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勇
玩蛇的女人
张泽勇
出了香炉石村委会所在地,沿清江右岸往上游方向走,经过一段山腰的公路,就到了这个村的边界。边界的名字叫界岭,翻过界岭是山峦起伏的邻县巴东。公路在这儿成了断头路,路边原有一个小屯子,在低洼地里,由于清江下游修建电站,水位上升,农户大多搬到集镇去了,高坡上还剩留几栋房子,隐于柚树丛中。
柳幺婆的房子就在那儿,若是春夏时节,丛林繁茂,外界很难看见;但到了秋冬,从河面望去,那座抹着白石灰的房子,像是一个斑点,鲜明地印在山崖脚下的岩石上。
柳幺婆是从外面嫁来的女子,年青时长得极好看,不像现在老了,肤色酱黄,瘦削干瘪,腮帮上鼓起一道道棱形的印痕。那时的她,白里透红,除了脸蛋儿好看,身上的每个部位都生得好。夏天,生产队的年轻女子们脱光了身子下清江洗澡,她是最抢眼的:光滑的肩膀、柔嫩的细腰、翘起的屁股,像羊脂玉一样晶莹闪烁。洗澡时,她会突然间向清澈的河心游去,变成一条灵动的蛇。
可是,美人命不好,到三十六岁时,男人因病去世,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不仅生计艰难,还招人惦记。那年七月半,太阳偏西时辰,她在自家菜园里摘辣椒。辣椒是她男人生前的口福,她打算炒一些辣椒,作为晚上供奉男人的祭品。她提着篮子,专摘墨青色的辣椒,因为这种辣椒的辣汁够劲儿。篮子里已装了一半,她还在专心地摘。突然,一个男人从背后将她抱住,她本能地反抗,大喊大叫起来,可在这偏僻的崖脚下,喊叫又有什么用呢?
她被那男人拖出菜地,拖进密不透风的杂木丛林里,接着就被巨大的身体压住。她一直奋力挣扎,试图把压在身上的男人蹬开,她已用双手抓破了那男人的黑脸。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柳幺婆气愤地问。
嘿嘿,我是谁你莫管,是你给我的胆子——方圆十里,谁不知道你这个美人儿!那男人竟然嬉皮笑脸。
柳幺婆抵抗不住,衣裤被撕烂,雪白的身体已露出来,那男人眼看就要得手了。可是,只听一声惨烈的尖叫,那男人从柳幺婆身上蹦起来,抱着一支膀子,仓惶地逃跑了。
这时,柳幺婆坐起身,正愣着,忽见一条大墨蛇摇着尾巴朝丛林深处游去。柳幺婆明白了,即刻跪在草地上,朝着墨蛇消失的方向,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眼泪禁不住汩汩流淌。
从此,柳幺婆喜欢上了蛇。不久,她乘坐木筏,顺清江而下,前往县城,拜一位玩蛇的老人为师,开始学习玩蛇的技艺。大约来来去去半年光景,她学成了:不仅能让蛇在身上任意爬行,还能与蛇同眠。她决定今后以蛇为伴。她对两个未成年的儿子说:我们家有蛇保佑,你们今后就放心长大吧!
一天中午,她正在厨房收拾碗筷,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喊声:柳幺婆、柳幺婆,我家里来了一条大蛇,我爹请您赶紧去帮忙逮住它!柳幺婆跑去,只见众人正与一条近两米长的大蛇对峙,那蛇吃掉了一只母鸡,鼓胀着肚子行动不便,横在了灶台前。有人举着扁担骂道:打死你这个偷鸡贼!那蛇昂着头,怒眼圆睁,嘴里吐出粉红的芯子。柳幺婆走上前,说:大伙儿退下,让我来。就嘬起嘴唇,轻轻吹起纤细柔和的口哨。不一会儿,蛇低下头,塌了眼皮,慢慢盘成洗脚盆大小的圆盘,一动不动。柳幺婆伸出双手,抱孩子似的搂住蛇,然后走到屋外的竹林里,将蛇放下,挥挥手,蛇像一下子苏醒过来,嗖嗖地游走了。
柳幺婆名声在外,一些死了老婆的男人托人来求亲,她却不从,说:两个儿子不结婚,我是不得再结婚的。几年后,二儿子柳百全因模样英俊,有一副好嗓子,会唱当地山歌,深得女孩子喜欢,25岁时,跟河对岸赵家村的一个女子结婚,做了倒插门的女婿。但是,大儿子柳百顺生性木讷,忠厚老实,婚事一直无着,一晃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春上,柳幺婆打听到邻县巴东有个女人,因男人判刑离婚好几年了,一直未嫁,现在愿意换个环境,嫁到界岭这边来。于是柳幺婆便央人求亲。中间人回话说,这女人叫李翠琴,有个15岁的儿子,如果男方有意,她带着儿子一同来。为了完成大儿子的婚事,柳幺婆越过界岭,沿着羊肠小道,穿过枝节繁茂的密林,径直来到河岸的一棵柚子树下,这儿便是李翠琴的家。她要亲自考察未来的儿媳。
一进门,柳幺婆怔住了,迎接她的不是李翠琴,而是一个老头。老头只有一只胳膊,白头发,黑脸,眼角嘴边沟壑纵横。
耶?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柳幺婆心里一阵乱跳。
柳幺婆,我们真是有缘啊!我就是三十年前因年轻管不住自己,被你骂过的那个巴东佬,翠琴是我的独生女儿。老头满脸陪笑。
柳幺婆冷笑一声:老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碰头,我儿子命苦,攀不上您家的翠琴!说着,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没想到,老头快步抢上前,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晃着一只胳膊说:柳幺婆,柳亲家哎,请您原谅我!当年毒蛇咬了我的右手,为了活命,医生砍去我的一只胳膊,成了独臂大侠,也让我长了记性,学了好;你千万不能因我俩的恩怨,坏了儿女们的好事啊!
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柳幺婆心软了下来,觉得眼下这个巴东佬说得也是,他的罪行蛇已帮忙惩罚了,他女儿是无辜的,我的儿子也是无辜的;再说,儿子已是50大几的人了,错过翠琴,再去哪里找一个合适的人呢?还是先看看人再说。
正在这时,翠琴进门来,柳幺婆抬眼见了大吃一惊:这翠琴不仅细皮嫩肉、端正清秀,还低眉顺眼、彬彬有礼的。
闺女!柳幺婆唤了一声,摇着头说:我那个傻儿子大你15岁,怕是没这么好的福气哦。
翠琴倒是大方:男人大一点有什么关系,更知道疼人呢。
不过,翠琴嫁给百顺有一个条件:为了婆媳关系长久和睦,翠琴嫁过去后,两口子不与公婆住一起。柳幺婆听了,心里居然喜欢:看这个未来的儿媳,还没过门就当我面提这样的条件,看样子也是个直性子,跟老娘还蛮投缘哩;老娘今年虽然七十岁的人了,也不指望儿子养老。这样,柳幺婆就应了翠琴:只要你和我儿子好好生活,我们分开住没啥不好,我还巴不得落个清闲。
柳幺婆信守承诺,从翠琴家回来以后,便带着两条蛇下了山,住进了镇上的白虎垅养老院。
新婚当晚,翠琴虽然是过来人,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毕竟已有五六年没碰过男人了,她也很想知道一个从没沾过女人的老男人是个啥样儿。她躺在大红的婚床上,心里多少有些慌乱。可她哪里知道,百顺比她更慌乱,三两下就脱完衣服,像猛虎一样扑上去就动作起来。翠琴娇嗔着推开他,抚弄着身上还穿戴着的朱红抹胸。百顺怔着,不知如何是好。翠琴不由暗笑:天底下竟还真有这样的傻男人。只好扯过百顺粗笨的手,引他为自己解带蜕衣,炫出白晃晃的胴体。
没有了障碍,百顺一声低吼,再次扑向翠琴。他一边在她的脸上、嘴上、颈上乱啃,一边伸出长满老茧的大手,像揉面团一样,揉搓她那刚从朱红抹胸里放出的一对活脱粉猪儿。翠琴满心欢喜,全身像着了火一样,脸上红扑扑的,当年新婚的感觉回来了。就在翠琴满心期待之时,忙活了半天,大汗淋漓的百顺突然停了下来,滚下她的身子,怏怏地躺到了一边儿。失落中的翠琴暗想,这个老男人可能是憋得太久了,才会这样急切潦草,便安慰道:不着急,慢慢来。
没想到,一连几个晚上,百顺都是如此,重复先前的动作,弄得翠琴四肢瘫软,春心荡漾后,而他径自一边睡去了。翠琴悄声问:你不喜欢我吗?百顺说:瞎说,我恨不得把你含在嘴里。翠琴说:那为么子每天晚上这样对我呀?百顺懊丧地低下头:我那儿不争气!
翠琴哭了。命运待她真是不公!她的前夫也是那儿不争气,她才和前夫约定“借种”,与村里一个小伙子苟合,生下一个儿子;没想到那小伙子有了那一次,一心想的就是翠琴,而且违背当初的协议,硬是退还了“借种”费,逼着翠琴离婚;结果,翠琴前夫在家里设宴谈判,悄悄在酒里投下鼠药,毒死了那个小伙子;前夫与小伙子的矛盾是村里公开的秘密,案子很快就破了,前夫被判死刑。鼠药一案轰动整个巴东,从此无人敢娶翠琴,翠琴才想嫁到界岭这边来……哪想到百顺又是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这年冬天,柳家老二百全的老婆突发心肌梗塞死了,女儿远嫁广东,只留他孤身一人,独守老屋,整天苦着个脸。
做哥的百顺担心百全这样下去会生出病来,便与翠琴商量,接百全来家里散心。百全这个小叔子能歌善舞,翠琴在巴东时就早有所闻。过门那天,听百全唱起她娘家的情歌《六口茶》,她那双忧郁、野性的眼睛禁不住盯着了自己的小叔子。一曲终了,翠琴见小叔子抛来媚眼,慌忙低下头,暗自咬住嘴角……如今接小叔子来家,翠琴心里高兴,嘴上一语双关地对百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今后可不要后悔哟!
果然,百全住下后就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立秋那天,百顺坐船到县城为翠琴在县一中读书的儿子送柚子,第二天傍晚才能回。不知怎的,家里少了一个人,气氛就有些异常。到了晚上,翠琴睡在东屋,怎么也睡不着。眼看着天就要亮了,翠琴才有了睡意。朦胧中,听得虚掩着的门“吱扭”一声,开了。随即床沿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一下子惊醒,正欲起身,一个黑影扑过来,压住她,一张热烘烘的嘴随之堵在她嘴上,让她出不得声了。她拼尽全力踢踏两腿,试图将压在她身上的人蹬开,来人却老练地把她紧紧抱住。僵持了一会儿,翠琴已知道抱住她的是个男人,心知反抗无望,也没了力气,身子便软下来。来人趁机松开一只手,伸进被子,在她的身上摩挲。她闭上眼,一动也不动,听凭那手在两腿间和小腹处游走,最后停在胸前鼓鼓的奶子上……
这个男人就是小叔子百全。
事毕,翠琴说:你胆子忒大,不怕我喊人吗?
百全说:不怕。我们这单家独户的,你就是喊破了天,也没有人理睬你呀!再说,我瞄你一天了,知道你不会喊的。
翠琴说:你怎么知道?
百全说:你的黑眼圈告诉我的。
翠琴说:黑眼圈告诉你什么?
百全说:黑眼圈说你晚上睡不着。
翠琴说:头痛还不是睡不着?
百全说:不,下边饿了才睡不着……
翠琴暗自吃惊,这小叔子的眼睛真是厉害:从过门那晚起,她就开始睡不着觉了。原以为新找的男人百顺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再大也还是壮年,若照城里人看,还可以算作中年;俗话说,中年中年、虎狼之年,她本该可以睡安稳觉的;可是,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遇到的不是虎,也不是狼,而是一只病猫。
想到这里,翠琴心中一酸,眼泪就出来了:百全,我不是你的嫂子,论年龄你还大我十岁哩!她觉得,自己虽然经历了两任丈夫,却是眼前的百全才让她做回了真正的女人。
天亮的时候,俩人又激情了一回,百全说:翠,为治你的失眠症,你是希望我做长工呢,还是打短工?
翠琴说:打短工怎说,做长工又怎讲?
百全说:若打短工,我明天就回了,说明我今生没有福气;若做长工,我倒有个掩人耳目的法子,我俩可以天长地久!
翠琴说:当然是长工噻!
百全说:我们两家人在集镇开个豆腐店,哥主外,你主内,我打你的下手,这样我俩就名正言顺厮守一生。
翠琴欢叫起来:哎哟,我的哥哟!这主意要得!
第二天傍晚,百顺回到家里,翠琴笑盈盈地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百顺一扒拉,面条下面卧着两个雪白的鸡蛋,不觉浑身舒坦。
百全与翠琴对视一下,严肃地说:哥,我和嫂子商量过,想把我的房子卖了,我们合伙在镇上开个豆腐店;磨豆腐要兑石膏浆,是个技术活儿,我和嫂子在家里磨,你的人缘好,每天就把豆腐送到集镇上去卖。你看怎样?
百顺迟疑一下:这么大的事要跟妈商量,妈同意我就同意。
翠琴一听,脸色变了,忿道:你就是个长不大的主儿!这么点小事还要惊动妈呀?你是个男人吗?啊?
翠琴一怒,百顺赶紧改口:好,好,你说好就好!
经过一阵子的准备,兄弟俩的豆腐店终于在集镇上开业了,百顺从早到晚就在门店里守着,直到天上有了星星才回到村里。到镇上赶集的村里人见了,说话没个正经:百顺呀百顺,怎么你老婆不来呀?小心这里的豆腐没卖完,家里老婆的豆腐被兄弟啃光了。百顺脸色一变,骂道:我兄弟是好人,不像你们这些家伙说的那样缺德!村里人说:是的,你兄弟是好人,是会勾女人的好人。
起初,人们只是凭经验取笑百顺,但有一天村里放牛的老韩头找牛,循着牛铃声经过百顺的磨房门口时,正赶上百全大声嚷着叫翠琴给他拔白头发。不久,百全与翠琴在磨房里的流言,就像清江河里的波浪一样奔涌,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两个熊孩子戏闹,竟扯着对方头发大叫:翠,拔白发噻!
八月十五那天中午,村长为女儿考取大学举办升学宴。三层楼的门口,搭起了长长的帐蓬,帐蓬下面摆满酒席,坐满来宾。百全与翠琴也不避人,像两口子一样大大方方来吃酒席了。他们坐在一条板凳上,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和村里人大声打着招呼,神色自然得很。村里人一见如此阵势,都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好奇,都支起耳朵听他们讲话,眼睛不时偷偷地往他们身上瞄几眼。
村长带着女儿敬酒来了。女儿执壶,村长端杯,到了百全和翠琴的面前,村长四处张望了一下,诧异地问:怎么,没见百顺啊?
翠琴端起杯子,歪着头,反问一句:村长,我和我儿子他叔代表他还不行吗?
村长喉头噎了一下,说:行行行,我是说,好久没见着百顺,只看到嫂子和叔子成双成对的。
翠花咯咯地笑起来,举起酒杯喊:村长,你真官僚哟,儿子他爹天天就在集镇上卖豆腐,你还说没看见。不说实话,罚酒!
村长无言以对:因为今天酒席上所有的豆腐都是百顺亲自送货上门的。
村里人跟着起哄:罚酒,罚酒,罚酒!
这天早晨,白虎垅养老院跟往常一样,老人们都在大院里自由散步。一位老爹把柳幺婆叫到一边,问:昨天的一场戏你听说没?柳幺婆一愣:什么戏?老爹说:算了,你还是回去问你的大儿子吧。柳幺婆急了,没好气地骂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老爹说:看来你确实不知道。
接着,老爹张着没牙的大嘴,讲起村长女儿升学宴上的情景,听完,柳幺婆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面色苍白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她只是一个乡下老妇,会料理农活,会捉蛇,会玩蛇,哪里应对得了这等丑事!
老爹同情地叹口气:要不,你去问问村长,请他拿个主意?
柳幺婆无心吃早饭,气急败坏地下山去找村长。
村长在清理拉圾,正端着一撮箕鞭炮的红纸碎屑往猪栏去。柳幺婆奔过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步接一步跟在村长身边,低声道:村长,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百全的事,你都听说了?
村长停下,绷起脸,故作沉着地说:柳幺婆,不要着急,现在就是传的邪乎,没有真凭实据嘛;我当村长这么多年,领教过,老百姓的嘴呀,是没有锁的,只要心里想到了,张口就胡说,一点儿也不负责任。
柳幺婆听村长这么讲,不由感激道:还是村长的话靠谱。
但村长接着又说:不过话说回来,无风不起浪,为什么大家伙不说别人,独独说你家百全?有人说百顺是中了百全的调虎离山计了,依我看,你那儿单家独户,百全和他嫂子孤男寡女成天在一起磨豆腐,不磨出点事来才怪哩,他们又不是神仙。
柳幺婆又急了:我就是来请教你的噻,你告诉我一个法子。
村长终于忍不住一笑,说:实话讲,昨天全村人都看到了他俩的那个黏糊劲儿,啧啧啧,我的妈呀,就跟新婚夫妇一样,我也不晓得怎么搞?
柳幺婆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村长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只是管不住自己的下身,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打人,村里还真不好插手去管哩;要不你去镇上找民政干事,说不定他见多识广,会告诉你怎么办。
柳幺婆来到镇政府的民政办公室,见到了民政干事。干事热情接待了她,认真听她讲情况。他有一个经验,平复上访者的情绪,最好的办法是倾听。
柳幺婆说完,问:像这样的事,政府管不管?
干事接过话,说:幺婆婆,百顺两口子要离婚吗?
柳幺婆迟疑了:这个?没听说呀!
干事接着问:两兄弟打过架没有?
柳幺婆连忙摇头:两兄弟关系好得很!百全死了老婆,百顺见他遭孽,心里不忍,接他到家里散心;他们怎么会打架。
问答之后,孔干事不慌不忙说了:政府呀,是管办离婚和打人违法事件的;当然,伤风败俗的事也要管,不过,这个管只能靠教育,比如报纸,经常报道那些婚外恋养小三的案子,批评这种破坏家庭稳定的现象,这就是利用舆论力量去干预,就是一种管。
柳幺婆听了,似懂非懂,只是叹息:看这风气,天理不容!
干事说:是噻,天理不容;不过,我们这地方山大人稀,蛮荒偏僻,出的奸情案子也不算少,只是还没见过叔嫂通奸的;叔嫂通奸也就算了,两兄弟居然和睦相处!直说吧,两兄弟共一个女人,天下奇闻啊!依目前这个状况,我看还是您老人家亲自管管。
就这样,干事以语无伦次打发了柳幺婆。
走出镇政府,太阳已偏西。柳幺婆径直去集市上找大儿子百顺。心想,听干事的意见,事情还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下午生意清淡,百顺正眯着眼睛,就着一盘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几杯酒下肚,脸色开始发青。见母亲来了,他赶紧放下酒杯,挪出一条板凳来。
柳幺婆且不说话,打量了一下店子。店子的房间很小,陈设一览无余:一个没有抽屜的木桌上,码着装豆腐的木箱,一群蚊子在木箱上飞来飞去;一个靠背上已裸露出海绵的沙发紧贴着墙根,一床黑不溜秋的被褥堆在那儿,看样子这就是百顺的床了。
柳幺婆假装轻松地问儿子:开豆腐店是谁的主意?每天能卖多少?什么时候回家取豆腐?晚上睡在哪儿?东拉西扯一番后,突然压低声音说:百全真把你的翠琴睡了?
百顺惊恐地望了母亲一眼,没有做声。
柳幺婆咬牙切齿说:马善被人骑,人善遭人欺,你这个属马的,就是吃了闷性子的亏!
百顺埋下头,还是不做声。
一看儿子这神情,柳幺婆确认了一切,说:你真是个老实坨,哪像个哥哥,自己的老婆就罩不住。
百顺脸色一暗,突然拖着哭腔说:妈,是我不好,是我没用。
柳幺婆还没明白,说:他们两个不要脸,关你什么事?
百顺望望外面,耸起肩说:是真的,是儿子没用。我一直不敢告诉您,结婚的当晚我才发现我有病,这不怪翠琴,她那么年轻。
柳幺婆陡然愣怔,好一阵才心疼地说:有病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现在电视上治病的广告多得很,有病早点治,怎么能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百顺说:这种病治得好?
柳幺婆说:你没去试,哪晓得治不好?回去跟百全说,从明天起,这里停业,你到宜昌治病去;他没有廉耻,看我怎么收拾他!
母亲的话虽然武断,却让百顺感到温暖。
天刚蒙蒙亮,微风拂来,河面上漾起蓝色波纹,岸边的草地上散发出腥涩的气味;一只布谷鸟在林中发出一声紧似一声地啼叫。百顺起了个大早,赶上了头班船:他要去宜昌治病。
百顺或许知道,只要他一出门,弟弟百全就会从西屋跑到东屋去。但他不愿意去想象那些具体的状况。实际发生的情景是,他的脚步声还没有消失,百全赤着脚得得地跑进东屋,连房门都来不及关上,就扑上床去,惹得翠琴吃吃地笑。
折腾得精疲力尽之后,百全忧忧地说:翠,看来事情不妙?
翠琴说:怎的?你看出什么来了?
百全说:妈要哥去宜昌治病,这件事我昨晚想了一夜,我总觉得有点蹊跷,妈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翠琴说:知道了怎么样呢?我们又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她的手上。
百全说:开始我跟你想法一样,现在看来不行了,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昨晚吃饭的时候,哥的眼神就不一样,像是眼睛背后还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俩,盯得我心里直发毛。
翠琴倒是咯咯一笑,手指轻轻点了点百全光着的胳膊,说:你这是做贼心虚。
百全说:翠,说是说,笑是笑。我们不如远走高飞,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到广东去,投靠我的女儿。
翠琴说:可现在不行,我儿子还在县一中读书哩。
百全说:要不我们先下手为强,跟你的前夫一样,用三步倒的鼠药……
一听说前夫与鼠药的事,翠琴打了一个寒颤,不由惊叫起来:你胡说什么呀?
百全正要回应,突然眼前一黑,僵住!
柳幺婆被眼前的事实气得脸没正形,身子直抖;
不知什么时候,柳幺婆竟出现在床前!她的两条胳膊上各绕着一条墨蛇,两条墨蛇分别从她的肩头伸出脖子,三角扁头上的眼睛满含愤怒,一眨一眨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随时等待着一声命下!
空气似乎凝固了许久,柳幺婆低声喝道:翠琴,你给我穿好衣服,弄早饭去,我不叫你,你不得进来!
翠琴赶紧套上衣服,低头溜出门。
接着,柳幺婆将门栓扣上,转脸对着百全骂道:你这遭雷打的,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你还是人吗?她突然觉得不认识百全了,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百全小的时候,模样长得英俊,又聪明伶俐,她把过多的爱都集中在他身上,对他任性骄横的毛病总是睁一眼闭一眼……
百全却不慌,穿了衣服,坐在床头,像小时候每次做错事后希望母亲原谅他那样讨好地笑:妈,爹娘疼的是断肠儿。我还是我,还是您过去一直最宠爱的儿子。
柳幺婆摇摇头:你已经不是我的儿子,我不会再娇惯你!
百全连忙说:我没错呢,我只是跟别人一样,追求自己的幸福。
柳幺婆吼道:呸!你追求别的女人,我不会管你,你追求自己的嫂子,也算追求幸福?
百全也大声喊:您数一数,现在方圆几十里,都是老弱病残,还有什么像样的女人?是的,嫂子是我嫂子,但她不喜欢哥,我喜欢她,和她有说不完的话!
柳幺婆无奈地摇头:不知廉耻的东西!是谁教你这么做的?你跟谁学的?咹?
百全嘟起嘴巴:没人教我,我只晓得现在就是这样,人家有权有势的还包养几个情妇呢,我这算什么,我跟翠琴是你情我愿。
柳幺婆气得脸色苍白:你,好混帐哟,倒找出这号理由来,真是气死我呀!
百全却说:真的,妈,我喜欢嫂子,这真的算不了什么,完全是小事一桩。
柳幺婆喘息着说:没想到你到了这步田地,把柳家的颜面丢尽了!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百全冷笑:什么颜面不颜面的,颜面值几个钱?我跟嫂子这样,也没妨碍谁!
柳幺婆用最后一点力气说:狗东西,你哥呢?你还想要你哥的命!
百全不由抖了一下,但即刻镇静地狡辩:那是说的好玩,哪个还来真的嘛?
柳幺婆不再说话,头像拨浪鼓一样摇。她不能不相信百全的话。她知道,百全起了歹心,迟早是要出大事的。突然,她松开右手,把手指放进嘴里,发出一声唿哨,肩上那两条蛇倏地晃起头来,嘴里的粉红芯子不停往外吐,眼睛直直地射出寒光。
一见这阵势,百全赶紧溜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恐地喊:妈,我错了,我错了!
但柳幺婆咬紧牙关,脸庞上一棱一棱地鼓动,迅即挥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百顺,指了指自己……
这时,翠琴正在河边洗菜。河面上白鹭飞翔,丛林里飘来浓烈的樟树芳香。翠琴有些吃惊:今天婆婆将她和百全堵在床上,竟没有训斥她,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感激。她要拿出最好的厨艺,做三菜一汤:火锅用腊排,不是腊蹄,因为腊蹄太油,老年人吃了不好;蔬菜就摘自家屋后的新鲜黄瓜、茄子。她不打算做跟豆腐有关的菜,比如麻辣豆腐啊清汤豆腐什么的,以免婆婆因豆腐想起别的……
两小时后,丰盛的早餐做好了。翠琴小心翼翼地来到东屋门前,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赶紧敲门,也没有反应。她慌了,奋力推门,门抵不开,只好拨打了村长的电话。
村长带人来把门撞开,屋里的情形把所有人惊呆了:柳百全倒在地上,两眼圆睁,一副惊恐的神情。喉结处有两排清晰对称的血印,是蛇的牙痕;柳幺婆歪在床前的木椅上,脸色已经灰暗,手腕上留有微红的斑点,也是蛇的牙痕;而那两条大墨蛇,依然盘绕在她的胳膊上,一动不动……
安葬了柳幺婆和百全以后,翠琴大病了一场。
这年的大年三十,从不喝酒的翠琴,烧了一个猪头,割下猪耳、猪舌,扯着百顺喝酒。几杯下肚,人就醉了。她说,她想公婆了。她要百顺带着她去见公婆。百顺搀扶着她,来到屋后,来到母亲的坟前,旁边是百全的坟。翠琴扑倒在公婆的坟上,哭嚎起来:婆婆啊,我翠琴对不起我爹的嘱托,对不起您对我的信任,配不上您家百顺啊……
当晚,翠琴说:百顺,我俩离婚吧,明天是大年初一,我们开始新的生活。百顺说:我又没嫌弃你,你何必这样啊?翠琴说:你是好人,我不好。百顺说:你走了,我怎么办?翠琴眼圈一红:再找吧,总有好人的。
这年九月初九重阳节,阳光灿烂。白虎垅养老院的戏台上,照例是一场文艺节目。往年压台戏都是柳幺婆的玩蛇表演,现在柳幺婆去世了,不知用什么压台。不料,主持人突然宣布:今年的压台戏还是玩蛇表演!话音一落,果真是一女子背着两条乌黑的蛇上场了。只见那女子将她手指含在嘴里,发出尖锐的唿哨,两条蛇闻声间昂起头,摇摇晃晃地向观众亮相。接着,她把蛇放在地上,从挎包里取出一支长笛,低头吹奏起来。笛声悠扬婉转,如怨如诉。两条蛇随着旋律舞蹈起来……惊呆台下的老人和孩子们。
次日,有人说,那吹笛的女子就是翠琴。
张泽勇,中国作协会员,宜昌市作协主席。在《长江文艺》《朔方》《芳草》发表小说《贩牛记》《一坛银元》《最后一炮》《麻老二求婚记》等;《宜昌赋》入选光明日报《百城赋》,小说《贩牛记》入选湖北省作协短篇小说集《亲和酒》。散文《锁住链子崖》获人民日报二等奖;《书柜记》获长江文艺第四届“完美文学奖”。《中堡岛消失记》入选《中国散文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