并化用“筝”这一意象来承载内心的波澜起伏。筝词便成为他们倾诉衷肠的渠道、寄托情愫的载体。词人借筝所传之情,主要分为以下三类:
两宋都市繁荣,百业兴盛,因而滋生了纵情享乐之风。文人士大夫流连于秦楼楚馆之中,宴会遍呈舞队,四座密拥歌姬。筝声繁复急促,映衬着华美的舞台歌榭之景,词人们在觥筹交错间尽享快意,于是便有了许多表宴会之乐、祝寿贺喜或称赞筝女的词作:
例如张炎《庆春宫》:“池亭小队秦筝。就地围香,临水湔裙。冶态飘云,醉妆扶玉,未应闲了芳情”,曹勋《朝中措》:“宝筝偏劝酒杯深。歌舞乍沈沈。秀指十三弦上,挑吟击玉锵金。牙台锦面,轻移雁柱,低转新音”,以及陈允平《思佳客》:“一曲清歌酒一钟。舞裙摇曳石榴红。宝筝弦矗冰蚕缕,珠箔香飘水麝风”等,均描写了酒肆歌筵间的绮丽风情:罗裙翻转,清歌浅唱,筝女们抚弄朱弦,以伴奏助兴,词人欢饮达旦的畅快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又有晏殊《殢人娇》:“楚竹惊鸾,秦筝起雁。萦舞袖、急翻罗荐。云回一曲,更轻栊檀板。香炷远、同祝寿期无限”,以及韦骧《醉蓬莱》:“凤管雍容,雁筝清切,对绮筵呈妙。此际欢虞,门庭自有,辉光荣耀”,等,都是祝寿之词,在喜气洋洋的寿宴上,歌舞升平,管筝和鸣,全篇溢满了浮夸的赞颂之语。
除此之外,词人对当时著名筝妓的喜爱之情也在筝词中透露出来:如黄庭坚《更漏子》:“体妖娆,鬟婀娜。玉甲银筝照座。危柱促,曲声残。王孙带笑看。”刘过《浣溪沙·赠筝妓徐楚楚》:“黄鹤楼前识楚卿。彩云重叠拥娉婷。席间谈笑觉风生。标格胜如张好好,情怀浓似薛琼琼。半帘花月听弹筝。”以及张孝祥《菩萨蛮•赠筝妓》:“琢成红玉纤纤指。十三弦上调新水。一弄入云声。月明天更青。匆匆莺语啭。待寓昭君怨。”这些词都浓墨重彩地描写了筝妓的花容月貌、一颦一笑,并称赞她们弹筝之技艺高超绝伦,所弹筝曲之婉转动听。
筝音凄婉悲切,极易勾起弹筝人或听筝人内心的哀愁,因而筝词中更多以“哀”作为情感基调,这些词作里总有丝丝缕缕的惆怅弥漫其中,主人公或是饱受爱恋相思之苦,或是轻叹闺中伤春之愁,或是抒发羁旅怀乡之情。词人在抒情时往往借写筝来渲染内心的情感。在筝所奏出的怨调慢声中,作者的千愁万绪终于找到了栖身之处。
晏几道作《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沈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主人公一梦入江南,苦苦求索却无处寻见当年的恋人。那短暂的爱恋就如江南迷蒙的烟水般深切却了无结局。欲将心中一片相思寄予对方,谁知却杳无音信,只能借筝排遣惆怅。缓弦奏出的音低沉悲切,心中哀愁更甚,纵使移遍了雁柱也难以释怀这份相思幽情。作者的幽思惆怅之情在睡梦至梦醒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浓郁厚重,末句正是通过“筝”这一意象将全词的相思离愁递进至最深切之处。
而姜夔《江梅引》中的“宝筝空,无燕飞……飘零客,泪满衣”,以及柴望《摸鱼儿》中“天涯长叹飘聚。衾寒不转钧天梦,楼外谁歌白紵。君莫诉。君试按、秦筝未必如钟吕。乡心最苦。算只有娟娟,马头皓月,今夜照归路”,便是刻画了羁旅天涯的游子形象,词人借无人弹奏的空筝和声调悲凉的秦筝一诉漂泊之苦与离乡之愁。
宋朝深受外敌侵扰,特殊的政策又使得国家日益积贫积弱。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抒发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便是当时士大夫特有的忧患意识的体现。尤其是北宋灭亡后,南渡的词人眼看朝廷偏安一隅,心中不免涌起伤怀故国、壮志难酬的愤慨。在抒发忧世感慨之情时,词人常用晋时桓伊抚筝而歌的典故来寄托感情:桓伊弹筝而歌《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以谏言晋孝武帝不应听信谗言,猜忌功臣谢安。因此“桓筝”在宋词里成为文人怀古伤今、感叹身世的固定意象。
辛弃疾《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贺新郎》:“谢安雅志还成趣……政尔良难君臣事,晚听秦筝声苦”,以及叶梦得《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无一不是南宋志士报国无门的喟叹。词人造访陈迹,吊古伤今,往昔的峥嵘已不复存,空留满目疮痍的河山,自己一腔热血无处泼洒,而悲壮凄切的筝音,正与他们澎湃于心的家国之恨声气相通。
1.筝意象及象外之象的运用。唐代皎然在《诗式》中论述了意与象之间的关系:“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作者为了抒怀言志,常将主观情感即“意”寄托在客观事物即“象”之中。筝词也不例外,词人以“筝”(包括筝器、筝乐等)为意象,表达筵席欢乐、离恨相思和忧世伤怀等情志。
但筝词中除了以“筝”为意象,更生发出了许多象外之象。描写音乐是筝词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词人通常会引入其他意象来再现筝音,例如用人们熟悉的声音意象来拟出筝音。这种以声写声的巧妙手法,除了直接摹写出的具体真切的乐音和景象之外,更借象征、比喻创造出一个无形、广阔的艺术空间,使听觉艺术物化为文字,使抽象的筝音变得具象化,让人们根据自身的体验在两种声音之间产生美妙的联想,获得独特的审美感受,可谓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筝词中较常见的声音意象有风声、水声、莺啼、雁鸣等:
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姜夔《解连环》)
琢成红玉纤纤指。十三弦上调新水。一弄入云声。月明天更青。匆匆莺语啭。待寓昭君怨。(张孝祥《菩萨蛮》)
莺栊风响十三弦。(周密《浣溪沙》)
秋鸿只向秦筝住。(王安中《玉楼春》)
筝声恰度秋鸿阵。(王安中《蝶恋花》)
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刘过《四字令》)
掩银屏。理银筝。一曲春风,都是断肠声。(曹良史《江城子》)
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欧阳修《生查子》)
珠泪争垂华烛暗,雁行中断哀筝切。(辛弃疾《满江红》)
不同的声音意象承载着不同的情感,生发出了或喜或悲的意境。春风拂面,和煦轻柔,用来类比筝音,便给人以一种舒缓柔和的听觉享受,而此类筝词,大都带有叹光阴易逝、惜春光苦短的淡淡哀愁,让萦绕于耳的筝音也添了一分闺愁。而以水喻音,则突出了筝音的清泠悦耳,秋水盈盈,使筝音更有脉脉含情、缠绵不绝之感。黄莺娇啼,清脆动人,《春莺啭》又是唐流传下来的著名筝曲,以莺啼摹声,不仅巧妙地将曲名藏入词里,也表现出筝音之宛转,筝女之娇憨。而北雁南飞之时,秋景正萧瑟,哀筝所奏之音如泣如诉,恰如雁鸣低回凄切,悲戚伤感。
除此之外,筝词还往往将几个意象叠加起来,形成意象组合。陈植锷先生在《诗歌意象论》中提出,意象叠加是指由不同的词语来表示同一意象。在筝词中,不同的单一意象交错叠合,相互映衬,创造出一个新的核心意象,比未叠加之前更具艺术美感,更能营造出意蕴深厚的词境。尤其是在表达相思闺愁的词中,有的词人将杨柳春花、双燕还巢、珠帘绣户等意象叠加,用以描绘明媚春景,以乐景衬闺中人相思之苦;也有用梧桐细雨、月落桂影、孤雁哀鸣等意象勾勒出寂寥秋夜,从而烘托渲染离愁别绪,营造凄清哀冷的意境。
2.从不同称谓看筝意象的丰富性。词人依据词中所表的不同情感,往往会给予筝不同称谓,主要分为以下四种:
(1)以美称命名:玉筝、银筝、宝筝等。这一类称谓表现出了筝器的精美华丽,多用于描述宴饮行乐或少女春闺幽情的词中,与细腻婉约的词境相契合。
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王沂孙《齐天乐》)
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秦观《木兰花》)
宝筝偏劝酒杯深。歌舞乍沈沈。(曹勋《朝中措》)
(2)以音色命名:哀筝、孤筝、寒筝等。宋代筝音多凄怨哀伤,给人以孤寂疏离、寒冷萧瑟之感,与筝词中时常流露出的哀愁相映衬,而“哀筝”更是成为筝词中最常出现的意象。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晏几道《菩萨蛮》)
孤筝几柱。(史达祖《齐天乐》)
流恨入寒筝,离合君臣良苦。(王奕《法曲献仙音》)
(3)以典故命名:秦筝、桓筝等。筝发源于秦地,历来被称作“秦筝”,秦乐慷慨激昂,大气中又带有怀古伤今的苍凉,与宋代筝词喻世忧思之情不谋而合,因此“秦筝”在两宋成为成熟的固定意象;“桓筝”则源于东晋名将桓伊抚筝而歌的典故,多用于抒发感怀身世之情。
秦筝未必如钟吕。乡心最苦。算只有娟娟,马头皓月,今夜照归路。(柴望《摸鱼儿》)
我有桓筝千年恨,为谢公、目送还云抚。(刘辰翁《金缕曲》)
(4)与雁相合:雁柱、筝雁、筝鸿等。筝柱呈一字排开的雁形,秋雁南飞又常给人以萧索寂寥之感,因此以雁称筝,既是状物又是抒情。
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欧阳修《生查子》)
筝雁别来谁整。好梦不堪重省。(陈允平《谒金门》)
恨钗燕筝鸿,总难凭托。(陆游《解连环》)
根据筝词的内容和表达的情感,可将词中出现的人物形象进行分类。女性人物形象包括筝女和闺中人两类,男性人物形象则可分为感时伤怀、报国无门的失意士大夫和避世的隐士两类。
1.筝女。宋代商业经济繁荣,时代背景造就了一批批寄情声色的文人,“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楼酒肆”,秦楼楚馆里才貌双绝的妓女成为宋词中重要的审美对象,因此筝词中也出现了许多筝女的身影,如小莲、薛琼琼、徐楚楚等。在塑造筝女这一形象时,词人往往会从外貌、动作两大角度进行描写,使得一个个花颜云鬓、技艺绝伦而又多愁善感的筝女形象翩然纸上。
在外貌描写方面,词人通常从容貌、服饰等不同角度细致地描摹出筝女的仙姿玉容:
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欧阳修《生查子》)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晏几道《木兰花》)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晏几道《菩萨蛮》)
银筝初试合琵琶。柳色春罗裁袖小,双戴桃花。(李莱老《浪淘沙》)
筝女头戴翠钿朱钗,身着绫罗锦衣;蛾眉如月,霞飞两颊,给人以视觉上的享受。但作为弹筝人,最吸引听众的当属蹁跹于弦上的素手以及离手最近的衣袖,因此二者也频频出现于筝词中:
宝筝调,罗袖软。拍碎画堂檀板。(晏殊《更漏子》)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晏几道《菩萨蛮》)
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秦观《木兰花》)
见说倦理秦筝,怯春葱无力。(刘过《金盏子》)
琢成红玉纤纤指。十三弦上调新水。(张孝祥《菩萨蛮》)
“罗袖”“红袖”轻裹皓腕,“纤手”“春葱”灵巧地拨弄琴弦,清越繁复或是低回哀婉的琴声行云流水般从指间溢出。词中未完整刻画筝女的整体形象,读者却能以小见大,从细微处窥见弹筝人的曼妙姿态,并想象出筝女的美貌,这便是筝词在外貌描写上有别于其他诗词的巧妙之处。
在动作描写方面,词人多写筝女弹筝时的指法,以显示其高超的技艺。除了“弹”“弄”“挑”等常用的右手技法,也有“移”“调”“促”等调弦变调技法,更有“按”等左手技法。这些精确细致的动作描写,不仅说明了词人的艺术造诣,更丰富了筝女的艺术形象,为筝词增添了动态感。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晏几道《菩萨蛮》)
秀指十三弦上,挑吟击玉锵金。(曹勋《朝中措》)
想闲窗深院,调弦促柱。(陆游《真珠帘》)
玉甲银筝照座,危柱促。(黄庭坚《更漏子》)
双按秦弦呈素指,宝雁参差飞不起。(贺铸《侍香金童》)
2.闺中人。一些男性词人常常站在女子的角度,假托女性的身份,用女性化的语言进行创作,以抒发种种情思。清代学者田同之在《西圃词说·诗词之辨》中指出:“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因此,筝词中出现了一群特色鲜明的闺中女子。在塑造这类人物形象时,不同于极尽笔墨地描摹筝女的外貌,词人更注重表现闺中人的情态和心理活动,所以这类词作大多氤氲着浅浅淡淡的愁思与伤感。这些女性正值青春韶华,却囿于闺阁楼台之中,难免心生孤寂。或是眼见春光易老,流年似水,便喟叹光阴短暂,生出伤春惜时的愁绪。而更多的闺中人则是难捱相思爱恋之苦。千愁万绪化不开,只能以抚筝来聊以慰藉:
新谱学筝难,愁涌蛾弯。(蒋捷《浪淘沙》)
弱袂萦春,修蛾写怨。秦筝宝柱频移雁。(晏殊《踏莎行》)
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晏几道《蝶恋花》)
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晏几道《虞美人》)
旧曲重寻,移遍秦筝雁。芳心乱。(秦观《点绛唇》)
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支渐小,心与杨花共远。(吕渭老《薄幸》)
匆匆莺语啭。待寓昭君怨。寄语莫重弹。(张孝祥《菩萨蛮》)
这类筝词中的心理描写常与动作描写相结合,以外化闺中人内心的万般思绪。虽在一遍遍地拨弦弄乐,但闺中人的心绪早已飘忽天外。词中用了“愁”“怨”“乱”“恨”等感情色彩明显的词语,点明了弹筝女性的心理状态。而这些强烈的内心情感则蕴含在弹筝抚琴的动作之中,她们的轻拢慢捻,都不过是为了排遣心中的哀伤。对比起静态的外貌描写,动态的心理活动描写则更能体现女性的神韵,使人物形象生动传神。
3.避世的隐士。宋代时,国家积贫积弱,周边少数民族的铁马胡笳一路长驱南下,时局颇为为动荡。越来越多的士大夫眼见无力扭转局势,在政治上也频频失意,便一心归隐山林,希望从青山绿水中寻求心灵的慰藉。
一二耆旧胎书,新来强健否,问年今几。谢传当时,却因个甚,抛了东山起。对局含嚬,闻筝堕泪,围在愁城里。吾评晋士,不如归去来子。(刘克庄《汉宫春》)
爱青山、去红尘远,清清谁似巢许。白云窗冷灯花小,夜静对床听雨。愁不语。念锦屋瑶筝,却伴闲云住。莲心尚苦。谩自折兰苕,答书蕉叶,都是断肠句。(仇远《摸鱼儿》)
这两首词均塑造了山林隐士的形象。词中的士人抛却红尘,与青山白云冷雨为伴,以求如陶渊明一般的避世生活。但两位隐士自始至终也未能真正纾解心中的苦闷,享受闲云野鹤的自在,他们心中仍有对世事的不满和担忧,这样的哀愁只能寄寓在低回哀婉的筝乐声中,所以“对局含嚬,闻筝堕泪”“念锦屋瑶筝,却伴闲云住”,“筝”这一意象寄托了隐士的忧愁与怅惘。
4.失意的士大夫。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两宋的士大夫普遍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指出:“宋朝的时代……一种自觉的精神,亦终于在士大夫社会中渐渐萌茁。所谓自觉精神者,正是那辈读书人渐渐自己从内心深处涌现出一种感觉,觉到他们应该起来担负着天下的重任。”但连年战乱使国家风雨飘摇,统治者甚至甘心向外邦纳贡求和,英雄志士得不到朝廷的信任,才情将略无处施展,此时的词作中便再无风花雪月,我们所能找寻到的是一群失意落寞的士大夫的身影: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辛弃疾《念奴娇》)
词作中塑造了书剑飘零,失落孤寂的士大夫形象。国无宁日,感时伤怀的士大夫凭栏吊古,六朝古都建康城里是一派败落萧瑟的夕阳之景,昔日繁华已无处可寻,只有兴亡满目。失意的词人觅不到知音,胸中志向无人赏识,一腔愤懑无处可诉,只能借用千年前谢安遭人猜忌时闻桓伊筝歌落泪的故事,委婉含蓄地表达自己壮志未酬、不受重用的愁苦。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念情。遣谁听。(苏轼《江神子》)
珠泪争垂华烛暗,雁行中断哀筝切。(辛弃疾《满江红》)
龙须将笛绕,雁字入筝飞。(范成大《临江仙》)
政尔良难君臣事,晚听秦筝声苦。(辛弃疾《贺新郎》)
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叶梦得《八声甘州》)
士大夫压抑在心中的苦闷怨愤难以纾解,唯有凄清哀怨的筝音能略微抚慰心伤。陪伴着他们的筝,不再是雕梁画舫里的宝筝或玉筝,而是凄凉孤寂的秦筝、雁筝与哀筝,悲苦哀切的筝音使词作染上了沉郁怅惘的感情色彩。《晋书·桓伊传》记载:“抚筝而歌怨诗。”词人因此常借用桓筝或哀筝的典故来抒发报国无门、渴求贤君的心声。
综上所述,宋代“筝”已成为固定成熟的抒情意象,承载着词人相思、伤别、忧世等感情。词与筝具有相伴相随的交互作用,筝词作为音乐文学的组成部分,内容丰富多彩,所用艺术手法灵活巧妙,在以声写声、塑造人物方面别出心裁,因此筝词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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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劳逸,广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