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凤
1949年10月1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从国民党手中解放了广州。广州获新生后没几天,邮电、交通等迅速恢复正常。这时,随国民党铁路系统人员跑到广州的周恩彦想到了堂兄周恩来,就以自己的长子周保昌的名义给北京发去一份电报,想请周恩来为他们父子在人民政府内谋一份差事,以期能有碗饭吃。日理万机的周恩来没有忘记他的这位曾为革命做过有益工作的堂弟,但他并不因为自己与周恩彦的这层关系给他任何特殊照顾。所以周恩来的回电很快发回了广州:“请到原单位报到。”
四五十年后,周恩彦的三子周保章还就此事动情地对笔者回忆说:“接到七伯的电报后,当时已成年的我简直傻眼了。也就是说,这7个字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取得政权了,我们虽然有七伯这棵‘大树,却不能得到丝毫荫庇。又过几年以后,我才又进一步认识到:七伯这7个字的电报宣告了一个腐朽政权的结束,另一个不徇私枉法的新政权从此开始。这样一个不徇私法的共产党政权必将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周恩彦,字蔚人。他是周恩来堂伯父周贻谦的独生子,与周恩来为同一曾祖。周恩彦于清光绪三十一年十月二十八日(公元1905年11月24日)出生在淮安驸马巷周家老宅院,从小是和周恩来他们一起玩耍长大的。他出生时其父周贻谦已去奉天(今辽宁)铁岭任税捐局主事。税捐局职员在当时可是个“肥官”,所以周恩彦的童年生活还是比较优裕的。
周贻谦还是1910年把周恩来从淮安带去东北读书的人。1946年9月,周恩来在南京鸡鸣寺对美国记者李勃曼回忆三伯父带自己去东北的事时,说:“12岁那年,我离家去东北,这是我生活和思想转变的关键。没有这一次离家,我的一生也许是无所成就,和留在家里的兄弟辈一样,走向悲剧的下场。”在周恩来东渡日本时,收入颇丰的周贻谦曾慷慨资助;1928年周恩来在天津开展革命活动遇险,周贻谦也曾冒险相救。因此可以说,周贻谦既是周恩来的伯父,也是他外出求学的带路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周贻谦受儒家思想教育比较深,对独生儿子既宠爱有加,又望子成龙,孩子8岁时才被送入家塾馆读书。后因儿子功课一般,周贻谦便于1918年在天津津浦铁路局局长秘书任上将其带到身边,并于同年9月送入天津直指庵小学读书。不久,周恩来从日本归来,在天津投身并领导五四爱国运动,哥俩便多了一些接触。周恩来的赤忱爱国、积极进取、无私无畏等敬业精神曾给周恩彦童年的心灵以一定的影响。周贻谦也曾多次要儿子向他的“鸾哥”(周恩来乳名大鸾)学习。打那以后,周恩彦的学业便有了较大的进步。
1920年,周恩彦考取天津南开中学。他是继周恩来之后,周家又一位进南开学校读书的同辈兄弟。1923年周恩彦毕业后考入天津扶轮中学。这是一所相当于今天职业高中的学校,周恩彦在那里学习两年毕业后到天津津浦铁路会计处就业,担任司事。1928年10月,津浦铁路会计处迁往浦口,周恩彦也随之到浦口续职,并由司事升任课员。1932年,他被调到粤(广东)汉(汉口)铁路会计处(该处办公地点设在汉口),先任课员,后升任课长。
1938年,周恩来作为中共首席和谈代表暨中共长江局负责人,在武汉三镇开展抗日统一战线工作,与周恩彦的交往自然多了起来。当时蒋介石为了抗日大局,多方延揽人才,特邀周恩来出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并授他以中将军衔,给他以上将待遇。同时,还同意在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内架设一台可以与国民政府和延安两方面都能直接联系的大电台。但周恩来考虑到蒋介石一贯反复无常、诡计多端,为防万一,就利用周恩彥多年在汉口任职做事的身份,将中共驻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的备用秘密小电台架设在周恩彦住处楼上,以保证大电台万一被蒋介石查封后能继续与延安的党中央保持不间断的联系。为掩护这架电台,周恩彦做了不少工作,也冒着极大的风险。据后来曾任总理办公室主任的童小鹏1991年对笔者回忆,当时总理(指周恩来)是把这处秘密电台交给他管的,其他办事处的一般工作人员都没让知道。后因日军进攻武汉,中共代表团及“八办”随国民政府撤出西迁,这架小电台一次也未使用就撤走了。据周恩彦的儿女们回忆:当时我们几个尚幼小的兄弟姐妹被父亲挨个拍着脑袋严肃交代:决不允许上楼去玩耍!多少年后才知道,楼上架有秘密电台。
在武汉期间,由周恩来的南开同学和觉悟社社友、时任湖北省教育厅厅长的赵光宸出面提议,把周恩彦的小儿子周保章、小女儿周保庄过继给周恩来、邓颖超做嗣子女,双方并事先商量好:做了过继形式后两个孩子仍留在亲生父母身边抚养。当时周恩来这么做既是为了更进一步拉近他与周恩彦的兄弟关系,也是为了更好地为革命做掩护工作。当然,以周恩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博大胸怀,他是不可能狭隘地考虑自己什么子嗣问题的,所以新中国成立后,他也就没有给周保章、周保庄兄妹以嗣子女的名分。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三次电邀毛泽东赴重庆和谈,共产党方面为了不负全国人民的厚望,决定由毛泽东前往谈判。周恩来随毛泽东与蒋介石等在重庆谈判之余,特意抽出时间约周恩彦到重庆曾家岩,哥俩从深夜一直谈到天亮。周恩来交代周恩彦一定要认清形势,千万不要做对不起人民的事,并说服周恩彦将其两个儿子周保常和周保章送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就读,还定下了接送这兄弟俩的地点和时间。后因时局剧变,加之1946年长江、嘉陵江涨春汛,使住在江北溉澜溪的周保常、周保章无法应约前往,造成周恩来的这一安排未能实现,也成了周保常、周保章兄弟俩的终生遗憾。
1948年,国民党反动政权已经土崩瓦解,国民党特务们狗急跳墙,为了造谣污蔑,千方百计地试图拉周恩彦这个周恩来本家兄弟加入国民党。周恩彦婉拒之后受到特务们的跟踪监视。1948年春末,周恩彦家买了一台干电池收音机,本来只是家用而已,没想到却受到了国民党特务们的怀疑。一天清晨,几名彪形大汉突然闯进周恩彦家,先是厉声喝问收听哪儿的广播,然后又强行将机件拆开,检查能否发报,弄得他们一家人终日胆战心惊,过着惶惶不安的日子。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为全家人的安全着想,周恩彦只好屈服于特务们的压力,同意加入国民党,还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国民党区分部委员的头衔,从而使他在政治道路上铸成大错。
1949年,解放大军如滚滚铁流向南推进。南方各地为迎接解放,纷纷成立“应变会”,周恩彦因为是中共要人周恩来的堂兄弟,被公推为粤汉铁路局衡阳苗圃(铁路局所在地)应变委员会的副主任。国民党特务马上向当地主政的桂系头面人物白崇禧报告了此事。白崇禧一看到“周恩彦”这个名字就神情紧张地问:“周恩彦与周恩来是啥关系?”当他一听是堂兄弟关系时马上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这是个危险人物,要严加监控。”从此,周恩彦家的周围一直是鬼影不断,常常可见到眼中闪现着如狼犬一般凶光的特务。10月14日,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广州,随粤汉铁路会计处跑到广州的周恩彦也被解放揽入人民政权。1949年10月底,周恩彦遵从周恩来所嘱回单位报到,后被委为广州铁路分局财务科副科长。1951年2月调武昌铁路分局财务科继续任副科长。1951年4月被调至湖南衡阳集训队受训,年底调回武昌集训队受训。1951年12月,他因曾参加国民党分区委的活动和包庇反革命分子被捕并判处7年徒刑,先后被送沈阳新生砖瓦厂和内蒙古安北农场劳动改造。1957年1月因表现较好获提前释放去东北锦州大儿子周保昌处,并先后在女儿周保庄等处照料家务,1962年1月27日在安徽芜湖周保庄女儿处去世。
据周恩彦的子女们回忆,结合我们所掌握的各方面资料看,周恩彦是旧官僚家庭出身,他不信马列主义,也不反对共产党。而对国民党诬蔑共产党的谣言,即便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统治之下,他在私下里也讲了许多公道话。1946年国共和谈,他知道周恩来到了重庆,不顾个人安危跑到有特务日夜严密监视的重庆曾家岩50号中共办公地去找周恩来,表达人民希望和平,支持共产党的主张。他还曾在同事间痛斥国民党打内战的做法;对国民党镇压学生运动,“国统区”的物价飞涨等也经常表示不满。这除了他自己正直诚实的一面外,也和他多次受到周恩来的教育和影响分不开。经查阅相关档案,周恩彦在充任国民党分区委员一职时,除了例行活动外,并无害人、坑人、破坏革命等罪行。他包庇反革命的事只是出于对朋友讲义气,忘记了或者还不了解当时人民政权的法令;被捕后他能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所以被减刑近2年提前释放。1964年8月2日下午周恩来在京与亲属谈话时曾提到周恩彦说:“叫他去劳改,他还老实一点,没有怨恨情绪。”
在时过境迁的今天,还有人与笔者议论起周恩彦,说:“如果周恩来让当时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过的人出来向我公安部门证明一下:周恩彦曾冒着生命危险让共产党在自己家中安装过秘密电台,又一直未被破坏的话,周恩彦完全可以不被人民政府逮捕判刑,即使判刑也不会这么重吧?”但是周恩来没有这样做。据周恩来的嫡亲弟媳王士琴1992年在北京朝阳区和平里家中對笔者说:兄长(王士琴对周恩来的称呼)对他的这位堂弟很关心,周恩彦被逮捕后兄长拿出50元钱交给我们家老周(指她的丈夫,周恩来胞弟周恩寿),以恩寿的名义汇给服刑中的周恩彦。周恩来还让周恩寿给周恩彦带信,“叫他好好接受改造,争取重新做人”。
从上列事实看,周恩来对他的这位堂弟是爱怜的。1939年周恩来去绍兴祖居续写家谱时,在绍兴周氏“百岁堂”家谱上特意写下“周恩彦,妻葛少文”。这是继他自己和邓颖超之外唯一在《老八房祭簿》上写上夫妻两人名字的。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不仅在经济上给周恩彦以适当支持,而且还曾让周保章、周保庄兄妹先后去北京中南海西花厅,和自己一起过春节,享受天伦之乐,体味着亲情的温馨。在周恩来的20多位侄儿孙中很少有人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周恩彦与妻子葛少文生有五男二女,长大成人的共有4人。葛少文去世较早,只活了36岁。夫妇俩最小的女儿周保庄15岁就参加工作,曾被评选为全国铁路系统、省、妇联的先进工作者。但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就是无法加入中国共产党。20世纪60年代她曾向周恩来哭诉,提出想登报和父亲断绝父女关系。周恩来谆谆教育侄女说:“你爸爸虽然做了对人民政权不该做的事,但是他现在年岁大了,已经不能自食其力了,你现在如果和他断绝关系就是把他推给国家和社会,更不利于对他的改造。更何况血缘关系还是断绝不了的。”后来,周保庄在42岁就退休回家,赡养父亲,直到父亲最后于她的身边去世。
周恩来从人民政权诞生起,就一直担任党中央副主席、国家总理等党和国家、军队的许多重要领导职务,权力不可谓不大,但是,周恩来在处理他的这些家事时,从不轻易动用自己手中权力去照顾亲友或为亲友们牟取私利,保持着共产党人谨慎用权的一贯做法;同时,他对自己这些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家属亲友们都能客观对待,并以自己的博大胸怀给予他们关爱,使这些亲友们感受到温暖的亲情,为后人留下了光辉的榜样。
(责任编辑:徐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