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
当我意识到一切皆虚无的时候,才慢慢感受到存在。所以,每一天都很满足,每一年都很丰盛。
我总希望每一天,每一年,都像摘果子一样,有些收获。这样的话,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龄,一定是很坦然的。因为回忆起来,是厚厚的一生。
前年冬天买了个钢炭炉子,今年也在用,確实暖和,就是炭烧得太快。
2016年的雪,来得比往年生猛。有雪的晚上比白天更漂亮,只是手机在晚上捕捉不到光,拍不出来它的美。记得第一年过年下山买菜,回来是雪很厚的晚上。北方的冬天,下午6点天就黑了。那天大概是七八点,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月光照着的白和踩着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众神已眠,我背着食物,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到半路歇息,抬头看见终南山磅礴连绵的脊背,白茫茫一片,童话般梦幻,穿越似的恍惚。
那天走了两个小时,像走过了一生那么长。
有人说我文章里描述的生活美好而惬意,但是生活的真相往往残酷,山里的生活一定也很清苦,怎样理解这种清苦和美好呢?
很简单,春有百花,还有泥巴。秋有月,还有漫长的阴雨季。夏有凉风,还有虫。冬有雪,还有寒冰。但我不写泥巴路滑,不写雨季漫长,不写虫咬,不写冷。不值得写。苦的存在,是为了让甜成为甜。
山上从3月桃花开始盛开,各种花就没断过。同一块地,4月是星星点点的小蓝花,5月是小黄花,然后是蒲公英,到了6月又是小白花,一直到11月遍地小野菊。大家像商量好似的,你开完,我再开。
我种过好几种花,后来发现,山花之所以美,完全是因为它有山野之气。
槐花很好吃。生吃甜甜的,槐花蒸米饭,都可以不要菜了。
桑叶汤挺好喝。试过了,吃完不会吐丝。
和往年一样,买了许多菜种子,还有我妈给寄的丝瓜、荆芥等。相对前两年,种菜的技术进步了很多。和学所有的技能一样,经验是个不断试错的过程。
有人替我担心,说二冬你总是在山上,灵感会不会枯竭?是不是应该趁年轻,多出去走走。这个逻辑是在说,一个人要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才能具备更有广度的思考。但一个人如果对身边的事物都参不透,那么见识多广阔的世界,都只能是表象,过眼云烟。
大家都爱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挂在嘴边,但却没有一个人身体力行。这几年,我从翻地,到埋下种子、菜苗,到发芽、成活,到结果子,到结的果子吃不完。到一声鸟啼,一场雨,一个有虫鸣的夏夜,带给我的新鲜和丰满,远远比我在哪个城市跑了一圈更震撼。
世界很大,先容我把脚下的路走遍。
我把窗户换了扇新的,能够靠在床上看风景。有朋友说我换的窗户太现代了,缺少一些古拙。我倒觉得,这个窗户,很实用。我是为了看风景,又不是为了成为别人的风景。
大部分人提到终南山,或隐居时,带有很多符号化的意淫。男的要布衣长袍,女的要绣衫罗裙。屋里最好写个“禅”,门口挂个“止语”,抚琴弄剑,冥思静坐。住的地方一定要有草棚,有个牌匾,取暖一定要烧柴,窗户一定得是旧的……
其实真正的古意,是来自内心的哲学和诗,绝非那些浅薄浮夸的表象。
当我们说终南山有“古意”时,是我们结结实实感受到的,那些历代高僧仙道,文人学士在这里留下的痕迹,那种萧瑟与孤独,苍茫和诗。是存在与内心的东西,而不是一个草棚,一个窗户。
人的灵魂是被封印在身体里的,有很多开关,每次被触动,都会打开一个。有时候被震撼,会同时打开好几个。有时候顿悟,灵光乍现,一瞬间所有开关都通了。
我相信一个人的生活只要足够有趣,一定是脑袋撑起的。天眼一开,五步之内,必有芳草。而一个内心没有诗的人,是看不到诗的。唯有眼睛,不可复制。所以两年前《续借山居》里我就清楚,火,只是“存在”的泡沫罢了,只有诗和画的尊重才是持续的温度。