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戏的1920年突围
——对《华伦》事件的双重坐标考查

2017-03-27 03:21方冠男
文化艺术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新剧话剧戏剧

方冠男

(云南艺术学院 戏剧学院,昆明 650500)

在中国话剧历史上,《华伦夫人之职业》(以下简称《华伦》)的演出,应看作是一个事件。该剧演出,虽然票房未必佳,但在中国话剧的历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承前,在于续接了文明戏演员、旧戏力量和新文化运动的多维力量;启后,在于开启了后来引人瞩目的“爱美剧”运动以及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的教育活动。这使得《华伦》事件处于中国文化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上,从这个层面上来观照该事件,可以更清楚地观测到该事件的坐标意义。

一、作为戏剧历史坐标的《华伦》事件

(一)戏剧历史记录

中国话剧的历史上,关于《华伦》事件的关注,并不算多,大多数就是关注一番、描述一番,若有观测、总结的,寥寥可数。

话剧史的视角,有南京大学版《中国现代戏剧史稿》提到《华伦》事件,在描述大略情形之后,总结《华伦》事件,从史家角度提出了两点总结:“一,西方的戏剧观念和外国剧本的新内容,不是一下子可以为中国观众所接受的,戏剧观念的革新必须充分注意到中国传统的审美习惯,剧本内容应切合中国实际,表演艺术也要相应地加以革新。二,旧剧和没落的文明新戏虽然脱离时代,脱离现实,但它们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还有着商业上的很大优势,新型话剧必须打破营业性质的束缚,开辟一条发展艺术的道路。”[1]

又有葛一虹版《中国话剧通史》,强调了《华伦》事件的历史意义:“标志着戏剧界自身接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由文明戏和戏曲界共同发难,将戏剧改良理论主张付诸实践的可贵开端。”[2]47

其余史本,则如《中国近现代话剧图志》《中国现代话剧史论》等作,大略描述了该剧演出的情形,并未超出陈董本与葛本话剧史的眼界。

除史书专论之外,单篇做《华伦》课题的,有为数不少都是对该剧进行文本解读,与中国1920年演出《华伦》的历史背景无涉,其中,女性主义研究、文学艺术研究居多;除此之外,则将《华伦》事件置于“爱美剧”的历史下略略提及,如沈后庆、张默瀚二君的文章《矫枉过正:从文明戏到“爱美剧”看中国早期话剧商业化纷争》,在“爱美剧”的潮流中,略一提《华伦》事件;此外,刘欣女士在上海戏剧学院博士毕业阶段的论文中,也将《华伦》作为改译剧来进行观照,其实是跨文化研究。

因此,目下,除却外国语学院、文学院的专门文本研究,话剧史研究领域对《华伦》事件的关注,目下仍有继续深入的可能、解读的空间。

(二)戏剧历史影响

说到深入的可能和解读的空间,首先,要提及大家都已知的空间:“爱美剧”运动。

1.“爱美剧”

从话剧史的视角来看,1920年《华伦》演出,作为一次戏剧史事件,直接催发的是“爱美剧”运动。

如我们所知,“爱美剧”的提出,与《华伦》事件的主力推手汪仲贤有关,他在演出失败之后,反思认为,营业的戏剧不能创造真的艺术。那么,这种认知逻辑从何而来?

根据目下公开引用的各式文本资料显示,《华伦夫人之职业》的演出,是在上海“新舞台”进行的。“1920年10月,由汪优游(汪仲贤)主持并联络新舞台的著名戏剧演员夏月润、夏月珊、周文凤等,按照《新青年》所提倡的话剧改良原则,演出了萧伯纳的名剧《华伦夫人之职业》,不惜耗费巨资,做了全新的布景,进行了认真的排练,并刊登多种广告以扩大影响,演出态度和宗旨也都认真严肃。”[3]

值得注意的是,夏氏兄弟主持的“新舞台”,是在汪仲贤的游说下,才支持《华伦》一剧的演出的——由此,夏氏兄弟,作为戏剧演员与剧场班主,根据戏剧票房的追求惯性与剧场班主的投资思维,不可能将《华伦》一剧完全当作以文化普及为目的的社会公益活动。有投资,就要有回报,因此,对于夏氏兄弟而言,《华伦》是一个商业项目。由此,双方各退一步,夏氏兄弟给汪仲贤以创作的空间,创造条件,与此同时,汪仲贤也应保证夏氏兄弟的票房收入。

但是,要保证票房收入,就不得不去兼顾经理人的意愿——这使得演出失败之后,汪仲贤的第一反思,就是这合作中退让、不顺遂的一部分:营业。

基于对营业戏剧的反思,陈大悲加入讨论与反思,更进一步,在非营业戏剧的基础上,提出了“爱美剧”,即与营业戏剧反向行之:业余戏剧。

在中国话剧的历史走向上,催生“爱美剧”的进程中,《华伦》事件,确乎是直接的诱因。

2.小剧场戏剧

值得注意的是,提出“爱美剧”的陈大悲,具有双重身份。他的第一重身份,是中国早期的文明戏演员。1911年,他进入任天知的进化团,开始了他的文明戏演出篇章,从1911年到1918年,他创作演出的作品有《武昌蜂起》《黑奴吁天录》《浪子回头》《美人剑新剧》《红鸳艳蝶》等剧,并赢得了“天下第一悲旦”的称号。他的第二重身份,是留日归国学生。1918年,陈大悲东渡日本,进入东京戏剧专科学校就读,1919年回国。[4]

值得注意的是,陈大悲与欧阳予倩、李叔同、田汉等人不同,同是留学日本,但陈大悲是先进入戏剧行业,再留学日本,但欧阳等公,则是先学学业,再进入行业;而且,1918年,东渡日本留学,已不再是热潮,庚款留学,此期最为时尚、实用的,恰是留学欧美。其实,陈大悲的东渡日本,与整个国家的留学背景、与整个行业的留学深造相比,是反向行之的行动。

这首先带来的不同在于,欧阳诸公,由于留学日本较早,接触到的日本戏剧,是新剧和新派剧杂糅的生态面貌,因此,在学习和吸收的时候,难免有囫囵之处。欧阳予倩后来回忆早期中国话剧雏形的时候,出现了将新派剧与新剧混为一谈的失误,导致了多年以来,人们对两种不同性质的演剧行为混为一谈的误解。而到陈大悲留学日本之时,日本的新剧已然大成。早在1909年,小山内薰就已经与人共同创立自由剧场;1911年,坪内逍遥、岛村抱月诸君又组织后期文艺协会,展开“新戏剧”运动;1913年,岛村抱月与松井须磨子成立艺术座……据记录,“自1910年到1923年的东京大地震之间,出现了很多新剧团”[5]。根据这些资料,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在陈大悲赴日学习的1918年,正是日本新剧运动如日中天的时候。

而根据对小山内薰、岛村抱月(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推动者)等人的认知,加之“自由剧场”这类名称的呼应,同时,松井须磨子又以娜拉的形象广为人知,由此,我们不难确定,这个时期的日本新剧,与19世纪末起源于法国、席卷整个欧美的小剧场戏剧运动,关系密切。要知道,席卷欧美的小剧场戏剧运动所伴随的思潮,正是自然主义潮流。自然主义,表现在文学领域,以左拉为代表,而表现在戏剧领域,易卜生则是重要刻度——小剧场戏剧的历史起点,即是反对当年主流(新古典主义)的自然主义思潮,于是,法国自由剧场成为小剧场戏剧的自由宣言。

由此可见,日本的这个阶段,正是受到西方小剧场戏剧启悟的阶段。历史对社会全面的启悟,同样会作用于个体,陈大悲在东京戏剧专科学校,上课、交流、读书,在这样的社会思潮中,当然会耳濡目染、思路开通了。

因此,1912年,当陈大悲用到“爱美剧”的概念的时候,其中的戏剧主张,如“素人演剧”“第四堵墙”“舞台幻觉”[6],皆来自小剧场戏剧自然主义阶段的影响,而要让戏剧成为照见社会病症的“X光镜”的社会责任感,也来自现实主义情怀,可以这么说,陈大悲所提倡的“爱美剧”,其实正是小剧场戏剧。

我们甚至可以看到这样的脉络:“爱美剧”运动,事实上架构于西方小剧场戏剧运动——影响了日本戏剧之后——转而通过留学生,再度回转,影响到中国的历史轨迹之上。

3.现代戏剧办学

如果说,“爱美剧”运动的提出,是小剧场戏剧运动在概念上的蓝图,那么,经过了概念上的再度廓清,“爱美剧”转向了规范的职业演剧。于是,1922年,由陈大悲、蒲伯英联合出资,共同建立了“人艺戏剧专门学校”的时候,就是进一步的行动了,要培养“专门的戏剧人材”,就要办“专门的戏剧学校”。

毋庸多言,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以培养戏剧专门人才为目标,采用西方的教学方式,教学规制分系部教学,课程设置方面,有编剧、布景、服装、形体、外语、音乐、辩论、戏剧史等多项课程,修业年限三年,学生需报考入学,有津贴,并同时招收男女学生……[7]22种种表现,展示的完全是一座新式的戏剧院校的雏形。

除了学院的规制展示出的现代戏剧办学规范外,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开启了学院公演的演出规范。据资料显示,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的剧场名为“新明剧场”,地址在北京前门外香厂路,是一座西式的剧场,有演出空间、休息空间、后台化妆间、排练空间,观众席编定号数,正价售票,观演的时候,要求对号入座,并有针对学生的优惠。[7]23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中国的观众还习惯于“戏园子”的“听戏”“捧戏”“看戏”的时候,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的演出规制,是开启时代先河了。

不独如此,一年之间,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完成了十二场公演,剧目达到二十部之多。这样的成绩是难得的。

因此,尽管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存在的时间不长,但在中国现代戏剧教育的历史上,这个学校对后世戏剧教育的规范提供了参照。在中国现代戏剧教育蹒跚起步的阶段,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是率先的拓荒者与探路人,其后,1926年北平国立艺专戏剧系、1935年国立剧校,乃至今天专门戏剧院校中的教学规制,都应肯定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的前行功绩。

由此,《华伦》事件,通过启悟“爱美剧”运动,进而使得现代戏剧教育得以开拓。在历史进程中,汪优游等人也许想得没有这么远,而启发后辈的这些戏剧拓荒,更非他们的计划,但《华伦》事件确乎处于这坐标之中,这无意而来的历史意义,我们应该要观测到。

二、作为社会思潮坐标的《华伦》事件

笔者认为,对《华伦》事件的观测,纵向的历史坐标之外,更有意味的,是它作为社会思潮坐标的横向呈现——如果说,《华伦》事件的历史坐标意义,不难认识到的话,那么,其社会思想的坐标意义,就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挖的空间。

关于《华伦》事件的思想史坐标,葛一虹本话剧史,其实已然涉及了。在《中国话剧通史》中,有这样的记述,《华伦》事件“标志着戏剧界自身接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是“由文明戏和戏曲界共同发难,将戏剧改良理论主张付诸实践的可贵开端”[2]。

笔者认为,葛本已经触及了《华伦》事件的横向坐标意义,即:《华伦夫人之职业》是汪仲贤们的有意选择。可是,有意选择的意味在何处呢?

笔者认为,这是以汪优游为代表的文明戏艺人向新文化靠拢的表现。

(一)靠拢新文化运动

应注意到的是,无论是汪优游,还是陈大悲,乃至夏月珊、夏月润,他们都与文明戏、旧戏(新文化运动时的特殊称谓)有着密切的关系。事实上,《华伦》事件的发起人、主导者也好,《华伦》事件引发的其他历史现象也好,其参与主体,都不是“新青年”群体。

有趣的正在这一点——1920年,正是“五四运动”爆发之后的一年,新文化运动的风起云涌早已成为时代显潮,《华伦夫人之职业》的演出,作为对“原原本本的西洋剧本”的搬演,居然不是由新文化运动的闯将们发起,反而由文明戏艺人和旧戏艺人联盟发起,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

1.新文化的批判

应该注目的是,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里,新文化运动对文明戏和旧戏艺人的态度,并不友好,批判和讽刺才是常态。

自1914年文明戏“甲寅中兴”以来,来自文化界、社会界的批判,就已是如林之众。自1914年开始,对文明戏的批判文章就已不绝如缕,如宋春舫之《世界新剧谭》,昔醉之《论各新剧社营业失败之原因》,旷望之《新剧之悲观》《新剧罪言》《哀新剧》,马降士之《戏剧生活的回忆》,剑云之《新剧平议》,马二先生之《新剧失败之原因》《新剧不进步之原因》等文章,成为批判文明戏的剧界潮流。文明戏团体的一次聚合行为,希望得以换来文明戏的新空间,但最后得到的却是群体批判,这对于文明戏演员汪仲贤来说,引发思考是一定的。

如果说,对文明戏的批判,是风雨如晦的话,那么,新文化运动的浪潮里,对旧戏的批判,则是摧枯拉朽一般。胡适之《戏剧改良刍议》《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的改良》,傅斯年之《戏剧改良各面关》,欧阳予倩之《予之戏剧改良观》,钱玄同之《寄陈独秀》,周作人之《人的文学》等文,以充沛的元气、尖利的锐气、强悍的霸气,将旧戏描述为“遗形物”“退化物”,对于他们而言,旧戏是敝屣中的敝屣,糟粕中的糟粕。

共同的批判,使得旧戏与半新半旧的文明戏,居然聚合了起来。有意思的是,文明戏原本用“文明”二字,与“不文明”的旧戏曲划清界限,到了此刻,居然成为时代共同批判的对象,这不能不说,是时代车轮的迅速前行带来的结果。

面对批判,被批判的对象有两种表现,第一种表现,即对批判的不认同,乃至反诘。北京城的昆曲热、韩世昌热,也可以看作是旧戏的一次力量聚合;张厚载之《我之旧戏观》引起的讨论,虽然是新青年派策划的一次文化事件,却也是一次对新青年派批判的回应。第二种表现,则相对友好,在批判的狂潮之下,认真反思、主动理解、积极示好,成为另一种回应。

而汪仲贤诸君策划的《华伦》事件,正是面对批判的第二种表现。

还应注意到的是,在这场火力迅猛的批判战斗中,新青年派火力集中的对象,更多的是旧戏曲,而非直接痛斥文明戏,因此,相比旧戏曲艺人的愤愤不平,文明戏艺人的心态,要相对平和一些,也正因此,《华伦》事件的积极策划者和推动者,是来自文明戏阵营的汪优游。

2.文明戏的突围

我们不妨这么界定:《华伦》事件,是文明戏的一次突围。

这就牵涉到一个问题:1920年《华伦夫人之职业》的演出,究竟是现代话剧,还是文明戏?

笔者认为,《华伦》事件中的这次演出,从本质上来看,并没有完全脱离文明戏的范围,还算不得现代话剧。

根据对现代话剧历史的考察,我们认为,中国话剧的起源,并非完全来自文明戏。文明戏是中国早期话剧草创时期的一次努力,但这次努力是失败的。失败之后,中国现代文化从欧美小剧场戏剧运动中再起炉灶,从另外的源头开启了中国话剧的尝试与发展——也就是说,过去的文明戏,与今天的中国话剧,本质不同。

在中国话剧历史上,新剧、文明戏,常常是容易混淆的概念,人们常常把新剧称为文明戏,又把文明戏称为新剧。在历史进程中,由于概念混淆,后人在总结历史的时候,也就常常一概而论。但无论是新剧还是文明戏,指的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的草创话剧。以汪笑侬、任天知、包天笑、黄喃喃、汪优游等人为代表的文明戏(新剧),诞生于清朝末年、辛亥革命之前的历史时期,其历史成因,与日本新派剧接近,是社会文化人、思考者对社会变革的大声疾呼——换言之,文明戏(新剧),是社会改良在演剧空间面对民众的呼吁。

因此,文明戏,就本质来说,并不是艺术,而是一种与社会关联紧密、目的明确的“化装演讲”。

及至辛亥革命成功,改良思潮、革命思想落潮,伴随着社会改良意愿而生的文明戏,渐渐失去了狂风骤雨般的革命激情,但面对商业社会的现状,文明戏追逐社会热点、目的明确的特点没有消失,只是,当年追逐的是革命的热情,而今追逐的,是商业俗众的潮流。

就这样,文明戏从改良转向商业、从启蒙转向媚俗的路线,清晰了起来。

而《华伦》的演出,从本质上来看,依然是商业性质的演出;演出的主体,全都是文明戏演员。因此,不记台词、不揣摩人物、不理解内涵,除了硬件新式之外,软件依然旧式。更值得注意的是,该剧的“女主角”,还依然由男性(汪优游)扮演——种种迹象显示,新舞台上演出的那场《华伦夫人之职业》,离新文化运动的内涵,还有一定的距离,特别是,该剧触及的女性社会地位问题,在这样的“男演女”形态中收获了极大的反讽,因此,这次演出,更像是文明戏对新文化的一次生硬阐释。

但是,毋庸置疑,尽管存在距离,对于文明戏演员汪优游和旧戏曲人夏氏兄弟而言,《华伦》事件,已然是一次面对新文化批判的主动面对了——这里的积极意义不难发掘,这是文明戏艺人的一次表态:我们愿意接受新文化运动的改造与洗礼。

(二)靠拢易卜生主义

愿意接受新文化,于是,在戏剧方面,就更自觉地靠拢“新青年”们的主张。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6号开辟出“易卜生专号”,发表了胡适的《易卜生主义》,随着新文化运动的进一步发展,“新青年”们的影响扩大。易卜生,俨然就成为最先进的文化的代表,成为最先进的戏剧的追求范本。

因此,从这一点来考究汪仲贤们对《华伦夫人之职业》这个剧本的接受,就有意味了。

1.萧伯纳

1891年,萧伯纳创作《易卜生主义的精华》一书,不难说明萧伯纳和易卜生的承继关系。正如萧伯纳所言,“莎士比亚过时了,易卜生伟大,我是他的鼓吹者”[8]——根据这样的宣言,没有比萧伯纳更合适的选项了,因为人们对萧伯纳了解有限,所以,能够保持新鲜感,而又因萧伯纳对易卜生主义的忠诚鼓吹,能够显现出演出者的诚意。

如胡适在《易卜生主义》中所言,“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分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仪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吏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要说一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是男盗女娼的社会!”

作为萧伯纳早期的成名剧作,《华伦夫人之职业》这一剧本,恰好暴露了社会的诸多现状:母亲向女儿隐瞒男盗女娼,表现的正是圣贤礼仪,社会正是既得利益的群体共享,但教育过程中却是另一套说法……因此,选择《华伦夫人之职业》,又恰是对胡适《易卜生主义》的阐释,何乐而不为?

2.社会问题

选择该剧的又一好处在于,《华伦夫人之职业》是一部百分之百的社会问题剧。其间,牵涉到的社会问题多种多样:首先,该剧关注女性的成长史,一个出身贫寒的女性,想要出人头地,就不得不去从事卖淫行业——讽刺的是,一旦得到了社会地位,即便是从事卖淫行业的女性,也会得到人们的尊敬,甚至还能培养出真正意义的现代女性。这触及的,正是易卜生《玩偶之家》涉及的女性生存问题:贫贱的女性,因为老实工作,仍遭社会厄运,而罪恶的剥削者,却步步高升,这种“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面貌,则又暴露了社会的价值取向问题,更重要的是,华伦夫人这一形象,是社会制度不公造成的,这又触及了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问题:薇薇在两难抉择中,经历的亲情与是非的考验,又切中了很多人共同的处境:情理冲突的时候,是选择情还是选择理?最终,主人公经受住了是非考验,选择的是真理,而摒弃的是私利,这又触及了人人共同处境下的是非问题……

种种问题的累加、错综复杂的面貌,就使得《华伦夫人之职业》呈现出丰富的思想分量来了——这对于推崇易卜生的新青年派来说,对于急于突围出旧窠臼的文明戏而言,都再好不过了。

三、双重反思:历史代谢中的文明戏

尽管向新文化运动靠拢,但《华伦》的演出,依然失败了。

这必须要反思。

这里的反思,有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对《华伦夫人之职业》演出失败的反思;第二个层面,是对汪优游等人对该剧演出失败的反思的再反思。

(一)第一重反思——他人

第一重反思,即针对于该剧演出的失败。

失败的原因很多,综合了历史记录、当事人的总结和个人思考,可以从如下几点来考量《华伦》事件。

1.观众方:文化估计的错位

从观众方来反思,是汪仲贤最初的反思角度。如演出方所言,“中国十年前就发生新剧,但是从来没有完完全全介绍过西洋剧本到舞台上来。我们新舞台忝为中国剧场的先进,所以足足费了三个月一天不间的心血,排成这本名剧,以贯彻我们提倡新剧的最初主张”[9]。可是,相比于同期上演的《济公活佛》,票房可怜极了,这对汪仲贤刺激很大,因此,汪仲贤总结,要“拿极浅近的新思想,混合入极有趣味的情节里面,编成功叫大家要看的剧本”。

这里包含的讯息在于,由于观众的接受能力有限,因此,选择《华伦夫人之职业》这样的剧本,陈义过高,观众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这显然是对观众的文化估计不足。

汪仲贤的反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要更注意的是,无论是“新舞台”,还是汪优游等演员,都是以上演文明戏、演出文明戏为人所熟知的,所以,关注该剧场、关注这些演员的观众,本来就是对文明戏有所期待、对文明戏演员有所期待的观众——文明戏的剧场里,原来的文明戏演员要完全演一个“美国样式”的西洋戏剧,这对于期待猎奇与娱乐的观众而言,自然是一次不畅快、不满意的观剧体验——演出失败,其实来源于对文化选择和受众定位的错位。

2.演出方:组织方式的失败

根据汪仲贤的反思,演出的组织方式,也是导致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也是有道理的。

文明戏的堕落,除了在内容、题材上的浅俗、恶俗之外,还表现在演员的行为方式、工作作风方面,如汪仲贤所言,“演出时,此番开演纯粹新剧,是旧剧家第一次脱离锣鼓与唱功的束缚,并且大家震于剧本的大名,一个个都是提心吊胆地上台去演,反而弄得很不自在了。有几位太要讨好,便破绽露得越多”,“剧中的言语都是由我口传的。内中有一二位不肯记忆剧本的大意,只强记说白的句子,但是到了台上去,三句话说了两句,或是一句话之中遗忘了一个紧要名词,就把一段很好的议论,弄得看客莫名其妙”,“登场人物不能一律都用国语,这是一桩缺点。但是人人都说了普通官话,我想看的人定要比现在多些”。[10]

根据上述所引,可见,文明戏演员,依然不能背台词、不能理解台词,也不能训练国语台词——这些正是文明戏演出的习惯。文明戏演出,常以幕表为条纲,这是在商业演出生产周期短的土壤上生成的,而《华伦》一剧,依然以此方式为组织方式,恰与其深刻思想与社会责任不兼容,这也正是导致失败的一个原因。

3.合作方:运营方式的失败

追求营业,也是汪仲贤反思的原因。剧团追求盈利,于是,在造势方面、投入方面,都不吝投资,目的只有一点:吸引观众。

然而,在汪仲贤看来,《华伦》一剧,并非为了娱乐观众、取悦观众,而是为了点拨观众、引发思考的。那么,在这样的追求下,汪仲贤的认知,与夏氏兄弟的营业要求,就难以咬合在一起——合作时恐怕已不顺畅,失败后更加心头不爽了。

更重要的是,长期以营业为生的文明戏,已经培养出了固定的上海观众群,观众看戏,也就是为了那点刺激和娱乐。长此以往,观众的水准渐趋下滑,而高素质的人群则越来越少了。《华伦》演出的失败,与这样的观众品位,关系极大。

对此,汪仲贤的思考是,营业戏剧不能创造出真的戏剧来。

(二)第二重反思——自身

那么,汪仲贤的思考,是否有道理?

笔者认为,道理是有的,但这样的反思,并不全面。因此,针对汪仲贤的反思,要进行的,是对汪仲贤个人反思的再反思。

1.汪仲贤:急于撇清责任

首先,汪仲贤的反思内容,全都瞩目于他人身上。无论是观众水准不够、剧场方要求营业,还是其他文明戏演员的不给力,失败的原因都不在汪仲贤个人身上——就这样的表现,我们认为,这并不是一种积极的反思态度,而更像是一种撇清责任的推卸行为。

其实,汪仲贤作为《华伦》的导演,对剧本的选择,应发挥过重要力量。事后,汪仲贤反思,认为该剧与中国观众之间,存在着文化隔膜,中国观众不能接受对妓女的理解,也不能接受薇薇与华伦夫人那样的母女关系——但是,作为作品的主创,这是最初就应该估计到的内容,观众的隔膜,固然是导致失败的重要原因,但是,作为导演、主创,选择剧本的行为,也应慎重考量。

不仅如此,作为导演,既然要以完完全全的、美国演出的原貌来完成该剧的演出,就不能不对演员的训练、表演方式、演出态度提出要求,至于反思时提到的坚持不记剧本、不背台词、不说国语的行为,应不能容忍到上台时分——事实上,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是因为,演出团队并没有真的把美国演出的原貌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而更多地将其作为一个噱头,以本质上来看,汪仲贤依然是一个文明戏演员。

更突出的是,作为《华伦》一剧的绝对女主角,演出者居然还是汪仲贤本人——这对于美国演出原貌的宣传而言,无异是一次“打脸”。男演女,是文明戏演出的传统。其时,任何话剧团体,都在努力克服这个问题,何况,女性独立本来就是《华伦》一剧的要旨之一。结果,在一个宣扬女性独立的剧本里,女性依然得不到演出女主角的权利,何其讽刺?

因此,在这场戏剧事件中,不观照到自身、不重估汪仲贤,就不能真正地反思到《华伦》事件的要害。

2.文明戏主体

要害在于,文明戏突围的必然性失败。

无论是作为主体的汪仲贤,还是参加演出的其他文明戏艺人,他们都是文明戏突围战中身先士卒的闯将。但是,由于文明戏及其艺人本身的问题,注定了这个群体再也无法创造出有社会价值、有文化价值的作品。

一个长期演出庸俗剧旨、浅近内容、适应快感审美的群体,他们的思想层次无法达到真正的高度,正如汪仲贤的反思只是把责任推到他人身上一样,他们的审美水准、思想水准、人格高度,都注定了《华伦》一剧,远超出他们的理解能力。

其实,不仅仅是《华伦》一剧,即便是胡适已经写明、说白了的“易卜生主义”,也是他们难以理解的内容。“我们对于社会的罪恶,都脱不了干系的”——这是胡适在《易卜生主义》中所写到的话语。《华伦》一剧,也提到了个人对社会罪恶的姑息。其实,这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个人责任感的结合,是一种反思到自身的生命高度,但根据汪仲贤的“反思”行为,可见,汪仲贤反思不到自己,于是,他更理解不了“易卜生主义”与《华伦》一剧了。

对剧目理解的不成功,对西方戏剧的一知半解,加上对“易卜生主义”的断章取义,自然会导致演出呈现上的意义流失,意义流失,徒留其表的调度、辩论、表演,也就空洞无一物了。事实上,对于文明戏艺人们而言,选择《华伦》,正是选择了一块自己吃不下的饼,这也意味着,文明戏行至此期,是真正的行将末路了。

要知道,《华伦》事件的失败,并不是话剧的失败,而仅仅是文明戏的失败。时隔不久,洪深排演类似题材的作品《少奶奶的扇子》,即大获成功——《少奶奶的扇子》的成功,《华伦》可能为她做了历史的准备,但更要清楚的是,从排练方式、运营方式、表演方式、剧目理解等各个方面,《少奶奶的扇子》与《华伦》有着本质的不同,这种不同,既是洪深与汪仲贤的不同,更是现代话剧与文明戏的不同。

行文至此,对《华伦》事件的关注,告一段落。对于《华伦》事件,我们应立体认知,从历史坐标而言,该事件发挥了积极的历史作用,这是汪仲贤等人的历史贡献,我们应对此认同;而从思潮坐标而言,该事件是文明戏群体对新文化的一次示好与靠拢,可以视为文明戏面对颓势的一次突围。但是,事实上,针对文明戏时代的认知水准和文化高度,我们认为,从文明戏自身而言,即便是选择了《华伦》这样陈义之高的剧本演出,也无法改变其被历史淘洗、完成代谢的必然命运。

面对历史代谢,我们也完全不必遗憾,因为,历史相继,总是如此。

[1]陈白尘,董健.中国现代戏剧史稿[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99.

[2]葛一虹.中国话剧通史[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47.

[3]刘方政.中国现代话剧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64.

[4]铃木直子.爱美的戏剧前后的陈大悲[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6(5)

[5] 森宿男.日本“小剧场戏剧”的轨迹[J].丛林春,译.戏剧,1994(2).

[6]焦尚志.陈大悲与现代剧场艺术理论的传播[J].戏剧文学,1996(4).

[7]阎折梧.中国现代话剧教育史稿[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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