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华
《稻草人》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著名导演王童的代表作,同时也是记录台湾地区在日本占领期间发生的历史事实的佳片。从文学角度看,该影片混合着日语、闽南语和国语的旁白,集中体现出了多种文学色彩的交融,早已成为电影学者们争相研究的对象(因为该影片上映于1987年,在语言学的概念中,那时台湾的国语相对完整地保留了民国时代的用语,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从哲学角度看,该影片所反映出的深刻的历史哲学也同样成为台湾现代电影的丰碑,因为它所承载的战乱期间的生存哲学,是完全承接贝尔法斯的悲剧哲学而来,而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妙处。但是,唯独在该影片反映历史的手段与艺术方面,目前尚没有学者进行过专门的讨论。这部影片保存了失落已久的电影艺术应有的历史情怀,这是尤为可贵的要素。
如果一定要对《稻草人》反映历史的艺术作一个高度凝練的概括,不妨将它描述成——历史的逐次重现。毫无疑问,这里运用的研究视角来自于民国时代的国学大师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第三卷,在这一卷的《自序》中,顾颉刚先生相当深情地回顾了他前半生的治学经历,同时对他治学的方法作了清晰的交代,并系统提出“历史逐次重现”的观念。虽然这是一种历史学的概念,但是不妨为分析电影的相关要素提供莫大的启发。而王童导演的《稻草人》恰恰可以作为“历史的逐次重现”的范本来分析。
一、 “水仙”这一形象的历史内涵
《稻草人》讲述的是日本占据台湾末期,台湾普通农村里发生的几件事和一家人。水仙是该影片中第一位着力刻画的女性,电影运用旁白对她的生平进行了简洁的介绍,从中可以得知她本是村中最为靓丽的一位女子,但由于结婚第二天,她的丈夫应征入伍,却被美军的战机炸死,从此水仙便患上了精神病,整日都与田野里的稻草人相依为命,旁白以稻草人的口吻说到:“她就跟我一样,天天穿同样的衣服,做同样的梦,等待另一个同样的明天。”
水仙在影片中的出现绝对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承载着深沉的历史思考。宋代著名词人晏几道曾在其代表作《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中说到:“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是一种非常具有普世价值的论断,从中可以分析出个体感情破裂所造成的伤害,竟然使当事人对整个人生都丧失了兴趣。水仙的一生正是这样的,她本应拥有美满的爱情与婚姻,但最后却不免落入疯癫的状态。导致这一事实的原因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正是可恶的战争。当时的台湾作为日本的占领区,使得水仙丈夫被迫当成壮丁收入日军中,最后竟在中途岛海战中被美军杀害。
《稻草人》通过水仙这一形象的塑造,反映了更为深刻的历史真相。这一真相便是:在社会现实面前,人的愿望总是很脆弱。中国有古语所谓“彩云易散,美梦难成”,这八个字真是将水仙的意蕴表述得最为清晰。同时,水仙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正是娇美但容易破灭的代表,宋代诗人黄庭坚曾有著名的《咏水仙花》:“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在黄庭坚的眼中,水仙花虽然属于不同凡响的花种,但终究还是难以被人重视,容易流入小民之家。《稻草人》用水仙命名这位疯癫的女子,实际上也含有这种哲学意蕴。
在这一历史真相背后,还深刻地折射出《稻草人》对于历史所做的反映工作。因为有了水仙这一形象,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观众们才知晓抗日战争时期,台湾地区所遭受的蹂躏。从表现内涵的视角来看,水仙反映的历史是个体在战争史中的境遇,这是很有代表意义的。
二、 祭拜仪式背后的历史思潮
《稻草人》对于历史的反映,不仅仅体现在通过个体去折射历史事件,还包括通过电影场面将历史事实介绍给观众。影片中有一幕绝对是深入人心的场面,那便是陈阿发和陈阔嘴兄弟二人祭祀亡父的场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祭祀先祖永远是一个带有深厚感伤情绪的行为。
影片中所设置故事的台湾小镇仍然保留这种民俗意味相当深厚的行为,这让观众们了解了日占区的中国人的生活状态。他们仍然保留着非常热烈的民族情绪,仍然继续进行自己民族特有的祭祀,仍然将美好的愿望托之于先祖的庇护,等等,都像硫酸腐蚀过的铁板,所有痕迹都历历在目。
更为可贵的是,电影还通过台词将那个时代占领区中的中国人的心理状态都明确无误地刻画出来。陈阿发在墓前向其父亲诉苦,说到家里养的唯一一只老黄牛也被村里捉了去,要给日本人做牛肉罐头,言辞之间充满着愤怒的情绪。但是当他的儿子回来说学校老师要求将名字改为日本名字以后,陈阿发先是怒骂其子,但听到他的儿子解释只要换成日本名字,就可以将黑糖换成白糖以后,他的思维又来了个180°的大转弯,同意了儿子的做法。更加荒诞的是,他还问他儿子,他自己可不可以也把名字换成日本姓名。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讽刺,同时也是不可多得的黑色幽默。这黑色幽默里满含着敌占区的中国人的酸楚。一位在父亲墓前控诉日本人不良行径的朴素农民,竟然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宁可为了一方白糖而数典忘祖,改从日本人姓。
如果说,《稻草人》在塑造水仙这一形象主要是从个体方面来突破的话,那么,影片中与祭祀相关的这些情节,则反映出日占区下中国人群体的历史思潮。大致来说,他们对于日本的态度是两种情绪的交织:一来是愤恨日本人的不良行径,一来又敢怒不敢言,甚至为了些许的物质安慰,便抛弃民族大义的底线。
三、 叔嫂乱伦折射的历史悲剧
影片在开头的部分,还描述了一段令人深思的情节。那便是陈阿发的弟弟陈阔嘴与其嫂子通奸,并被陈阿发当场发现。在文化不算开放的上个世纪80年代,王童敢于在《稻草人》中设置这样惊天动地的一幕,其魄力和胆识都是应该肯定的。《孟子》早就说过“食、色,性也”的名言,可见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对人的正常生理欲望是持肯定态度的。但这一欲望必定应该是正常的,而不是畸形的。
《稻草人》之所以值得赞赏,就在于它勇敢揭示了那个时代,由于社会动乱而造成的人伦上的畸形化。最耐人寻味的是陈阿发捉奸以后的表情,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冲动的事情,对其弟弟陈阔嘴也仅仅是平常的打骂,相反,他首先想到的却是将日本将官走丢的鸡还回去。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违反常情的反应呢?这必须从心理根源上分析,才能求得正解。这个心理冲突最能反映出日本人在占领台湾时期,给台湾人的心理压力。一个正常的男人,在面临妻子乱伦之时,都必将是愤怒压过理智。而日本人对于陈阿发的心理扭曲,却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水仙的例子代表着个体在历史场景下的艰难抉择,祭祀与换名诸多情节反映了群体在历史困境中的违心之痛。而出现在《稻草人》中的叔嫂乱伦之事,则从现象深入到本质,直接反映了那个时代一般人的内心世界。这片内心世界,没有一丝光芒,有的只是无尽的黯淡和忧郁。正是因为陈阿发长期遭受着日占环境的无形压力,所以无论做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不让日本人感到失望或生氣,以至于自己妻子出轨这样的事情,他都可以暂时按下,先满足日本人的要求。
王童的高超之处在于他能够通过典型事件来反映一个时代的普遍心理。这是他运用托米·尤丽安蒂《电影的发生》中“典型化与非典型化”理论的杰出之作。王童在《稻草人》中借助这样一桩在正常时代会带来严重伦理危机的大事,来说明如此惊天动地之事,在日本占领台湾期间,竟然还比不过日本人丢失的一只鸡。这种表现艺术,的确称得上是“一览众山小”。
四、“稻草人”意象的历史内涵
王童将这部影片定名为“稻草人”,可见这个词汇注定要成为负载整部电影意蕴的因素。影片中的“稻草人”究竟是什么含义呢?仔细分析这部内涵丰富的电影,可以发现“稻草人”在片中至少具备着两个重要的任务:第一,它为整部影片的叙事提供了视角,整部电影里所有的旁白都是以稻草人的口吻实现的,这是一种颇为新奇的设计;第二,也是最重要的,这位“稻草人”承载了丰富的历史内涵,从而成为追寻这部作品历史含义的重要线索。
影片中的稻草人完全没有正常人生的喜怒哀乐,反而是一无所求,内心激不起一丝涟漪。著名词学评论家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阐释了景物描写与情感表达之间的微妙关系,他说元代戏曲家马致远在《天净沙·秋思》中描绘了“枯藤老树昏鸦”和“古道西风瘦马”六种景物,看似与诗人毫无关系,但是却无一种不在表达着诗人惆怅的观感。剧中的稻草人也是这一类别的意向,它代表的是在日本占领台湾期间,台湾人民那一眼望不穿的悲剧前途,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之下,所有人都像这位矗立田间的“稻草人”一样,只能默默无言,只能逆来顺受,承受着来自各方的风吹雨打,即便在一次次打击中,冷却了热血,消融了愤怒,在整个外部表现方面,也仍然只是没心没肺的空壳“稻草人”。换句话说,王童在片中将“稻草人”设置得如此特别,主要还是想通过这一形象传达出那个时代特有的历史内涵:万事不关心。这与契科夫《装在套子里的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结语
王童的《稻草人》选取的人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相反还非常平凡;他选取的标题“稻草人”也是田野作业随处可见的物象。但正是这样平凡的人们和这样寻常可见的物象,却反映出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王童用这些人人见过的事物,表达了人人未表达的情怀,这才是他的过人之处,也是《稻草人》的魅力所在。这部产生于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的影片,既记录了个体在历史困境中的不堪一击,也为群体向时代的妥协作了深刻阐释,还深入展示了赤子之心如何沦为扭曲变态的境地。而这些反映,都构成了《稻草人》反映历史的艺术中的重要一环,值得特别地推崇和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