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菁
红舞鞋
董 菁
李梦一眼就瞅见了这双红舞鞋。它被摆在北京王府井步行街中段一家精致而小巧的鞋店里。李梦想到了妈妈的脚。脚掌骨感而宽大。趾骨尤其突出。像她在柬埔寨的免税店里为妈妈买的那块石榴红项链。是的。那块多余的趾骨,在李梦的眼里,正好可以切割下来打磨成项链。
妈妈需要一双柔软舒适的鞋子。尤其,妈妈是一个舞者。一个爱好舞蹈的女人。李梦知道。妈妈总是在家庭聚会上表演舞蹈。可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专业的舞者。她只是喜欢而已。妈妈小巧的个头和苗条的身段为她的魅力加分不少。这与她喜爱跳舞有关。她跳民族舞。绝不是时下中国城市街头大妈们跳的广场舞。也不是那种时髦的国标和肚皮舞。总有一些流行音乐是和舞蹈配套的。比如《青藏高原》。《天路》。《吉祥》。《在那遥远的地方》。这是李梦平时不屑一顾的音乐。在她的音乐世界里,是陈绮贞和雷光夏。以及久时让和手岛葵。或者有时听听肖邦的小夜曲,以及披头士的精选集。在很多个黑夜里,她与书籍与音乐为伴。就像妈妈将生命消耗在了菜场与厨房里一样。
这双鞋子镶着金线。鞋面上绣着一朵兰花。还有隐隐的天空蓝勾勒着轮廓。李梦像辨别一群人中的帅气的男孩一样敏感地注意到了它。她觉得,有这双红舞鞋的存在,其他的鞋子都不要活了。其他的鞋子是一些过气的女孩。浑身散发着酸腐气息的年长女明星。私下里,脸上长满了斑点和褶子。贪恋着富豪的垂青。
这双红舞鞋一定适合妈妈的脚。李梦想。就像妈妈和她的孤独,使她们成为命运中的无冕之王一样。此刻,王府井大街人声攘攘。每天都有愚蠢而呆滞的观光客到来。他们携带着茫然的兴奋和酸臭的体味,爬行一些时候再钻进观光车离去。从没有人指责过他们。这是乞丐和平民的家。倒是她,走在街上颇为打眼。只要她走在街上,就如同身处北极的世界。浑身是冰冷的。
这应该是第五次为妈妈买舞鞋了吧。或者是第七次呢。每次妈妈收到舞鞋之后都兴奋地给李梦打电话说收到了。起初,鞋子的大小有些误差。于是李梦隔不了多久就会再买一双寄给妈妈。李梦和男友在北京生活。于是她有了一种牵挂的理由。以及一种坚强的理由。她开始选择两城生活。于是她的思念像夏日湖边的荷花边一般优雅而绵长。
她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思念妈妈。虽然不时地,她们还会发生争吵。妈妈是有脾气的。她也有脾气。她们就像一颗松树上结出的松果。彼此碰撞,又相互温暖。
李梦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双红舞鞋。就像她想要人生越来越好一般自信。她手握红舞鞋,昂头走出店门,就像一个身披弹匣进入战场的士兵。没有同伴。没有指令。对手是冷漠的路人和荒凉的内心。在她眼里,那些路人像原始丛林里的毒蛇和蜘蛛。或者广大麦田里呆滞而虚伪的稻草人。令人无奈而空洞。然而,因为一场舞蹈比赛,确切地说,因为一场和妈妈有关的舞蹈比赛,李梦又来到她不屑一顾的人群中,为妈妈又买了一双舞蹈鞋。
她想看妈妈穿上她为她买的舞蹈鞋跳舞。就像她想要对她有时的不懂事向妈妈赎罪一样。妈妈老了。不过,李梦极力在内心否认这一点。妈妈不是仍然在跳舞么。能够跳舞的女人就是年轻的。
有时,李梦会想象少女时期的妈妈。黝黑的麻花辫和纤细的腰肢。像一头俏皮的小羚羊灵动而活泼。她和爸爸行走在田野里。在月光下,像两株优美的君子兰。妈妈也曾像明星一样闪耀过。一颗出现在黑夜东南方向的小行星。轻盈而骄傲。妈妈也曾拥有披肩长发。有一双小巧翘起的臀。或许,妈妈也曾拥有嫉妒的瞬间和小心眼。或许,她也曾经尝过孤独的苦涩,也曾经奚落过那个看起来古怪的人。在乡村静谧的夏夜,也曾经有爱情的绯红飞舞到她的脸庞。露出得意的笑。是的。那是一个李梦所不了解的少女。
她经常瞪大眼睛,托起下巴,在脑海里播放一部关于妈妈的电影。她会穿着海军校服吗?穿着及膝白袜,黑皮鞋。在初潮来临的那个夜里,羞红了脸。然后是漫长的平庸时光。直到少女成为一个女人。直到一个男人为她盘起头发,渐渐地,她有了中年妇人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李梦着手订机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关于妈妈的舞蹈比赛是一个月前,她在网上看到的比赛信息,2015年度国际中老年人舞蹈大赛。李梦像十八世纪的漂流到荒岛上的鲁宾逊遇见了迎接他的船只那样,兴奋。就像她突然闯入一个奢华派对,手拿香槟左右逢源般陶醉惬意。她想,她一定要为妈妈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妈妈的生活需要改变。
如今妈妈那双黝黑粗糙的手,应该被抹上护手霜,涂上蓝色甲油,轻握红色舞扇,像一只孔雀那样开屏了。妈妈的脚,需要一双灿烂而庄严的红舞鞋。李梦仿佛看见了妈妈像芭蕾舞者旋转不已。妈妈像她的一位内敛而独立的闺蜜,满足了李梦所有的骄傲与虚荣心。李梦想象妈妈是一位18岁的少女,与李梦流连在这个城市的步行街与咖啡店里。或许,她们爱的是同一个男人。或许,妈妈会和她倾诉她的另一桩情事。这是了解妈妈的绝好机会。她劝18岁的妈妈买了膝盖破洞牛仔裤,以及性感内衣和吊带裙。隔天还带她去染了头发,买了一顶咖啡色贝蕾帽。过了几天,李梦和她的闺蜜妈妈在家相互研究化妆。彼此为对方尝试粘戴假睫毛。然后她们去了一次三亚。李梦张大嘴巴惊叹18岁的妈妈的好身材。妈妈穿着比基尼。她发现妈妈其实是一个开朗而性感的女人。她会和上前搭讪的男人说上几句话。甚至面带笑容。在那几天里,她发现有个男人一直尾随她们。妈妈沉浸在旅行的欢快里,没有察觉。她在一个上午10点的咖啡店外,质问了那个男人。当时,李梦和妈妈在吃早餐。男人在门外张望,抽着烟。男人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直到妈妈看到那个男人,一切恍然大悟。那个男人是妈妈少女时期的邻居。文革时期妈妈正值花季,他一直暗恋着她。男人说,不好意思,这位女孩太像我的一位朋友。她现在应该六十岁了。而她,就像当年的她一模一样,甚至更漂亮。
此刻,妈妈的红舞鞋一直在旋转。妈妈也就一直是李梦18岁的闺蜜。她希望那双舞鞋永远都不要停。那样妈妈就永远是18岁。或许,在她寂寥的青春岁月里,多了一位温暖的同行者。
妈妈为李梦的回家准备好了一切。她收拾了她的房间。床单被单都换过了。妈妈已经六十出头了。她的手渐渐衰老。提不起太重的东西。妈妈的自行车是她的“脚”。妈妈每天穿梭于这个城市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菜场与货铺中间。采购各式食物。拎上5楼。烹制一日三餐。洗晒奇形怪状厚薄不一的衣服。她永远会在一家人看电影时五分钟以后睡着。她爱吃各种豆子。迷恋各类油炸小零食。冬天,妈妈喜欢裹着棉袄在家里收看电视购物。她为家里陆续添置了德国锅,沙发套,破壁机,以及黑蜂蜜。家里堆满了她为全家人购买的营养保健品。她永远唠叨家里乱糟糟。然而她已无力改变这一切。妈妈已经习惯在堆满书本杂物的书桌旁阅读。她总是晚睡。因为爸爸晚睡。她两鬓的白发开始密集。她用上等的染发剂染头发,头发是红色的。
李梦每次离京回家,都是幸福的。她的房间整洁如新。桔黄色的窗帘重新洗过了。甚至她床头的Kitte猫玩偶也洗过了。妈妈会做四到五样菜。煲了鸭汤。她的手骨节突出。黝黑。有少许老年斑。然而她的左手常年戴着结婚戒指。这是她的固执。李梦每次回家都会偷偷观察妈妈的脸。凝视她的抬头纹和法令纹。
通常,妈妈的浓重眼袋总是让她沮丧。她好像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她为妈妈买了价格不菲的化妆水和乳液。还买了BB霜和粉饼。然而妈妈总有她自己的一套审美逻辑。妈妈最拿手的打扮是一款香奈尔枣红色口红。是爸爸在巴黎为妈妈买的。妈妈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烫了头发。李梦记事时起,妈妈就是一头烫发。妈妈在出席重要场合时,打扮得端庄而大方。至今,妈妈保持着笔直的背。纤细的双腿。这些都让李梦觉得满意。
这次回家,她苦恼地发现,妈妈似乎比之前衰老了一些。李梦头一次在心里冒出了“老年人”这三个字。随后她开始自我谴责。她总是为内心不时冒出的怪念头感到不安。为了“赎罪”,她主动承担了洗碗和倒垃圾的家务。或者不时帮妈妈将洗好的衣服晾晒到顶楼。她还是逃避了拖地。因为拖地让她倍感孤独。这种机械的劳动。一遍又一遍。让她的心倍感煎熬。当她看到妈妈又在家风风火火地拖起地来,木头椅子在拖把的碰撞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总是,李梦这时总是在她的房间里,在一盏小台灯下面看书。或是把玩手机。她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大多数时候,拖地造成的孤绝感打败了她的自责。孤独是她的梦魇。她极力地逃避着这种煎熬。似乎对于妈妈的爱也不能与之抗衡。这是她的人生。谁也不能分担她的痛苦。看来人类大多数时候,更为爱惜自己。
离舞蹈大赛初赛开始时间还有半个月。李梦天天看着妈妈穿着舞蹈鞋出门。那是她之前为妈妈买的鞋子。白色的。黑色的。枣红色的。嫩黄色的。藏蓝色的。妈妈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高跟鞋了。李梦也不习惯穿着高跟鞋。起初,妈妈表示,她不太想参加比赛。
妈妈一向是个低调的人。她的后半辈子光阴为这个家操持着。爸爸是一位作家。不修边幅。不理家事。李梦一度觉得做一个母亲是一件伟大而恐怖的事情。她想要更多的爱。为了得到被爱,就算生病也值得。十二岁的冬天。李梦发烧了。妈妈为她请了病假。那几天,她幸运地不用写作业。她得意而愧疚地躺在沙发上。那一年,海湾战争开始。来自台湾的歌星孟庭苇唱着《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妈妈在她的额头放着一块冷毛巾。为她降温。爸爸坐在她身边,为她朗读《参考消息》。房间里亮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那时,她完全不了解成长之后的代价和烦恼。长大是未知的。三十岁像世界末日一样遥远。恐惧着二十岁的到来。那个十二岁冬日的黄昏是那样迷人。发烧是如此美好。李梦像在海边度假疯狂吮吸冰冻椰汁一样贪婪榨取着爸爸妈妈的爱。头昏乏力是如此幸运。感冒发烧是如此美好。只要不是太难受的病症,偶尔遇见一次,妈妈会为你掖好被角,温柔地抚摸你的脸,会为你做美食。爸爸妈妈似乎永远是强壮有力的。三个人的晚餐像一颗最为冷静理性的行星那样永恒。就算妈妈现在老是抱怨她的牙齿松动,记忆力减退,爸爸每天吃着减血压和血糖的小药丸,发际线退后。李梦还是自我安慰说没事。他们和之前的差别并不大。同时心里有隐隐的不安。爸爸妈妈的头发都稀疏了。他们不得不过一段时间就去理发店染黑头发和胡须。妈妈总是在白天的某个间隙,坐在椅子上,头耷拉着睡着了。像一头疲倦衰老的母鹿。妈妈是有脾气的。她的倔强与果敢让她显得明朗而轻盈。像一只永生的活泼俏皮的多尾凤蝶。这些让她有时稍稍安下心来。
妈妈拗不过女儿的游说。她对李梦说,我的鞋子够多了,你以后不要买了。她说,好,这是最后一双,这双红舞鞋。您穿这双鞋去参加比赛吧。
距离初赛开始前十天,妈妈和李梦报名参赛。回家后,她和妈妈商量讨论,决定舞曲用彭丽媛演唱的《小河淌水》。这首歌优雅,细腻。适合妈妈内秀,安静的舞蹈风格。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妈妈积极配合。每天七点半,妈妈出门,穿着她为她买的舞鞋。妈妈主动联系了之前跳舞时认识的编舞老师。每天十点四十,妈妈回家。同时拎着大量的菜上楼。下午五点,妈妈再次出门。七点回家。
初赛这天到了。这天早上,妈妈笑吟吟地穿上了一套红衣服。这是秋天。这套衣服是三年前订做的。那时李梦还没有男友。她寂寞地蜷缩在这个城市里。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她看电影,听音乐。看书。在她的身边,在她的同学和同事里,她找不到同类。偶尔,她看完电影写下一些字,在冬天寒冷的这个南方的城市里,在一盏孤灯下,过了一年又一年。她对电影的评论很有意思。她将她对这个世界的柔情和狂热写成了寄给电影的情书。她想化身为一些洁白的纸张,上面满是字。是她的独白。是她的低泣。读过这些字的人便能了解她。再也不需要人与人之间交往那些麻烦的猜疑和折磨人的漫长的了解过程。当她看到爸爸妈妈渐渐老去,她明白她的陪伴者越来越弱。她想要拯救这一切。她想,当妈妈跳舞旋转起来,妈妈就真的年轻了。
去往比赛场地的路上,李梦和妈妈都没有说话。李梦偷偷瞅了瞅妈妈,发现她一直面带微笑。这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妈妈前一晚去做了头发。这天她特意别上了一枚红发卡。让她特别欣慰的是,妈妈穿上了一个月前她在北京为妈妈买的那双红舞鞋。那双,镶着金线,鞋面上绣着一朵兰花,有隐隐的天空蓝勾勒着轮廓的红舞鞋。她觉得妈妈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她好似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女向她挥手。她真的是她的闺蜜。她的身材玲珑剔透。酥胸翘臀。李梦决定保留她与一个闺蜜所必须遵守的某种疏离。于是她保持安静。李梦面带笑意。享受她与一个美丽的陌生女人相邻而坐的暧昧。她们都没有说话。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妈妈被安排第九个上场。天气有些凉。妈妈在红套裙外面披了一件花色外套。李梦与妈妈依然保持沉默。只是偶尔,她握握妈妈的手,问她,紧张吗?妈妈微笑着看了看她,淡淡地摇摇头。又过了十分钟,她看到妈妈耷拉着头,又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醒来,拍拍她的手,对她说,我去卫生间。不久,比赛负责人走过来,提醒她说道,马上候场。请准备。
李梦去卫生间寻找妈妈,却空无一人。她又跑到楼外继续寻找,没有找到。当她回到楼道里,却听到比赛房间里传来《小河淌水》的歌声。她听到,彭丽媛的演唱声音明亮而韵味十足。她好奇地推开门,这是一间宽敞的跳舞排练厅。三面墙壁上镶上了明晃晃的镜子。房间里的氛围紧张而悠扬。有一张长桌。黑色的油漆。后面坐着两位男人和一个女人。中年人的模样。房间中间地面上铺上了一张宽大的地毯。李梦看见穿着红裙子和红舞鞋的妈妈正在跳舞。
妈妈的全身仿佛镶着金光。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妈妈像一尊佛用她的身体口吐莲花。妈妈像一只海燕征服了大海。她是海的女儿,诞生在海水的泡沫里。妈妈亦像中秋的圆月,和地球互通密码,稳稳地发出月光。妈妈用生命在舞蹈。她的舞姿像一只涅槃后的凤凰。整个房间是火红的。整个房间像一双硕大的红舞鞋。它像婴儿的脸蛋那样吹弹可破。李梦觉得自己也要舞蹈起来了。妈妈和她都穿上了红舞鞋。那即是一种复杂潸然的命运。这首5分钟的舞曲,她和妈妈仿佛畅谈了整宿,李梦看到妈妈用舞蹈写了一首诗。很少看诗的李梦读出了一种禅意。
穿着红舞鞋的妈妈格外轻盈。那双红舞鞋,随着《小河淌水》的音乐起伏跳跃。李梦的眼前满是那双红舞鞋。那双鞋兀自造出了另一个妈妈。一个18岁的少女。李梦的闺蜜。李梦吃惊地看着这一切。她再看看三个评委。他们神态安然。他们看到的只是六十岁出头的妈妈在翩然起舞。只有她发现现场存在着另一个妈妈。即那双红舞鞋具备了生命。这双舞鞋的艺术感觉极佳。它无疑是一位迷人的18岁少女。李梦在脑海里慢慢设计。她应该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了麻花辫子。她的身高大概在163cm左右。她的腰肢纤细。臀部浑圆结实。她应该出现在丽江。她应该为情人哭泣,她有着淡淡的落寞。她书写的情书字很好看。她应该喜欢猫。她偏爱拉菲传奇波尔多干红葡萄酒。她喜欢麻质手感的衣服。她敏感而脆弱,有时又很强大。她有外柔内刚的性格。对于磨难,她会倔强地对自己说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音乐结束了。李梦觉得这个化身为红舞鞋的少女既像妈妈又像自己。那个,依然孤独的自我。那个,依然在灯下孤独地眯着眼睛为女儿发送信息的妈妈。以及,那个依然戴着贝雷帽,一身黑衣,挎一个牛仔包,像一个独行侠般孤独的女孩李梦。音乐已经放完了。她却觉得好似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人生。一个女人的半辈子已经被这双红舞鞋走完。这时,她已然感到疲累。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设计这个女孩人生的结局。这双红舞鞋。她害怕那是一场悲剧。她害怕她的终点是浓厚的孤独。最后,她为女孩设计了一个家。女孩有一个妈妈。她随时可以回家。
接下来的半个月,妈妈每天穿着李梦之前给她买的那些舞鞋上街。妈妈再也没有穿上那双红舞鞋。她问妈妈怎么不穿,妈妈说道,那双鞋子已经穿坏掉了。
真的。李梦仔仔细细地拿起那双红舞鞋,它就像一个快乐的老太太,脸上布满皱纹。但是你能猜想到她的十八岁。她所有的残酷青春与命运的锤炼。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红舞鞋不发一言。但是她忽然有了信心。
这是给妈妈的最后一双舞鞋了。李梦想到。有可能,给自己买一双吧。也买一双红舞鞋吧。
董菁,女,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杂志编辑。武汉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少年时代开始发表作品。曾有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小说界》《长江文艺》。出版有散文集《扛着女儿过大江》,小说集《蝶蛹》,电影随笔集《巴黎小姐的午夜》。现为多家杂志专栏作家。2016年开通个人微信公众号“菁点艺术”。并有作品于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