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临池
陡峭的白
——东北当代诗人笔下的“雪”
◎黄临池
“雪”以其洁白、轻盈、纯净,成为一座深厚的矿藏。东北地处北疆,冰冻期漫长,生长于此的诗人都有关于“雪”的细腻体验。对雪季、雪景的熟稔,使东北诗人钟情于“雪”的叙述,并在描写中沾染地域特征:不同于南方“断桥残雪”的柔媚、西北戈壁“四月飞雪”的极端暴烈,东北的“雪”频繁、敦厚,在广袤的平原与山林间不动声色地越积越深。本文旨在浅析王小妮、郭力家、李琦笔下“雪”的特点,展现地域对诗人创作的影响。
东北 王小妮 郭力家 李琦 雪
东北平原阔大,山林众多,雪质干松,易于累积;独有的“黑土”,与“白雪”构成视觉反差,给人以二元的张力,“雪”由此成“黑土”之上超然物外的存在。“雪”既定义了严寒的边界,也寄寓着联结故土、人生的丰富的隐喻,标记着生命的、宗教的、哲学的情怀,升格为形而上的价值符号。对“雪”的亲近,必然使“雪”走入日常审美——“雪”不再是异地人眼中惊奇的邂逅、梦幻的向往,而简化为日常的体验。“雪”承载的情感从私人化叙述中游离出去,汇聚成诗人群体编码的一套关于“雪”的话语。
艺术对象会在作家群体间构成特殊的文化性状。在东北诗人笔下,“雪”闪烁着粗粝、坚硬、苍凉的质感,仿佛是降临的茫茫神意,沟通着天地、时空,连通着理想与现实、天堂与人间。在“黑土”与“白雪”间,诗人们寻求着灵魂的安顿或超迈。
在王小妮的诗中,“雪”是粘连“时空”的一条晦暗通道,带领诗人从个人叙述走向历史叙述。
诗开头,“我”以一个“离开城市”的孤独的漫游者形象出场,“离开城市”也是对喧哗的文明的叛逃。诗人走入一个空旷无人的白色荒原,独自面对自我的镜像,于是产生种种迫切的追问。
诗中的“雪”化身时间的痕迹,在环境描写和回忆中反复突出:“许多年代/都骑着银马走了/岁月的蹄子越远越密”。落到大地的“雪”,实则落到了记忆深处,“雪”的“白”隐喻了时间的虚渺:“时间染白了我认识的山峰”。“雪”是烘托氛围、触发伤情的布景,也亲自见证了岁月流逝。大雪中,无数个似曾相识的日子彼此贯通,“雪”使层叠、麻乱的时间变得澄明,往昔的疮痍完整铺排开。
“雪”也触动了空间的联想。王小妮作为早年就到南方定居的东北人,“雪”附着了故乡的温度,担当了故乡印象的容器;“雪”如身份的烙印,诗人有意展现在严寒环境下成长的经历,以及这种经历给予她的冰雪般坚忍的品格。“雪”是诗人孤傲的内心写照,甚至“雪”在诗人想象中就是对故乡的确认,就是自我的凭依与自我的所在:“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漫天风雪。”
至此,“雪”的形象与诗人的形象早已模糊。诗人对“雪”的顾影自怜,实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自身处境的慨叹。“寒冷的父亲是谁”,这个看似荒唐的追问,可看作诗人对命运声嘶力竭的质询。“雪”从天而降,圣洁、单纯,来自诗人苦苦追寻的理想世界,接纳她的大地却无法给予她再次飞升的力量。接触了现实的土壤,便意味着终结,雪天因此成为“悲伤的季节”。诗人敏感地察觉到天空“正把最大的悲伤降下来”,“天堂”变得一无所有,象征信仰与爱的“神”的家中空空荡荡。个人命运外,这更像一则时代的预言。当然,大雪中的诗人并未放弃对美好世界的追寻。当诗中的“放羊人”跌倒不起后,诗人选择依然要“做一个低垂的放羊人”,来“放牧这漫天大雪”。“雪”成为诗人必须讲完的“神话”。理想的激情在悲怆的情感下潜流,绝望的风雪将伫立不动的人们带高带远。
如果王小妮笔下的“雪”是带领她离开“城市”进入遥远时空的向导,那郭力家的“雪”则朴素地覆满生活,传达他所眷恋的尘世的幸福。
“雪”催发爱情,“雪”的“白”令人想到恋人的窈窕与圣洁。开篇一长串以“她”作主语的摹写,在繁复的渲染中达到一种赞歌的格调,抒情男主人公陷入微微迷狂,雪地上的“她”于银装素裹中穿上无瑕的嫁衣。随后又从“她”转向对“雪”的叙述,“雪”也化作一个痴情的女子,通过遐想的爱情来获取心灵的温存。
诗中写孩子们在雪地里抽冰猴、堆雪屋,民俗色彩跃然纸上。雪是送给孩子的礼物,随年纪增长,人丧失对自然吐息的敏感,雪地里兴奋的孩子隐隐触动了成人被尘埃蒙蔽的童真。诗人对“雪”中孩子们的深情注视,完成了对童年的美学祭奠,“雪”变为一把开启童话世界的密钥、一曲降临现代社会的福音。
郭力家笔下的“雪”离不开他坚持的民间立场,他诗中的“雪”以世俗的目光打量生活,落到自家的房头,举止俨然一个市民的形象。享受平凡与寡淡,并保持内在的憧憬与乐观,这是诗人向往的人生底色。他同样将“雪”同宗教联系。王小妮诗中“雪的宗教”由于崇高和缥缈而略显遥不可及,而郭力家笔下的宗教却小乘得多,更像市井百姓聊以寄托的告慰,于日常中试图参透。
郭力家乐于张扬自己的地域身份,他的“民间”是民间的形式(东北方言)同民间的内容(东北的民俗、意象)的结合。在他令人应接不暇的关于“雪”的诗篇中,“雪”从一种身份的证明,蜕变为联结东北人的情感纽带。而结尾东北方言的大量叠加,类似当代的“狂人话语”,将诗人从诗性语言象征的秩序中拖拽入世俗的凡人立场,作为雪地上东北居民琐碎而富足的生活写照,给全诗的民间性安上了一个堂皇的后缀。
在王小妮的沉痛与郭力家的爽朗之间,李琦笔下的“雪”介于两者之间。
经女性意识的浸淫,“雪”若闺中幽怨的女子,在忧郁中接纳了尘世的宿命,她的痛苦是无奈的消解、消解后的残余。她一唱三叹之余,读者能感到在这疏朗大地上繁衍的人们,他们世世代代的惶惑,像一个“族群”无法摆脱命运。当“雪”将一切凹凸悉数抹去,人完全暴露在纯白的空洞中时,产生一种“孤岛”的体验,平时忽略的痛楚被放大、加深。
“当坠落成为必然”,开头诗人便告诉我们她的内心已不再纠结,美好事物的沉坠如万有引力般不可挣脱。这时大雪自“我们无法抵达的高处”缓缓降临,诗人触摸轻盈的雪片,自此与“天堂”建立了微妙的联系。这同王小妮的理想主义情结形成共鸣,但李琦的理想主义更多撇开外界而回归自身,她追寻的是时代之外个体生命的完整剔透。
接着,她以一个简洁锋利的段落写了“雪”落之地——人间——的状貌。她的人间显然是令人失望的,它“尘埃厚重”,充满了“琐屑的痛苦以及巨大的斗争”。诗人的身体分割为两部分,她的下肢立在污浊的大地上,而双臂、头颅却与宇宙相接。不止是“雪”,此刻徘徊于“雪”中的肉身也成了沟通天地的导体。
然而现实与信仰分割的状态应如何处置?诗人依旧借“雪”之口呈现了她的答案:“它无声地飘落/不是清算和追究/它以自己的方式/寻求安静”。同时,溢出一丝激越的情绪:“它执拗地要把失去的清明和静谧/还给人类”。这种“执拗的安静”,与世无争又心有所向,无疑是同现实共处最和谐的方式。
三位诗人对“雪”的审美趣味虽有差异,却殊途同归地实现了对“生命意识”和“身份意识”的确认,这种强力的归属感是诗语地域化表达的佐证。诗人渴望同世界建立关联,自然界为他们提供了多样的渠道。对东北诗人而言,“雪”当仁不让地担当了诗人达成自我与自我、自我与外界平等对话的“场”。“雪”一面是诗人自觉选择的载体,一面又是催化诗人做出这种选择的外因,是地域与诗人的交相辉映。
(责任编辑 葛星星)
黄临池,男,吉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研究方向: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