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了三页信纸谈祖国山川,我花了一个上午的功夫看中国全图。中国在我眼底,中国在我墙上。山东仍然像骆驼头,湖北仍然像青蛙,甘肃仍然像哑铃,海南岛仍然像鸟蛋。外蒙古这沉沉下垂的庞然大胃,把内蒙古这条横结肠压弯了,把宁夏挤成一个梨核。经过鲸吞以后,中国早已不像秋海棠的叶子。第一个拿秋海棠的葉子作比喻的人是谁?他是不是贫血、胃酸过多而且严重失眠?他使用的意象为什么这样纤弱?我从小就觉得这个比喻不吉利。我太迷信了吗?
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正看反看,横看竖看,看疆界道路、山脉河流,看五千年,看十亿人。中国,蚌壳一样的中国,汉瓦一样的中国,电子线路板一样的中国。中国人供人玩赏,供人考证,供人通上电流任他颤抖叫喊。中国啊,你这起皱的老脸,流泪的苦脸,销镪水蚀过、纹身术污染过的脸啊,谁够资格来替你看相,看你的天庭、印堂、沟洫、法令纹,为你断未来一个世纪的休咎?哎,我实在有些迷信。
地图是一种缩地术,也是一种障眼法。城市怎能是一个黑点,河流怎能是一根发丝,湖泊怎会是淡淡的蛀痕,山岳怎会是深色的水渍。太多的遮掩,太多的欺瞒。地图使人骄傲,自以为与地球对等,于是膨胀自己,放大土地,把山垫高,把海挖深,俨然按图施工的盘古。每一个黑点都放大,放大,放大到透明无色,天朗气清,露出里巷门牌,让寻人者一瞥看清。出了门才知道自己渺小,过一条马路都心惊肉跳。这个上午我沉默,中国也沉默,我忙碌,中国稳坐不动,任我神游,等我精疲力竭。
现在,在我眼前,中国是一幅画。我在寻思我怎么从画中掉出来。一千年前有个预言家说,地是方的,你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会掉下去。哥伦布不能证实的,由我应验了。看我走过的那些路!比例尺为证,脚印为证。披星戴月,忍饥耐饿,风吹头雨打脸,走得仙人掌的骨髓枯竭,太阳内出血,驼掌变薄。走在耕种前的丑陋里,收获后的零乱凄凉里,追逐地平线如追逐公义,穿过夸父化成的树林,林中无桃,暗数仙女化成了多少喷泉,喷泉仰脸对天祈祷,天只给它几片云影。那些里程呀,连接起来比赤道还长,可是没发现好望角。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汽车也得了心绞痛。
我实在太累,实在希望静止,我羡慕深山里的那些树。走走走,即使重走一遍,童年也不可能在那一头等我。走走走,还不是看冬换了动物,夏换了植物,看最后的玫瑰最先的菊花,听最后的雁最先的纺织娘。四十年可以将人变鬼、将河变路、将芙蓉花变断肠草。四十年一阵风过,断线的风筝沿河而下,小成一粒沙子,使我的眼红肿。水不为沉舟永远荡漾,漩涡合闭,真相沉埋,千帆驶过。我实在太累、太累。
【赏析】
台湾散文家王鼎钧通过观看中国地图,写出了一代非正常离开祖国大陆人士对家园的复杂情感。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墙上头!一张中国地图,引发了羁旅海外的游子如海的乡愁。文章构思新颖别致,把古典意象与现代意象相结合,借鉴了意识流和抽象变形的手法来抒发感情,大量运用排比修辞增强文章的气势,运用博喻修辞使文章形象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