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历史与民族国家的寓言

2017-03-25 16:42张富利
西部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土地生活

摘要:小说《生死疲劳》通过双重的叙事线索重现了近代中国的复杂历史,从而为生活在当下社会的人们提供一个绝好的反思样本。作品的大轮回是土地制度的轮回,小轮回是主人公的生死轮回,作者通过轮回的方式保持了价值评判的平衡,回避了最终价值判断的出现,而使民族国家的寓言得到了清晰完整的阐释。革命、国家、土地这条贯穿历史的政治线索通过一个家族、一个村落的五十年历史充分展现,土地成为本体论意义的终极指向。“生活高于历史”是“生死疲勞”轮回的终极意义。生死疲劳的生命图景也蕴含着政治的拟制和精神的救赎。

关键词:轮回;土地;生活;精神救赎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近十年来,史诗性的写作成为当代文学的一大重要特征,其缘由在于近代中国的复杂历史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反思样本。作为一部抱负宏远、结构成熟的力作,《生死疲劳》是其中的佼佼者无疑,它甚至被学界称为“红楼梦式的写作”。①

“生死疲劳由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可见,作者通过佛教六道轮回的概念来讲述一个中国的乡土故事。文本时间的跨度从1950年1月1日讲到2000年12月31日,整整半个世纪。而农民与土地是其中重要的线索,所有的情节实际上都在或明或暗地讲述农民与土地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西门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在他身上集中了勤勉正直、持家有道、乐善好施的传统美德。然而让他诧异的是,怎么突然之间富裕就是十恶不赦,贫穷就成了被歌颂的美德?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往因为好逸恶劳而穷困潦倒的无赖们却翻身做了横行乡里的主人,而他在还没来得及想通之时就被这些人押上断头桥,一枪打得脑浆崩裂。到阴曹后,屈死的西门闹正如他的名字一样闹翻了天,不断申诉上访,即使尝遍了酷刑仍不屈不挠,最后阎罗被迫让其回转阳界。同人间一样黑暗的阴曹将其托生成了驴,为保护乡亲在与草原狼的生死搏斗中伤了前蹄,却最终被饥饿的乡人们大卸八块、大快朵颐。第二次轮回成为牛后,同主人蓝脸一样只耕种自家的土地而不愿在集体土地上劳作,受尽虐待后被活活烧死。第三次托生成为猪,被宰杀前逃离后过上了短暂的自由生活,却因为救溺水儿童而终结了生命。而第四次转生成为忠诚而机警的狗,第五次成为供人玩弄的猴,最后更是转生成了样貌奇特的大头婴儿蓝千岁。主人公的六次轮回,对应着五十年之间变革的时代背景,大体上每道轮回对应着变革的十年,每次轮回对应着一场从上到下的政治运动。第一个轮回为驴对应的十年是全民大炼钢铁步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第二次投胎为牛的时代背景是轰轰烈的人民公社运动,牛被充了公,它的反抗方式就是拒绝在公社的土地上劳作,所以最后被烧死。第三次轮回为猪,其背景是红色海洋的十年文革。而狗对应的则是改革开放的前十年,价值观急剧改变、甚至连狗也懂得媚俗。故事终结于蓝千岁,蓝千岁也就是老地主本人,所以在结尾,大头蓝千岁“把我的朋友叫到面前,摆开一副朗读长篇小说的架势,对我的朋友说:‘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1]536这种完满恰如太极般圆转如意首尾相顾,整个故事的最后一句便成为了开篇的第一句,开篇第一句同时也是故事的最后一句。

一、作为双重叙事隐线的土地

作者通过轮回的方式保持了价值评判的平衡,回避了最终价值判断的出现,而只是不断地把叙事的种种可能性一一展开,同时对原始暴力毫不保留地批判。“轮回”是故事的叙事结构,主人公西门闹从人到动物最后又回归人,这是作品直接说明的线索,而土地的轮回则是作品间接表达的线索。大头婴儿蓝千岁要讲的是什么?是他关于轮回的记忆,是回忆一切在土地上曾出现的生命,是所有曾经与土地生死与共息息相关的故事。土地是农民世代相传的最主要资源,是一生命脉之所系。故事最初的土地归私人所有,所有人都觉得天经地义,更也没有人去追究其中的道理,而被充满暴力的运动手段收归公有后,个人劳作也变成了集体劳作,像蓝脸这种作为个体的反抗更显无力。到了最后,土地却又回归于个人,但物是人非,人们不再像五十年前那么将它视为至宝,在当代的经济大潮冲击中任其荒芜。这条暗处的“轮回”贯通了全文始终,让一个个故事层次清晰地展开叙述,让一个个人物血肉丰满地呼之欲出。人和土地之间的情感隐线下,人与人的伦理关系才展开了叙事。如果对“大轮回”所对应的历史了解得不清晰,不知晓当时的时代背景和道德前提,那么就无法读懂这部带着深沉和忧思、恐惧和不安的作品,更不能理解同时拥有史家色彩和作家本色、讽喻时代却又悲天悯人的莫言。

小轮回是故事中人物生生死死的轮回,大轮回是土地制度的轮回。大轮回的过程中有着小轮回的参与,小轮回的形成与演绎的同时却也在实质上构成了大轮回,环环相扣,交横绸缪,在两重轮回的交错中叙述着人与土地的故事。正是这种看似循环的叙事将读者反复带入同一个场景,这个场景既是艺术的、文学的,但同时又是生活的、情感的,所以莫言说:“我小说中的人物确实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起来的。我不了解很多种人,但我了解农民。土是我走向世界的一个重要原因”[2]整个社会半个世纪——五十年的六个轮回,通过一个单独的个体叙事、借助一个北方村落的丰富历史,展现了一个民族国家的历史,讲述和剖释了民族国家的寓言。

如此,故事通过两重“轮回”的层次来展开,从大的方面是土地与人,从小的层面来看是小乡村的一个个鲜活而具体的人物。这样双重轮回的线索设置,看似简单,但却别致,至少当下的作者群普遍缺乏如此的结构设计。小轮回的叙事形式中,最不肖的子孙西门金龙也未能逃脱轮回的命运,曾经与其父西门闹划清界限,造父亲的反,但最后还是把白氏、迎春都葬在了老地主的墓旁,用行动认下了这个爹。而生长于富庶生活的纨绔子弟西门欢,被街痞无赖当街殴打致死,被人们视为潘金莲、背负着淫荡下流之名的庞凤凰因难产死于简陋肮脏的小旅馆,曾经不可一世狐假虎威、长袖善舞的女书记庞抗美在锒铛入狱后绝望自裁……半个多世纪的轮回中出现的所有人物,都在“轮回”中挣扎,颇有些猴子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味道。

当下的一个普遍现象是,尽管创造了一个精巧到极致的故事,通过复杂的叙事技巧吸引了读者,但是他们作品构思的周密程度与意识的深刻程度,根本无法让人深入地反思当下或过去的某个时代,也就不能引发内心的共鸣,所以不能与《生死疲劳》同日而语。“‘结构的动词性是中国人对结构进行认知的独特性所在,中国特色的叙事学,贡献自己的智慧的一个重要命题。”[3]35而莫言大马金刀地直接触及生与死的深刻命题,在听他讲述轮回故事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堕入他为读者設计的彀中——思考人自身的存在意义、我们周围的世界对于我们的意义。所有的问题除生死无大事,而一次次的轮回到生于斯、死于斯的故里,看到自己前世的财产受到他人的侵害,看到自己故去后遗留的子女受他人欺凌,读者又怎能不惊心动魄?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每次轮回都以形态各异的生命体来到人世时,都带着希望,在死去之时却又同样地绝望,这多少让人感觉无奈和悲凉。“土改充满暴力、反右充满暴力、文革充满暴力,改革开放在不同意义上同样也是充满暴力。”[4]人世的现实如此,然而主人公却为什么一次次地还要去托生,而不是寒透了心之后就不再轮回?通过这样明暗交错的线索,“轮回”的结构形式就同时兼备了叙事意义和审美情趣,道德内涵与政治寓意也就在主人公不断的轮回中得到彰显。

正是在双重的叙事线索下,故事最终给出了一个道德意义的结论——“一切来自土地的回到土地”,正是这个思想层面看似笼统的结论,给故事的聆听者们带来了丰富而具体的文学意向。

生产制度的大循环为作品提供了诸多叙事可能性。轮回的五十年,人们创造的物质世界变得越来越好,物质生活天翻地覆,社会物质总量也迅速增大,但是人们的精神愈见贫乏、呆板、缺少思考和创造性。作者通过大循环的隐线委婉表达了对整个现代性的历史经验态度。土地从故事的开始是以平均分配的方式发放给农民,之后又通过合作化运动收归集体,文革后在土地上运动式养猪,都是一种带有原生态生命力的生气勃勃。而循环到最后,土地回归于个人,然而,却因改革开放的商业大潮冲击、摧毁了原有的神性,土地最终被废弃、荒芜,直至最后颓败成为了墓地。主人公西门闹那一代人视土地为生命,而到了其子西门金龙,沿着时代的脉搏直接对冲到市场的前沿,发展经济、开发旅游、办公司,乡人们越来越脱离对土地的依赖,所有的良田都成了荒地,最后却又成了全村人的墓地。甚至蓝脸坚持了半个世纪都没有动摇的那一亩六分,也未能逃脱变成墓地的命运。那些对土地虔诚的前辈和对土地冷漠的后人,那些土地上发生过的无数传奇故事,最后又统统归于平静。“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第一次荒芜了。”[1]507

无论是在历史上的土改时期、反右时期,还是之后的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甚至文革时期,土地都生意盎然,生于其上的农人们前赴后继地耕种,世世代代地劳作;但是,这片浸透汗水的土地恰恰却是在步入小康的新时期荒废了。热爱土地的地主们把土地变得肥沃而多产,其后的长工也将其伺候得草木丰茂,虽然经历过沸反盈天的多次运动,土地仍然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而到了最后,市场化、商业化却将人从土地中剥离了出来,让其荒芜自生自灭,其中渗透的真实寓意是象征着自然农业的败亡与凋零。“现代化或现代性的凶猛之处在于把全社会卷入进去了,使人丧失反思空间,也失去了自我反思、观照的机会,最终无法从现代生活中超脱出来。现代化使人丧失了生活方式的自觉,完全卷入了被限定的生活方式中。[5]

土地的神圣在于像女娲造人一样孕育了生命,更在于它坦然、平等地接纳死亡。故事将要终结的时候,作者透露,老地主的故乡变成了墓地。每次轮回到家乡,就是纠缠在人与土地、公有与私有之间。而那些曾经的邻里、情敌、势不两立的仇敌们,最后全部埋在了同一块土地。土地最后成了墓地,这是一种庄子意义的“齐物论”,千差万别的事物、品行、情感最终是齐一的,万物齐一,是是非非,无是无非。大家争来斗去、恩怨情仇最后都平静地、一样地终结在同一块墓地,一切苦难重重的记忆、所有惊心动魄的历史、无数刻骨铭心的往事都在此回归。五十年的历史,西门闹的一家人全部埋在了这块墓地。用现代的价值观来审视,这里渗透着一种体制的反讽——上交给国家、集体的土地可能最终流落到囤积居奇的权贵或商人手中,而与时代抗衡、死守个人所有的土地反而会保留下来,而为家庭、家族的持续性提供注解。

在此,民族国家的寓言得到了清晰完整的阐释,革命、国家、土地这条贯穿历史的政治线索通过一个家族、一个村落的五十年历史充分展现。土地与国家始终有着巨大的张力,这不是时代的问题,而是历史的宿命。在这个宏大而沉重的议题下,作者用一句饱含深情、意犹未尽的话来做了一个总结:“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1]513土地消解了记忆,消解了仇恨,最终让生命轮回,而土地自己也在五十年的历史中轮回。作品中所有的人物都来自土地,土地在这里成为真正本体论意义上的终结。②然而,来自于土地的一切最后都重新回归于土地,土地用时间消解了一切,而作品要表达的恰恰是这个什么痕迹都未曾留下的过程。土地回归的指向在哲学意义上是“死”,而轮回的哲理在于“生”。生死疲劳采取的轮回来自于佛家,但却并没有遵循佛家视死如生、生死皆空的宗教理念,相反,所有的人物却完全对“生”的追求孜孜不倦,“死”的意义仅仅在于为轮回的“生”提供可能。这种舍死向生的执着追求,循环往复的坚韧轮回最终要期待何种“生”?“生”是每次轮回追求的目的,其中隐藏着暴力和悲情,更隐含着忘却与牺牲,在不同的生命形态中喷薄而出。然而,将土地作为终极关照者的视角定位始终不曾改变,将这种生生不息的张力用文学形式来表达出来,让听故事的人自己去甄别、分析、解读过去的历史给当下甚至未来传递的讯息。土地是这个时间跨度五十年的载体,成为特定的记忆介质,也为当代史提供了实实在在的叙述框架,这是莫言对当代文学批评的深沉回应。

现在的一切都来自于过去,而未来又包含着即将成为过去的现在。人们追求幸福,但阴霾、寒冷、悲伤、痛苦都难以避免;走向文明,但那诸多蒙昧、混乱、血腥、残暴的场景也的的确确存在过。解释固不可殚精竭虑,穷辨真假,只是这世界上假的却不一定是错的。[6]

二、“生死疲劳”轮回的终极意义——生活高于历史

《生死疲劳》的轮回共涉及了六种生命形态:生命的倔强——驴、生命的坚忍——牛、生命的憨厚——猪、生命的忠诚——狗、生命的机警——猴和生命的脆弱——大头婴儿蓝千岁。六种形色各异的生命形态在主人公的六次生死轮回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而其中动物性与人性的博弈也互为消长:总体上动物性呈现出越来越浓厚的趋势,而人性却越来越淡薄。人性与动物性此消彼长。第一次转生到驴的时候,人的意识非常强烈,它看到自己的老婆保护自己的遗产,心理的反应就异常强烈;而转生为猪的时候,正赶上一个极“左”和暴力的文革,但它却异常欢乐,贪吃、好色、爱玩,与天斗与地斗,之后又与人斗与猪斗,都其乐无穷。它对所有的社会大环境感知麻木、对一切身边的事物无动于衷,这是动物的特性。人的本性,到此也就消磨得差不多了。

需要明确的是,主人公并不是文学意义上的故事经历者,而其设置的意义是为故事提供了一个叙事角度。其原因在于,西门闹在一次次的转生后“人性”愈见淡薄直至最后消磨殆尽;作为动物性强烈的经历者,并不能体现出作品要展现的深刻道德价值,也无法担负作品伦理关照和意识反思的主旨,所以他只是一个叙事者。五十年带有“动物性”的轮回是要为作者描述历史提供一种可能的路径。轮回中,主人公投胎为不同的生命形式,却有着相同的磨难,几乎无一能善终,即使到了最后的大头婴儿蓝千岁,也是随时可能夭折的血友病患者。对中心人物作一个评价的话,与其说不屈不挠的抗争,还不如概括为逆来顺受的苟活。这种生存形态为作品叙述历史提供了不含有任何道德評价而只具有形式意义的方式。西门闹同余华《活着》的主人公福贵一样,仅仅以一个叙述者的角度讲述生离死别而不做出任何带有主观色彩的价值指引,绝不干扰“听故事的人”的独立理解。如此,审美自由通过人与动物间不断地角色跳跃,打开那些幽闭的、昏暗的记忆,讲述一个宏大的、传奇的、悲剧的、史诗般的故事,表现出强烈的叙事张力。

动物性逐渐增强的表现是转生后的“人”越来越像动物一样的生活,六道轮回形式的道德判断就是人与动物的边界愈见模糊。动物性越来越强的表现是轮回后发现故乡越来越陌生;人的意识、人的记忆力每况愈下,人性所失去的恰恰是动物身上所增长的。人与动物是一个世界,这恰恰印证了李泽厚先生晚期著述中反复出现的“中国人的世界是一个世界”的论证,这完全有别于西方宗教意义上的人与神二者间的矛盾与对立。在此,朴素的道德情感在现实与历史的紧张关系中得到了彰显。

正如《活着》的结论——“生活高于历史”,我们发现,主人公如果与给他巨大屈辱的人世不共戴天,就没有必要连续转世回到人间了。但主人公宁可转世为畜生,也仍然坚持“轮回”。读者自然可以用坚忍不拔、忍辱负重的正面词汇来描述,但是其中蕴含的更深一层意思则是对现实世界给予屈辱感的接纳。“‘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他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7]5西门闹一对曾受到万千宠爱、金童玉女般的孙儿孙女,到后来沦落到在火车站做卖唱的营生,周围的人们都知道他们出身于有教养的大户人家,但两人毫不在乎,要活下去的信念让他们彻彻底底地告别过去那种养尊处优的富贵生活,甚至将庸俗不堪的歌曲改编来讨喜。生也忧伤,死亦彷徨,强烈的悲剧感迅速侵入阅读者的骨髓。将故里当作他乡,将所有熟识的人都当作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被熟人包围的车站拉开场子就唱,一点脸面都不考虑,这种让人惊心动魄的描写就是在印证“活着”的人生哲理。这是小轮回最终要表达的人生态度。这样环环相扣、看似惊人却有理可循的故事,建立了一个极大的伦理学意义的文学空间,各种道德和伦理价值在此被考量。如此缺乏欢乐的活法实在难以寻找到生存的乐趣,换言之,这种方式仅仅是“生存”,而不是“生活”。然而作者却运用一种游戏人间的反讽方式有效化解了其中强烈的悲情色彩,喜剧化的情绪使文学的最高形式得以表达。作者用一种不夹杂任何感情的叙述方式来讲故事,但故事的感伤色彩却让听故事的人悲伤得哽咽难言。用一种逃避感情的方式来把悲情的、感伤的经历一一记录,并提供一个广阔的史实背景,让作品在体现自身的文学价值同时,也同时具备了主体的认识价值。

人与动物的角色定位不断互换,人性与动物性的分野似乎无法厘清。这就跳出了八十年代以来现实主义一贯的叙事方式。而泥沙俱下的乡土语言不时出现,更与学院派作者格格不入,招致了诸多当代文艺批评者的质疑。但某些批评家认为这种写法贬损了作品价值,这是值得商榷的,因为人与神鬼沟通、转换是诸多伟大作品的惯常手法,比如《聊斋志异》。人性与动物性的消长构成了奇妙的博弈,而主人公则成为了载体。从人→驴→牛→猪→狗→猴,人性的逐渐削减成了基本规律。在第一次转世为驴的时候,作为“人”的意识仍然非常强烈,当看到前世的妻子忠诚地为他守墓,看到她被别人欺侮,看到她为保护他的遗产奋不顾身地同干部厮打,驴就感动得要流泪,又后悔前世没有对她好,因为西门闹三十岁后娶了两个小老婆,从此再也没有碰过她。驴要保护她,但是抬起双手却发现已经是驴的前蹄,不同的生命载体无法沟通无法逾越,人和驴被永远地分离。这时候驴的思想、驴的情感,基本上还是人的意识。转生到牛后,作为人的个性和意识明显就减弱了,自己曾经的长工蓝脸成为今日的主人。很多学者对文本解读的结果是,月光下耕作的蓝脸实际上是土地神的隐喻,这样的描写让土地带有神性,意在象征土地与农民的不可分割。犟牛的脾气同他的主人一样认死理,只耕种自己的那一块地而不碰公家的地。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大风景下,蓝脸这种不和谐的蓝色与它的牛自然也难得善终。最后到狗之后人性就消失殆尽了,凭着嗅觉和狗的特性,用狗的语言继续讲述着改革开放的故事。最后又从动物变回人,变成了头大身小但语言和记忆超凡的蓝千岁,由他来完成故事的终结。从西门闹的传统人性延展到无知无畏的动物性,最后又回转到蓝千岁现代人性,成就了人性的循环。人性与动物性的消长在转生中曾经有过平衡点,作者对平衡点的设置是猪,在猪之前,驴、牛的人性显然要高出在猪之后的狗和猴。猪能够对外边的世界不闻不问照吃照喝,典型的一个无意识的动物;最后去救溺水儿童这又是典型的人性,超功利的审美自由与自律性的文化认同在此形成了共生共存。从生理学上看,生命体的成长恰恰伴随着记忆的衰退。而作品中轮回的动物全部都是叙事主体,那么叙事能力也会从繁盛多产到衰败倾颓,文学记忆力和文学叙事能力也自然凋零。

历史的构造绝对是难以捉摸的事情,我们在其面前显得十分无力。整个故事的情调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显然与我们无法把握的历史构造有关。这在作品中表现为人物记忆的衰退,主人公转身后甚至不能记得起自己的身份,唯有一个安心定志的人物是故事结局时出现的大头婴儿。但是他是用“朗读长篇小说”的姿态来跟读者说话,这就仍然出现了想象与虚构的问题。故事中的作者,是一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亲历者形象;而故事外的作者,不断地提醒着听故事的人们,一定不要相信这个故事,那是假的,是驴、猪、狗说的,但这些动物口中所说的一切,都那么具有历史真实性,让人无法不相信。人不方便说出的断裂的记忆、历史,通过动物讲述出来,这就是莫言的寓言。

三、政治的拟制与精神的救赎

老地主西门闹的所有怨怼、悲苦、情仇均在各种生命形态的转换中被不断消解,彰显着作者对人类历史另一个角度的反思与理解。西门闹的仇恨与怨怼最终平息,除了时间的消磨和遗忘的作用,但实际上也隐含着生活在现实社会的人类应对“生死疲劳”的最佳路径。生死轮回的六次生命图景,荣辱贵贱频频翻转,生死同一,这不由得让人在感慨无常的同时,去反思“现实世界里为了利害得失而进行的殊死斗争,其意义又何在呢?”[8]实际上,故事引出的更深层的哲学命题是时间与空间的命题,每个个体在当下所获得的经验都只是在当下时空的位置有意义。生死疲劳,“死”的意蕴是我们无可奈何的历史,历史就是不断死去、不断远去的个人经验、集体经验,个体不断的死去、不斷地消亡成就了历史,它要求每个个体义无反顾地向死而生,但是只有每个个体当下的经验是真实的、是确定的。已成为历史的每次运动都为人们描绘了一个无限美好的前景,但每一个前景都是永远不能实现的,这个理想前景的意义就是不断召唤人们走向死亡,这是无法消解的悖论。之所以讲述舍死忘生的不断轮回,“吃一堑长一智”的教训从来不在主人公的身上体现,不过作品还是在轮回叙事中体现出了对生命的热忱。无论生与死是如何的疲劳,人类还是孳乳繁衍、生生不息。这是佛教的六道轮回给予的空间,有了这个叙事视角,就能对所有过去的历史采用形而上学的方式,跳出现实主义的固有逻辑。

在故事的叙事中,始终有一个对立描写的线索,一种是见风使舵、顺应时代潮流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以西门金龙为代表;另一种是与社会较劲、死硬到底的人物,以蓝脸为代表。西门金龙式的人物总是与时俱进,兼具审时度势的领导魄力,先是带领全村人搞合作化运动,后又响应号召成为养猪模范,改革开放后却又摇身一变成为公司领导,到最后再变成贪官。而死硬派的人物蓝脸,自始至终坚持自己的信念,以不变应万变,即使成为全中国最后一个拒绝集体化的单干户也不改变立场。蓝脸这个“钉子户”是一个耿直的倔老头形象,他的脸色也如其名,是用人世的色彩画不出的蓝色。他的思想相当质朴,绝未上升到“私有财产权”之类的高大上的认识程度。他认准的了死理是——这是当年土改的时候国家分给我的土地,我的就是我的,而且主席说加入合作社是自愿的,我不愿意就不加入,而且你们也不能违背主席的意思强迫我。当时,国家以运动方式推进合作化、公社化,要彻底消灭私有制,在基层采取的手段带有强迫和暴力的成分。最后所有的土地都实现合作化后,只剩下他一块地孤零零的仍然是个人所有。在全村人的压力下,他白天绝不敢在自己的土地上劳作,只能在清冷的月光下,带着这张蓝幽幽的脸去孤独耕种,这种凄清、神秘的场景不由得让读者产生一种非神即鬼的感觉。中国古代传统神话中,对鬼的描写大抵是红发蓝脸,巨齿獠牙,而实际上恰恰说明着那特殊的时期中,蓝脸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大约也就几乎等同于孤魂野鬼了。从蓝脸甚至到他的后代蓝解放、蓝开放,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在歇斯底里地呼唤着精神层面的拯救,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不断轮回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救赎?这种拯救的可能性是人类整个时代面临的重大问题。

蓝脸的这种人物相当具有普遍性,他没有什么呼唤自由、要求私有那么古典的思想,他的思想既是保守的、顽固的、现实的,又是朴素的、激进的、理想的。他的土地被公社围起来后,只能在月光下带着自己的牛静悄悄地耕作,这种幽暗的、默默无言的场景让所有人都会感觉酸楚——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深厚如此! 而一直压制蓝脸的公社党委书记也是一个死硬分子。这个以革命者、正统者自诩,极度仇视私有,在合作社运动时强硬推行合作化的洪泰岳,到了市场开放的时候却又抱住了历史的车轮,坚决排斥市场化。这个如同宁国府焦大般的丑角,发现螳臂当车无法阻挡市场化的大潮时,最后竟然用恐怖袭击的手段与改革开放者同归于尽了。自称“生癫蛤蟆垫桌腿”的蓝脸,硬撑了三十年,在人民公社解散后眼泪汪汪地对着洪泰岳骂出“你这老狗从此再也咬不到我”的“豪言壮语”。但是蓝脸与洪泰岳虽是对立面,身上却有着同样的影子,两个人的脾气秉性分毫不差,都是抱定信念就死不悔改的一类人,“其实是一枚硬币上的正反两面”,其实也是一个农民的两面。蓝脸是自有土地坚持者,而洪泰岳在改革开放上也是绝不顺应潮流的“钉子户”,他们表面不同却实质相同。洪泰岳是典型的“革命原教旨主义”坚持者,否定改革开放、否定市场化,激烈到以死抗争。他腰缠雷管雄辩滔滔地谴责西门金龙搞垮了人民公社,这与革命时期手握爆破筒高喊冲锋的场面如此相似。反讽的是,这个“左”到了极点的人,在土改一开始规劝蓝脸时却说的是要识时务、不要以卵击石之类与时俱进的话,这个看上去正气凛然、全身发散着革命气息的老书记在作品中也就成了一个闹剧式的角色。

蓝脸的倔脾气似乎成了一个遗传的特定基因,他的儿子蓝解放仍然同他一样泥古不化。即使做了县长,却依然与整个时代的价值观对抗,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婚外情背井离乡。对于婚姻、恋爱的态度,蓝解放显然与他人不同。西门金龙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对婚姻的忠诚、敬重,他始终追赶着时代的潮流,这种前卫在他的私人生活中的表现就是找情妇。而蓝解放却因为有了第三者而要与前妻离婚,这在成功者纷纷找二奶的普遍做法下多少显得不合时宜。这种拒绝与时代同流合污的做法是与其父一脉相承的,但坚持婚姻的原初意义而不背离,比起那些包养情妇的西门金龙们,似乎蓝解放在道德意义上更高些。

《生死疲劳》的叙事完全冲破了程式化的旧有藩篱,将真实的个体从纷纭复杂的历史中凸显出来。六道轮回的记叙看似戏谑反讽,却将既往历史的种种谬误以及人类政治的拟制神话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将一个民族国家建构的完美寓言一一剖析,将人类本性中的种种阴暗挖掘、展示出来,最终还原出一个曾经践踏真理、毁灭文化、同类相残、泯灭人性的动态历史画面。在这个已经被人们遗忘的乡土社会的一隅,道德伦理与政治拟制、人性与兽性的博弈周而复始。如此曲折、深刻而色彩斑斓的乡土世界何其复杂!

注 释:

①《红楼梦》式的写作,是当代中国文学一个引人注目的現象。根据张旭东先生

的观点,所谓《红楼梦》式的写作,是指作家在构思、谋篇、布局、命名、叙

事、隐射、感慨等等方面“上天入地”般地将“中国世界”做一个全景式的描

写,整个文学时空在海德格尔评论特拉克尔时的“天地人神”的四维空间里运

动。

②古代哲人庄子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

子·大宗师》最初死不瞑目的主人公轮回到了最后,对阎罗说,“我已经没有

仇恨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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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舒晋瑜.莫言:土是我走向世界的重要原因[N].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2-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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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颐武.生活方式研究是对人类科学文明的整合[J].新周刊,20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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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余华.活着·韩文版自序[M].作家出版社,2012.

[8]毕光明.<生死疲劳>:对历史的深度把握[J].小说评论,2006(5).

作者简介:张富利,男,河北玉田人,法学博士,福建农林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福建农村法治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文学、史学、宪法哲学。

(责任编辑:石鸣)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作为国家综合安全基础的乡村治理结构与机制”(项目编号:14ZDA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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