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尽管不是第一次登临四明山,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四明湖。余姚南边的古镇梁弄,或民国四十六年的四明县治。不久前一个微带寒意的初冬的傍晚,当我于采风途中偶然经过,闲走闲看,一大片浩瀚的水域不经意间扑入了眼帘。有人告诉我说,这就是四明湖,面积有两个西湖那么大,总计二十平方公里还不止。这让我惊喜之余,多少也有些疑惑,因为记忆里当地的历史文献,不论是南宋绍兴的两部会稽志,还是宁波著名的宋元六志,有关水域方面的记录,即以最大的位于上虞余姚交界的夏盖湖而论,与此相比也微不足道,其他那些如烛溪湖、牟山湖之类就更小了。后来请教当地的陪同人员,才知道是人工水库,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不过才拥有六十余年的历史。尽管如此,像潺湲洞、祠宇观、丹山赤水、瀑布仙茗等文献中的著名古迹,早已点缀在此湖周边,颇令人有真假难辨之惑。如果重修县志时一不小心将此载入,相信以后的人就更弄不清楚了。
由四明湖而想起四明山,这座古代浙江最伟大也最神秘的山峰,跟宁波的历史文明进程紧密结合在一起,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因此两千年来总有些隐隐约约,包括当地的大儒们也说不清楚,这大约就是苏轼当年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思了。比如它最早的名字叫鬼藏山,见宋人《记纂渊海》所记,这应该是在它秦代时所使用的。到了两汉时又有句余之名,见《山海经》郭璞注,谓山在余姚南句章北,二县因以名。王深宁《七观》云,东有山曰句余,实维四明是也。《延祐四明志》亦称:州曰明,郡曰余姚,皆本于句余山。晋宋时大概又别名鸟道山,见《水经注》卷二十九沔江水所引谢灵运语。原话是这样的:“谢康乐云:山海经浮玉之山,在句余东五里,便是句余县之东山,乃应入海;具区今在余姚鸟道山西北,何由北望具区也?”这对那些盲目相信古籍记载的人,不啻是當头棒喝。六朝或又有桐柏之名,夏侯曾先《会稽地志》云:县有桐柏山,与四明天台相连属,皆神仙之宫也。这段话虽说得比较含糊,但山体内空,下有大穴互通是可以肯定的,后来的四明洞天概念,应该就是由此发展而来。
而大小规模高度支派方面的辨认,相比之下或许更加麻烦,我时常会这样奇想,如果在浙东的上空俯视四明山,那该是怎样一副壮观的让人惊撼的情景,这中间自然有一个层层累积,不断加码的过程,即越是后来的人,就越喜欢说得离谱。在最早为它立传的晋人木玄虚笔下:面貌尚相当朴素,不过强调了它的高度而已,“雪窦山北嵓,生石乳,其峰非人可升。”到了宋人都穆笔下:“洞周廽一百八十里,名丹山赤水之天。上有四门,通日月星辰之光,故曰四明山。”尽管夸饰之口吻可厌,基本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再到明人曹学俭笔下:“高一万八千丈,周围二百十里,蟠跨数县。”则信口开河,完全是郦道元写昆仑山的笔法了。而在清人两度重修的《大清一统志》里,它更是一个拥有八百里的土地面积以及二百八十座支峰,横跨宁绍台三郡的庞然大物。即使这样,署名黄宗羲的《四明山志》还觉得不过瘾,竟要将它说成是:近接剡稽,远连台宕。积翠黄天,浙东第一奥区。就是说连温州也要包括进去了。如果真相信这些记载是可靠的,那么从理论上讲,只要你渡过钱塘江,踏上浙东大地,你遇到的任何一座山都可能是四明山,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地理上的四明山弄不清楚,只好回过头研究它的人文历史,没想到文化意义上的四明山,同样错综复杂,神秘莫测。按照晚清甬上闻人徐时栋的说法,最早记录它历史的人叫梅福,一位跟当地因缘甚深的神秘人物。历代地方志都说他为东汉大隐,显然是不对的,因这个人是大名鼎鼎的严子陵的老丈人,子陵与汉光武帝既为同学关系,年龄当大致相仿,那就绝对没有生在东汉的可能。而据北宋张嵲《紫微集》,实际上早在梅氏以前,此山的大名就已显著于世了。有个叫陵阳子明的人和他的弟弟子安,当年就隐居在这里静心修道。“子明讳伯玉,其弟子安讳伯乐。与兄同志,常远游,独好四明山,亦得仙人长年之术。道书之藏有《陵阳子明经》,毋虑数千言,大抵皆养气修真之语。西都一时文豪如司马长卿尝攟摭其事,以赋大人之辞。应劭辈复引之,以释列缺倒景之语,而曰吴人晋人,何其辽邈也。”既然司马相如的《大人传》即以此人生平为题材演绎,西汉刘向《列仙传》里又有他的专章,则起码也该是汉初时人。只因书里没介绍他的生卒年,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就有了信口开河的机会,张嵲因而对此深感不满。其中包括写《水经注》的郦道元,也是这样,置陶弘景《真灵位业图》 “东阳真人陵阳子明”的介绍于不顾,在水经沔水篇里依然说:昔铚县人陵阳子明钓得白龙,后三年龙迎子明上陵阳山。没想到前面写了后面就忘了,在渐水篇里又说孙权时永康县有人入山得一大龟,欲献吴王,夜宿越里,缆船于大桑树。“宵中树忽呼龟曰:元绪奚事尔也?龟曰:行不择日,今方见烹,虽尽南山之樵,不能溃我。树曰:诸葛元逊识性渊长,必致相困,令求如我之徒,计将安治?龟曰:子明,无多辞。”永康跟东阳是什么关系?我都懒得说了,而化身大桑树的子明与上陵阳山化白龙升仙的子明为同一人,自然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此外有关它的地貌方位以及进入途径,早先各种记载也是乱七八糟的,不是相互打架,矛盾百出,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莫衷一是。始作俑者当为王羲之的好友孙绰,他在所著《天台山赋》里号称“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尘外之窟宅,神仙之所憇息者也”。这样的文字虽然满口锦绣,气势宏伟,但让人摸不着头脑,说了也等于没说。接着是夏侯曾先《会稽地志》说的“大隐山口南入天台,北峰四明,东足乃谢康乐炼药之所”。读了也是一头雾水。其他如陆龟蒙的《四明山诗九题序》,王安石的《鄞县经游记》,舒亶的《戊辰游山题壁记》等,大致也是类似手法,这种充满浪漫主义精神的文字或许对仰慕它的人是有效的,对打算真正理解它并进入它的人则非但无所帮助,甚至还可能是弊大于利。借用沈三白老婆陈芸评论表弟新娶之妾的话来说,或许应该叫做:“美则美矣,韵尚未也。”这个韵字,如果指作者为文的动机,不知是否可算是诛心之论。
其中最神奇的要数它的核心部分,即所谓石窗与四明山心,为后人所喜欢反复渲染。前者出陆鲁望《甫里集》,叶适弟子戴栩《跋薛叔容游四明洞记》曾有论辩,其文云:“余仕定海,以事至彰圣院迹访洞天。有僧谓余曰:此去五百(六)里近矣,石穴四,呀溪呑谷,蝙蝠家其中,然非真四明洞也。洞去山窈绝窍,玲珑正圆,如月景之印空,非褁粮两浃旬叵至。今观叔容此记,所谓四石穴者非耶?”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然则骚人墨客,毫殚纸费,亦直为文字之好耳,讵必其真哉?”就是说他本人其实并不信,只是不反对别人好事罢了。叔容为薛玉成子,林徳旸《二薛先生文集》序称薛氏世学,伊洛源流,考据功夫想必一流,因此这篇四明洞记没能留传于世,也不意外,不然那石窗内的真相让人窥见了,那可怎么得了。后者出《剡录》,称“山中有五峰,形如芙蓉,号芙蓉峰,正是四明山之心。”而《延祐四明志》又称“杖锡山延胜院前有石岩,髙丈余,上刻四明山心四字,乃汉隶也。中有石室,石西南有五朶峰,形如芙蓉。峰相望各去六里,中峰为四明山心。”比较二记之侧重,不过是说山中有峰五朵,形如指掌舒展,中间部分即所谓四明山心罢了。考《水经注》所记灵隐:“浙江又东径灵隐山,在四山之中,有高崖洞穴,左右有石室三所。又有孤石壁立,大三十围,其下开散,状似莲花。”又夏侯曽先地志:“吴王伐越,次查浦,越立城以守查。其山四旁皆髙,隐然有城堑遗址,其中坦平,井泉湛然。”又《杭俗怡情碎锦》手稿影印本五云山条:“往五云山烧财神纸……由正阳门外走江干六和塔,过九龙头徐谢二村进山,高五百级,于半空亭望,四山皆低,此山独高。”又新发现之袁枚秘密日记,自记乾隆五十九年甲寅三月初四夜宿天童寺:“育王寺、天童寺都在万山之中,乱峰环绕,气势浓厚。夜宿御书楼下,楼有四高山包住,对面二山远,山浮青;近山浓绿。”是啊,古人留给我们的遗产实在是太丰富了,这也是我们所无法回避的尴尬历史。
相比官方和名人的记录,来自民间或旁观者的纪录,相对要显得真实一些,也更可靠一些。《唐文粹》卷七十七舒元舆《录桃源画记》:四明山道士叶沈,囊出古画,画有桃源图。图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其水趣流,势与江河同。溪南北有山,山如屏形,接连而去,峰竖不险,翠秾不浮。岸而北有曲深嵓门,细露室宇。中有溪艇泛上,一人雪华眉,身着秦时衣服,手鼓短枻,意状深远。合而视之,大略山势髙,水容深,人貌魁奇,鹤情闲暇。烟岚草木,如带香气。熟得详翫,自觉骨戞清玉,如身入镜中,不似在人寰间,眇然有髙谢之志。”其中有概貌,有细节,有重点,有线条,这相当于用文字为我们画了幅唐代的四明山图。而明人丘浚在好友伍氏出任宁波副市长时写的《送伍通判序》,里面在谈到四明山时说的那些话,同样也比较朴素,至少是个想让别人听懂的人在说话:“四明山水名天下,形胜伟特,群山秀拔,湖荡清溢,众流斯委。号为东南奥区。内络湖渠,原田交灌;外滨涨海,海错杂出;号为东南乐土。诗书之泽相染,弦歌之声不绝;世宦之盛,如史如袁;文学之尤,曰麟曰凤;至于理学之宗,则又有若杨、黄诸人,流风余韵,至今犹存;号为东南文献之邦。”内容既有涉它的地理方位,也有关于它稼穑和人文方面的详尽描述,堪为发自内心的纵情礼赞。
类似的记载还有很多很多,但基本也全是各说各的,真正要稳定下来,让其大名远离尘世的喧嚣和功利,在某种意义上成为隐逸与啸傲的代名词,大约要到唐代中期的时候,这自然是因为一位精神人物谢遗尘的力量。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按照现在所能找到的少到可怜的资料,大约为谢灵运后裔,隐居四明南雷,主要活动年月为公元九世纪中期。有一天他跑到松江去,请居住在那里的诗人陆龟蒙为他写诗,据陆氏《甫里集》所记,当时谢是这样对他说的:“吾山之奇者,有峰最髙,四穴在峰上,每天地澄霁,望之如牖户,相传谓之石牕,即四明之目也。山中有云不绝者二十里,民皆家云之南北,每相从谓之过云。有鹿亭,有樊榭,有潺湲洞;木实有青棂子,味极甘,而坚不可卒破;有猿,山家谓之鞠侯。其他在图籍,不足道也。凡此佳处,各为我赋诗。”这种热情显然让陆感觉难以推辞,因以此为题成诗九首,还让他的老搭档皮日休以和诗方式同赋,这样总共就有十八首了。以两人在当时的诗名,加以谢某身上的传奇色彩,四明山的大名于是广为人知。而《甬上耆旧诗》的编者胡文学并不十分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是更重要的因素是贺知章,“自天宝皇帝送太子宾客贺知章归四明,先生归作四明山注,释客经吾乡,俱曰贺监旧山川,而后四明始名重于天下。虽前有孔佑,后有谢遗尘,俱以高士风格,栖迹此山,而其文章无所见,不足为兹山之重也。”但不管怎么样,说此山知名度的高峰始于唐代中后期,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四明山的另一个地理标志是矗立于瀑布顶端的一座道观,叫做祠宇观,我怀疑它的真名就是著名的金庭观。地方志强调它跟两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有关,前有东汉的上虞令刘纲,后有梁代隐者孔佑。而中间所空缺的三个朝代,正好可以填进金庭历史上最有名的三位人物即晋人王羲之,宋人沈约和南齐人禇伯玉,这样时间链或道学史就完整了。《嘉泰会稽志》关于这座神秘的道观是这样描述的:“在县南七十里四明山,汉人刘纲及妻樊夫人上升之地。古有祠宇观,唐明皇天宝三年以其地险远,移观于瀑布下,故俗谓之白水宫。本朝政和六年诏建玉皇殿,蠲其杂赋。唐末有髙士谢遗尘隐于是山之南雷(今有大雷峰,亦不知南雷何在)。”就是说此观位置唐前本在山顶,后因不便才移址山下,这跟沈约《桐柏山金庭观记》“远出天台,定居兹岭。所居之山,实惟桐柏。仰出星河,上参倒景。髙崖万仞,邃涧千回”的描述也非常相似。把它从山巅搬下来的人叫李建,也是一位隐者,见《四明洞天丹山图咏集》曾坚序,后来即为谢遗尘隐居之所,而北宋时又改建为玉皇殿。“然今虽山中居人,皆不知此异境果在何处。与华山之华阳,武陵之桃源无异,盖神仙所居,可闻名而不可到也。”玉皇殿是什么概念,那可是国家的祭坛,而该志竟说它失踪了,让人怎么能够相信?如果说它又改回原名叫金庭观了还差不多。
史册上的四明山琳琅满目,现实中的四明山居然找不到,或即找到了也无法确认,那可怎么办呢,没关系,作史者自有办法,即可采用一种折中的模棱两可的策略,不把话说死就行了,这方面的代表依然是由陆游作序,成于南宋嘉泰年间的《会稽志》,前面的感慨声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却并不妨碍它在后面依然大笔一挥,信誓旦旦声称“四明山在(余姚)县南一百十里,髙二百二十丈,周回二百一十里。山四傍皆虚明,玲珑如牖,故名。今奉化、鄮山,皆此山之脉也。山与上虞接,旧经上虞县有四明山,今两存之。”而稍后袁桷编《延祐四明志》,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完善之,“今父老相传,以繇小溪以上为东四明;由余姚而言为西四明;繇奉化雪窦以入者则谓之四明山。盖山势蜿蜒连属,与三境相犬牙。”黄梨洲《四明山志》更是号称“顾入山中之路有三:自蓝溪三峰而入。经大小蛟;上大岚山,则为仗锡;度黄官、鹁鸠二岭,则为雪窦”。这样,既有效避免了自古以来无法以书证地的尴尬,又给后来者的自由发挥提供了理论上的空间,可谓神来之笔。而这么有名的一座山,面积大到有八百里,可以覆盖整个浙东,居然又会“可闻名而不可到,莫可得而考”,“今有大雷峰,亦不知南雷何在”,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在此背景下来看明州最早的地方志《乾道四明图经》,真有几分让人惊艳之感。此书自宋亡后迄无下落,杭世骏《宝庆四明志跋》感慨:“明之设州自唐始,乾道五年张津守郡,始厘定图经七卷,其名见于宋史艺文志,今不复传矣。”而现在的刊本出徐时栋之手,不知他是如何神通广大把它弄到的。在所勘宋元六志里,算是相对保留了部分原始面貌,最值得珍视的当地文献了。其四明山条下称“在县(郡)西南六十里”。即有石破天惊之势,振聋发聩之力。但这个县字,当为郡字之讹或伪,因此志是郡志,而非县志,如果要具体介绍山在属下某县,按例前面必然会署上县名,不可能是这样没头没脑,劈空而来的文法。接着说:
“山顶有池,池中有三层石台石楼,一名石柱,云是四明山缆风处。”此条不经人道,不知石柱上是否有颜鲁公手跡。接着又说:“山有黄颔蛇,长一二尺,色如黄金,居石缝中。天欲雨,作牛吼,声中人亦死。”此条亦不经人道,写《四明它山水利备览》的魏岘居然不采,显然是有些失职了。接着又说:“孙绰天台山赋云,登陆则有四明天台。今按此山有四面,各产异木,而皆不杂。”此段文字实本北宋王存《元丰九域志》,不过引用时稍有变动,原文为:“孙绰天台山赋云,登陆则四明,天台是也。今按此山有四面,各产异木,而皆不杂。”比较二书所记,乾道志后面删去了是也二字,四明天台连称;九域志原文有是也二字,又按今通行本四明天台间断开,则四明即天台,文义就大别了。考该书越州条下复云:“天姥山,一名四明山,沃州山。”这样一来,意思就更清楚了,即所谓天姥沃州天台四明桐柏大隐之类,或许只是同一座山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变名和俗称,各因事以表之而已。而古人的任性和无事生非的本领,大约于此也可略见一斑了。
元代的翰林院修撰曾坚和他在京城里的朋友危素吴毅夫等,或许正是鉴于这样的混乱状况,感觉有必要为这座道家名山正名。他们的贡献是合作推出了一本有关四明山的专著,其主要部分为由贺知章作注的晋人木华咏四明山诗二十首,汉上虞令刘纲、梁孔佑传赞,危素《四明山铭》《白水观记》《石田山房诗序》等相关文章,及唐贤诗、宋贤诗,元贤诗等组成。此书今虽尚存,见于《正统道藏》,但历经劫难,已被糟蹋得面目皆非,错讹百出。以其内容推测,则原书当为五卷,书名《四明山志》。明代余姚人孙鑛《月峰先生居业编》卷三《与玉绳甥论小说家书》称:“道藏中有《四明山志》,闻其书越中山水甚详,甥访得时,望抄一本为寄。”说的就是它。胡文学《甬上耆旧诗》序:“贺知章归四明,作《四明山注》,释客经吾乡,俱曰,贺监旧山川。”说的也是它。《皇朝通志》:“《四明山古迹记》五卷(当为此书初名),不著撰人名氏,即黄宗羲稿本。”说的更是它了。而我们现在能见到只有一卷,全部内容压缩一起,不伦不类的一个玩意。主编薛毅夫,见朱竹垞《经义考》,今书作曾坚危素编。诗作者木玄虚晋人,按隋杜台卿《淮赋序》,生存年代甚至还在郭璞之前,而今书竟作唐人,实在是厚诬古人。
接下来,就该是署名黄宗羲的《四明山志》隆重登场了,据书前其弟黄宗裔序:“崇祯壬午年,吾遗献伯兄与晦木二兄泽望三兄偕游四明山,阅月始返。伯兄成《四明山志》九卷,藏于家。”而考年谱该年条下亦称:“十一月丙子(十日)自京回越,后数日,约诸弟游四明洞天,迟晦木公不至中辍后,十一月戊申(十二日),遂令促装,繇蓝溪而进,月夜走蜜岩,探石质藏书;宿雪窦,观隐潭冰柱。大雪登芙蓉峰,历鞠侯岩;至过云,识所谓木冰,甲寅抵家。晦木公为赋、泽望公为游录、公则为四明山志(俱已校梓)。”但这些出自族人或后裔之手的文字到底有多大的可信性,别人怎么看不知道,至少我个人对此态度是相当消极的。比如十一月丙子(十日)自京回越,是离京时间还是到家时间?没有明说。即使是到家,称后数日出游,起码也得两三天。又因其弟晦木新婚中缀,耽搁一阵后再出行,则下面这个十一月戊申(十二日),必为十二月(十二日)之伪。此外作者兼手稿收藏者黄垕炳称谱成于咸丰十一年,因其兄黄敬旃死前殷殷相托,“发箧得行略、神道碑、三大儒传、文案、文定、诗历、行朝录、思旧录为蓝本,旁搜各家文集、明末野史、省府县志等书,信者采之、疑者阙之,仿王阳明先生年谱之例,事节其要、文取其简,再易寒署而书成。”而引用目录尽管罗列了黄氏的全部文学著作,偏偏没有这部《四明山志》。同时,既称“俱已校梓”,则明言系他整理出版的,而一百六十年前的《雍正浙江通志》里,却已在引用这部书了。凡此种种,均无法让人不对此书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现在的问题是,在一个小小的日期上,为何要如此煞费心机,这看起来似乎不可思议,实际上却相当关键。因前面序里有一句话,叫做“阅月始返”,必须在时间方面进行良好的配合与互动。这个“阅”字奇妙得很,字义上可以有很多选项,比如作“见”解的话,就是当天晚上踏月而归的意思。作“数”解的话,就是兄弟三人顶风冒雪进行实地考察超过一个月的意思。序作者既然精心设置了这个字,当然是要让我们选择后面的解释,不然的话,当天看一下就回来,这本“四明为天下诸山之冠,而此志又为天下诸志之冠(序语)”的伟大著作又如何写得出来?不过他哥哥《南雷文集》里的《吾悔集题辞》,写时如能记得拿出来重温一下就更好了,可以有效避免不必要的漏洞。“壬午冬,吾弟皆以受室(婚娶),食指繁多,遂别晨舂(无米可舂)。然夏税秋粮,犹不孝一人办之。际此丧乱,藐是流离,身挽鹿车,投足无所。由是家道丧失,吾弟复去其三(分居)。霜露晨昏,兼并一人(日侍母不离身),鱼菽取备,鲜适莫构(仅奉粗食),吾母犹然怜余之辛勤也。”再者既然已经完成,当该早日问世,让“自来名山都有志,独四明阙如。遂使名迹消沉,清言漏夺。伯兄此志,所以补前阙也”的遗憾早点结束才是,却又偏偏要等到作者死后两百年才印出来。再翻检书里的内容,大半与前志重叠不说,甚至书里称奉化为奉化州的元代行政烙印,尚斑斑皆在,令阅者触目惊心。而真正的《四明山志》,从此就被改名,甚至还有一篇署名黄宗羲的《丹山图咏序》,声称这书是伪书,如今还被塞在他的文集里。当然,这应该不是黄梨洲先生个人的问题,而是他的名气太大,具有良好公信力的缘故。包括一生留下的那三篇张苍水传记,如此自相矛盾的文字,怎么看也不该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啊。因为死者不会开口说话,生者就可以为所欲为。历史是怎样炼成的?历史就是这样炼成的。
也就是在那天于四明湖边徘徊吟咏,或胡思乱想之际,我还想到了覆釜山上的秦始皇庙,架桥通海的会稽郡首任太守王鄞,发明神奇的地动仪的张平子。写《答车茂安书》的陆云,在大兰山顶升仙的刘氏夫妇,想到他们两人的老师来自西天竺的罗汉僧白道猷,梁时善于以犀牛皮作隐形裘的异人范颜,唐天宝初将祠宇观从樊榭移置潺湲洞外白水宫的处士李建,谢遗尘和陆龟蒙的共同朋友玉泉子,以及为《丹山图咏》作注的贺知章,以及王深宁的《七观》和全谢山的《湖语》,这些人的身上藏有古代宁波的全部秘密,如同通向雪窦的捷径,或打开石窗的钥匙,我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去研究他们,以便早日窥见四明山心的真实形状,以及它与育王寺里袁枚所见高度八寸的舍利塔是否具有相同的本质?这实在让人好奇。
当然我也想到了史忠定的《建新第奉安四明山王并谢遗尘先生神像文》,不过那时已是离开湖边上车去吃饭的时候了。隔着车窗玻璃望出去,一个巨型的红色机器人,伫立在景区广场一侧,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威武,高大,全身缀满莲形的金属装饰物,浅灰头盔下漠然而坚毅的眼神,于四周苍茫的暮色中更显狰狞神奇。这一瞬间我想,假如古代丹山赤水的四明山真的需要有一个精神形体,应该没有比它更形象的了。史忠定就是史浩,南宋孝宗朝參知政事。文章里尽管没透露祀主姓名,只称“命工塑四明山王与先生之像,以奉安焉。庶几英灵时一至止,以寿我此山。”但全谢山说它就是惠济王,而据黄梨洲《四明山古祠》诗序,四明山王也即四明山神。“相传其神王翦,余按秦王命王鄞驱山塞海,百灵劳役,奔入此地,因名鬼藏山。是由王鄞而讹传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段文字,应该就是今本《四明洞天丹山图咏集》被删去的内容,即第二首“秦皇神将有王鄞,驱山塞海溺其身。葬于水底不填筑,号作鄞江今见存”的原注,没想到在这里神奇地出现了。有关它的重要性,真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既说明两本《四明山志》的因果关系,也说明王鄞这个名字对宁波的特殊意义,更说明地方志里那些有关鄞字来历的论辩,原本就出于人为设置,因而显得更为无聊。一想到这一点,我已经没有力量再将这篇文章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