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是城,向右是都

2017-03-24 10:39苏素
参花(下) 2017年1期
关键词:西城

◎苏素

向左是城,向右是都

◎苏素

西城

他竭力地鞭打黑暗,然后,黎明绽放。

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昨夜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多半是浸在雨水里散开了。空气骤冷,吸离了这世上仅存的余温,高大的钢铁森林淹没了太阳,五彩的锦旗在灰蒙蒙的半空中抖动着。好像真的很冷,连旗杆都瑟瑟发抖。

粗暴地扫落袖口的冰碴儿,冰激凌的冷气渐渐升腾,与口中呼出的喘息交缠在一起,最终消失在某一点闪烁着金色的冰晶上。不能说晶莹剔透,眼睛已经模糊得快要看不见了。耀目的白刺入眼睛里,扎得生疼。

他的窗帘是珠白的,并且没有纱帐,他说这样就可以在梦中感受到清晨第一束阳光打在脸上微微刺痒的毛茸茸的触觉。是的,西城异常喜爱光,病态甚至偏执的那种喜欢。他的房间被压在低矮的一楼,天花板上坠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一颗颗鸽子蛋那么大的塑料球盘旋地递接,最后那颗鲜红得能渗出血,像是人的心脏。西城穿过客厅的时候总能碰到它,多米诺骨牌一般地再盘旋回去,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这并不恼人,像那个人为他敲击的三角架的乐音,怎么形容呢,滑稽得过头了。

西城的屋子全部被白色充斥着,银白、珠白、雪白,就算到了阴天,把窗帘拉起来(尽管没什么用),门窗紧闭,房间里却犹如艳阳天一样,夜晚更是一场光的盛宴,只是太过冷清。美好,脆弱,却令人不寒而栗。西城的性格好像就是这样,清高,不可一世,乖戾且孤芳自赏。于是他不自量力地去碰撞黑暗,然后被染黄,被浸黑,被同化,最终被无情地抛弃,从万丈悬崖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他都没来得及装坚强,就被碾碎了自尊。

西城缓缓地走到了落地窗前,透明的空气中映出了一个人的轮廓,他勾起半边唇角,眸子瞬间明亮起来。

然后他说:“你好,好久不见。”

西城来到那片海,海风很温柔,似一位娇羞的姑娘。匀净的细沙绵绵软软地滑过脚背,搔得痒痒的,却很舒服。海风即使轻缓地拂过他的脸颊,鼻尖还是被风刮得通红,嘴唇已经麻木得合不上了,任由彻骨的凉风灌入喉咙里,针扎一般的疼,胸腔被冰得火辣辣的,快要窒息一样,很难受,也很刺激。

西城说他喜欢这样的海,恬静、淡然、安详,犹如一颗被安稳地锁在玻璃柜里的蓝色琥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浅绿或靛青的光芒。可是有风,风卷起海浪,携着一朵朵纯白的浪花向沙滩推移着,摩擦间挤出的透明泡泡一层一层地升上蔚蓝的天穹,然后他看到彩虹,再后来隐约听到“啪”的一声,他知道泡泡碎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接着再把希望寄予下一个泡泡,如此循环往复。

他走到一块礁石上,向下张望着。眼睛扫过一圈的时候,他没看到任何足以令自己兴奋的东西,他有些焦急了。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又扫视了一圈、两圈,心脏开始错了拍子,“怦怦”直跳,脑子里有点嗡嗡的,头昏昏沉沉地前后摇晃。急促的粗喘掩盖了温煦的海风,他蹲下身,有些无助。突然,瞳孔紧缩,凝成了火红的一点,他顺着视线望去,鲜红的三角旗帜仿佛一簇旺盛的火苗,在静谧的海风中愈燃愈热。西城快速地移动到它的面前,毫不顾忌地挖掘着旗帜下的黏湿的沙子。心脏在触碰到那块冰凉的硬物的时候彻底从嗓子眼沉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铁盒子取出,仔细抚摸着被沙砾填平的纹路,打开,清一色的玻璃瓶反射出炫目的亮光,淡淡的海腥味夹杂着尘封的可乐气泡的甜腻涌入鼻腔,循着血液侵蚀着骨骼的每一处罅隙,足够沁人心脾。

西城回到家,把它锁在卧室的角落,又盯着那一格抽屉好一会儿,才敢放心离开。

再次出门的时候,密码锁有些不听使唤。

他想,该换密码了。

来到暌违十多年的母校,一座崭新的幼儿园早已褪去原来凋敝的狼狈样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屹立在寒风里,五颜六色的墙壁把西城的视线刷成了一抹彩虹。

西城沿着路沿石旁边的积雪走,脚踏入已经变得微硬的雪堆,厚厚的鞋底把雪碾得“咯吱咯吱”响,饱满的冰晶被一点一点扎破,渗出干净的雪水,浸湿他的裤角,直到膝盖也若隐若现出一圈圈浅棕色的氤氲。他蹲下身,手没在雪里,享受着砭骨的疼痛带来的丝丝快感。

“咦,你来了?”朴素妇人模样的女人向西城走来,眼角溢满欣慰的笑容。

“嗯,院长。”西城匆忙站起身,冻得发紫的双手麻木得不像话,还是湿漉漉的就往裤子上擦,“我回来看看。”

妇人揽过他的胳膊,不禁皱起了眉头,而后抬头盯上他略微凹陷的两腮,浓重的黑眼圈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愈显弥彰。这个孩子貌似受了很多苦,她有点心疼,但是这种悲悯的心情又紧接着一闪而过了。谁活着不辛苦呢?她没有资格为他施舍怜悯,甚至任何人都没有。妇人重新笑了,轻柔地拍拍他的肩膀:“过两天是25号,院里举行圣诞晚会,你会来吧?”

西城受宠若惊,愣了愣神,随即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泛白的指尖颤微微地指向自己,诧异道:“我,也可以来么?”

妇人显然被他小题大做的反应逗笑了,眼角弯得更加张狂,唇边的法令纹往两腮更深的地方凹陷下去。她没有回答,西城也不再过问。他们只是肩并肩朝那幢粉色的教学楼走去。曾经年轻的女人牵着男孩肉嘟嘟的小手,嘴里还不停叮嘱着什么,男孩左耳进右耳出,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如今,年轻男人的身影足够阻挡冬日刺目的暖阳,搀扶着妇人蹒跚的身体,他们默默地向前走着。

黄昏下,暗色的身影拉得老长。夕阳余晖,一团火红色的火焰正燃烧,晕染了整片靛蓝色的苍穹,远处青山的轮廓若隐若现。小镇的街道上,枯枝萎叶点缀着漫无边际的白。拾荒老人推着三轮车走过了,金黄的风吹起他的衣角。人生中总该有一两件温暖的事,让人有资本在冰冷的日子里拿来回味,然后狠狠地擦掉眼角的泪水,说,我很好。

还有,25号那天,他会来吧?

西城喜欢喝汽水。

少年时期的某个夏日,热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他能听到,在地壳的深处,熔岩煮沸了的“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干涸的土地中一些活跃因子在地缝里焦灼,然后随着不远处爆米花爆破的响声,“嘭”地炸裂。晶莹剔透的葡萄把或深或浅的外衣撑得异常饱满,一颗颗圆溜溜的紫水晶被同伴丰盈的体格挤得变了形,金黄的光芒洒在吸附于表皮的清透水珠上,阳光染上了娇嫩的紫色,缓缓地升腾到半空中,形成一道浅浅的、淡紫色的屏障。西城举起一瓶汽水,和玻璃相互碰撞,清脆而悦耳,敲走了大半燥热。冰凉的汽水顺着脖颈的弧度淌下去,舌尖似乎在冒泡。裹着水果味道的气泡在喉咙间爆炸,甜腻的粒子瞬间侵入身体的每一处细胞,舒爽的感觉不禁让全身兴奋地打了一个激灵。然后抖抖脑袋,热意被彻底驱散了。

“你很喜欢喝汽水?”玻璃那边的人问。

“很喜欢,但不喜欢夏天,冬天的话感觉会更好。”西城说。

玻璃那边的人抿了抿嘴角,划出一抹温柔好看的弧度。他的脑袋背对阳光,西城盯着他,有些刺眼。

“真是个疯子。”那人说。

“你不也是。”西城说,是陈述句。

两人并肩走着,西城的右手和那人的左手隔着玻璃相互触碰,微凉的触感从指尖漫延到头发丝,再到脚趾。直到街角的路口,那人消失了,西城疯狂地找着。他近乎疯狂,撕扯着纯白的床单怒吼,拾起床边的闹钟狠劲地向对面的镜子砸去。镜子裂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缝隙,镜中人扭曲得可怖。西城仍没有死心,他赤裸着双足踉跄地走过去,举起手肘一遍又一遍地冲撞那面镜子。碎成一块块的镜面反射出殷红的光,映得苍白的脸颊充满病态的血色。干净的衬衫被鲜血染红,锋利的玻璃一帧一帧刺入皮肤,撕裂般的疼痛浸湿了每一个毛孔,细密的汗珠混着血水渗入骨髓,像无数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在关节的间隙蠕动,贪婪地啃噬着每一块娇嫩的皮肉。

他真的成了一个疯子。于是他发作了,他几乎每天都在发作。在他正常的时候,他就成了疯子——像现在这样。

西城想回到现实,然后他昏了过去。

再然后,他知道,他又在做梦了。

西城的故事我们先讲到这儿,接着是东都。

东都

再往远看,仍是满天的黑暗。可一抬头,那一抹白却真真切切闪过了。缠绕着绚烂的红,想要深深地嵌入软绵绵的苍穹。浓重的白雾折射出朦朦胧胧的橙光、红光,仿佛嗅到了背后山间流岚的清新,融入这变幻莫测的光辉,渐渐下落,最终,笼上那片苍莽的海,涟波微荡。

东都踱步在平整的沙滩上,黑色的皮鞋早已被带着腐殖质腥臭气味的海水浸透。东都说,他讨厌这样的沙滩,软塌塌的,没有真实感,好像下一秒就会完全消逝。他说,真正的大海应该无所畏惧地冲撞着临岸的礁石,黑色的风暴下愈显狷狂的气势,汹涌着雨水拍上沙滩,漫下层层粉色的泡沫,炸破,蒸发出淡淡的海的咸味。哦,不,最好没有沙滩,那是西城喜欢的东西。西城的性格总是能包容一切,但他不,他更喜欢硬碰硬的,这也是他们两人最相违的地方。

东都跑到那块礁石上,急切地寻找着红色的旗帜。他的感觉不太好,他看到那团耀眼的火红歪倒在沙滩上,周围的土被刨开了。他宁愿相信那是螃蟹为他精心布置的恶作剧。能够捉弄捉弄他也好啊,不至于这样清晰地告诉他,那个人来过了,带走了他们最珍贵的回忆,却忘记带走他。

他发了疯似的抠挖着已经翻出海水的黏重的沙土,粗糙的沙砾用尖锐的棱角磨蚀着他的指缝,粉红色的血丝从指尖顺势流下,浸染了整片金黄的沙滩。他绝望地跌坐在海水里,冰凉的海水放肆地冲刷着他的裤腿,乍凉的冷风狂妄地鞭打着他羸弱的身躯。东都呆滞着,听凭那沉默的海在心底喑哑地嘶吼,击碎干裂的贝壳,碎成一粒一粒,裹着泡沫浮在海面上。风一吹,都散了。

他痴笑着,坐了一晚上。

雪下了一整天,小镇的街道银装素裹。圣诞的狂欢已经过去,每个人都筋疲力尽。空气中残余着烟花爆竹迸发的硝火味,熏得呛人。远处五彩的锦旗冻得僵掉了,剩下光秃秃的银白旗杆,茕茕地立着。东都走到校门前,他有多久没回来过了?两年?三年?甚至更多。因为他不喜欢回忆,他比较向往未来,未来不可知,没有那个人。而这里充满了尘封的回忆,像一卷发黄的录像带,一遍遍地播放,倒带,再回放,刺痛他的神经。

幼儿园内空无一人,只有看门的大象房里满是热腾腾的蒸汽。他现在只想取暖,身体靠在窗户上,汲取一丝暖意。窗口忽地拉开,东都差点一个趔趄。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一蓬乱草伸了出来,看清了来人,热情地招呼道:“哎,小伙子,你又来了。”

“又?”东都没有在意,或许他长了张大众脸,但是是好看的那一种,所以任谁,印象都会比较深吧。

“圣诞节那天,人来了好多,大人啊,小孩啊……你来了么?”那人问。

东都有些惊讶:“校外的人也可以来吗?我也行?”

那人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男人,确认后,点头:“当然了。你不知道吗,前两天你还——”不知道是谁的手机铃声响了,突兀地打断这令双方满腹狐疑的对话。东都没有再追问,悄悄地离开了。

雪好像又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夹杂着淅淅沥沥的细雨,但是空气貌似暖了大半。东都把帽子扣上,背对着阳光漫无目的地走。

他实在不喜欢光。

有些人,有些事,当你觉得它应该变了的时候,它就真的变了。

东都想试一试,原本信誓旦旦要守护的东西会不会真的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但是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输得这么狼狈。当他尝遍了所有他能记起来的数字之后,那闪着红光的嘀嘀声无比刺耳。它一遍又一遍,用足以敲碎他心脏的声音说:密码错误,请再次输入。可东都真的已经黔驴技穷了,他的手指不断摩挲一个个凸起的字母,用悲悯的、讽刺的、绝望的心情。东都斜倚在门上,冰冷的触感冻僵了他的每一节神经末梢。雪下得更大了,偶尔有几簇雪花刮进他的领口里,院子里的蔷薇挥舞着枯萎的枝条,它妄想鞭打风,最后却只是被自己的荆棘扎得遍体鳞伤。东都蹲坐在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连家都回不去了。这是一个嘲讽,他抛弃了他,然后家也抛弃了他。

残碎的镜片扎破了他的手掌,鲜血从划痕溢出来,滴到苍白的地板上,像一朵娇艳的罂粟花绽放到雪地里,迷人而诡异。

他想把那扇镜子修好,他想见见他,他想问问他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为什么把门锁换了,密码是多少。东都快疯了,他一块一块地拾起地面上的镜片,小心翼翼地摊在并拢的双腿上,然后像拼图似的执著地对上毫不契合的裂缝。他用力过大,镜片一块接着一块地碎成更小的形状,鲜血模糊了镜面,他什么都看不清了。东都冲出去,大街上的人看到他都很恐慌,他们四下逃窜着,尽量避开这个满手是血的奇怪男人。终于,东都看到了他,看到了西城,他就站在马路对面的商场里,他们透过玻璃对视,他们满手是血。

东都奋不顾身地跑过去,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他听到发动机陆续启动的声音,他听到汽车鸣笛的声音,然后,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西城被汽车撞死,血染红了视线,他躺在血泊里。冬日暖阳升起来了,光洒在西城的身上,他感受到光打在脸上毛茸茸的触觉,残忍得像个天使。

东都终于承认了,光真的很美好。

可是他再也看不见光了,他们都死了。

406号床的病人走了,有人问我是否与他熟识。我没有回答,因为说不上熟悉,只是常常看到那个奇怪的男人早上把窗帘拉开,晚上又拉回去;前两天把镜子摔碎了,昨天又近乎癫狂地补救;他好像每天很早出去,晚上失魂落魄地回来。

他们问我,他叫什么。

我说,西城,也叫东都。

东都?

嗯,他有一个小名,东都。

我说过,西城清高,不可一世,乖戾且孤芳自赏。他看得起的只有他自己,他能爱的,也只有他自己。

有人问我,他在哪里看到自己、爱上他自己的?我没有说话,右手从柜台上掏出一个苹果揣在怀里。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周围变得昏暗,但还是有光。

我走到镜子前,对面的人和我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她的左手握着一个通红的苹果,身体被好看的金属框架镶起来。

然后我说:“你好,好久不见。”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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