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毛狗子

◎林文楷

赶毛狗子

◎林文楷

元宵面团子还有一种叫法：毛狗团子。在乡下，吃毛狗团子除了应节气、讨彩头外，还有一个有趣的作用，就是用来赶毛狗子。峡江人通常称狐狸为毛狗子，狐狸与狗都是犬科，形状上也不相上下，生活在荒山野岭中的狐狸，也就得了“毛狗子”这个名号。

沿长江溯流而上，进入南津关，上面便成了大山区。山深谷狭，树木茂密，荒草丛生，这里是野生动物的乐园。野生动物的种类和数量简直数不胜数，野猪、獐、麂、鹿、兔、獾、猴、狐等应有尽有，甚至连狼和老虎、豹子也有。毛狗子繁殖能力强，每年春秋两次产崽儿，可谓是峡江数量最多的野生动物之一，一度泛滥成灾。

俗话说，“鸡鸣狗盗”，毛狗子也有盗性，它们喜欢傍村落农户而居，成为窃取家禽的惯偷。旧时，人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得食不易，要养成一只鸡或一只鸭，何等辛苦。正是在寄予希望的收获之时，不料被从荒林里蹿出来的毛狗子给盗了吃了，它们该是何等可恨！特别是那些家庭主妇，简直对毛狗子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又能如何？毛狗子外表美丽，生性狡猾多疑，是高智商动物。每当肚子饿了，它们就从密林草丛中偷偷溜出来，凭着敏锐的嗅觉和视力，到农户房舍周围游荡，细心观察是否有可猎之物，弄清楚猎物的活动轨迹，该在哪里觅食，在何处栖身过夜，然后再挑个合适的时机，出其不意地将其捕获。捕获到猎物的毛狗子不会直接将猎物拖到自己的洞穴，它们害怕被人追捕而暴露自己的洞穴。它们会用迷惑手段，先在半道选个地方把猎物藏起来，标上记号，自己则跑得远远的，躲藏到密林深处或僻静的草丛中仔细观察，确认没人追赶、安全无事后，才回来将猎物取走，回到自己的洞穴享用。

除了狡猾多疑的天性，毛狗子还具备一种脱身的独门绝技。民间相传，毛狗子原是看守瑶池后山的仙狐，因误伤了王母御养的雉鸡，犯下天条，受到惩罚。因雉而罪，流落荒野，也就对雉类怀恨在心，因而在凡间专干偷鸡摸狗之事。毕竟来自天庭，王母念它看守过瑶池，心存怜悯，为保不被人们赶尽杀绝，王母赐给它三个救命屁，好在危难之时得以保命脱身。如果被人追赶，或是遇上虎豹熊罴等难以对付的大型肉食动物，有性命之忧时，它会放救命屁来迷惑对手。毛狗子施放救命屁我曾见过。有一次，一只毛狗子来村子里偷鸡，被猎人盯上了，唤了几只猎犬紧追不舍，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不料毛狗子使出杀手锏——一个臭屁，迷得猎犬们不知所措，猎人最后只得铩羽而归。狐屁弥漫方圆数百米，其臭之奇，能把人熏倒，经历一次，铭记终生。

孩提时期，毛狗子盛行，村子里常有鸡鸭被盗、被咬的事情发生，我们家里就发生过两次。一次是在房后的竹林，记得是晚秋的傍晚，淡红的阳光洒在大地上，温暖柔和，竹林中的鸡们在觅食，享受美好的晚餐。竹林是鸡群最喜欢的活动场所，里面可以觅到蚯蚓、蝈蝈、毛毛虫子这些美味的食物。可鸡在竹林里活动得再好，也有弱点，就是躲避不了毛狗子。那日，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突然听到鸡群打呼（当地俚语，指鸡群尖叫乱飞），母亲知道是鸡出事了，丢了锅铲急忙奔往竹林。待母亲赶到，一只产蛋正旺的老母鸡已被毛狗子咬死拖走了。母亲急了，叫了我们赶紧去追。竹林连着后山树林，四处荆棘丛生，哪里追得上啊！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毛狗子把鸡拖进了密林深处。另外一次是在夜里，一家人睡得正沉，毛狗子从猫洞钻进屋里，打开角落里的鸡圈门，将一只产蛋正旺的母鸡盗走了。这不是要人命吗，还叫人活不活！这该死的毛狗子，不仅盗鸡，还专门盗下蛋的母鸡，那可是家里的宝贝啊。乡村落后，家里穷，地里种的粮食难以果腹，除了老母鸡下的几只蛋，再也没什么可以卖钱的东西了。这下可好，毛狗子把下蛋的母鸡给盗了，母亲恨得牙痒痒，一个劲儿地咒骂：“这发瘟的畜牲！狗日的东西！”我想，要是能把毛狗子抓住，母亲怕是能生吃了这贼东西的肉。

骂也骂了，咒也咒了，一点儿都不管用，乌漆墨黑的夜，追不上撵不着，毛狗子一溜烟儿跑了，拿它没辙，只好自认倒霉！

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对付毛狗子与对付疾病一样，防重于治。过年了，正月十五天一擦黑，是收拾该死的毛狗子的时候了。赶！放爆竹！母亲把驱赶毛狗子的希望寄予在元宵节的傍晚，她心里祷告：但愿今年的鸡不再被该死的毛狗子盗窃。时间很快过去，抬眼看看外面的天色，泛黄渐暗，日落西山，这通常是毛狗子出来拖鸡的时候。去年失鸡之恨又浮上母亲心头。该死的东西！母亲骂一声走进厨房，从橱柜里取出蒸熟的元宵，来到火笼前用火钳夹了放在鲜红的炭火边翻烤，直烤得元宵滚烫喷香。烤好元宵，母亲又到内房取出几只震天雷（爆竹），这是专门留下的。在我的印象中，爆竹每年都有，有时是在商店买的，有时是自己做的。做爆竹的程序并不复杂，在园子里伐几根合适的竹子，用锯子锯成节，在节底钻个眼儿，灌上些火药，插一根引线，再在火药的上面填些细黄土压紧实也就成了，因为自制的爆竹爆炸的响声远远超过从商店里购买的，乡人谓之曰震天雷。

母亲把烤好的元宵和震天雷交给我们。“你们不是喜欢放鞭炮吗？”母亲笑笑说，“赶毛狗子去！”我们接过母亲的元宵和爆竹，来到房屋的东边，把鲜香滚烫的元宵掰成四瓣，一瓣放在地上，旁边立了爆竹，点燃引线，引线燃烧着咝咝作响，我们齐呼：“赶毛狗子哦！轰！轰轰！”爆竹炸开，响声如雷，声震云霄。有时，我们呼声还没落地，爆竹已然爆炸，吓得我们跳得老远。炸过东边，我们再到别的方向，绕房一圈，如法炮制。妹妹胆小害怕，又看我们赶毛狗子好玩儿，尾巴似地跟在后面，离得远远的。爆竹引燃，她就紧闭双眼，捂住耳朵，爆竹爆炸，轰！吓得她惊声尖叫！

一圈儿震天雷放完了，我们兴高采烈地“班师回朝”，脸上豪气冲天。回到屋里，母亲笑容可掬：“毛狗子赶了？”这是明知故问，如此激烈的爆炸声是不可能听不到的。“赶了！”我笑着回答。“都赶走了？”“都赶走了！”我的回答干脆果断。“好！今年这该发瘟的畜牲不敢再来了。”了却了一桩重大心事，母亲会心地笑了，她很满意，一手把我拉到火笼边的椅子上坐下。

想来可笑，去年不也放了爆竹，母亲不也是这样说的吗？可毛狗子还是来盗鸡了。但愿今年能灵验有效，毛狗子不敢再来，鸡们不再被盗！

元宵节放爆竹赶毛狗子好玩儿有趣，是峡江千百年传下来的民俗，是为祈求平安，免除兽患。试问，这方法是否有效？仔细一想，无论灵验与否，还是有些道理。狐狸是最具智慧的动物，狐狸有狐狸的文化。狐狸胆小聪明，生性狡猾，爱捕家禽，并不是因为传说中它们与雉结了仇的缘故，而是因为家禽性情温良，动作迟缓，容易捕获，而且肉质肥美，这样的好差事谁不爱干？狐狸肯定是喜欢的。家禽易捕，它们的主人就很难缠了，狐狸在进化过程中长期与人类打交道，深知人类比它们更聪明，更智慧，更难缠，特别是人类使用的最厉害的火药，使它们在与人类的不断纠缠中总是吃亏，碰到火枪，往往更是灭顶之灾，以至于闻到火药的气味都赶快逃之夭夭。因此，元宵节人们在房屋四周放元宵、放爆竹赶毛狗子，爆竹爆炸，震耳欲聋，响声传至山林，毛狗子闻之丧胆。爆竹浓烈的火药味散发到空气里，吸附到元宵上，残存的时间也长，嗅觉极度灵敏的狐狸容易感知，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元宵虽能附着火药燃烧的气味，但究竟能留多久还有待研究。我想，再长也未必能持续一整年吧。一定不可能！要不，每年的元宵节都赶了毛狗子，就不会再有鸡被毛狗子咬死的事发生了。

时过境迁，现在好了，再也不用担心毛狗子会来拖鸡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曾泛滥于峡江且极度狡猾、被母亲恨之入骨的动物，绝迹了。

据我所知，毛狗子最后一次到村里偷鸡，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大抵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这年，遭了大旱灾，田地欠收，人们吃不饱，连野生动物也跟着遭殃，山里捕不到食物，毛狗子便经常摸进村子里盗鸡。

那真是个特殊而怪异的年份，人口暴增，粮食减产，遍地开荒，大量林地被毁，人与动物争夺生存空间。野外难以捕食了，毛狗子就常常蹿到农户家里来盗鸡。一只两只，八只十只，后来就连鸭也不见了，闹得村子里鸡犬不宁。这该死绝的东西，得想办法整治它们！大家都这么恨，这么想。元宵节放爆竹赶过，还敢来，冤孽胆子真大！这回得弄个狠招。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村里人奈何不了这些毛狗子，就从外地请来了高手。请的高手姓罗，有一手祖传的绝活，是专门对付毛狗子的。说这绝活绝，其实也不绝。罗猎人会做一种引诱毛狗子上钩的炸弹，这种炸弹形如面团，威力强大，受到挤压便自行爆炸，叫毛狗子防不胜防。这种炸弹的做法当时是个秘密，后来经人传开，大家都知道了，也就没什么绝了。它的制作过程和原料其实并不复杂，洋硝加一些碎瓷渣子做核，再在外面裹上一层容易凝固的山羊脂肪就行了。

罗猎人带了自制的炸弹来到了我们村子，经过一番仔细的追踪侦查，根据足爪留下的血印痕迹发现了盗鸡贼出没的地方——西北方向中一座叫黑狮子山的密林深处。老巢被人发现了，而且还是被一位老猎人发现了，这还不是厄运当头！毛狗子家族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弄明白了毛狗子的来龙去脉，老猎人心里有了底，就在它们的老巢附近设置圈套，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放置炸弹。羊脂香味浓烈，时逢荒年，毛狗子也是饥饿难耐，再狡猾的动物也经不住美食的诱惑，于是，毛狗子屡屡上当。就这么一个冬季，盗鸡贼的家族就被赶尽杀绝了。不知咋的，自从黑狮子山的毛狗子家族被老猎手施以秘制炸弹赶尽杀绝以后，村子里再也没了毛狗子的踪迹，在一夜之间，峡江的毛狗子好似人间蒸发，绝迹了。

没了毛狗子，鸡鸭之类不再被其盗杀了，赶毛狗子也就失去了作用和意义。几十年过去，峡江在元宵节放爆竹赶毛狗子的习俗也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如今，再也看不到人们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傍晚，在房屋四周放置元宵、放爆竹了。

(责任编辑 象话）

林文楷，男，湖北宜昌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曾任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文联副主席，《新三峡》执行主编、主编，现任湖北省宜昌市诗词学会副主席，夷陵区诗词学会主席。“中国当代散文奖”“最佳散文奖”“中国当代小说奖”获得者，散文《渔坊》被选入《2014中国散文排行榜》，先后在《人民文学》《芳草》《西湖》《参花》《含笑花》《躬耕》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大量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龙脉》（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湮尘》，中篇小说《拉魂腔》《上天赐福》《今夜在飞雪》《借我一张床》《太阳出来眯眯笑》，散文集《三峡的风》（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滔滔峡江又一年》，诗词集《江上望月》等，诗歌《九畹之溪于兰芷》等被收入“宜昌诗歌之城”诗库，《石牌赋》等被收入《宜昌文艺典藏》。杭州西湖、宜昌三峡人家、夷陵楼、至喜楼、三峡大瀑布等风景名胜有其诗词、楹联题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