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正
一
智利文坛巨擘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no)谢世迄今,不过短短十四个年头。作为拉美“后文学爆炸”时期小说家的代表,波拉尼奥的小说创作高潮集中在世纪之交的十年间,这正是智利刚刚结束军事独裁统治,建立民主政治的时期。独裁结束了,但它的阴影却给智利人留下难以愈合的疤痕。作家本人便是亲身经历了“拉美地狱”一代人中的一员,是在拉美和欧洲之间漂泊、如同无根蓬草般的异乡人。与很多落魄天才一样,波拉尼奥生前未能得到应有的荣誉,但他耗尽生命最后十年所创作的各种形式、体裁和风格的作品,如今无疑已成为整个西语文学界乃至世界文坛的丰厚遗产。
波拉尼奥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在拉美文学圈以外引发震荡与回响,正在于它反映了现代化与全球化双重背景下现代人的心声。拉美国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政治生态的破坏与经济发展的长期低迷,让他这一代知识精英更为彻底地反思现代化与全球化这柄无所不在、无坚不摧的双刃剑下,人应当如何对待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危机中的人们越来越感到生活不再具有连续性、持久性和传承性,他们所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地作为一种简易、临时的消耗品而存在。这是无根的一代人。而作为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在看似临时的一切东西上,却又消耗并用尽了自己切实的感情和生命。也正是这样的我们,在这个时代遇到了波拉尼奥和他所代表的“后文学爆炸”的一代,他们笔下动荡而又彷徨、孤单却独立、真实而不造作的人物形象或多或少便投射到我们自身之上,引发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共鸣。
让国内读者初识波拉尼奥的是《荒野侦探》(1998)和《2666》(2004)两部长篇小说,他编织并驾驭宏大世界的能力在這两部作品中展露无遗。与西语文学界“文学爆炸”一代的诸多前辈,例如巴尔加斯·略萨、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前辈大师相较,他所塑造的世界与其说是一幅华美瑰奇的西班牙挂毯,不如说更像是不着色彩,却在眼前呼之欲出的巨型浮雕,将波诡云谲、甚至嶙峋可怖的世界纤毫毕露地铺陈在读者眼前。而随着他更多不同类型的作品在国内陆续翻译刊行,读者们也逐渐领略到了波拉尼奥笔下的别样风景——如同速写,如同版画般线条粗犷、棱角分明的短篇小说。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1997)是波拉尼奥生前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在汉译本不到十四万字的篇幅中,囊括了十四个彼此并不相关的故事。其中虽然一些故事,例如《安妮·穆尔的生平》等作品似乎与《2666》这样的长篇从人物、情节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就这些故事本身而言,它们都是完整自洽的整体。与其长篇小说相比,这些故事更加贴近作者本人的身份与经历,不少情节化用自作者所熟识的人或事,更记述了不少文学圈的轶事,读之趣味盎然。
二
如果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讲述的是“拉美世界的建立与崩溃”,波拉尼奥所表达的则多是“在业已崩坏的世界中,我们该如何自处”这一困惑。上世纪七十年代智利等拉美国家左翼运动被残酷镇压,虽然在九十年代初智利的民主政治得到重建,但政变罪行并未得到清算,人民对政府采取观望和不信任的态度。推翻独裁的目标看似完成了,实际上却并没有完成,波拉尼奥的关注点着重于在这种现实中生存着的人们。
反映到作品中,他笔下的人物在切实而真实地生活着。《亨利·西蒙·勒普兰斯》描写战争中从纳粹手中救助了不少进步文人、战后却被众人遗忘的二流作家勒普兰斯;《安妮·穆尔的生平》中有永远在寻找着漫漫旅途的落脚点,邂逅种种人生过客的美国女子安妮·穆尔;《牙科医生》中也有才华横溢却蜗居于贫民窟,默默无闻的青年作家何塞。同样的,他笔下的人物也在切实而真实地死去。《恩里克·马丁》里志大才疏,渴望友人理解,最终却投缳自尽的诗人恩里克,《1978年的几天》里生活陷入绝境,最终在一次聚会后选择在无人的森林里自杀的左翼青年U,《安妮·穆尔的生平》里因为各自缘由而了结了自己生命的安妮·穆尔的前夫、姐姐和姐姐的男友,莫不是其中代表。同名小说《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作为儿子的B已经明白父子俩正身陷地下赌庄的骗局之中,此行很可能有来无回,但是他并不感到恐惧或者是焦虑,相反地,他在这个大概是自己生命最后的夜晚中,饮酒,呕吐,在院子里看星星,和妓女们交谈寻欢。他回想和父亲的过往,想象可能是被谋害而死的法国作家的最后时刻。他规劝父亲离开却被回绝,妓女提醒他要尽快带父亲离开或者自己逃走,但他最终还是和父亲一同留了下来。面对必然来临的灾难,B不是在思考如何逃离或扭转危局,他只是在经历这一灾难,和父亲共同面对毁灭。这些人物与传统意义上的主人公(Hero)不尽相同,他们生存的意义就是生存本身,他们经历并感受一切,但并非能够呼风唤雨、挑战命运的英雄。这里没有奇迹,并非天堂也不是地狱。他们或死或生,不过是世界角落里的微小波纹;世界或存或亡,也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片段。没有谁改变世界,世界也未曾动摇他们。
现实中,作者波拉尼奥大概就是这些平凡人的最佳代言。波拉尼奥的前半生虽然有着曾参与左翼运动的“光辉经历”(当然,这一点的真实性也受到他一位墨西哥友人的质疑),但无疑只是个无名之辈。他一生真正珍视的唯有诗歌创作,可他作为诗人的知名度却远不及他借以糊口养家而获得的小说家的名气。而说到小说创作,他虽然在离世前得到了一些文学奖项和赞誉,但终归还是穷困潦倒,以至于重病不治。旷世之作《2666》若按照他的遗愿,原本是要分为五个部分单独出版,其原因也只是这样可以获得更多稿酬用以养育子女。他笔下无能的、不得志的文人,既是他自己的写照,更是无数为了生存挣扎在现实中的普通人的缩影。世界光鲜耀眼的那面,他们未必不配,仅仅是没有而已。
三
世间一切的问题,根本上乃是“人”的问题。经历了时代动荡的作者,在看待问题的时候逐渐超越了阶级和民族的局限,意识到世间各种问题的根源往往不在于哪个具体的组织或者派系,而在于“人”本身。既包含了你我,也包含了作者自己。
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主人公,无论正义或邪恶,高尚或卑鄙,其自身往往都有对于事物正邪、美丑和好恶的决绝判断,即便在芥川龙之介《竹林中》几个人物各执一词的“罗生门”困境下,每个人物也都有对是非曲直的基本立场。古往今来,大师也好,庸才也罢,作者笔下的一众人物,无不口若悬河,舌灿莲华,鼓吹着自己独到的世界观。而波拉尼奥世界中的“我”这一个体,往往平庸且有种种品行缺陷,是个无法作为审判者俯视一切的人。换个角度,这些人物没有审判这个世界的想法,最多不过审视着自己。他只是活着,不全对,也不全错。
这反映在故事中,俯拾皆是。《恩里克·马丁》的结尾,“我”在读过恩里克的遗作后,仍觉得只是庸常的模仿之作,可却为此彻夜难眠;在《一件文学奇事》中,青年作家B为无端诋毁知名作家A终日悔恨,坐立不安,以至为见到他而苦苦找寻;《1978年的几天》中,在所有人都抛弃了曾被自己嘲笑过的U并把他视为异类时,B为了赎自己内心的罪,在聚会的现场留下来,给U讲述了铸钟青年的故事。
这一切,都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作者对自己内心的叩问。在小说集略有总结性的最后一篇,叙事散文诗《邀舞卡》(Dance Card,西方文化中亦指日程表)中,作者借主人公之口明确地说“我当然没有半点儿想当智利知识分子的打算”,但无疑他拥有属于知识分子的良知。这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解读《2666》中《罪行》一节触目惊心的记述:所谓魔鬼般的一切并非由魔鬼所为,罪恶时刻在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心中滋生,因此罪行也就在我们身边切实地发生着。儿童每每习惯于把错误归咎于外物,而成年人往往会反思自身,波拉尼奥的作品,或者说一切成熟的、具有超越性的文学作品,最终指向的都是我们自己。世界滚滚向前,而人们却依然故我,从未改变。
四
上世纪中叶的拉美文学界经过“文学爆炸”的洗礼,内部逐渐一体化,西语国家之间文学交流空前繁荣,由出版业引领的各种小说奖项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也培养了一代文坛新秀,激励他们不断创作耕耘,使拉美文坛由继承自西班牙文学传统的诗歌占主导地位,变为了小说一统天下的局面。在这股最初的风潮中,魔幻现实主义占领了文学高地,大师们运用雄奇的笔触鲜明地勾勒出了拉美社会在世界潮流之外的孤立与异化。这一切也给拉美文坛带来了极高的国际声誉。
然而风云突变,随着上世纪七十年代拉美经济危机而来的大范围政治独裁化,很多进步文人心中的“拉美天堂”破碎了,他们中有的肉体被独裁政府毁灭,有的则是精神坠入了“拉美地狱”的深渊。“后文学爆炸”时期的创作者中的很多人辗转于拉美和西欧之间,他们没有寻找到新的乐土,更无力改变周围的一切,只能更加深入地将视线转向自己和身边人的点滴生活。他们是被迫投身于全球化大潮的时代孤儿,但是在他们手中,西语文学再次形成了一股新的潮流。具体到波拉尼奥个人,政治流亡者的身份给他带来的颠沛流离,西语国家历史既紧密又分散、文化既相近又疏离的现状,更加上他身为不羁诗人所度过的漂泊困窘的生活,都使他即使在同代人中,都更加深切地体味着无根之草般的孤独生活。他生于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十五岁举家从智利移民到墨西哥,二十岁归国恰逢政变而被捕,九死一生返回墨西哥,二十四岁起在西班牙开始了流浪诗人的生涯。辗转于三块大陆间的他最终身患重病,为了抚养年幼的子女而放下了身为诗人的身段,写起了小说。诗人的灵魂流离失所,在《邀舞卡》的最后他所说的“我们想象的家园,我们共同的家园”大概便是这不羁灵魂唯一的栖身之所。
这种动荡的生活也直接反应到了他的小说中。《戈麦斯帕拉西奥》一文中,“我”在一个明知不会久留的城市做着并不长久的工作,在夜晚与明知无法深交的女馆长驱车驶向墨西哥北部的茫茫旷野,听她讲自己情感的种种失落;《在法国和比利时闲逛》中我在明知不会长住的巴黎和布鲁塞尔不知所谓地游荡,我心中对友人的女儿混血姑娘M有好感,却只是让她带着自己漫无目的地闲逛;《牙科医生》中我在友人的诊所里,明知友人就在诊室里给患者治疗,却感到莫名孤独和不安,非要闯入诊室,一探究竟;《安妮·穆尔的生平》更不必提,她身边的人如走马灯一样轮转,灯芯却永远是空的。
波拉尼奥并非在批判他们,他们便是我们。在仿佛一切皆有替代品的现代社会,最重要的东西却永远无处可寻——因此它们在生命中便常常缺席。在波拉尼奥的故事里,人们永远要走,永远不会长久地停留在一处,只是在暂时停留的地方暂时生活;他们大概也在寻求,但却并不知道所尋之物何在,所寻之物为何。因为那些东西已经消失在时代的间隙里,杳无踪迹。大概正是同样的缺憾,触动了今日的读者,促使他们停下迁徙的脚步,反过来审视自己的生命,无论是从中读出了绝望还是希望。波拉尼奥讲述的,乃是生活本身。他的世界宏大而寂寥,但如若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它们,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
在仅此而已的世界上,人们仅此而已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