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 那就和自己好好玩一场(三)

2017-03-25 04:52朱伟
北广人物 2017年2期
关键词:陈村榕树下牛粪

陈村 那就和自己好好玩一场(三)

各种手法的小说读多了,也会经常突发妙想。比如,1986年,他在《清明》上发了一个短篇《我的前半生》,当时很引人注目。小说将伴他成长的儿歌、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歌曲、改革开放后的流行歌曲歌词串联起来,中间无标点,连接成一个很有含义的时代记录。从最早童年游戏“阿三,老鹰来喽”、儿歌“小兔乖乖,把门开开”开头,到最后的“酒干倘卖无”结束,别出心裁,很有想象力。其实我对歌词“接龙”是不怎么感兴趣的,作为那时代的过来人,我在这些熟悉的歌词中读不到怦然心动。我当时赞叹的是《一天》的结构——一个人庸常的一天:睡眼惺忪地被母亲叫起,睁开半只眼睛,吃了泡饭去上班,这是第一天上班当学徒。通过弄堂里硌脚的碎石路,再走到柏油路上,天就亮了。步行是为省下电车票钱买小菜,时空变了。再然后,在车间里开冲床,冲床发出“哐当哐当”声,午饭后在高凳上坐一会儿,等到电闸拉下,车床停了,徒弟将他领到面包车里,他就退休了。再走上竹头楼梯,代替母亲的已经是儿子媳妇,岁月如瞬间,把巨大的悲凉感都隐去了。优秀小说是不用表露的,这篇小说的结尾是——张三举起两只手看了又看,记起父亲活着的时候告诉过自己,一个冲床工到老了还有十只手指头是非常难得的。想到这个张三就高兴了起来。

陈村在形式上最出格的作品是《F,F,F》。它以第三人称叙述,F是代称,一切都是F:F上了F次列车,去F市。住在对面的女人也叫F,也去F市。这是一篇象征到你无法,也没必要去琢磨的小说。它写于1982年初,应该是“存在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好玩的混合体。这一年,袁可嘉他们选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刚出到第二卷。这套书的第一卷就是陈村送我的,扉页上写着:“朱伟:不妨读读。”

他的《少男少女一共七个》有点《麦田里的守望者》味道。七个人的名字都是胶卷:“富士”、“柯达”、“阿克发”,他自己是“三菱”;姑娘是“反转片”、“负片”与“申光”。“负片”非得把黑弄到白才肯还原到黑,“申光”是什么呢?《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有个妹妹菲比,“三菱”也有个妹妹。最后,“三菱”与妹妹有一段对话,在“他们”和“我”的认识中,走出了青春期。小说中“三菱”挖苦的本事是陈村自己的,他爱冷嘲热讽,这后来在随笔中、在网上与敌手的纠缠中,成了他的绝活。

那时他自信满满,试过各种表达方法。我还喜欢他1985年发在《上海文学》上的《初殿》,写景漂亮,用词精到。“照得人轻捷的云”,“道人一笑,笑得有阴有阳”,“月光如水,照得人湿淋淋如落汤的鸡,恹恹的”,这文字不是信手拈来,却一点不觉刻意。《鲜花和》是陈村的第三个长篇。他写它时,已距他写上一个长篇,过去了整整12年。我视《鲜花和》是他这12年五味杂陈的“反刍”。

所谓“鲜花和”,是省略了“牛粪”。是小说中女一号“级级”戏称自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小说中有一个“书信”的章节,男一号“杨色”以“写信”方式,调侃“级级”:“你要是长在树上就非常好,可惜长在了我的碗里。你要是开在枝头就非常美,可惜插在了牛粪上。”“鲜花”“长”在了碗里,就只好因“提前做成了和煮烂的绿豆为伍”的“糖桂花”而不甘。而“牛粪”也会因为“鲜花”“年纪轻轻就插在了牛粪上,而感到坐立不安自惭形秽自卑得一塌糊涂。好端端的一堆牛粪被插上了“鲜花”,就不能再过牛粪庸常的幸福日子了。

这样的戏谑在这部小说里随处可见。比如“级级”曾这样讥讽“杨色”:“现在的男人甚至连几只放在眼皮底下都看不见的精子,也要和女人算账了。送也送给女人了,送的时候倒是慷慨得很,结果一送完,算起账来也是一五一十的。”“杨色”则针对“级级”的“精神领袖”,女权主义者小雷子“级级对你有性虐待吗”的提问,如此回答道:“我想问一问,上了床不做算不算性虐待?不了解性的构造,不学习性的技术,不营造性的气氛,干扰与破坏自家男人的性企图,算不算虐待?”这样的语言,也只有陈村才写得出来。

“级级”与“杨色”、“毛阿”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最终也不是“杨色”的妻。无婚姻契约,却又成了“碗里”的——“杨色”总是责怪“极极”没有家庭责任,可“毛阿”本就不是“级级”生的,抚养“毛阿”本就是“杨色”自己的责任。没有契约,却又有实际的管束。“杨色”与别的“鲜花”私通时,不仅要警惕“级级”的监控,而且还有负罪感。“杨色”当然也监控“级级”,担心“袋鼠过去了,还有鳄鱼”。这就是“鲜花”和“牛粪”因果的本质——“你做了,就欠了”,即使不是婚姻,也有“债权”关系。

陈村说,这部小说的腔调,很多女人都不喜欢。我倒是觉得,女人都应该认真读读这部小说,也许会对男女关系,各自在家庭中的角色有一点反思。写完《鲜花和》,陈村就决心“重新做人”了。这一年,朱威廉要办“榕树下”网站,凭嗅觉找到了陈村。现在回过头看,朱威廉来找陈村是非常有眼光的——陈村热衷新事物,他自己也说,如果身体好,他大概不会坐在家里写小说,会开个吉普车到处去跑。

陈村是1999年进“榕树下”的,朱威廉给了他一个“艺术总监”的名号。他在“榕树下”做了三年,将“榕树下”打造成了当时文学青年的“圣地”。他还主持着一个叫“躺着读书”的论坛,在论辩中拓展人气。《躺着读书》原是他1989年写的一篇随笔,“躺着”是他给这个论坛的定位——“躺着是最开放的姿态,躺下了,才最充分地体验到‘我’,一切都很放松。”在交流读书中“求趣、求友、求情、求知”,是他的希冀。但论坛一开,便成为各色人等的“化装舞会”,更大的麻烦先是“版面渐黄”,然后又是越来越多异端言论走红,呐喊肉搏不断。不得已,他贴出了“陈村如何删帖”的告示,结果却招来了一片谩骂之声……

三年以后,贝塔斯曼对“榕树下”的诚意收购终因某个不负责任的公司的搅局而泡汤,网站被贱卖。陈村只得离开,但已在网上玩惯了的他,却难再回到传统的写作。于是,时隔两年,他又进了“99书城”,还是任艺术总监,并又开了一个“小众菜园”。“小众菜园”吸取了“榕树下”开坛的教训,要审批入园资格,入了园才能说话。这个“菜园”生气勃勃地维持了十来年,但最后还是被勒令关门了——因为即使再谨慎,但只要讨论,就有越界的可能,而越界就会被勒令关门。

后来,陈村还接过一个很重要的活——帮某地编一部小学教材。我读过他《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备课笔记,从课文背景到句式变化、从动词如何是“句子的肌肉”到如何对待小动物,真令人感动。可惜,若干年后,再问及此事,竟不了了之了。

陈村就这样过了20年。在我看来,他可以算是国内唯一一位以职业从业人员的姿态,献身网站工作的专业作家,他现在还担任着上海网络文学协会的会长。他说他正在写一个新的长篇,目的还是为了证明,“爷叔要写一个出来给你们看看”。争强好胜是他一直有的,这也是我们的共同之处,那个年代赋予的吧。(完)

据《三联生活周刊》朱伟/文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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