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明超
跋涉知高下驰骋任纵横
——记著名古典文学专家、西南大学熊宪光教授的治学业绩
□文/黄明超
七三初度
熊宪光
七二悠然过,
七三即启程。
无缘游世界,
有兴品人生。
跋涉知高下,
驰骋任纵横。
休嗟命也夫,
梦里犹攀登。
2014年9月作
开篇这首诗,是我的恩师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熊宪光先生72周岁生日晋73岁时所作。今年秋天,作者前往西南大学拜望时,先生把这首诗抄出赠给了我。
这首五律诗,寄托了宪光先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迈意志。“跋涉知高下,驰骋任纵横”,未经“跋涉”的人,以为是老人在空谈嗟叹,无病呻吟;看了宪光先生近日出版的大部头著作,就会感叹先生真“诚人”也。
《中庸》有言:“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宪光先生即以“大本”“化育”之本怀,取出了清代曾国藩编,他和蓝锡麟先生主注的《经史百家杂钞今注》这部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150余万字的学术著作。宪光先生还在扉页题上“明超贤棣存览/熊宪光持赠 2017.10.9于西南大学”的字样,当时让我感动不已,感慨万千。宪光先生已经是七十五六的人了,还在为我国古典学术“驰骋任纵横”,正应了《象辞》里的那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宪光先生正是天下至诚之人,生命不息就工作不止,他矢志不渝地为后学整理修订中国古典学术著作,让后学在精粹的古典出版物中获得智慧以及天地演化之理,这就是当代学人的“仁心”显现。譬如这部连毛泽东都惊叹的《经史百家杂钞》:“今欲通国学,亦早通其常识耳。首贵择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报万有,干振则枝披,将麾则卒舞。如是之书,曾氏《杂钞》则庶几焉。是书上自隆古,下迄清代,尽抡四部精要。”(毛泽东《致萧子升函》)《经史百家杂钞今注》曾于1995年由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因其注释简当,有便阅读,出版后颇得好评。海内外一些高校中文系将其纳入教学参考书目,1996年12月此书还荣获重庆市政府优秀社科三等奖。毋庸讳言,由于当时条件所限,此书在注释、校勘、排印、装帧等方面,都有一些不足,留下诸多遗憾。宪光先生联袂蓝锡麟先生,如此高龄还不辞辛劳,修订这部26卷的大著。先生负责前13卷,蓝先生负责后13卷,校勘正文,完善注释,查漏补缺,纠正谬误。如此浩繁的工作,非一般毅力所能把持。故宪光先生所谓“跋涉知高下”,并非虚言。
“休嗟命也夫,梦里犹攀登。”孔子曾经在河边感叹“逝者如斯夫”,逝去的时光就像这流水一样,日夜不停地流去。宪光先生也感叹“休嗟命也夫”,生命亦如流水一般逝去,自己还有好多理想未能实现,所以“梦里犹攀登”。看先生身体硬朗,言谈颇健,气色比原先还好,相信他“攀登”新的学术高峰不是在梦里,而是在有生的高寿之年。“七二悠然过,七三即启程”,现已过七十五了,还在不停跋涉之中。这种生生不息的精神,足以感佩后学努力再努力!
宪光先生用“真”构建了一座宏伟壮观的学术殿堂。笔者虽师出其门,不能全窥先生学术堂奥,然领其妙旨,也颇受启迪。
弟子早年曾自醉于宪光先生高超精妙的授课艺术,用重庆家乡一个通俗形象的话来形容,就是“吹板”。现在流行一种教学方法,叫“精讲多练”;此法是否灵妙,还要看用于什么场合。比如,听熊先生的课,你那“精讲多练”法一点也没用处。一个周易卦画符号,最简单也最枯燥,然一经熊先生之口,便是一个个精妙绝伦的寓言故事,一首首寓意深刻的悲壮史诗。讲《战国策》,熊先生更是如数家珍,把他“家”里的绝话全都抖了出来。张仪、苏秦、陈轸、公孙衍、范睢之流,算得上中国有史以来鼎鼎大名的雄辩家.他们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出卖智力,便可获得显赫地位;纵横家者流“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滕文公下》),他们出入自由,傲视王侯,朝秦暮楚.言行放肆。熊先生着重阐述纵横之学以策略为中心,表现出重计、重利、重时、重自我相结合的鲜明特征,论及先秦九流十家中,唯有纵横家,人们对他们一直抱有偏见,甚至歧视、扭曲,或让原貌人格变形。为纠正人们的偏见,熊先生对纵横家在战国时期参与推动历史前进以及他们的历史地位与进步作用作了客观、公正的评价。听课者,无不为熊先生特具的战国策士家风的雄辩滔滔所倾倒,有时一个个像伸长了颈儿的鸭子,生怕得不到主人的智慧之食;有时全都听得心花怒放,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像熨斗熨过.无一不服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不畅快,甚至达到让“听之者虑荡而忧忘,闻之者意悦而情抒”,“陶畅酣达,不知手足之将舞也”的艺术境界,你说这课上得“吹板”不“吹板”?听课者谁都不愿熊先生“精讲而多练”,谁都希望他“满堂灌”。
熊先生的人品学养,乃“佳茗纯酿”,“每期必醉”。20多年前,友人王中举曾说他:“50多岁了还一身‘短衣帮’的干练打扮,看上去并无学者派头,言辞间却有十足的儒雅风度。”(见《重庆日报》1994年7月27日文《境愈高时言愈浅——近访熊宪光教授》)。但凡做过熊先生弟子或与熊先生有些许交往者,都会有此感受与印象。我是宪光先生弟子,多年聆听教诲于先生膝下,耳濡目染,每每被先生“做文先做人”的高贵品格所“醉”倒。
宪光先生是重庆人。重庆多山,是世界上最大的“山城”。大自然所形成的地缘环境,滋生出重庆人的“山地”性格:吃苦耐劳、坚韧顽强、风趣幽默、热情豪放。熊先生从不讳言自己是”重庆崽儿”,在他身上.不但时时能见到上述山城人之性格,而且还能见到坦荡君子的那种“快人快语”“实话实说”。记得一次他指导我们写论文,有研究生同学拿出厚厚一叠文稿给先生批阅,先生针对此类只有材料没有思想的文章,狠狠克了一顿;以致那些弄虚作假者,在他面前都会纷纷现出“原形”。宪光先生从不保守,他将自己苦心孤诣的学术心得、思索多年的课题以及智慧火花一闪的点子选题,诸如《周易》研究、纵横家研究、庄子研究等等,全都和盘托出,拱手交给弟子们。做熊先生的弟子是光荣的,幸运的,他唱的“川江号子”,真是一领众合,随着水情变化和劳作张驰变幻不同曲调,时而高亢激昂,雄壮浑厚,时而舒缓悠扬,欢快活泼,成为古典文学研究中一台出众的“江河音乐”。宪光先生在写给即将毕业的研究生的《赠别》诗中,寄寓着他为人的高贵品格:
负笈巴渝探大道,三年跋涉苦匆匆。
名成硕士心犹壮,志在高峰力未穷。
可贵为人真善美,莫教治学假虚空。
从今梦绕缙云树,芳草天涯绿映红。
宪光先生人品之真醇宽厚,实非作者笔墨所能尽述。先生毕竟是学问家,我们不仅被他那“可贵为人真善美”所陶醉,更被他的“莫教治学假虚空”的学养风范所感染乃至被熏陶。对前者,我们是“每期必醉”:对后者,我们乃“以乐其志”,醉而不醉。
以乐其志者,先生高屋建瓴之学术视野也;可贵为人真善美者,先生人格精神之景仰也。“莫教治学假虚空”,虽是劝勉之语,实乃先生深湛学养之真实写照。宪光先生走上学术之路后,虽有师承,但无门户之见,服膺“转益多师是吾师”。先生常以为人正道直行、为学勤奋严谨、为文清通简要自勉。
宪光先生在奉和四川师大吴明贤教授《登川师大图书馆楼 》的诗里写道:
忆昔狮山几度秋,忍饥发愤此登楼。
遨游书海得三昧,培育蕙兰香九州。
经典融心情切切,楷模照眼思悠悠。
于今旧馆添新馆,代代英才一望收。
此诗可看作是先生教书育人、立德树人的真实写照。
先生教导学子治学,认为应该选好“突破口”,建立“根据地”,待取得一定成果,站稳脚跟后再向前后左右拓宽、加深。遵循此道,先生曾先后对宋代大家王安石、明初元勋刘基及其名著《郁离子》下过相当功夫,有了若干成果,取得了一定发言权。对于其主攻方向先秦文学,则经过一番仔细“侦察”和认真思考,乃选定亦史亦文的杰作《战国策》为研究对象,潜心钻研多年,成为方家。
《战国策》由于反映了鲜明的纵横家思想倾向,为后代儒家所不齿,以至于“学者不习”,故对于此书的研究,历来冷落。自东汉高诱为其作注以来,直至近代,不外乎校勘、辑佚、注释、考辨、评点之类。其后虽有一些论文发表,但多为名篇赏析,对于全书的思想倾向及艺术成就,仍然缺乏系统、深入的研究。有鉴于此,熊先生对该书研究,重在开拓,力图打开新的局面,先后发表关于《战国策》研究的论文10余篇,并出版专著《战国策研究》,在这一研究领域,作出了可观的贡献。先生论著着重从政治观、历史观、人生观、人才观等方面人手,考察《战国策》一书的思想倾向;分别论述了“重‘计’——策略至上的政治思想”、“尚‘贤’——举贤使能的用人主张”、“重‘利’—一争利求名的人生哲学”、“尊‘时’——明时审势的处事方针”,以及“《战国策》中的人才论”等专题;认为此书本来就是一部贯穿着纵横家思想的战国时代的史料汇编。熊先生把纵横家放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与儒家和法家作比较,揭示其思想特征,指出:纵横家在政治上虽然也代表了新兴地主阶级的利益,但却更多地反映出商人阶级的深刻影响,他们的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此外,先生还从文学的角度,主要运用历史的和美学的观点,探讨了这部杰作在人物形象、语言艺术、文体因革和寓言文学等方面取得的成就及其美学倾向,论述了它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地位和影响。熊先生所论注意了研究对象的整体性、系统性和特殊性,既有宏观的审视,也不乏细致入微的分析,从而避免了支离破碎、偏见一隅的弊病。先生还广泛运用了比较研究法,于横向与纵向的比较中揭示其主要特征。指出不但以写人为中心,而且使所写人物各具风姿,描绘出他们丰富多彩的性格特征,这才是《战国策》在刻画人物形象方面的主要特色;生动形象、敷张扬厉、明畅通俗三大特色融为一体,形成了《战国策》语言辩丽横肆的艺术风格。
宪光先生研究战国时期纵横家的学术专著《纵横家研究》于1998年由重庆出版社出版。该书系原国家教委“八五”人文、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也是第一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而论纵横家的学术专著。它包容了文学、历史、哲学三个方面浩瀚深广的学术内容,其结构之精严,文化背景之广阔,行文之汪洋恣肆,实为作者智慧观照、匠心独运之艺术结晶,也为读者所称道。《纵横家研究》不愧为突破文史哲界限研究文化遗产的一部范式之作。这本由启功先生题写书名、郭预衡先生作序的著作,受到学术界专家与同行的一致肯定和较高评价,认为此书 “视野开阔,包容全面;探本穷源,言必有据;分析解剖,多所突破”;“新义层见叠出,突破了前人的陈说”,“体虽不甚大而思甚精”,“可以说是一部填补空白的学术专著”。此书荣获重庆市政府优秀社科二等奖及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二等奖。
《战国策》及纵横家研究是宪光先生的“根据地”。先生在这块根据地上取得丰硕成果、站稳脚跟后,逐渐向前后左右拓宽,加深,接着主要致力于先秦文学史的研究,参加了由郭预衡教授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及与之配套的《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中国古代文学史简编》和《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的编写工作,承担所有先秦部分的撰写任务。这套被列入国家“七五”教材编选计划的教材,从不同角度组成一个完整系列,适应高等学校有关文科不同层次的教学需要。它们除尽量吸收先前教材的优点外,还尽力反映学术界的最新研究成果,无论内容和形式,都有所创新。如该书首章“先秦文学总论”,不仅勾勒了先秦文学的发展轨迹,明晰地凸现了“史”的线索;而且论述了先秦文学的传统特征有四点,即:发愤著书、忧国忧民、放言无惮、深于取象。这样的“总论”,是先前的《文学史》所没有的。这一系列教材出版后,学界好评如潮,《中华读书报》发表记者专访消息特予荐介。教育部1998年正式下文定为全国通用教材。2005年,荣获国家级高等教育教学成果二等奖。
此外,宪光先生还出版了《文史论稿》《中国历代散文精品》《先秦散文选注》《汉魏六朝散文选注》《巴渝诗词歌赋》(合著)《中国三峡竹枝词》(合著)等著作,加之早已出版的《郁离子寓言选》《先秦政论文选译》《文心雕龙今译》(主编)《古今逸史精编》(主播)《苏洵文》等共10余部著作,以及在重要学术刊物发表的70余篇论文,奠定了熊先生在学术界的地位。其辞条收入《当代中国社会科学学者大辞典》《世界名人录》《中华当代名人辞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中国100所高等院校中青年社科教授概览》等大型辞书。宪光先生还荣获曾宪梓教育基金会教师奖,受聘为重庆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是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有突出贡献的专家。
窃以为,“功成名就”的宪光先生怕是已歇息下来,开始“修身养性”“颐养天年”了。可是最近我去西南大学看望他时,先生依然保持学者干练本色,对后学的关怀犹切。宪光先生找出他先前所写的《感悟》一诗,我读后为之鼓掌,为之惊叹,也为之陶醉了:
莫叹年华逐水流,人生应似驾飞舟。
曾经沧海乃知命,屡遇洪波不掉头。
放眼云天惊浩渺,潜心学问识深幽。
忍将万里凌霄志,锁进清风皓月楼?
在此诗里,我不仅读到了先生那曹操式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的豪迈气概,也感悟到了先生那陶潜式的“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的“猛志”(《读山海经》),令人感慨不已。
作为弟子,往往又会为有这样的授业恩师感到荣幸,骄傲,自豪。先生不仅没有学者、权威的派头,且在身教、言谈中,感受到他的侃侃而谈,他的设身处地为学生着想,你更会感觉到先生是最可信赖的长者和朋友,不必要拘束,更不必要紧张。因为:
境愈高时言愈浅,
一吟一上一层楼。
此乃当代书法大师启功赠给其弟子熊先生的题字。但凡与熊先生有过交往者,皆会认为此言不虚。
宪光先生长期担任着重庆市古代文学学会会长一职,呕心沥血,以发现和培养古代文学后继学人为己任。此外,宪光先生还兼任重庆华夏国学研究院教授、理事和《华夏国学》编委会主任。在国学大热、鱼龙混杂的当头,宪光先生曾对重庆华夏国学研究院的同仁、后学说:“正宗国学,仍应以《四库全书》所立的‘经史子集’四部为主。”他特别强调“经世致用”,希望古为今用,推陈出新。这与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精神完全一致。如今,在他以及其他学者的指导引领下,现在的重庆华夏国学研究院已经是中国5A级社会组织,承担着培育与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背景下儒学实干兴邦伦理思想体系及实现路径的研究,承担着国学进机关、进校园的培养培训工作,承担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普及教育以及相关学术活动的任务。这也正应了宪光先生诗里的话“放眼云天惊浩渺,潜心学问识深幽”,祝愿华夏国学研究院的发展呈一日千里之势。
孔子说“仁者寿”。这里也衷心祝愿宪光先生的年轮岁月与他的学术抱负一样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