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
善于捕捉大众参与舞蹈的热情,善于发现“群众中有,而专业里无”的优势,将它们融化在自己的专业水准上,“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无论是何种演出,观众习惯从手中的节目册中,对即将看到的内容猜测一二,此次群众文艺馆的展演也不例外,于是,《七老八十》这个开场作品的画面感已在脑中浮现,也很期待爷爷奶奶们究竟会如何演绎一个风趣的老态。没料到的是,灯光一打,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20岁出头,头戴银丝假发,弓背哈腰,我明白,这应该就是作品中本该出现的“老太太”。因为对舞台上的妙龄少女太过了解,同时也没法使自己仅从一头白发和一些步态上去相信他们的“老年”角色。所以,这个作品中弥漫着一种迷之喜感。同样,双人舞《金婚》由两名青年人扮演老年态,先不说作品如何,女舞者的上衣因为太紧,随着大幅度的动作不断向上移动,几乎要露出整个肚子。要说一名可以走入金婚的智慧老太太,即使与另一半吵架拌嘴,也不会让自己的衣着先失了态,这种始终想冲上台帮女舞者整理好衣服的冲动,致使我没办法集中精力去看作品本身。
这种纠结对于舞蹈来说,并非避重就轻、吹毛求疵。因为舞蹈本就属于表演艺术的一种,尤其是当塑造与自己有距离的人物形象时,对于细节的忽视会使整个作品的真实度降低,给人一种“无法带入”的虚假感。
并非反对“由少扮老”,只是这种强烈的违和感使我不禁去想两个问题:
1.扮老,有没有必要?
2.要扮,可否走心一点?
扮老,有没有必要?
这就涉及到群众文化参演对象的问题。群众文化应该更注重普及性,在普及性的基础上狠抓专业性,进而带动整个群众文化的水平。它与专业舞蹈最大的区别是,演员身体的软度、幅度、体能、肌肉控制都不能像要求专业演员那样去要求他们,参与性和娱乐性才是更主要的。我本人不是群文工作者,但我母亲对舞蹈的热爱也使我对群众文化的内容有些了解,它和正统的学院派有联系,但更多的是区别,而這些区别才是群文的特色。偶尔我也会纠正她的节奏和动作,重新帮她摆正最漂亮的舞姿,但无论如何,我没办法让她重返青春,再去花很多年打基础,所以“体验”对于群文来讲是更重要的。她在这个过程中体会了专业舞蹈的教学过程,也体会了舞蹈编创中的乐趣,虽然身体素质不一定能够达到最高的要求,但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舞技获得了提高,同时收获了自信和快乐,即使做不到,但也能从老师的要求中体会出专业舞蹈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也就是说,类似像《七老八十》《金婚》这样的作品,在选角上,如果可以坚持在基层中挑选一些可塑性强的大龄舞蹈爱好者来演,会更显真实。因为具备了真实性,我们才更能关注到艺术性上。我能理解编导选演员时候的苦衷,是出于觉得大龄舞者可能无法满足很多动作的要求,更不要说双人之间的配合和托举,于是选用了更年轻的演员来完成作品,这样的行为可以理解为对自己舞蹈作品的高标准严要求,但从另一个层面讲,却是对现实困难的妥协。也许他们对于身体的支配能力欠佳,但他们却是真实的老年生活的“发言人”。“学院派”一直具有高不可攀的专业性,但也有不可调和的狭隘性和局限性,相比,我倒觉得做群文舞蹈工作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爱舞蹈”,那些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才是发自内心离不开舞蹈的“舞者”。
要扮,可否走心一点?
如果因为各种现实条件的不允许,或者是编导有意艺术化处理,需要由少年来扮演老年,纵然不说能够像宋丹丹那样传神,也至少该有《老伴儿》这样经典作品的严谨。不只是“由少扮老”,包括戏曲、秧歌当中的“反串”,都必须比原本人物更加传神,才有反串的必要,不然就是“东施效颦”,达不到应有的效果。《七老八十》里的妆容可以更加沧桑,用来代替原本的素颜,步态也可以更加传神,而且在表演的过程中应始终在老年状态里。或者《金婚》,但凡多进行几次带服装彩排,编导稍微留意一下细节,或者演员能够主动依据角色的设定向编导做出反馈,也会避免上衣那样的尴尬。并不是笔者过于保守,因为哪怕是裸体出演的现代舞《春之祭》(编导:普雷祖卡),一切艺术化的处理得有其必要性。
造成这种情况并不是质疑编导的水平,而是因为他们专注地想要走快一点,以至于鞋带开了也没有发现。因为从作品的主题和构思来讲,一方面看得到编导的水平,另外也看到了题材选择的群众性。无论是作品的构思和动作的编排,包括布景的搭建、道具的使用,都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比如《七老八十》当中每人手中的那块背景板,巧妙地表达了人老心不老的童心,《金婚》当中最后出现在桌上的那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传达出“生活的幸福,无非就是过好每一天的柴米油盐,甚至连吵闹也会变成平凡生活中的调味剂”的主题。包括这次展演当中的另外七个作品可以共同看出,这些年轻的编导们体验过群众生活,动过脑筋,采过风,搜尽奇峰打草稿,把他们在群众生活中获取的那些感受,用舞蹈化的方式传达了出来,能够真正想群众所想,编出群众所爱,这种精神值得赞赏。
像《这么近,那么远……》《双面胶》《喜逗小情郎》这三种风格的作品,一个是对科技改变生活的思考,一个是对婆媳关系的思考,一个是老少两辈之间的逗趣,没有对生活的体会,也就编不出这样的作品。《喜逗小情郎》充满欢声笑语,用幽默的方式彰显了生活中的小心思,《这么近,那么远……》《双面胶》的作品里,则含蓄地传达出在矛盾发生后的价值观的指向性 。这种指向性对生活有教育意义,而含蓄的手法则使这种教育意义有别于“温柔敦厚”的教条,与人的心灵相通。
《凤冠霞帔》《情韵石库门》《弄弦》《喜客茶担》这四个作品可以用“传承”一词来概括,这种题材最能触碰到传统文化的“根茎与血脉”,历史感比较重。同时,这四个作品又各有侧重,《凤冠霞帔》和《弄弦》是用舞蹈的方式来传承其他艺术形式(戏曲、琵琶演奏),《喜客茶担》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茶担舞”的大胆尝试,《情韵石库门》则是堪比《小城雨巷》的海派舞蹈文化的代表。
但,戏曲和琵琶演奏的表演和理论体系从某种程度讲要胜过舞蹈。因此,当用舞蹈的方式来呈现的时候,就会面临一种“不太正宗”的感觉。因为戏曲中有很多固定的程式,在舞蹈中进行改良之后,已不再是戏曲,戏曲界的专家一方面不能够承认这种随意的改良,其次作为舞蹈来看也多少有点似是而非。包括《弄弦》当中的握琵琶的手势,弹奏琵琶的舞姿,都因为要舞蹈化而显得有点浮夸,弹琵琶的手指不会像舞蹈当中那样伸得很直,张得很开,一旦变化,会显得做作。
不是说这样的题材不可用,而是说在用舞蹈表现的时候,有时“重虚”的效果会比“重实”要好,我们完全可以不用描摹戏曲当中的动作和妆容,也不必非要坐在椅子上,佯装弹起1:1定做的琵琶,当进入舞蹈领域中时,原本要表现的艺术形式只是工具,而不再占据主要地位。既然有些动作做得达不到要求,干脆就换种舞蹈的方式来避开,虚与实之间的转化,在此处,应“以虚生出舞蹈中的实”。
最后说到《情韵石库门》与《喜客茶担》。《情韵石库门》是唯一一个抽象性表现的作品,它通过服饰和调度来完成对于“石库门”的展现,舞者婀娜的身姿,没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妖娆,而是恬淡的优雅,步步生姿。作品看似好像什么都没说透,但就是在这种云淡风轻,言不尽意的基础上,立出了“石库门”的象,通过“观物取象”最终达到了“立象以尽意”的美学高度。
《喜客茶担》中喊茶、走茶、舞茶、炫茶、敬茶等形式,看得人热气腾腾、眼花缭乱。同是茶文化,各国喝茶皆有自己的一套程式,英式的下午茶、日本的茶道,皆与本国的风土民情结合在一起,共同品茶的香,共同感受茶之中蕴含的信仰。说到中国的茶舞,也是各有特色,如江西赣南的采茶舞,男子的典型舞姿矮子步、滑步等憨态可掬,使人忍俊不禁,高兴的心情如同品茶一样。成都人爱喝茶,海南人也爱喝茶,这都离不开他们追求闲适生活的态度,品茶需要静心,生活需要感悟,人需活在当下,而不是一味盲目地求新求快。《喜客茶担》的亮点就在于它花功夫展现了喝茶前的一系列仪式,这种仪式感中蕴含着中华民族对于儒家文化中“礼”的传承,同时也提升了茶文化的内涵,使喝茶有别于饮水,不再是为了解渴,更是对生活的理解,对“道”文化的解读。
展演落下帷幕,但群文舞蹈的工作却始终没有结束过,除了这九位优秀的年轻编导,还有更多不知名的有志之士在其位孜孜不倦地耕耘着。大多数从专业院校毕业的编导初到群文工作的环境中,都会经历一种心理落差,这种落差并非一无是处。善于捕捉大众参与舞蹈的热情,善于发现“群众中有,而专业里无”的优势,将它们融汇在自己的专业水准上,“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这之间究竟谁收获的快乐更多,他们比我更有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