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长顺
北京朝内大街后拐棒胡同是我熟悉的地方。后拐棒胡同甲2号是文改会宿舍大院,院内有一片平房,是文改会的招待所。20世纪80年代,我读汉语研究生时在招待所住过。走在后拐棒胡同,常常会碰到著名语言学家。
后拐棒宿舍楼建成于1985年。我的老师李行健先生回忆说,当年分配宿舍楼时,大家听说周有光先生也要搬来,都很高兴。时年80岁的周老“离开了公主第内清朝末年建筑的破烂不堪的住宅,迁移到名称古怪的后拐棒胡同”。行健师与周老同住一楼,周老住三层,行健师住五层。
2017年1月14日凌晨,112岁的周有光老人在后拐棒胡同寓所安详辞世。周有光先生是一位令世人高山仰止的学者。他是杰出的文字改革家,是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设计者和制定者,是中国语文现代化运动的杰出开创者。
7年前初夏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与李行健先生、我的同学周荐一起拜访了周有光先生。行健师退休前是语文出版社(前身是文字改革出版社)社长、教育部语用所研究员。我们随行健师跨进周老的家门,眼前是狭窄的门厅,是一套普通百姓人家的四室单元。一间屋子的门开着,百岁老人周有光端坐在小书桌前,向我们微笑着。这就是周老的九平方米小书房。周老在书中多次描述他的小书房“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我的小室窗户只有一米多见方。窗户向北,‘亮光能进来,‘太阳进不来”;周老还为小书房写了一篇《有书无斋记》,说自己是“有书而无斋”。
此次的拜访周荐要请周老为《澳门语言学刊》题词。周老喜欢与来访者聊天,他向我们追忆了早年在香港和澳门生活时的情景。
周老跟我们畅聊了一阵儿后才开始题词。他在小桌上铺开一张白纸,戴上眼镜,拿起签字笔,笑呵呵地说:“我已多年不使用毛笔了”,然后俯首一笔一划写下46个大字:
“从世界看中国”是周老的名言,他曾给不少友人题写过,措辞用字有时略有不同。落款时,周老喜欢写下新式的年月日和传统的时年虚岁。
见到世人崇拜和学界敬仰的周老,我们当然很想与他合影留念。我们先拍了一张四人合影。行健师尊称周老为师,我们是行健师的学生。周老、行健师、周荐和我正好是三代师生。
接下来,我与周老合影。和蔼慈祥的周老微笑着邀我坐在他的身旁,拉着我的手,留下了温馨美好的永恒瞬间。
周老的小书房有一桌一柜。窗台前的两张小书桌是周老天天写字打字用的。周老的儿子周晓平说,这是周老退休时从单位搬回家的。小红木柜是放文件用的,周老说“是旧家偶然保存下来的遗产”。书房有两个大书架,直通到天花板,有两个小书架,只有三尺来高。书房的窗台上堆满了书,周老仿佛向所有来访者说:你们读懂了我的书房,也就读懂了我。
红木小柜上摆放着中国大百科全书精粹版。周老是百科全书式大学者,曾担任《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委员、《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顾问委员会委员。小柜上还有一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主编李行健先生请周老担当特邀顾问。周老身后的“三尺书架”上几乎都是他的著作和书稿。1955年10月,周有光戴着经济学教授和金融家的头衔,带着他业余爱好写成的专著《中国拼音文字研究》(东方书店1952年版)和《字母的故事》(东方书店1954年版),从上海赴北京参加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并调留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任汉语拼音方案委员会委员和第一研究室主任。
拜访后,我们向周老告辞,他微笑着挥手为我们送行。
时空穿越。2017年1月21日,周老后人在北京东郊殡仪馆举行家祭,周有光的家族亲属、生前好友、弟子学生和仰慕者二百余人参加了送别仪式。
礼毕,周有光的孙、重外孙把老人的骨灰盒捧回后拐棒胡同的家。我的一个灵感从这里飞出:孙女、爷爷、周有光、汉语拼音、拼音爷爷……敬爱的周老,我们可以称呼您“拼音爷爷”吗?多好的一位拼音爷爷啊,总是微笑着!
葬礼之后,我又来到后拐棒胡同。我读过时年104岁的周老写的一篇散文《窗外的大树风光》,书房“窗外有一棵泡桐树,二十多年前只是普通大小,由于不作截枝整修,听其自然生长,年年横向蔓延,长成荫蔽对面楼房十几间宽广的蓬松大树”。有一天当窗前那棵泡桐树不见了,周老感慨:“我的窗外天地,大树宇宙、鸟群世界,乃至春华秋实、阴晴風信,从此消失!”
周有光青年时代就酷爱研究世界字母,积极投身拉丁化运动。他50岁时参与设计与制订汉语拼音方案,85岁退休之前主持制订《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70岁之后不遗余力地将汉语拼音推向世界,有力推动了联合国地名标准化会议(1977年)决议采用汉语拼音作为拼写中国地名的国际标准,有力推动了国际标准化组织(1982年)决议采用汉语拼音作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
送别周有光先生的第二天,我来到北京沙滩的三联书店,看到入口处的展台上有七八种周有光的著作。在后拐棒胡同居住32年,周老写作、口述、编辑、出版了三十余部著作。他的百年传奇、大学问和大智慧,都在这些书中了。
后拐棒胡同有个拼音爷爷周有光,他看着人们用拼音玩着微信,微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